姜音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便急匆匆回了房。
少顷,他从房里出来,褪下了一身绯色飞鱼服,取了乌纱帽,换了一身月白色绸衫,头上插着与衣衫相称的白玉簪。
若是一般男子这样穿,定然是一派温润儒雅气度。
然而陆沉风少时入军,金戈戎马八年,之后又在锦衣卫摸爬滚打九年,练就出满身的凛冽硬气,即便穿上文人白衣,依然掩盖不住他通身的凛冽气势,像是套上剑鞘的剑。
姜音看着他笑出声:“夫君真好看,比潘安还美三分。”
陆沉风坐去她对面,徐徐提了下唇:“朝服威严过甚,令人生畏,不如白衣来得温和清雅。”
说直白点就是,他想要在姜音心里留下美好的一夜。
姜音只当听不出他的话外音,笑着为他夹菜,倒酒。
“夫君劳累一天,多吃些。”她自己却并不怎么吃。
陆沉风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唇上泛着水光,潋滟动人。
他两指夹着酒盏,喉结轻轻滚动,眼睛却紧紧地盯着她。
姜音执起酒壶,又为他倒酒。
陆沉风握住她手腕,掌控着她手慢慢往下倒。
混浊的酒液,即缓又慢地流入杯中。
他唇角上扬,笑得又痞又坏。
“我连咱们孩儿的名字都想好了。”
姜音手一抖,压下心中那点悸动,一脸娇羞地垂下头去。
“夫君惯会取笑,我们哪儿来的孩子。”
陆沉风指腹摸索着她细白的腕子:“你想要吗?”
姜音心口一跳:“……”
“想要孩子吗?”他又问。
姜音笑了声,放下酒壶。
“夫君醉了。”
陆沉风浅笑:“我倒很想醉一场。”
可他太清醒了,清醒地知道这只是一场戏,清醒地知道她是山间灵鸟,永不会落在他的檐头。
两人回了房,陆沉风背靠着椅子,食指抵住鬓角,眉头微拧,满目倦色。
姜音站在他身后,轻轻为他按压着太阳穴。
“要好好照顾自己,公务再忙,也要按时吃饭,别等饿极了再狼吞虎咽地吃几个干饼子。少喝浓茶。”
她转身走开,拿来做好的鞋子,蹲在他身前。
“你试试看合不合脚,我特地为你做的,鞋里有莲花。”
陆沉风没试鞋,一把将她拉入怀里,抱在腿上。
他近距离贴着她脸,喘声急乱,与她呼吸缠绕。
“我记不住那些琐事。”
姜音笑了声,食指点在他胸口:“夫君当日用绣春刀扎我,差三寸就要了我的命。”
她点着他胸口,实则是在提醒他,要提前做好准备。
陆沉风沉闷地应了声:“嗯,是我不对。”
姜音推他:“夜深了,早点歇着。”
陆沉风低头凑在她耳边,含住她耳垂,他知道她耳朵最敏感,尤其是耳后位置。
他沿着她耳后辗转亲吻,在她颈边似啃似舔。
姜音软在他怀里,两手抓紧他衣襟,没推开他,却也没再予以回应。
片刻后,陆沉风松开她,哑声叹了口气。
他很想动真格的,但这种事要的是你情我愿。
她不愿意,他不勉强。
姜音和陆沉风到达千尺峰峰顶时,太阳将落未落,晚霞烧红了天。
山巅狂风大作,吹得树木哗啦作响。
陆沉风没穿飞鱼服,穿了身滚着金边的白衣,腰间束着碧玉腰带,挺拔如松地站在山上,身姿凛然伟岸。
姜音站在他身边,与他一起看着夕阳渐渐沉落。
直到最后一丝霞光隐于天际,消失不见,她才缓缓转头看着他冷峻的侧脸。
风声更大了,除了风声还有脚步声,以及刀剑声。
倏地下,一枚暗箭飞射而来,直直地射向陆沉风。
陆沉风身形一闪,与此同时摸出把扇子展开,当啷一声,暗箭掉落。
姜音在暗箭射来的同时,飞身而起,从树上取出一把剑,是北堂主师游提前为她备下的。
她提着剑走向陆沉风,脸上仍然带着温柔的笑。
“陆大人。”
她手一伸,剑尖指向陆沉风。
陆沉风看着她,眼中似掀起了飓风。
他冷笑了声:“这些时日都只是骗我?”
