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掌柜说:“自然有安排,明儿大家在酒楼吃顿好的,算我请,不过,我怕是来不了,你们自热闹吧。”
掌柜以为褚家也会为东家庆生,便爽快答应一声,没再多问。
陆鸢离了福满楼,心思还留在那卷书上。
他明年便要参加殿试了,竟还为她编书,他的心疾可有再犯过?
他还是那般沉静寡言,不喜与人交往么?
陆鸢心不在焉走在长街上,忽听一句响亮的“见过长姐”。
她回神,见贺震笑意明朗地同她打招呼,褚昉负手站在贺震身旁,漫不经心扫了她一眼,移目看去别处。
贺震热情道:“长姐,我请大将军喝酒,你要不一起坐坐?”
陆鸢笑着拒绝:“不了,我还有事。”
贺震其实有些怕陆鸢,总觉得她太重规矩还严肃,听她这般说便没再坚持,礼貌笑辞后与褚昉一道离去。
贺震在福满楼前驻足,打量酒楼还算满意,对褚昉道:“将军,就这家吧。”
褚昉不允:“换一家。”
贺震不明所以,说道:“我瞧这一家挺好啊,为何要换,而且这条街的酒家我都喝过了,唯独没来过这一家,不如去尝尝?”
褚昉不语,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福满楼的掌柜识得褚昉,也知他从不照顾陆家的生意,客气地对贺震说:“贵客还是别处去吧。”
贺震较劲儿道:“哪有你这般做生意的,我偏要在这里喝。”
说罢便拉着褚昉要上楼。
褚昉微一蹙眉,却不好再推拒,否则反倒显得他心中有鬼忸怩作态。
贺震推着褚昉上楼,回头对掌柜道:“好酒好菜抓紧上!”
掌柜自不会再推辞,敞亮应了声,唤小厮上去伺候,一转头见陆鸢去而复返,安静地站在福满楼外。
“东家,可是还有吩咐?”掌柜迎出来问。
陆鸢道:“和国公爷在一起的那位,记住他模样,他叫贺震,帮我查查他的身家背景,家中几口人,是何秉性,有何爱好,常打交道的朋友是哪些,总之,和他有关的,事无巨细,查个底朝天。”
掌柜立即答应下来,想了想又问:“可要探探他与国公爷聊什么?”
陆鸢道:“不要冒险,他们出身军旅,在这种事上警觉性极高,咱们不是对手。”
作者有话说:
【1】萨保,来源于粟特文,本意是“队商首领”,因为粟特人行商往往是数百人一起行动,聚居于某处时极易形成聚落或者部落,故“萨保”也用来指粟特聚落的首领,北朝隋唐政·府更将这一称呼纳入官制系统。
【2】君子不器,出自《论语·为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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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狗(抓耳挠腮):猴儿呢?我猴儿呢!?老婆亲手给我射的猴儿呢!
从此踏上找猴儿之路。
亲妈(幸灾乐祸):狗子啊,这是一条不归路。
◎今日烟花比她十岁那年还美◎
褚昉与贺震才进雅厢没多久,酒菜便上桌了,贺震满意道:“别的不说,单上菜这一项就比其他酒楼好太多,将军,你为何不愿来这里吃,难道和这酒楼结了梁子?”
褚昉目光冷沉,瞪贺震一眼,“你请我喝酒,就为了问这个?”
他不苟言笑的时候威严十足,如在战场发号施令,贺震不敢再玩笑,一本正经开口:“我想跟将军请教一本书,《竹书纪》,我跑了好些书肆,都说没这本书,不知将军可有听过?”
褚昉面色微变,似是意外贺震竟会知道这本书。
贺震看他反应,双眸一亮:“将军听过?”
“你问这本书做什么?”
