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鸢心中升起一丝希冀,好似看见了蔽在云后的日辉,只待一阵清风拔开浓重的阴云,一切森郁都可见日而销。
◎她倒想方设法勾起我儿来◎
蘅芳院,郑孟华正与几个管事合计采买年货的事,听说书韵求见,立即放下手边事把人请了进来。
“表姑娘,主君让我取些蜜饯给夫人送去。”
郑孟华愣了下,不由问:“表哥说的?”
书韵知她真正介怀的是什么,轻轻点头,朝她身后几个管事婆子瞥了眼,用意很明显。
郑孟华暂时屏退几个婆子,对书韵道:“有话直说吧。”
“主君这几日下值回的早,经常到夫人院里喝茶看书,昨儿见夫人喝药皱眉,特意吩咐婢子拿些蜜饯过去。”
临近年关,诸般事务基本落定,褚昉一般只当半日值,后半晌闲暇在家,郑孟华也是知道这事的,但她近来忙着操持庶务,没留意褚昉动向,不想他竟去了兰颐院。
书韵见郑孟华沉默,想她毕竟出嫁五年,不知府里近况,便小声补充道:“以前主君若看书,都是在璋和院,不常去夫人院里的。”
郑孟华微微点头,想了会儿,对书韵道:“你先回去,等会儿去松鹤院找我,蜜饯到时候再拿。”
说着,她掏出一粒碎银塞到书韵手里,书韵急忙推辞:“表姑娘,您待我有恩,这些事不过举手之劳,哪值得您如此破费。”
郑孟华攥着她手收紧碎银,和善地笑着说:“从我还在府中时,就是你在照顾表哥,咱们的情分还长着呢,这些权当你的脂粉钱,你正是大好年华,该好好打扮,等时机合适,我替你筹谋,收进房里来。”
郑孟华虽未明说,书韵也知这个房里自是安国公的房里。褚昉出身世家,容仪俊美,允文允武,上马可统三军,下马可唱风雅,这样的主君,书韵自是仰慕已久,且他们这种婢子身在奴籍,将来就算嫁人也只能嫁入奴籍,哪有给主子做妾来得荣光,妾室虽无名分,若得主君宠爱,吃穿用度高人一等,也不算枉活一世。
书韵心中认定郑孟华是将来的主母,听她如此允诺,自是欢喜应下。
待郑孟华去了松鹤院,书韵便立即寻了过去。
郑氏听说书韵要见郑孟华,想是儿子有吩咐,把人传了进来。
书韵又说一遍来意,郑氏听罢,虽然奇怪儿子何时有心情过问这等小事,却没多问,叫书韵拿了蜜饯回去。
待房里只剩姑侄两人,郑孟华状似随口说道:“几年不见,表哥倒是懂得体贴人了,听书韵说,表哥这几日下值都在嫂嫂房里陪她。”
郑氏不知还有后面的事,看向郑孟华问:“几日都在?”
郑孟华点头:“是呀,不过表哥平日公务繁忙,只在此时有些闲暇,该多陪陪嫂嫂。”
郑氏脸色沉下,“那个狐媚子,我还当她安分了,叫她好好养病,她倒想方设法勾起我儿来!”
郑孟华忙替郑氏顺气,劝道:“姑母,您别生气,嫂嫂因为子嗣一事不顺心,表哥多陪陪她也是应当的。”
听她提到子嗣,郑氏脸色更冷,恨声说道:“将养了两个月,没有半点起色,明知照卿子嗣不宜再等,她竟连句敞亮话都没有,当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没规矩没教养!”
“别人家的主母,晓得自己不好生养,总要早早为丈夫筹谋,她倒好,别说给丈夫纳妾了,还心安理得霸着丈夫,去,叫她过来,我问问她打算何时给褚家添丁。”
丫鬟领命便立即去了,郑孟华边给郑氏顺气,边柔声道:“姑母,早知你气成这样,我便不与你说了,表哥和嫂嫂夫妻恩爱不是好事么,您何必如此生气?”
郑氏冷笑一声,“夫妻恩爱?那陆氏配么!”