姜音没说话,手腕轻抖,劈手刺向他面门。
陆沉风只是躲闪,并未出招。
“今天也只是骗我?”他问出话的同时,肩膀被刺中一剑,鲜血瞬间染红了白衣。
姜音并不多言,长剑在手中灵活如游蛇,朝他身上招呼去。
陆沉风没带绣春刀,他用的是一把普通的扇子,没几下就被姜音以剑挑得破碎不堪,只剩孱弱的扇骨。
苗武和裴炀带着锦衣卫正在奋力往山上赶,月门的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火光灼眼,杀声冲天。
厮杀了近半个时辰,张山和李石带人牵制住月门杀手,苗武和裴炀两人奋力杀出一条血路,当他们赶到山顶时,看到的便是姜音一剑刺进陆沉风胸口。
寒秋冷月,山风凛冽。
陆沉风微垂着头,白衣染血,眉目如霜,他右手抓着剑刃,鲜血如注。
“为什么?”他低吼出声,眼白猩红,眼泪滴落,一张嘴,吐出一大口血。
姜音握着剑柄的手颤抖不止,她昨天特地提醒他,就是为了让他提前做准备。
他分明可以事先穿上金丝软甲,再往胸前裹上棉絮血包,可他却没什么都没准备,只穿了单薄的衣衫。
若她再往前送入半寸,他当场就没命了。
她不知道他这次又是为了什么,是苦肉计?还是别的什么……
“为什么要骗我?”陆沉风猩红着眼看她,满嘴的血,他却执着地在等一个回答。
姜音猛地抽出剑,血喷了她一身,滚烫的血溅在脸上,如火烧星子窜入心底,烧心燎肺。
她忍着打颤的牙,强自镇定道:“因为我接近你的目的,就是为了杀你。”
陆沉风摇晃着身体,眼眸灼灼地看着她:“你真的就没有喜欢……”
姜音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急急出口:“没有。我一直都是在骗你,从没有喜欢你。”
“砰”的一声,陆沉风倒在了地上,一身白衣被血染透。
他扯了扯唇,自嘲一笑,血从唇角溢出流入脖子,眼泪从眼角滑落。
泪与血相融,刺痛了姜音的眼。
她不忍再看,明知这男人或许仍是在做戏,仍是在算计她的心,她还是心疼了。
她足尖一点跃上枝头,借着力道飞身离开,如青鸟融入夜空。
陆沉风躺在地上看着她远去,这一刻,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条黑渊里的蛇,仰望着天空飞翔的青鸟。
她这一走,再也不会有人摇着他手臂软软地叫一声“夫君”了。
“快, 快去把许大夫叫来!”苗武近乎于吼的喊出声。
他嗓门本?就粗,一旦大声吼,就更粗噶了, 像一把生锈的锯子拉动的声音。
张山匆匆往外走,裴炀急忙把人叫住:“且慢。”
他淡定从容地嘱咐道。
“派个机灵些的悄悄去把许大夫叫来,再安排人进宫去请太医,请太医的声势要?大, 多请几个。”
陆沉风躺在床上,清晰地听着裴炀的声音。
他掀开眼皮, 沉着冷静道:“太医来过后,把我重伤不治的消息传递出去。”
苗武听得脊背一麻, 缓缓转过身看?向躺在床上浑身是血的陆沉风。
“大……大人您没事??”他都要?吓死了, 还以为陆沉风真的快不行了。
陆沉风扯了下唇:“看?着唬人, 没伤到要?害。”
话虽如此?, 但他自己?心里清楚, 剑尖离他心脏只差半寸,指甲盖大的距离。
生死一线之?间。
他承认自己?是在赌,那一刻但凡姜音手抖一下, 或者真的是在骗他, 他当场就交代在那儿了。
其实早上起来, 他穿了金丝软甲的。
下朝回?来后,他便脱了, 犹豫了一阵又重新穿上,之?后再脱,再穿, 如此?反复折腾了十来回?。
最?终他没穿,甚至特地换了一身白衣, 连绣春刀都没带。
裴炀和黎江都劝他,让他穿上金丝软甲。
但他始终没穿,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拿命去赌一场,为的是什么。
可能就是为了看?她?临走前,那双清亮的眸子里一闪而逝的慌乱,仅此?而已。
京郊,乱坟岗。
月亮被云层半挡,透下冥冥之?光。
乌鸦从枯树上飞出,哇哇叫着,阴森瘆人。
姜音垂首跪在地上,腿边是一节光秃秃的骨头。
她?一动不动地跪着,有?只蚂蚁爬上了她?的手,在她?手背上爬来爬去,她?绷紧了手,连身子也绷得紧紧的。
在她?身前站着一个头发半白的男子,男子身量不高,较之?寻常男人要?矮上许多。
他戴着面具,只露出红艳薄削的唇,以及那双寒意森森的眼,像只厉鬼。
“为何要?自作?主张?”男子声音尖锐刺耳,隐含着愤怒,“我让你对他使用美人计了?”