《竹书纪》乃上古遗书,经有秦一朝焚书坑儒,早就失传,后来一位大儒后人家宅年久失修,墙壁坍塌,竟从中掉出许多竹简编缀的古书,《竹书纪》便是其中之一,但这书后来不知所踪,只有几本手抄本留存于世,且因书文用上古文字所记,晦涩难懂,渐渐无人问津,至今连手抄本也几乎绝迹,但褚昉祖父对此书极为推崇,书房里恰好留有一本手抄本,褚昉才得以知晓来龙去脉。
贺震读书不多,据他自己说也就识得几个字,看得懂军令而已,缘何问起这本书?
贺震颇为愁苦地笑了下,叹声道:“陆家二姑娘嫌我读书少,叫我把这本书背下来,当她面默写,然后才愿意嫁我。”
褚昉没忍住,幸灾乐祸笑哼一声,“你答应了?”
贺震道:“答应了啊,不就背书嘛,我脑子还是够用的。”
褚昉拍拍他肩膀,语重心长劝:“大丈夫何患无妻,陆家二姑娘如此刁难你,你何苦纠缠?”
贺震轻松道:“这算什么刁难,又不是叫我杀人放火,背个书而已,不难,再说了,世上哪有轻而易举不劳而获的事,娶媳妇一样的道理。”
顿了顿,贺震似有些不好意思,却满面欣然,微微压低声音说道:“不瞒将军,我也不知为何,就是想见陆二姑娘,见到她就开心,哪怕她瞪我我也开心,我就想把人娶回来,叫她天天瞪我。”
褚昉嗤道:“你可真出息!”
贺震见褚昉不似之前严肃,玩笑道:“还说我,难道将军没这感觉?”
褚昉肃然道:“没有。”
贺震哈哈一笑,并不与他打嘴仗,绕回正题:“将军,你就帮帮我,帮我找到那本书,我得抓紧背啊。”
褚昉便把《竹书纪》的情况原原本本说了,最后怅然道:“不是我不帮你,那书上的字我都认不全,书义更是晦涩,默写下来,谈何容易。”
贺震皱眉,愁容满面,自言自语道:“真是一个刁钻的小姑娘,这就想让我放弃?连将军都认不全字的书,她能认全吗?我若是胡乱默写,她不定能识破吧?”
褚昉陷入沉思。
陆鹭既提出让贺震默写《竹书纪》,显然对这书了如指掌,并非随口一说,难道陆家也留有《竹书纪》的手抄本?祖父是个书痴,且褚家自前朝绵延至今,世代累积,才能有幸寻得古书手抄本,陆父虽是进士出身,但也就是娶了商户女才骤然发家,骨子里终究是个寒门庶族,缘何会有这种书?
陆鹭知晓这书,陆鸢也会知晓么?为何从未听她提过?
陆鸢一回到府中就同婆母说了与尚绣坊的商谈结果,最后定下的价钱虽比往年高了些,但比之市价仍是划算的,郑氏心有不满,总觉得陆鸢不如以前尽心,却也没再说什么,敷衍着道几声辛苦便叫人退下了。
回到兰颐院,青棠实在气不过,不由低声抱怨道:“狗还有喂熟的时候呢,夫人您如此尽心尽力,却是费力不讨好,老夫人真有本事,怎么不叫她那侄女儿去处理这事?”
陆鸢制止青棠道:“慎言。”
青棠便不再说话了。当年陆鸢带了两个陪嫁丫鬟,其中一个没几日便因替陆鸢抱不平说了褚家人坏话,被郑氏责罚,差点丢了性命,陆鸢央求婆母无果,在璋和院外跪了两天两夜才求得褚昉出面,保下了那丫鬟。
陆鸢把那丫鬟送回娘家,身边只留青棠一个,且只让她在自己房中伺候,不掺杂府中任何事情,才保她安然至今。
青棠自是明白自家姑娘的苦心,一直谨小慎微不敢出错,可泥人还有三分气性呢,褚家所为实在过分,一边告诫自家姑娘不得借附褚家权势牟利,一边又安然享受自家姑娘行商便利带来的好处,真真是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
陆鸢对这事早已习以为常,也早就看开了。
世上诸事皆有定法,春种秋收功不唐捐,唯人心一端,爱恨喜憎毫无道理,便是鞠躬尽瘁也强求不来。
好在,这样的日子快到头了。
想至此处,陆鸢豁然开朗,眼神中也冒出光来。
青棠又问:“夫人,明日就是您生辰,您如何打算?”