话虽这样说,郑氏心中却一阵不安。
陆氏貌美,便说艳冠京城也不为过,且这两年她柔婉恭顺,打理庶务也算井井有条,大有悔过之意,自家儿子毕竟是个男人,枕边风听久了,难免就陷了进去。
郑氏看一眼侄女,想到几次与儿子说起娶平妻的事他都一再拖延,不曾给个准话,本以为儿子只是顾及官位怕授人以柄,如今再想,怕是没这么简单。
这其中定有陆氏作梗。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点不舒服,文有点儿短小,宝子们海涵~等我过去这两天,满血复活。
◎让照卿予你一封放妻书◎
不消多时,陆鸢便到了松鹤院,待她见过礼,郑氏并没叫她入座,开门见山问:“大夫说你还须多久能调养好?”
陆鸢恭瑾回道:“说的是至少半年,但前两个月并无起色,怕是不好说了。”
见她还算诚实,郑氏面色稍缓,说:“照卿过了年就二十五了,放在旁人身上,早是两个娃娃的爹了,确实不宜再等,你可有为他打算过?”
见陆鸢沉默,郑氏直接说道:“你一心养病,没精力想这事,我也不怪你,只我今日叫你来,是要知会你一声,照卿已答允娶华儿做平妻,按我的意思,婚期便定在正月,婚典诸事也不须你操持,只一点,照卿身居高位,脸面最是紧要,你作为他妻子,自当维护于他,莫学那小门小户泼辣妇人,失了体面。”
一番敲打之后,郑氏盯着垂首恭立的陆鸢,等她的答复。
其实郑氏心里已有了答案,以陆鸢一贯的温顺,定会恭恭敬敬应声是,她要的就是这句温顺的“是”。
“母亲,平妻,于礼不合吧?”
陆鸢抬起头,目光平静,不卑不亢地说道。
郑氏姑侄俱是一愣,谁都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未及他们反应,陆鸢继续说道:“儿媳明白母亲的顾虑,也知该为国公爷筹谋子嗣一事,但自古嫡庶有别,尊卑有序,平妻实在不合礼度,怕有损国公爷的名声。但儿媳染疾,不能替国公爷诞下子嗣,深感羞愧,自请休书一封,允我归家。”
陆鸢跪下去,音色平静无波,冲郑氏叩拜道。
屋内一片寂静,郑氏姑侄面面相觑片刻,再次看向陆鸢。
郑氏问:“你可想好了?”
陆鸢答:“儿媳这些日子一直在想此事,已是深思熟虑。”
郑氏心内窃喜,面上却不显,想了想,示意郑孟华扶陆鸢起身,和善道:“你能这样想,也不枉照卿与你夫妻一场,算来过了年,你嫁进来便满三年了,但结发夫妻得讲求缘分,你和照卿三年无子,想来是无缘的,归家也是个好去处。”
“母亲说的是。”陆鸢柔声说道。
郑氏指指暖榻,示意陆鸢坐下,而后满面慈色道:“但下堂妇的名声总归不好听,你肯为照卿着想,我们自当投桃报李,这样吧,等过了年,让照卿予你一封放妻书,和离便罢,也算好聚好散。”
如今坊间皆知陆鸢不孕,褚家便是休了她也无可厚非,虽说和离与休妻殊途同归,但和离,更显得褚家仁义,便在此时仍旧顾及陆鸢名声。
陆鸢笑了笑,领下这个人情,说道:“多谢母亲。”
郑氏善解人意道:“马上就过年了,怎好让你此时灰溜溜地回去,你且宽心,我与照卿说说,让他过了上元节再办和离的事。”
陆鸢微微点头:“都依母亲。”
郑氏笑起来:“你是个好孩子,我们不会亏待你,定给你一笔傍身的资财,日子还长着呢,你定能再寻到一桩门当户对的好姻缘。”
陆鸢笑了笑,没有说话。傍身的资财,他们不给她不会要,但若给,她亦不会推拒,至于姻缘,一别天地宽,再与褚家无关了。
郑氏达成目的,没有多留陆鸢,交待她安心调养后便放她回了兰颐院。
一出松鹤院,陆鸢忽觉神清气爽,好像长途跋涉后,终于自泥沼中抽·离,那些混浊的东西再不能拉着她沉陷,她终于可以洗去一身泥泞,迈着轻快的脚步向远方去,远离这片泥沼。
今日阳光好,映得院中红梅神采奕奕,陆鸢穿行其中,竟不由自主折下一枝放在鼻前嗅了嗅。
红梅不似腊梅,香味很淡,陆鸢吸了吸鼻子,只吸入一股寒气。
这一幕被在院中晒暖儿的王嫮瞧去,她打趣道:“嫂嫂,今日怎么这般好兴致。”
王嫮已有两个月身孕,之前有些胎像不稳,连着卧床休息了半个月,今日才在褚暄陪同下出来透透气,恰巧看见陆鸢折梅。她嫁进褚家一年多,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有生气的陆鸢。
陆鸢莞尔一笑,朝她走来,寒暄着问她近来感觉如何。
王嫮答了几句后,拉着陆鸢行至隐蔽处,压着声音郑重其事地提醒:“嫂嫂,难道你就没觉察喝的药有问题么?”