姜音垂首恭敬道:“我只是想为门主分忧。”
“分忧?”男子讥诮道,“是为我分忧,还是你真的对陆沉风动了情?”
他一脚踢在姜音肩头,将她?踢翻在地。
姜音爬起身,继续跪着,语气镇定道:“属下的确是为门主分忧。”
男子伸出苍白细瘦的手,两指钳住她?下巴,迫使她?抬起头。
“啧,一晃眼,小姑娘都成大姑娘了,不听话了。”
姜音神色平静地抬着头,任由他打量,眼中无波无澜,如一潭死水。
“大姑娘,懂得思春了。”男子阴阳怪气地说着,手背轻蹭着她?的脸。
姜音不说话,强行压下心底的恶心感?,如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般任他把玩。
她?已经走到这一步,绝不能功亏一篑。
“起来吧。”男子直起身,两指在袖子上蹭了蹭,满眼嫌弃。
姜音站起身,仍然?低着头,不与?他对视。
男子淡声道:“明日天亮后你便赶去台州府,暗中保护宁王。”
姜音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男子声音陡然?一冷:“有?疑问?”
姜音躬身拱手道:“属下没有?。”
男子拍了拍她?肩:“好好守护宁王,春香楼和玉景坊之?事?,我便不再追究。”
春香楼、玉景坊和集贤斋,这三处便是昨天陆沉风捣毁的月门在京据点。
“门主,属下……”
姜音想要?解释,男子打断她?的话。
“你是为了保命,不得已才向陆沉风透漏出了在京据点,情有?可原,这次就不怪你。”
姜音恭敬道:“多谢门主信任。”
但她?清楚,门主根本?不再信任她?,让她?去台州保护宁王,只是个幌子,或者说是拿她?在钓更大的鱼。
门主真正效忠的人,应该是思陵那位。
锦衣卫指挥使陆沉风死了。
消息一出,便如长了翅膀般传遍整个京城。
“什么?陆狗贼死了?”
“真的假的?”
“真的,比真金还真!陆府门外白幡都挂出来了!”
陆沉风虽然?常年住在锦衣卫衙门,但他在京城是有?房子的。
他三年前便买了一座三进三出的大宅子,与?锦衣卫衙门只隔了两条街。
平日里他不常住自己?的宅子,基本?上都是歇在衙门,偶尔才回?去一趟。
眼下他“死”了,办丧事?自然?是要?在他自己?的府中办。
衙门公堂之?地,平日里他因公务繁忙住在后院倒是无伤大雅,可在衙门办丧事?那就不行了。
即便百官不弹劾,皇上也不允许如此?乱来。
“好人命不长,祸害遗千年。他怎么突然?就死了呢?”
“听说好像是被一个女刺客给杀了。”
“苍天有?眼呐!”
京中百姓听说陆沉风死了,都很高兴,奔走相告。
一时间,陆府门外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人,大家引颈相望,满面带笑地往里面看?。
即便是晚上了,人也不见减少。
锦衣卫出来撵人,大家便一哄而散,迅速跑开。
反正看?热闹不犯法,官府也拿他们?没办法。锦衣卫再强横,也不能无缘无故当众杀人,更何况还是些没触犯任何大魏律法的普通百姓。
张山握着绣春刀,气得咬牙切齿。
他带人守在陆府门外,亲眼看?着这群无知百姓一脸的幸灾乐祸、满心欢喜地看?热闹,他气得想上去砍人。
锦衣卫名声是很差,他们?大人的名声更差,但那也只是官场之?间的斗争。
他们?大人从未做过伤害百姓的事?,甚至一直在默默地帮百姓做事?。
可这些无知愚蠢的人,他们?什么也不了解,只人云亦云地憎恶畏惧。
宾客来来往往,皆是来吊丧的。
当然?,更多的人是来看?热闹。
五城兵马司的几个指挥使,全?都来了。
柳家也来了人,柳宗泉虽然?没过来,但柳珩来了。
“呜呜呜呜呜……”
“大人呐!大人你死得好惨啊!”