陆鸢摇头:“没什么打算,母亲生病了,我总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去吃喝玩乐。”
青棠闷闷低下头去。
却在这时,有人来传话,说是明日周夫人长孙百日之喜,亲自送了请帖来,老夫人抱恙,就不去了,让两位嫡支少夫人过去,也就是陆鸢和王嫮。
传话的人走后,青棠欢喜地握着陆鸢手臂,兴奋道:“夫人,明日,明日啊,去周家啊!”
陆鸢怔怔的,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新生儿百日宴其实并不怎么重要,有的人家过,有的人家不过,刑部尚书周仲南为人简朴,从未办过什么名目繁多的宴席,连长孙的弥月宴都未办,怎么会办百日宴?还恰巧赶在了明日?
怔忪少顷,陆鸢向外走:“我去看看备些什么礼物。”
出了兰颐院,她才反应过来,如今是郑孟华掌家,礼物一事她说了不算,得由郑孟华定夺。
按照惯例,参加这种百日宴一般就是一个长命锁,一匣平安果和一小罐蔗糖,外加几尺软绢,关系近的再封个红包,像周家和褚家这种并无私交只是浮于表面人情往来的,依着惯例来便不会失礼。
果如陆鸢所料,郑孟华按惯例备了礼,在陆鸢和王嫮临出发前交到了他们手里。
等上了马车,只剩陆鸢和王嫮的时候,王嫮才抱怨道:“那周家到底是刑部尚书家,周夫人亲自来递的帖子,给了咱们多大面子呀,咱们就带这点儿薄礼去,我反正是没这个脸。”
说罢,她掏出一个精致的小匣子,“我自己出心,另备了一份小礼物,嫂嫂你备了吗?”
陆鸢摇头,说道:“听说周尚书为人清正,想必不会计较这些。”
王嫮道:“计不计较是人家的修养,备不备礼却是咱们的心意,嫂嫂,你不如临时去买个?”
陆鸢想了想,仍是摇头,说道:“弟妹只管放心,你也是怕失了国公府的礼数才这般做的,我不会与母亲说什么。”
王嫮有意结交周夫人,特意私自备了小礼,但又怕陆鸢回头在郑氏那里说三道四,本打算拉她下水,双方互有把柄,互相牵制,不成想她竟是个有主意的,愣是没答应。
不过有陆鸢这句话,王嫮还是放心不少,没再劝她私买礼物。
周家百日宴请的人并不多,宴席也只是寻常菜品,并不如国公府铺张,陆鸢却吃得极为舒心。
她能吃出来,其中有几道菜应是周夫人亲自做的。陆鸢八岁丧母,总喜欢往周家跑的缘由之一便是周夫人做饭好吃,彼时周家清贫,周夫人经常亲自庖厨,每次饭一做好,陆鸢闻着味儿就去了,久而久之,基本上就是陆鸢带着鸡鸭鱼肉去周家蹭饭,而周夫人但凡做了好吃的,也会叫陆家兄弟姊妹同吃。
宾客的位子都是提前安排好的,而陆鸢面前恰是她最爱吃的几道菜,用心之深,令人动容。陆鸢眉目之间皆是掩不住的欢喜,她感激地朝周夫人看去,周夫人恰迎上她的目光,心照不宣地点点头。
宴席在一碗类似长寿面的汤饼中收尾,旁人不明其中深意,陆鸢却神思怅惘,百感交集。出嫁前,每逢她生辰,周夫人都会做这样一碗汤饼,她每次都能吃两大碗,还被周家兄弟笑话胃大如牛,只有一个人对她说:能吃是福,看她吃饭很开心。