陆鸢一怔,看着她摇摇头。
“我的傻嫂嫂,你怎么不想想,怎会喝了一个多月的药一点起色都没有,你身边就一个青棠伺候,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别人要想在你的药里动手脚还不是轻而易举?而且你可知你不孕的事怎么传出去的?我听说,外头茶楼酒肆都在谈论这事,你想想,那林大夫是个知轻重的,怎会乱说,若无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这事哪能闹的满城风雨?”
虽未明说,但言辞之间指向何人却是明明白白。
王嫮见陆鸢沉思,接着道:“之前小郑氏生辰宴,请了不少人,传个闲话可是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
陆鸢明白王嫮的意思,也猜到自己生病广为人知应非偶然,但流言的源头已不可追溯,她无凭无据,总不能靠着猜疑去讨公道。
且就算她有凭据,这公道就能讨回来么?
陆鸢释然地摇头,示意王嫮不必再说,“都过去了,何必再去计较,弟妹,你好好安胎,院里头孩子多,小心些,莫叫他们冲撞了。”
王嫮歪头看着陆鸢,有些看不透她。
两人以前共同掌家,你来我往常有摩擦,陆鸢看似温吞,但从没有吃过实质性的苦头,倒是王嫮常常被她气得有苦说不出。王嫮比谁都明白,陆鸢绝非看上去那么软弱可欺,为何这次竟不计较?
陆鸢无意深究,王嫮一腔是非无处说,很快就没了与她聊天的兴致,悻悻去了别处。
陆鸢往兰颐院去,听见门口传来家奴对褚昉见礼的声音,而后便见褚昉往松鹤院去了。
郑氏派人在门口守着褚昉,大约要跟他说和离的事吧?
这样也好,省的陆鸢再费心思。
◎她祈福射下的猴子布偶哪去了◎
迈进松鹤院,见母亲笑容满面,难得开怀,褚昉心下亦是欣然,问:“家中可有喜事?”
郑氏笑着摆手,留他一起用午饭,顺便说了陆鸢自请休书的事,而后便一直在说娶郑孟华进门应当准备的礼仪物品,甚至说到了为郑孟华添妆。
郑家覆灭,郑孟华空有世族出身而无傍身资财,郑氏不想侄女脸上无光,决意从褚家拿出一笔资财给她添妆,左右一出一进,褚家不吃亏,侄女也有了脸面。
褚昉虽尚未休妻,但在郑氏眼里,从陆鸢答应和离的一刻,此事便已成定局,褚家自此终于摆脱了庶族出身的商户女。
对一个注定要离开的旧人,不须再费多少心思,迎娶新人才是重头大戏。
褚昉自始至终沉默寡言,面色如往常般平静,却又似凝了几分冬日清寒,除了冷漠,辨不出其他情绪。
在褚昉打算离去时,郑氏象征性地问了句:“你若没意见,那就一切照我说的办?”