“大人,俺老苗一定替你报仇,必定将那女刺客抓住,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说到这,他重重地擤了把鼻涕,往脚后跟上一抹。
“俺早提醒过您了,让您当心点,千万别着了道。可大人您偏不信,还与?那刺客做夫妻,成日里把她?当心肝宝儿贝似的宠着。”
“这下好了,她?把您骗得五迷三道的,让您带她?去看?什么劳什子落日。您果真就带着她?去了,却落得个一剑穿心的下场。”
裴炀以袖掩面,低声抽噎着,听了苗武的话,眼角直抽抽。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盖着白布的棺材,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觉棺材板似乎动了下。
柳珩走进灵堂,正要?准备去上香,听见苗武那句“与?那刺客做夫妻”,他脚步一收,站在了堂中没动。
当苗武哭喊着说完后,他大步上前,都顾不得死者为尊了,一把揪住苗武的衣领。
“你刚刚说什么?”他声音微颤,隐忍着情绪,“你说陆大人身边的那个女子是刺客?”
苗武肩膀一拐,从他手里挣脱。
他站起身,冷冷地看?着柳珩。
“柳大人若是来吊丧的,就请去堂前上香。若是来找事?的,我们?锦衣卫……”
裴炀赶忙站起身打圆场。
“柳大人勿恼。”他拉了下苗武,上前挡在中间,“实不相瞒,大人的那位夫人,并?非大人明媒正娶的真正夫人,实则是月门的一位杀手。”
眼见着柳珩神情一点点变冷,脸色苍白无血。
裴炀装作?不知情的样子,继续道:“一个月前,大人带着锦衣卫出城去查案,却在京郊南山遭遇了刺杀。为首的刺客头子,便是后来跟在大人身边的那位姑娘。”
“当日她?抱着大人跌落山崖,后来被大人带入诏狱,为保命,她?便使了出美人计,诱骗了大人。”
他叹了口气。
“唉。色字头上一把刀啊,大人一生谨慎,却不料终究还是栽在了女人身上。”
一直没说话的黎江站起身,接话道:“那女刺客虽然?用卑鄙手段杀了大人,但好在我带人及时赶到,将她?打成重伤并?推下了山崖,只怕凶多吉少,说不定她?早已经死了,保不齐尸首都被山里的猛兽吞噬干净了。”
柳珩听完连香都顾不得上了,拔腿往外跑。
在他一阵烟似的跑远后,黎江强忍着没笑出声。
苗武定力不够,忍笑忍得肩膀直抖,他怕被人看?出异常,只能扯着粗哑的嗓门继续号啕大哭。
陆沉风躺在棺材里,将外面裴炀他们?的说话声听得一清二楚,他却半点笑不出来。
即便知道姜音并?未受伤,但他却能料定她?回?了月门并?不好过。
深夜乱坟岗。
月亮被厚云彻底遮住,大地乌沉沉一片。
姜音抱着剑靠在一块不知名的石碑上,碑上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辨不出是谁的墓碑。
她?闭着眼休息,感?官却放到了最?大,细微的一点声也清晰可闻。
有?人朝她?走来,是熟悉的脚步声。
她?没睁眼,等着那人走近。
“阿音。”云欢走到她?面前,温声开口。
姜音缓慢地掀开眼皮,看?了她?眼:“何事??”
云欢迟看?着她?:“我刚从城中出来。”
姜音没说话,神色淡淡地看?着她?。
云欢又道:“陆府在办丧事?,你真的杀了他?”
