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昉笑了,问贺震:“到底何事?”
贺震是个莽汉,向来洒脱不羁,直来直去,何时也学会了吞吞吐吐,弯弯绕绕?
贺震道:“我要娶媳妇儿了。”
褚昉微微一愣,随即朗笑道:“好小子,下手真快,这是要请我喝喜酒?正好我明天休沐,叫上兄弟去你那儿热闹热闹。”
褚昉虽出身世族,但与这些草莽出身的部将在一起时并没什么架子,也不重规矩,称兄道弟都是常事。
贺震摆手道:“不是那回事,喜酒大概明年才能喝,那姑娘答应嫁我了,但非要等一年才完婚。”
贺震今年二十有二,年纪不算小,按说不宜再等,褚昉不禁奇怪:“是哪家姑娘,将你拿捏成这样?”
贺震道:“我正要跟你说呢,是你姨妹,陆家的二姑娘。”
褚昉脸色顿变,“陆敏之找过你?”
贺震点头,疑惑道:“你怎么知道?今儿一大早陆主簿叫人来给我回话,说是答应我的提亲了,但婚期暂定一年后,我若是愿意,这事便成了,若不愿,就当没这事。”
褚昉轻嗤了声,心中不屑,陆敏之竟然故技重施,又拿女儿来换仕途,他的女儿也是个心机深重的,一边吵着不嫁,一边又答应了婚约,何其熟悉的套路。
他对贺震说:“陆家女非良配,你还是早日……”
贺震打断他:“大将军何出此言,你不就是陆家的女婿?难不成你要休妻?”
褚昉呼吸一顿,气氛忽然静默。
贺震完全没意识到褚昉的尴尬,接着说:“我瞧着那小姑娘挺好,长得好看,性子爽朗,对我的心意,就她了,等一年就等一年吧,没什么大不了。”
褚昉不再说话,只是打马行进,贺震微微落后他一个马头的距离,自顾自地说:“我想让将军夫人帮我问问二姑娘的喜好,比如喜欢什么点心、什么首饰,我明日去文庙见她,给她带上些。”
今日陆家人去回话,贺震特意打听了陆二姑娘行踪,没想到还真问出她要去文庙的事,当即决定去文庙与人偶遇。
褚昉冷着脸道:“夫人回家省亲了,怕是帮不上你。”
“那正好,明日咱俩一起去文庙,你找机会问问夫人再告诉我,我现买也来得及。”贺震提议道。
褚昉“吁”声勒马,转头看着贺震,竟不知他是如此难缠的性子。
“将军,这事很难吗?”贺震挠挠头,他察觉褚昉有些抵触,可就一句话的事,动动嘴皮子就成,将军怎么看着比上刀山下火海还为难。
褚昉想了会儿,为免贺震继续纠缠,郑重其事说道:“听说陆二姑娘喜欢红梅。”
“红梅。”贺震认真重复,看着褚昉:“没了?”
褚昉一本正经胡诌道:“琴棋书画她都喜欢。”
贺震看着有些犯难,嘟哝道:“琴棋书画,怎么文绉绉的。”
褚昉趁机劝道:“贺左卫,你们兴趣相异,天壤之别,她不适合你。”
贺震不以为意,哈哈笑道:“将军你这话好没道理,我是男人,她是女人,兴趣能相同才怪呢,她喜欢什么,我由着她便是,大男人还能跟自己女人计较不成?”
说罢便辞道:“多谢大将军,明年喝喜酒一定请你。”
褚昉拱手作辞,驱马疾行,心中却不由忖度,文庙,是巍山文庙吗?那里香火最盛,最为灵验,家中有参加科考的弟子都会去那里祈福。
陆家二郎年已十三,明年要考嵩岳书院,陆家姊妹是要去为自家兄弟祈福?