褚昉这才开口:“母亲若听我的,便暂且放放,而今朝局复杂,有些事还是维持原样的好。”
他没有说太多,但郑氏姑侄都历过朝堂动荡,知道现下虽然新帝登位,但并非高枕无忧,如今的朝堂可谓二元格局,护国公主吸纳魏王旧臣为己所用,与圣上和太子分庭抗礼,不容小觑。
先帝是一位女帝,护国公主大有效仿母后之心。
圣上看重褚昉,很大原因也是怕他投向公主那边。
这些道理,郑氏自然明白。
但她以为,圣上既已允诺赦免郑孟华罪眷之身,应不会计较儿子迎娶郑孟华,可经褚昉如此郑重其事一说,她便有些不确定了。
虽说陆鸢母家也曾效力于魏王,但魏王覆灭时,陆家只是在狱中关了一个月便放了出来,陆鸢父兄也仅仅被降职却不曾丢官,可见圣上对陆家并非不能容忍,但郑孟华的自由身却是褚昉靠从龙之功、平乱之业求来的恩赐,圣上的真正态度还真不好揣摩。
郑氏心念百转,一时犹豫起来,郑孟华便也默然,只是看着褚昉,心中的热意渐渐淡下去。
依表哥的能耐,既能保她无恙归京,免她沦落为奴,又怎会娶不得她?
用过午饭,郑孟华送褚昉离开松鹤院,路上,她轻声说:“表哥不要怪姑母,是我不好,让姑母和表哥为我操心了,其实我现在已经很知足,表哥不必再忧虑我的婚嫁之事,余生,我只想好好陪着姑母,养育果儿和五郎长大成人。”
她说得小心翼翼,又透露出此生不嫁的意思,听来竟有一种无依无靠的悲凉感。
褚昉不由生出亏欠之心,他带她回京时,决心再不让她受苦,他能给她庇护,可显然只有庇护并不够,她需要一个丈夫来依靠,果儿和五郎也需要一个爹爹。
“别多想,你还年轻。”褚昉温声安慰道。
不想这话更戳了郑孟华痛处,她当即便低泣几声,泪眼婆娑看褚昉一眼,似是怕他不耐烦,忙捏了帕子掩住口鼻,隐忍地啜泣着,瞧着越发可怜了。
褚昉本来负手踱步,听闻她哭,脚步一顿,僵在原地,回头望她。
从没有女子在他面前哭过,陆鸢便是走投无路,到了下跪求他的地步,也不曾掉过眼泪。
褚昉看着郑孟华泛红的眼尾,却想到了陆鸢低眉顺眼的柔婉模样,她若是哭起来,该是什么样子?大夫说她郁结在心,是否说明,她暗地里也曾因子嗣一事默默掉过眼泪?
褚昉不仅未劝,反而站着出神,郑孟华哭了会儿,细步向褚昉移过去,低唤了声“表哥”,向他怀里贴靠过去。
“三哥,你在这里做什么?”
郑孟华还没贴过去,褚暄突然冒出来,竟似天降神兵,却并没上前,只是站在一丈开外,神色有些不自在。
不知他方才看到了什么?郑孟华心下发虚,急急退开两步,面色却羞红了,幸而褚暄离得远,看不出来。
褚昉朝弟弟走去,“刚陪母亲用过饭,正要回去,我之前与你说的事考虑的如何了?”
先帝朝打压世族,不止颁布禁婚令,禁止名扬天下的五姓十家互通婚姻,更取缔了恩荫制度,世族子弟再难凭门第恩荫入仕。新帝即位后虽有所改动,恢复恩荫,但凭恩荫入仕者不得居要职高位,官途受限。
褚昉不欲弟弟行此途,南下平乱特意带上他,本想保他立下一二军功,以武入仕,但弟弟实在不宜修武,若执意叫他领武职,只会害人害己。褚昉按下此念,为弟弟求了一个破格参加明年殿试的机会。
寒门士子要经院试、乡试、会试才有殿试资格,褚暄不必按部就班,只要能过殿试,便可凭科举入仕,不受任何限制。
且褚家家学渊源深厚,褚暄自小耳濡目染,褚昉不求弟弟拿下进士三元,但对弟弟一举进士及第还是很有信心的。
褚暄在胞兄提出要他参加殿试时便知自己根本没得选,此刻闻听胞兄提起,硬着头皮说道:“想好了,我听三哥的,去参加殿试。”
但其实他心里有些发虚。
自大周立国,至今上已历三朝百年,世族子弟几乎都是恩荫入仕,先帝朝废恩荫,也只是断了一代世族子孙的路,且世族向来清高,虽无恩荫,也未就科举。他迄今不知考试为何物,如何与那些一路过关斩将、身经百战的寒门士子相争?