宾客们单吃菜便已有七八分饱,汤饼并没吃多少,只有陆鸢吃了一整碗,她在旁人惊愕的眼神中放下筷子,面色坦然地对周夫人道谢。
宴毕已是夜色清寂,宾客们寒暄少顷便纷纷告辞,周夫人拉住陆鸢手臂,话却是对王嫮和陆鸢两个人说的,“还有烟花,你们无论如何得看过再走。”
王嫮只当周夫人盛情挽留,大方应承,陆鸢却什么也没说,陪着周夫人一道上了观看烟花的阁楼。
冬夜清寒,寂寂夜色中突然爆出一阵响亮的噼啪声,泼墨般暗沉的夜空忽而缤纷炫彩,伴随着热闹的拊掌喝彩,清寂冬夜骤然生动和暖,如春风忽至,山花烂漫。
陆鸢朝旁侧的阁楼望去,那里是周家男丁们赏烟花的场所。
一个玉色身影长身而立,似清隽修竹,隐约可辨也在朝这边看着,但是离得远,夜色深,看不清神色和面容。
但陆鸢知道那就是他。
十岁那年,他生辰,陆鸢用自己赚到的人生第一桶金买了烟花为他庆生,他们并肩坐在空旷的原野上,陆鸢说:“周元诺,等你长大了,要还我一场烟火盛会!”
今日的烟花,比她十岁那年还美。
◎那烟火又不是非要看◎
回程的马车上,王嫮意犹未尽,拉着陆鸢说道:“周家今日这场宴席真是别出心裁,就说那烟花,不年不节的,谁能想到啊。”
“而且周夫人和蔼可亲,可比——”
王嫮本想说可比自家婆母好太多,看看陆鸢,改口:“可比大部分人都好太多了,我听说周家三郎温润有礼,还未娶妻,也不知谁有这个福气能做周夫人的儿媳。”
王嫮津津乐道,陆鸢只是笑了笑,靠着车壁假寐。
马车忽然停下,外头传来褚暄的声音,“怎么这么晚才回?”
家奴忙解释:“周家留两位夫人赏烟花,耽搁了些时间。”
王嫮听到褚暄的声音,撩开窗帷看向他,知他是因自己回得晚担心了,特意寻来的,忽然心头一暖,娇声道:“夫君,我闷的慌,想骑马。”
褚暄驱马来到车窗外,说道:“夜里寒气重,你还是坐马车吧,别受了风,回头再生病。”
王嫮不依,微微撅起小嘴,朝他手里的连帽披风扬扬下巴,“不是带了披风嘛,我就想骑马。”
褚暄拗不过,只好依了王嫮,两人同骑一马,褚暄解开自己大氅连妻子裹进来,驱马缓行。
陆鸢独自坐在马车里,偶尔听见前方传来一阵私语低笑,隐约可辨还在说烟花一事。
褚暄和王嫮两情相悦,当时为了娶王嫮进门,褚暄还跟母亲闹了一场,被褚昉逼着跪了半个月家庙也没松口,终于得偿所愿。
陆鸢望着骑马依偎的二人,失神片刻,落下了窗帷。
回到府中,陆鸢才走到兰颐院外,恰碰上从里面出来的褚昉,看着是要离开的样子。
褚昉早就来了兰颐院,也听说陆鸢赴宴去了,本以为夜色初临就能回来,不曾想竟这么晚才回,他等了一个多时辰,没了耐心。
陆鸢看他神色便知他生气了,柔声解释了晚归的缘由。
周家放烟花的动静不小,褚昉自也听到了,他抬脚折回兰颐院,等着人进了屋,才说:“那烟火又不是非要看,你忘了自己还有功课吗?”
褚昉等了一个时辰,原是为之前的许诺,要查校她的诗书。
陆鸢微不可查叹口气,柔声说:“今日太晚了,国公爷明日还要上朝,不如明晚吧?”