巍山文庙背倚巍山,南面敞原,且今日暖阳微风,算是冬日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因此来祈福的人很多,山脚空地上还有许多放纸鸢的孩童。
文庙里还有一棵远近闻名的封侯树,据传只要骑马射中这树上挂着的猴子布偶,便能官场得意,步步高升,马上封猴取的便是“马上封侯”之意。很多来祈福的人图个吉利,都会试上一试,陆鸢他们自不能免俗。
陆鹭抱着大侄儿同骑一匹马,背着特制的弓箭在树下梭巡,考量着哪只布偶比较容易射到。
陆鸢抱着小侄儿另骑一匹马,也背着弓箭,对陆鹭道:“很难选吗,不若我帮你?”
陆鹭回头笑道:“才不要,你都几年没练了,我不信你还能比过我去。”
陆家家境优渥,陆母对儿女的教导一视同仁,诗书射御六艺之术都在教习之列,陆鸢自小聪颖,尤善骑射,陆母常打趣“你若为儿郎,我家必出一大将军”,但陆鸢自出嫁后,囿于深宅,庶务缠身,陆鹭则发奋图强,苦练骑射,自信是强过姐姐的。
陆鸢笑了笑,低头问小侄儿:“二郎,你想要哪只猴子,姑姑给你取来。”
四岁娃娃还不知封侯是何意思,但听姑姑要他选,便随手指着最高枝头上的猴子,脆声道:“那只!”
陆鸢揉揉侄儿脑袋:“孺子可教,姑姑给你取来,你以后可得好好读书,考个状元来,不枉姑姑给你取的这只猴子。”
说罢,陆鸢引弓对准最高的那只猴子布偶,神情专注,目若鹰隼,只听“嘭”一声,一箭离弦,布偶应声而落,陆鸢驱马向前,在布偶落地前抬脚向上一挑,再扬手接住,动作流畅,英姿飒爽,引得一片拊掌喝彩。
陆鹭好似又看到了三年前的姐姐。
陆鸢接着又射了一只,交给侄儿说道:“这是小叔叔的,帮他收好。”
陆鹭不甘示弱,也连着射下两只,交由大侄儿收着,陆鸢打趣道:“你没听说么,这东西射多了不准,一个是元郎的,另一个是谁的?”
陆鹭方才只顾着与姐姐较劲,哪里想这么多,愣了片刻后,随口道:“我未来夫君的!”
话音刚落,听人群中传来一阵朗笑。
姐妹二人扭头去看,见一个穿着石青袍的俊朗男子抱着一盆红梅立在不远处,正笑吟吟看着陆鹭。
贺震走近陆鹭马前,把红梅递给元郎,顺手拿下他手中另一只布偶,欣赏而得意地看着陆鹭,“多谢娘子,我努力,早日封侯。”
陆鹭才及笄一个小姑娘,何曾被人叫过“娘子”,面色羞窘,怒道:“谁是你娘子,谁要你的东西!”
说罢便掀翻他的红梅,伸手要去夺布偶。
贺震揣起布偶闪身退避,一手接住被她掀翻的红梅,并无恼意,仍是笑着道:“你方才自己说这是给你未来夫君的,咱们已经定过亲了,你迟早是我娘子。”
陆鹭再要扬鞭抽他,被陆鸢阻止。
陆鸢打量着贺震,贺震自我介绍道:“见过长姐,我是褚将军麾下的左千牛卫,姓贺,单名一个震字。”
陆鸢疏淡地点点头,郑重说道:“贺左卫有礼,你与小妹虽已定亲,但终归只是口头约定,如此大庭广众戏耍小妹,于礼不合,望你以后莫再如此。”
贺震有些懵懂,不知自己哪里做的不对,竟让长姐觉得自己在戏耍未婚妻,待要解释,陆鹭纵马离开了。
贺震拔腿要追,被陆鸢横马挡下。
“贺左卫,你若果真想娶小妹为妻,请先学会尊重她。”陆鸢肃然说道。
贺震忙解释:“长姐误会了,我没有戏耍陆,陆二姑娘的意思,只是恰巧碰见她在此处,便上前来打个招呼,至于方才的话,是我一时得意,以为陆二姑娘特意为我祈福,口不择言,但绝无不尊重她的意思。”
陆鸢瞥一眼他怀抱着的红梅。
贺震也低头看看红梅,忙道:“听说陆二姑娘喜欢红梅,我方才恰好碰见,就买了,烦长姐替我转交。”
贺震递上红梅,二郎下意识伸手去接,陆鸢不好再驳贺震面子,便没阻止。
二郎接过红梅还不忘对贺震嘻嘻一笑,陆鸢教导侄儿:“谢过叔叔。”
二郎乖巧道谢,贺震又掏出两个老虎木雕放到二郎怀里:“给你和哥哥玩的。”
二郎腾出一只手扒拉着木雕,脆生生道:“谢谢叔叔!”