若名落孙山,岂不是丢褚家世代书香的脸?
但这些顾虑,他不敢与褚昉说。
褚昉自小聪慧,做任何事都能得心应手,是不会有他这种担忧的。
“三哥,我读书去了。”褚暄怕褚昉追问考校他的文章,急忙溜了。
其实他根本不想冒出来的,是王嫮见表姐和三哥姿态暧·昧,说是有碍观瞻,有损家风,非要他过来打断二人,他怕妻子生气,不得已才出现在兄长面前,果就被他问起殿试一事。
褚暄觉得在大鸿胪寺当差挺好的,闲职,图的就是一清闲自在,否则如何能请下一个月的休沐陪着妻子安胎?
王嫮也在这时假意散步偶遇,笑盈盈同褚昉打招呼,故意当着郑孟华面说道:“三哥,我今日见嫂嫂气色很好,还折了枝红梅,是有什么喜事么?”
褚昉和郑孟华都听愣了,喜事?
褚昉道没有,辞了几人往璋和院去。
心中却想,母亲答应她的和离之请,她竟开心至此么?
和离,能叫她宽心?大约没了子嗣包袱,是会舒坦些。
褚昉脚步一转,去了兰颐院。
他进门时,陆鸢正托腮坐在琉璃窗前,神色像窗外的暖阳,平静里带着几分明快。
她没有歇晌,竟像是专门等他一样。
是了,凭哪个女子在这时候都要心慌的,毕竟他才是她的夫君,他的天。
但她心慌之余,或许有些如释重负吧?和离之后,她不必再为子嗣的事烦忧,也可以安心调养身子。
褚昉心有所忖,踱步走近桌案,陆鸢已笑意温婉迎过来,给他倒茶。
“这花茶有助消食,国公爷尝尝。”
不知是不是错觉,褚昉从这语气里听出了以前从未有过的情绪。
像是历经磨难终于取得真经后,与一切过往握手言和,竟有释怀地道别意味。
褚昉看向她,她一如既往的平和恭顺,辨不出任何异样,神色中些微的明快也几不可见,褚昉不禁疑心方才是他看错了。
陆鸢在褚昉对面坐下来,喝茶不语。
她侧脸对着他,乌密长睫恰到好处地翘起,偶尔如停驻蕊心的蝴蝶轻轻扑闪下翅膀,安静却又灵动,眼尾稍稍斜飞,自带奕奕神采,鼻梁小巧秀挺,唇若含丹。
精巧五官勾勒出的线条秀美却又带着些锐利的锋芒。
褚昉忽想起她母亲康氏乃昭武九姓之一的康国人,她身上本就有四分之一的异域血统。
昭武姓族女子地位颇高,几与男子平等,故其性情也更洒脱张扬,不似中原女子温良娴婉,但陆鸢性情却几无锋芒,应是陆敏之有意教习而成。
褚昉这般想着,不由忆起她那日骑射时的洒意英姿。
她祈福射下的另只猴子布偶哪里去了?衣柜里没有,妆匣里也没有,兰颐院能放东西的地方他几乎摸了一遍,愣是没找到,莫非她特意藏起来,打算在他生辰时才拿出来?
不过,他的生辰也不远了,过了上元节便是。
褚昉思绪偏离,目光亦有些飘茫,但陆鸢并没注意这些,只是等着褚昉开口与她明说和离的事。
郑氏既已明确提出让二人和离,褚昉向来孝顺,绝不会忤逆母亲。
可他良久不开口是何意思?
难以启齿么?因为之前承诺过不会在这时弃她不顾?