姜音勾了下唇:“当然?。”
云欢怔住,良久,开口道:“那……”
姜音笑了下,还是那副人畜无害、温柔乖巧的模样,小小的脸上扬起灿烂的笑,在无边的夜色里,分外的瘆人,像是从墓里爬出来的小鬼。
她?笑着站起身,足尖一点跃上树梢,几个起落间便离开了乱坟岗。
京城西街陆府。
姜音穿着一身黑衣,戴着黑色斗篷,坐在灵堂房顶上。
此?时堂中宾客已尽散,只有?十几个守灵的锦衣卫。
她?扒开两块瓦片,眼睛看?向下面,两指捻着豆子,正犹豫要?不要?打晕里面的人。
就在她?准备出手时,忽地听见了温润朗悦的笑声。
她?顺着声音看?去,看?到裴炀和黎江等人正往一间亮着灯的屋子走去。
姜音在裴炀他们?推门进屋后,如鬼魅般踩着飞檐几个起伏后飘落在那间有?灯的房顶上。
她?动作?很轻、很柔,若非比她?轻功更高的人,是很难发现她?的。
屋里,黎江眉头一紧,食指压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抿紧嘴,指了指房梁上面,走去陆沉风身边,附耳说了句:“她?在上面。”
陆沉风背靠着软枕,痛苦地呻.吟了声。
“水……”他语气虚弱道,“倒水。”
裴炀很快反应过来,急忙倒杯了水端过去,黎江赶紧伸手扶起陆沉风。而陆沉风则把性命垂危演绎得淋漓尽致,三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大人,您何苦呢。”裴炀叹道,“唉,您这般自伤,她?又看?不见。”
黎江急忙附和道:“是啊。您分明可以穿着金丝软甲的,结果您却不穿,连刀都不带。许大夫说了,若非您体魄强健异于常人,明年的今日可真就是您的忌日了。”
“咳,咳咳……”陆沉风虚弱地咳嗽起来,一咳便吐出口血。
裴炀急忙为他拍背顺气,并?不忘责备黎江:“小江你说话注意些分寸。”
黎江低下头,哼道:“我就是气不过,若大人真的出了意外,我……”
裴炀打断他:“好了,大人现在不是没事?么。”
陆沉风喝了水,又躺了下去。
装是真的装,痛也是真的痛。
毕竟这场赌局,他是实实在在的拿命在赌。
裴炀站起身退开:“大人,您好好休息,属下先退下了。”
黎江也道:“大人您好好休息,我就在外面。”
两人出去后,许陵进了屋。
他不清楚这些阴谋阳谋之?事?,因而他的神情动作?一言一行,更显真切。
“你是怎么搞的,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样?”
“半夜你或许会发高烧,这几日需得平心静气,切勿多思多虑,身体为重。”
廊檐下,裴炀负手而立。
“我想在那一刻,大人或许是真的想陪着她?看?一场日落。”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身旁的黎江听。
黎江岂会看?不出裴炀的用意,深知裴炀是故意说给房顶上姜音听的,于是很有?默契地配合道。
“大人平日里看?着清心寡欲、冷心冷情,没想到竟这般深情。”
裴炀笑了声:“深情之?人最?薄情,而薄情之?人最?深情。”他话音一顿,看?向黑沉沉的夜,“越是像大人这种?看?着清心寡欲、冷心冷情的人,一旦动情,便覆水难收。”
“大人七岁全?家被屠,八岁流落蜀中,蜀中大乱后流亡北上,少时陷落腌臜之?地,半生风霜,满手染血,他比谁都惜命。”
“他之?所以没有?听劝穿金丝软甲,大概是想以己?之?身暖她?心魂。”
“那姑娘幼时被家人抛弃,流落江湖十数年,从未被人真心相待。她?为救朋友拉着大人跳崖,却不知她?的朋友早已投靠了我们?。”
“一开始大人明知她?是在做戏,将计就计陪她?演戏,到了最?后一刻,大人或许心生不忍吧,就算是做戏,也想做的真一点,才会拿命陪她?赌。”
“若非动情,大人何至于此?。”
起风了。
秋夜风凉,吹在身上,寒意侵骨。
姜音抱着双腿坐在房顶上,耳边一直萦绕着裴炀的话。
——若非动情,何至于此?。
其实她?能感?受出,陆沉风对她?或多或少动了些情的。
只是在她?看?来,陆沉风对她?动的那点情,太微不足道了。
她?的家人能为一些事?抛弃她?,云欢能为了至亲弟弟抛弃她?,陆沉风又何尝不会为了权势地位抛弃她?。
半生风霜,满手染血。
她?伸出白得近乎透明的手,唇边一抹苦笑。
这双手沾了太多的血。
成亲生子的生活,于她?而言,无异于登天,她?从来没想过。
昨日傍晚,陆沉风问她?想要?个孩子吗?