贺震微微一笑,冲陆鹭跑马的方向看了眼,见陆鸢神色清冷,想是十分不喜他今日行径,没敢多做纠缠,匆匆告辞。
陆鸢勒马回转,在树下踟蹰片刻,又射下一只布偶来,却没交给侄儿,而是自己收起来了。
她不知道的是,褚昉就站在不远处的树林里,眼看着她将布偶珍而重之地揣起来。
褚昉唇角微扬,却是哼了句:“迷信。”
这东西射多了不准,她兄长已经弃官从商,弟弟和侄儿甚至未来的妹婿已经人手一个,她揣起来的这个总不会是给她父亲的。
褚昉心想,他已经位至国公,二品爵位,再往上便是异姓王了,女人真是何其贪婪。
而且,她骑射这般好,他以前竟丝毫不知。
她到底还瞒着他多少事情?
◎你知道元诺哥哥等的是谁◎
两个侄儿见别人放纸鸢便也闹着要放,陆鸢买了纸鸢给侄儿玩,陆鹭童心未泯,缠着姐姐一起玩。
两大两小比谁的纸鸢飞得高,二郎好胜,想比过姑姑和哥哥,却没抓稳线轴,一个手滑不小心丢了握轮,那握轮一经脱手便似脱缰的野马在枯草丛中连翻带滚,被高飞的纸鸢裹挟着往前跑去。
二郎拔腿就追,边追边焦急的喊:“我的纸鸢!纸鸢!别跑!”
他穿着一身厚实的大红冬袍,跑起来很不方便,摔跤了也没空哭,爬起来继续追,憨态可掬,逗得陆鸢姐妹前仰后合。
元郎要去帮弟弟追,被陆鸢拦住,她道:“交给弟弟自己处理。”
二郎毕竟年幼,怎可能追得上没了牵引的纸鸢,气喘吁吁看着自己越飞越高的纸鸢,站在原地抹眼泪,嘟哝着“我的纸鸢”。
他回头见没人跟上来安慰,怏怏折返,可怜巴巴看着陆鸢道:“姑姑,我的纸鸢飞走了。”
陆鸢低下身子与他齐高,给他擦去眼泪,问:“它飞走了,你很伤心?”
二郎点头,红着眼说:“伤心。”
陆鸢问:“那你要玩姑姑的么?”
二郎摇头:“我想要我自己的。”
陆鸢想了想,松手放开握轮,让自己的纸鸢也随风飞走,二郎忙跑着帮她追,喊道:“纸鸢,纸鸢,姑姑的纸鸢!”
自然还是没有追上,这下轮到二郎安慰陆鸢了,他问:“姑姑,你伤心么?”
陆鸢微微做出愁苦的样子,道:“有点儿。”
随即,她莞尔一笑,蹲在二郎身旁说道:“不过,也不是特别伤心,纸鸢属于风,我没有抓紧它,那就放它自由好了,你看,它们得了自由,是不是成了飞得最高的那个?”
二郎循着陆鸢指的方向看去,见两个纸鸢越变越小,远远高过了其他纸鸢,随即欢喜起来:“是,我和姑姑的纸鸢飞的最高!”
他似是得了让纸鸢飞高的秘诀,大声对陆鹭和元郎喊道:“小姑姑,哥哥,我们放纸鸢自由吧!”
在二郎不懈的言传身教下,陆鹭和元郎的纸鸢也被放生了。
二郎带着哥哥一起对飞走的纸鸢喊:“我放你自由!”