褚昉面色沉肃,如夫子一般训诫道:“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说罢这句,他便不再说话,命大丫鬟书韵铺开一张宣纸,递给陆鸢一本书,指着第一页道:“今日先抄半页。”
陆鸢接过一看,竟是《竹书纪》抄本,不由诧异地看向褚昉,问:“不是学诗么?”
褚昉看着她,认真说:“这就是古本《诗》。”
而后,他指着书上的字,一本正经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陆鸢越发看不透褚昉,从前日他突然来了兴致栽培她,到今日面不红心不跳地骗她,一切都太反常了。
犯得着吗?就算想嘲讽她不懂诗书,犯得着拿已经失传的古书抄本来诓骗她吗?
“国公爷,这是《竹书纪》抄本,也叫今本,古本在我外祖手里,你方才念的那几句,其实是‘天下既定,圣德光披,群瑞毕臻,屈佚之草,生于华庭’【1】……”
陆鸢念了几句便没再念,见褚昉注目盯着自己,顿了顿,提笔默写了第一页书文,用的也是古体字。
她把书文交给褚昉,说道:“请国公爷验看。”
褚昉核对过,分毫不差,且她的书法行云流水,飘逸俊秀,十分赏心悦目,倒应了字如其人那句话。
他不由想起银质书签上那两行小字,如今想来,应是她亲笔书写,而后找工匠镌刻上去的。
“你学过诗书?”褚昉问,语气和缓很多。
陆鸢轻轻点头,“我爹爹好歹进士出身。”
她话音才落,听褚昉冷哼了声。
她知道,在褚昉眼里,父亲连一点读书人的风骨都没有,说不定这个进士都是靠见不得人的手段谋算来的。
陆鸢不再多说,只是问:“国公爷还觉得我需补修诗书么?”
褚昉沉默少顷,把《竹书纪》推给她,“得空,把此书用今文译出来。”
顿了顿,又道:“必要时做上注解,可与现存史籍对照。”
陆鸢不解地看向褚昉,却听他说:“这事不急,歇吧。”
书韵收起书便退了下去,青棠伺候二人入帐,也合上房门退出去。
陆鸢如往常一样侧身朝里,背对着褚昉,正在酝酿睡意,察觉一只手探上腰间,轻轻梭巡着。
陆鸢微微前移身子避开他手,这动作却似惹恼了褚昉,他掐着她腰一下拖了回去,饶有兴致地逗弄着。
陆鸢实在没心情,闭着眼睛装作困顿的样子,说:“国公爷,太累了,睡吧?”
而后她听到一声轻笑,察觉他变本加厉了。
他沉下身子,双影交叠,在她耳边轻声问:“可有按时吃药?”
陆鸢咬唇点头,忍着不肯发出细碎的声音。
褚昉却与她较劲似的,加重了力道。
不知为何,褚昉今晚尤其贪婪,换了三条褥子才罢休,拥着早就软成一滩水的陆鸢沉沉睡去。
陆鸢想不明白褚昉为何让她注解古书,但他既说了,她便当消磨时间,每日译上半页书文,却只是把古体文字译成今文,没做注解。注解带有很大主观意味,且需大量史据考论,说不好还要被人诟病,她并不精通此事,还是不要班门弄斧,万一出了差错,又要被褚昉训诫不够严谨。
译书十分枯燥,陆鸢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进展很慢,这日才译到一半,福满楼来人传话,说是她之前交待的事有了眉目,陆鸢放下笔,交待书韵收拾抄本,带着青棠去了福满楼。
虽是抄本,却因几乎绝迹而弥足珍贵,褚昉视之如宝,特意交待书韵好生看顾,每次陆鸢译罢都是书韵收拾。
今日陆鸢走的急,砚台里残留许多墨汁,她顺手将笔搁在了砚台上,墨汁沿着笔身倒流下去,书韵收拾毛笔时不防墨汁竟会倒流汇聚在末端,一抬笔恰巧滴了一点浓墨在抄本上,霎时便洇了一大片,把几个字都遮去了,书韵忙揭开这页半撑在空中,然为时已晚,下一页已被殃及。
她自知闯了大祸,正不知所措,见郑孟华带着女儿来寻陆鸢。
“书韵,你怎么在这里?少夫人呢?”