那一刻,他眼眸灼灼,眼底有?光,或许是真的想留她?。
可他们?彼此?都清楚,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许陵开门走了出去,屋里的灯仍然?亮着。
姜音掀开一片瓦,食指一弹,烛灯熄灭。
她?翻窗而入,如一只灵巧的猫儿。
陆沉风半梦半醒地躺在床上,他察觉到有?人进来了,意识倏地回?笼。
胸口隐隐作?痛,随着熟悉又轻盈的脚步声靠近,他心跳加速,只觉离心脏半寸的位置像是裂开了一道缝,酸涩青梅汁汹涌灌入。
姜音走到床前,静静地看?着床上的男人。
她?摘下斗篷,缓缓蹲下.身,握住他的手,微凉的手,带着粗砺的茧子。
她?捏着他手指,温柔地抚摸着他掌心的刀茧,低头在他掌心处亲吻。
湿润柔软的唇,轻轻触碰着掌心,带起酥麻入骨的痒。
陆沉风咬紧了腮,强行忍着没动,他不敢动。
因为一动,这场赌局就彻底输了。
姜音握住他手贴在脸上,脸颊轻蹭着他掌心。
“我会还你一份真心。”她?轻笑了声,声音依然?柔柔的,“以我之?力,助陆大人仕途更上一层。”
她?直起身,探身在他眉间印下一吻,软嫩的唇滑过他高挺的鼻梁,停在他薄唇上,轻轻地含了口。
“我走了。”她?走到窗户前,忽地停下,转过头说了句,“思陵淮王,或许是门主背后之?人。”
说罢,她?翻窗出去,飞身离开,如夜莺般融入沉沉夜色。
她?再次回?到了乱坟岗,随意挑了处坟头坐下,背靠着石碑闭眼休息。
陆沉风始终没坐起身,听着窗户煽动的响声,只觉凉风灌入心口,搅着一腔青梅汁,酸涩苦凉。
“黎江!”他突然?大声喊,嗓音低哑破沉。
“大人。”黎江急忙推门进入。
陆沉风没起身,低声吩咐:“去查一查思陵淮王,再……算了,下去吧,别打草惊蛇。”
助他仕途更上一层?
他要?的岂是这个。
先帝太宗帝一共生了二十四个儿子, 巧的是他?在位时长正好二十四年。
长子早夭,二子、三子分别?在征战中去世,四子、六子因夺储之争两败俱伤。
五子、七子、八子, 三位皇子相继被立为太子,然而这三位储君一个也没活下来。
皇上朱春明排行第九,二十岁到?荆州就藩,被封为楚王。
台州的宁王朱春瑾, 与皇上一母同胞,排行十二。
至于?思陵那位, 乃先帝的幺子,排行二十四。
因为是先帝的老?来子, 在取名上比其他?皇子多了些特权, 赐名朱晋安。
晋:从日从臸( jìn), 乃追着太阳前?进之意。
从日从臸, 岁岁康安。
可以说?, 先帝对其很?是上心了。
黎江慢声道?:“高贵妃十五岁进宫,生过两个女儿,皆未能养大。她在二十岁那年生下淮王, 后与东厂督公冯姚勾结到?一起, 在冯姚的庇护下, 高贵妃野心与日俱增,欲效仿大周武皇。”
“永禾二十三年, 东厂权势登顶,督公冯姚权倾朝野,一手遮天。高贵妃勾结冯姚祸乱朝纲, 残害忠良。次年秋,太子遇害。这时的先帝, 已沉疴难起。”
“高贵妃与冯姚联手设计害死太子,本?意是想除去太子后,再伪造圣旨立淮王为储,以淮王为跳板,做大魏女皇。”
“永禾二十四年冬,今上带兵入京,大力斩杀以冯姚为首的阉党,并鸩杀了高贵妃。”
“当时淮王才七岁,先帝念其年幼,且又是自己?的弟弟,并未降罪于?他?,仍封他?为王。淮王一直在宫中长到?十六岁才去思陵就藩。”
黎江明面上是锦衣卫里的一位总旗,实?则是暗卫统领,地位不亚于?裴炀,专门负责侦查情报。
他?很?快便把淮王朱晋安的生平往事收集整理好,拿来了陆沉风房里。
朱晋安生于?皇室,十六岁之前?没出过京城,十六岁后到?思陵就藩,自此?没出过思陵。
摆在明面上的这些信息,一目了然,没什么好查的。
“关?于?淮王的事,目前?能查到?的就这么多。”
陆沉风已经在发高烧了,但他?仍然在强撑着。
他?坐起身靠着床柱,薄唇红得似要滴血,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明日佛法大会之后,你带人去一趟思陵。不,你不用去,我亲自去,你盯紧了月门……”
话未说?完,他?眼前?黑了黑,急忙伸手按住床沿,手背青筋凸起,根根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