声音清脆嘹亮,震彻天际。
陆鸢望着没了牵引、越飞越高的纸鸢,默默叹了一息,自由啊。
他们声音如此欢快嘹亮,让其他孩童也觉得放纸鸢自由是件极有趣的事,不少孩童纷纷效仿,还以丢掉握轮追着纸鸢跑为乐,追到了就再次丢掉接着追,追不到就喊“我放你自由!”
放生纸鸢的乐趣过后,元郎和二郎眼巴巴望着卖纸鸢的小贩,神色里满是怅然若失。
二郎忍不住对陆鸢道:“姑姑,我还是想要一个纸鸢。”
陆鸢忍俊不禁,问:“那你这次会抓紧它吗?”
二郎重重点头,“会!”
陆鸢便又买了纸鸢,付钱时瞥见贺震居然没走,就站在不远处的林子里,朝他们这边观望着,大约察觉陆鸢发现了他,贺震冲她微一拱手,似是央她不要声张。
左右他没近前,没有打扰到她们姊妹,陆鸢权当没有看见,把纸鸢给侄儿们玩,看了看旁边放着的红梅,问陆鹭:“你对这位贺左卫是何印象?”
陆鹭直截了当道:“见色起意,轻浮浪荡。”
陆鸢扑哧一笑,却并没多做评判,问妹妹:“你想嫁个什么样的夫君?”
陆鹭想了半晌,摇头道:“我没想过要嫁什么样的夫君,但想过不要嫁什么样的夫君。”
陆鸢看着她,等后面的话。
“我不要嫁爹爹这样的人,也不要嫁——”陆鹭看看姐姐,继续说道:“安国公那样的人。”
陆鸢垂下头去,她明白自己婚姻上和感情上的挫败给妹妹造成了很大影响,当初她答应嫁入褚家时,妹妹哭得比她还伤心,抱着她质问:“你不是说要嫁元诺哥哥吗,元诺哥哥那么好,你为什么要嫁给别人!”
陆鹭看出姐姐失神,凑过来问道:“姐姐,你没有想过离开么?我听说安国公的旧情人回来了,离开他吧,元诺哥哥至今未娶,你知道他等的是谁。”
陆鸢起身背对着她,冷声训诫道:“阿鹭,有些话,不是你该说的。”
“你难道也舍不得褚家的权势么?”陆鹭提高了音量,质问道。
再待下去,姐妹之间难免要有争吵,陆鸢朝小侄儿走去,装作陪他放纸鸢,陆鹭只好收声,赌气地看着姐姐。
陆鸢在娘家住了四五日,虽然两个侄儿缠她缠的紧,她也前所未有的舒心,可父亲已经开始一遍遍唠叨着让她回去,而褚家也传来婆母生病的消息,不得已,陆鸢带着父亲准备的上好补药回了褚家。
来传话的是褚昉身边的大丫鬟,这倒让陆鸢有些意外。她知道婆母不会计较她在娘家住多久,相反,她住的越久,婆母大概越开心,是以婆母就算真的生病,应该也不会告诉她。可褚昉身边的丫鬟亲自传话,事情便有些严肃了,莫非褚昉生气了,觉得她不事舅姑、不尽孝道?
若是如此,回去之后少不得又是一顿训诫。
幸而陆鸢已经习惯了,倒也不惧。
回到褚家,陆鸢直接带着东西去了松鹤院,才知婆母果真卧病在床,媳妇姑娘们站了一屋子,连褚昉兄弟都没去当差。
“儿媳探病来迟,母亲见谅。”陆鸢跪下去行了大礼。
郑氏难得一见地慈蔼,语气温和地说道:“何必行此大礼,我无大碍,就是受了风,捂一捂就好了。”
她见陆鸢跪着不起,对郑孟华道:“华儿,扶你嫂嫂起来。”
陆鸢心中诧异,但觉有事发生,只面上不显,就着郑孟华搀扶的动作起身,恭敬地站在褚昉身后。
郑氏又慈祥地说道:“我专门吩咐人不准叫你担心,是哪个嘴碎的去跟你说的。”
褚昉接话道:“是儿子叫人传的话,侍奉母亲是她分内之事。”
郑氏假意嗔怪儿子几句,与众人说了会儿话,借口想躺下歇歇便叫众人散去,只留了郑孟华和陆鸢在旁。
郑氏唤陆鸢坐在身旁,这才说明真正意图:“又到裁冬衣的时候了,可听华儿说,尚绣坊今年涨价了,涨幅还不小,你之前与他们掌柜是怎么说的,怎么好端端涨价了呢?”