郑孟华一向和善,宽以待下,深得人心,书韵突然朝她跪下去,未语先泣:“求表姑娘帮帮我!”
郑孟华忙扶她起来,柔声问:“到底怎么了?”
书韵将前因后果如实说罢,泣道:“主君对此书视如珍宝,奴婢便是赔上性命也赔不起,求表姑娘帮帮我!”
郑孟华看一眼那抄本,又看看自己女儿,对书韵道:“这事你别管了,什么都不必说,我会同表哥交待的。”
书韵感激不尽,千恩万谢才起身,说道:“主君应该快回来了,因为夫人译书的缘故,主君每日下值都会过来看。”
郑孟华看向古书,又捧着旁侧的古今对照本,看了会儿,问道:“这是少夫人写的?”
书韵点头。
郑孟华若有所思地看了会儿,抱过女儿与她低声说了些什么,只见果儿起初不乐意,嘟着嘴摇头,后来才眉开眼笑点点头,握着毛笔把玩,染了一手墨汁。
褚昉进门时,瞧见的便是郑孟华抱着果儿坐在书案前抓着她手低声训斥的样子。
“舅舅!”
果儿挣开母亲朝褚昉扑过来,两手沾满黑乎乎的墨汁就要去抱褚昉。
褚昉竟也不嫌弃,高高抱起她,笑着说:“又顽皮了,都成一只小黑猫了。”
果儿咯咯笑,依赖地伏在褚昉肩膀上。
郑孟华迎过来,满面肃色道:“表哥,不能再惯着她了,方才我进来,看书案上撑着一本书,便想瞧瞧是什么书,没想到果儿顽皮,抓起毛笔就玩,把墨汁都甩到了书上!”
褚昉微微一怔,这才看向书韵手中正在晾干墨迹的书。
他看看旁边还剩了大半墨汁的砚台,问书韵道:“夫人呢?”
“去福满楼了,大约是生意上的事。”书韵小声回道。
褚昉“嗯”了声,眼中闪过一丝不快,随机温和地看向郑孟华:“无妨,果儿小,正是调皮的时候。”
郑孟华惋惜地叹口气,“这《竹书纪》抄本已是孤品,就这样被果儿毁了,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不如,就让我和嫂嫂一起誊写吧?”
褚昉本想拒绝,又怕郑孟华愧疚,遂答应下来。
果儿早就不耐烦了,见阿娘终于说完了话,搂着褚昉撒娇道:“舅舅,我也要看烟花,那天烟花是别人家放的,我都没看够!”
褚昉笑着答应,立即吩咐家奴去办,被郑孟华制止。
她对女儿道:“果儿乖,等你生辰了,再叫舅舅给你放烟花,生辰的烟花更美。”
果儿却不依,撅着小嘴儿可怜巴巴与褚昉商量:“舅舅,我现在就想看。”
褚昉朗笑应下:“好,现在就看,等你生辰再看一次。”
果儿欢呼着,挣开褚昉向外跑:“我去告诉哥哥!”
有嬷子立即跟出去看顾,郑孟华这才跟褚昉解释来兰颐院的缘由:“这不是要裁冬衣了么,我来给嫂嫂量下尺寸,顺便问问嫂嫂何时有空,是去绣坊还是叫裁缝过来,没想到偏不巧,嫂嫂前脚走,我后脚来。”
褚昉淡然应了声,好似并不想谈论陆鸢,道:“她既不在,你也不必空等,陪果儿去吧。”
说罢便要离去,又被郑孟华喊住。
“表哥,我帮你量一下尺寸吧?”郑孟华接着说:“你公务繁忙,想是没空去绣坊的,款样颜色纹饰,还按以前的习惯来?”