褚家人丁兴旺,每逢裁制冬衣都是一笔巨额花销,陆鸢分管此事后与尚绣坊的掌柜达成交易,府中四季衣裳都在尚绣坊裁制,而尚绣坊则给出一个相对较低的价钱。前几日郑孟华去安排裁制冬衣的事,发现尚绣坊涨价,她本打算与尚绣坊解除合作关系,可跑了几家绣坊后发现价钱并不比尚绣坊便宜,没敢擅作主张,如实回禀郑氏。
郑氏明白这事还得靠陆鸢出面才能谈妥,便想出装病的法子,她知道儿子向来孝顺且重规矩,必定会传话让陆鸢回来。
而陆鸢此时也已完全明白郑氏生病的缘由,恐怕生病是假,心疼钱财是真的。
先帝不满世族兼并土地、闭门成市,更不能容忍前朝那般“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出现,采取了一系列打压消解世族势力的举措,大势之下,褚家自不能幸免,在渤海老家的土地几乎都被没为官田。后来新帝登位,国·本之策并未更改,褚家的田地自不可能要回来,阖府上下百余口如今都靠褚家兄弟的俸禄和封邑养活,郑氏掌家数十年,自然知晓今非昔比,当省则省。
陆鸢忖了片刻,解释道:“这几年生意不好做,听说西域小国纷争不断,商路多有阻塞,物价上浮也在情理之中。”
郑氏面色微微一沉,私以为陆鸢因为郑孟华掌家的事心生不快,有意推脱,默了片刻后,尽量好声说道:“裁冬衣这事一直都是你主理,咱们与尚绣坊互惠互利了这么些年,何不把生意长久地做下去,你便再与尚绣坊掌柜谈谈,只要不离谱,咱们还是继续合作的好。”
陆鸢只能应好。
事情说罢,郑氏便挥退陆鸢,又对郑孟华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些跑腿耍嘴皮子的事便交给陆氏,你只管顾全大局,平衡各方势力就好,陆氏小户女,各方面都不如你,再怎么蹦跶都动摇不了你的位置。”
郑孟华恭顺应是,郑氏唤人坐来身旁,握着她手臂道:“我已经跟照卿说好了,半年后,不管陆氏能否生育,定要迎你进门,这半年,你便多加忍让,不要去招惹陆氏,一切等你进门,顺理成章做了这个主母再说,明白么?”
郑孟华温和地点点头,郑氏忽地叹口气,怅然道:“想当年,咱们郑氏一族也是出过两任皇后、三任贤妃的,如今七零八落,咱们竟连娘家也没了。”
郑孟华握紧郑氏手臂,温柔却坚定地说道:“姑母,我不会辜负你的栽培。”
“好孩子。”郑氏拍拍她手臂,有些疲惫地说道。
陆鸢刚回到兰颐院没多久,褚昉便来了。
怕他又因回娘家的事训诫自家姑娘,青棠特意煮了一壶好茶,恭敬说道:“姑爷,这是夫人亲手配置的花茶,润脾降噪,最宜冬日饮,您尝尝。”
褚昉淡漠地“嗯”了声,接过茶盏小酌一口,意外地顿了下。
他一直以为花茶是酸酸甜甜的口感,他不喜,是以从不喝陆鸢煮的茶,可今次的茶竟别有一番味道,甜而不腻,余味悠长,诱人细细品鉴。
他面色无波,只是又小酌了几口,看向陆鸢慢悠悠说道:“下次省亲,还是早些回来。”
比之以往,他的语气已经很温和了。
陆鸢柔声道歉:“是我不对,下次定会注意。”
褚昉喝茶不语。
两人虽已做了两年夫妻,每每相处便是如此情形,褚昉训诫,陆鸢柔婉恭顺地听着并道歉,而后便是长久的沉默,她从不会像别的女子一样叽叽喳喳在他耳畔讨他欢心,也从不主动开启一个话题。
好像他们夫妻之间,一切全凭褚昉主导,陆鸢会无条件地顺从于他。
褚昉似是坐得无聊,想起上次给她买的一摞书,环顾四周并未看见,问道:“那些书都看完了?”
青棠知他问的是被夫人烧掉的一摞书,不由心中一咯噔,却听陆鸢温笑着说:“没有,带回去给元郎看了,那书浅显有趣,他爱看。”
褚昉微微皱眉,语气带了几分严肃,“那书虽浅显,终究有些市井气,不宜做启蒙读物,你莫带偏了元郎。”
见陆鸢不语,他接着说:“你若不知什么样的读物适合启蒙,便去请教府中先生,哪怕送些启蒙读物回去也可。”
念在他一片好心,确实为侄儿着想的份儿上,陆鸢柔声道:“我记下了,谢国公爷挂念。”
褚昉看看陆鸢,似是心有考量,又说:“你也少看些市井俗物,若有空闲,补补诗书,也可向孟华讨教一二。”
陆鸢面无表情,沉默须臾后仍是说道:“好。”
见陆鸢如此虚心受教,褚昉似是来了兴致,趁热打铁给她布置功课,“先从《诗》学起,每日背上一篇,若有不懂,可去请教孟华,书法也不能落下,明日我会叫人送本字帖来。”
饶是陆鸢沉得住气,也不由瞪大了眼睛看向褚昉。
他怎么突然有兴致栽培她了?这是把她当妻子还是当女儿?
陆鸢婉拒道:“表姑娘主理庶务,怕是没有时间,我还是别去烦扰她了。”
褚昉显然察觉她的抵触,肃然命道:“问我也可,以后我会抽出半个时辰检校你的功课。”
陆鸢不可思议地看褚昉一眼,实在想不通他为何突然如此严格要求她,他喜欢饱读诗书的女子,不是有现成的么,何苦来改造打磨她?
但褚昉主意已定,想是再难说通,陆鸢只好答应了。
谁知褚昉当即便要摸摸她的底子,让人拿来纸笔,叫她写一张书法。
陆鸢说道:“今日太累了,改日可好?”
褚昉盯着她看了会儿,确信她是真的累了而非推脱之辞,倒也没再坚持,在兰颐院用过晚饭,便宿了下来。
自陆鸢喝药调养以来,褚昉很久没有宿在兰颐院了,这夜歇下,他没再克制。
像以往一样,他丢在了外面,待婢子收拾过后,他才抱着人重新躺下。
陆鸢一丝力气也没了,昏昏欲睡,却听褚昉在她耳畔问:“这次回陆家去了哪里?”
他声音有些暗哑,低低的,却比任何时候都好听。
陆鸢有些奇怪,他今日有太多反常,放在以前,他绝不会过问她回娘家的事,更不会问去哪里这种细节,大概从贺震那里听到了什么,这才随口一问。
陆鸢回答:“去了文庙。”
褚昉便追问:“有封侯树的那个文庙?”
言语间特意加重了“封侯树”三字。
陆鸢实在困了,并没听出他别有所指,慵懒地“嗯”了声便没别的话。
身后一片寂静,但能听到褚昉的呼吸,能察觉他没有睡着,甚至能感觉他在盯着她,眼巴巴的,好似她欠他什么东西。
陆鸢盘算片刻,自认没有允诺过褚昉什么东西,不再想这事,沉下心思正要入睡,又听褚昉问:“没在封侯树下祈福么?”