郑孟华说着话,已经拿出软尺开始丈量褚昉的身长。
以往都是书韵操持这事,褚昉并未推拒,配合地由郑孟华丈量,说道:“你看着定吧。”
他的穿衣喜好郑孟华是知道的,他并不担心她会出差错。
郑孟华面生悦色,声音柔婉地说道:“那我就按表哥以前的习惯来了,就是不知嫂嫂会不会有别的看法?”
褚昉目光沉下去,“她从不过问。”
郑孟华故作讶异,看了褚昉片刻,神色里竟露出几分悲悯,叹声道:“这么多年,竟还是书韵帮表哥操持这些事么。”
褚昉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
过了会儿,他似是想到什么,问:“果儿生辰是何时?”
“腊月十六,表哥不必想着再给她看一次烟花,小孩子心不定,这会儿闹着看,到时候说不定就忘了。”郑孟华笑着说。
褚昉道:“我已允诺果儿,怎能失信于她,一场烟花罢了,何苦叫她羡慕别人。”
顿了顿,他看向郑孟华:“我记得,你生辰也在腊月,好像是腊月初九?”
郑孟华点头,神色欣然,“没想到表哥还记得。”
褚昉轻嗯了声,交待:“到时候办场宴席吧,叫你旧日闺中密友都来坐坐,陪你说说话。”
“谢表哥。”郑孟华轻语。
褚昉随口说了句“无须如此客气”,却望着房中红梅出神片刻,似是想到了什么事。
生辰的烟花最好看?
作者有话说:
【1】化用自《竹书纪年》。
今天晚上12点还有一更,以后更新时间都会变成每晚12点,每晚12点,每晚12点,祝愿宝子们都能睡个好觉,一觉醒来就有文看~
陆鸢来到福满楼,掌柜与她说了有关贺震的事情。
贺震屠户出身,乃家中长子,父亲早亡,荣贵之后在城南安仁坊买了一处小院,将母亲和弟弟妹妹都接了过来。据查访,贺家人为人质朴,看上去倒是好相与的。至于贺震交好的朋友,除了顶头上司褚昉,便是军中一起上阵杀过敌的,都是简单豪爽之人。
唯有一桩,贺震这些军旅旧友喜欢去望月楼喝酒,贺震有时也会去。
“望月楼?”陆鸢听到这里,不觉颦眉。
望月楼的妓子个个花容月貌,名动京城,一夜香衾少说也得十两纹银,即便如此,仍有许多权贵趋之若鹜,故而望月楼还有一个名字,销金窟温柔乡。
掌柜说道:“那贺小将早年贫苦,乍然富贵,少不得要去烟花之地放纵一番。”
陆鸢沉默,心中已有所忖,没想到贺震看上去疏阔直爽,竟是一个如此好色之徒!
陆鸢提笔写了一封信交给掌柜,“送到二姑娘手里。”
这样的好色之徒并不难对付,依妹妹的才智定有法子叫贺震主动退婚,只要他提出退婚,父亲便是再想攀附权势也无可奈何。
处理罢这事,陆鸢没敢久留,匆匆回了褚家。褚昉这几日下值都会去兰颐院看她译书进展,若知她跑来福满楼,大概又要冷着脸立下几条规矩。
褚昉一早便说过,褚家不会干涉她的生意,也不需她拿嫁妆贴补家用,但她不能借附褚家权势谋生意,也不能因为生意一事掉了褚家的面子。
做褚家妇这几年,陆鸢尽量少出门,生意上的事都是攒着一起处理,或者借处理庶务的机会捎带着处理,从没像今次这般短时间内两次来往福满楼。
陆鸢这次来虽是为了妹妹的婚事,但在褚昉眼里怕就成了唯利是图。
回到褚家,府中一片喜气洋洋,五六个孩童在院中追逐嬉闹,听他们兴奋地嚷道:“今晚有烟花看了!”
果儿满脸得意,小手叉着腰,仰头对褚昉的几个侄儿道:“哼,这是舅舅放给我看的,我准你们看,你们才能看,你们要是得罪我,就不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