“封侯树”三字更重了。
陆鸢点头,困顿道:“有的。”
褚昉还在等她后面的话,她却翻个身离他远了些,很快入睡。
褚昉皱眉,有那么一刻想摇醒她,辗转反侧几息后,见枕边人睡得香酣,莫名生出一股气来。
他几次启齿,话到嘴边却又咽回去。
终于在再次掀动嘴唇时,问了出来:“没有东西要给我么?”
陆鸢迷迷糊糊,敷衍了句:“什么东西?”
说完却没有等褚昉的回应,立即又陷入沉睡。
褚昉沉默着,黑魆魆的眼睛盯在被衾之内的小妇人身上,片刻后,掀被起身,穿好衣裳离了兰颐院。
陆鸢全当不知他起身,一动不动装作酣睡。
褚昉今日太过异常,她有些摸不准,还是以不变应万变的好。
陆鸢约尚绣坊的米掌柜在福满楼商谈裁制冬衣一事,她听过报价之后便知还有商量余地,米掌柜没给郑孟华面子,应该就是为了约她出来。
“褚夫人,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米掌柜父亲乃是昭武九姓之一的米国人,母亲是汉人,他是一个标标准准的混血儿,褐发碧眼,鼻梁高挺,装扮也与中原人大不相同,金发冠,花长袍,看上去华贵无比。昭武姓族长于经商,衣饰皆华彩夺目,乃是特色。
陆鸢同他见过礼,并无其他闲话,说起裁制冬衣的事。
米掌柜说道:“我真是看不透你,一个喂不熟的白眼狼,你如此尽心作甚?你是堂堂正正的国公夫人,当家作主轮不到你,跑腿费力又来找你,你何苦受这个委屈?”
陆鸢微一沉吟,笑着说:“米掌柜这是替我抱不平?”
米掌柜呵呵一笑,“自然,你可是咱们的丝道明珠,康老爷子若知你被欺负成这样,不得从拂林国跑回来替你撑腰?”
听他提起外祖父,陆鸢眼中也泛着光,她轻抿眼角,按下突然涌出的思念,对米掌柜道:“在其位,谋其事,你叫我一句褚夫人,我自然得为褚家奔波。”
她直入主题,向米掌柜讨要一个最低价。
米掌柜为难道:“褚夫人,你也是生意人,该知道西边打的厉害,许多商队有去无回,生意实在不好做。”
陆鸢对他说的事有所关注,也知商路遇阻,很多商队不得不开辟新商道,其中艰险不可与人言。
为争得米掌柜让步,陆鸢承诺:“以后米掌柜西去贩丝,可入我康氏商队,免收卫捐。”
所谓卫捐,便是商户交与商队从而寻求其庇护的钱财,除底金外,还要抽取其生意盈利十分之一。康氏商队横贯东西,名下护卫队之骁勇闻名遐迩,卫捐亦是所有商队里最高的,且丝绸贸易向来利润丰盈,卫捐水涨船高,更是一笔不小的花销。
陆鸢此诺,可谓真金白银。
米掌柜顿展笑颜:“不愧是大萨保【1】的孙儿,爽快人,佩服佩服!”
说定后,两人签订了一年契约。
这事谈毕,陆鸢并没立即回府,而是在福满楼坐了一晌,核查过账册库房,又听掌柜汇报过生意上的事,对来年的经营方向做了一番规划,安排妥当之后才打算离去。
“东家,有位公子给您留了一卷书,您稍等,我去拿。”
陆鸢听到书,心中已猜到是谁,只有他会有这样的耐心,把她小时候逗他开心讲的趣事编缀成书。
掌柜拿来书,陆鸢看到封皮上写着《凌儿趣记》,翻开书页,里面照旧夹着一片她幼时赠与他的书签,银地金字,写着“君子不器”【2】。
陆鸢摩挲着书签,好一会儿才回神,她把书交给掌柜,说道:“替我收好,我下次来了再看。”
她不能再把书带回褚家。
掌柜收起书,又问:“东家,明日不就是您生辰么,褚,您没安排吗?”
他本想问“褚家没安排吗”,又怕不妥,及时改口。
陆鸢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明日是她生辰,难怪他会送书过来。她自从出嫁就没过过生辰,忘了也不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