大可不必。
他既开不了口,那便由她来提也无不可,或许,他就是在等她先开口,而后再顺水推舟。
“国公爷,母亲可有跟你说什么?”陆鸢看向褚昉问。
神游太虚的褚昉这才看向他的妻,顿了一息,问道:“说什么?”
陆鸢轻怔了下,以婆母的性格不会不说这事的吧?
她只好说:“我身子不好,不能为国公爷诞育子嗣,国公爷便是休了我也无可厚非,但母亲顾念我的名声,允准我和离归家,我,感激不尽。”
话到此处,这件事已经明明白白。她没有提婆母让郑孟华做平妻的事,说到底,那是褚家的私事,郑氏感念她不与郑孟华争抢嫡妻之位,肯让她还算体面的离开,各取所需,再好不过。而褚昉这里,不须记她什么成人之美的恩情,只当她无子该休便好。
可她的话落在褚昉耳朵里,便有了另一层意味。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隔日更的,但……呜呜呜,坏宝们骗我存稿……
另,收藏好少,我想苟个好榜,所以,近期暂时会隔日更,宝子们多多体谅!!!拜谢!!!
褚狗:今天又是找猴儿的一天。
陆鸢的话落在褚昉耳朵里,便有了另一层意味。
她神色中的明快,不全是因为和离之后不必再忧心子嗣,更因为她本以为会遭休弃,会成为一个让人笑话的下堂妇,到头来却是还算体面的和离,这意外之喜便让她心情舒畅,兴致冲冲地折了枝红梅?
褚昉心绪有些复杂,说不上来是何滋味。
她总是如此,褚家予她一点小恩小惠,她就千恩万谢,便是从休妻到和离这等让步她都要感激不尽。
客套地过分,甚至到了疏离的地步,好似她不是褚家人,不是褚家妇。
褚昉莫名烦躁。
“和离一事,母亲说且放放,你只管安心养病,莫再胡思乱想。”
他语气里难免带出些情绪来。
陆鸢只当他说的“放放”是指上元节后再议,便点头应了声,见他不耐,猜想他在为此事的拖延而烦心,也不再言语。
褚昉却突然道:“我同你说过,褚家不会在这时弃你不顾,你一次次自请休书,是何意思?”
陆鸢愣了,没想到他会这般质问。
但她只是低着头,沉默不语。
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是斥责,褚昉要的并不是她的解释,而她也不想逢场作戏,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左右任他说两句,这事也就过去了。
看她的反应,褚昉便知道问不出什么话,在他面前,她总是如此,像个没捏嘴儿的泥人一样,任人揉捏不算,吭都不吭一声。
不知为何,褚昉更气了。
“我在问你话!”
他目中厉光如骤然聚在一起的阴云,沉沉压在陆鸢头顶,好似随时都可酝酿出一道霹雳惊雷。
陆鸢没有看向他,仍旧垂着眼,却是不卑不亢说道:“国公爷不知我为何自请休书么?”
褚昉不语,只是盯着她看,他怎会不知?
终究还是为了子嗣,她大抵心中惶惶,实在受不住了。
可他说过不会弃她,她为何仍旧不能安心?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怎会轻易休弃,你以后,莫要妄自菲薄。”褚昉高高在上,又把这话带出些训诫意味。
陆鸢笑了下,明媒正娶的夫人,妄自菲薄?
偌大一个褚家,何人真正将她看作国公府的嫡夫人?是她妄自菲薄,还是褚家轻贱于她?
褚昉站在云端,阖府中人莫不敬他畏他如神,他又怎会明白在泥沼里挣扎的滋味?
所以在他眼里,她的小心翼翼、忍气吞声便是妄自菲薄,没有一点作为主子的风骨。
他从来不明白,在褚家的屋檐之下,她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这屋檐于褚家人而言,于郑孟华而言,是庇护,于她而言,唯有闲言碎语、阳奉阴违和居高临下的压迫。
但这些,褚昉这位站在塔尖儿的主君,是永不可能知道、永不可能共情的。
陆鸢也从不希冀他会明白。
是以,她只能垂着眼,平静地说:“母亲有意要国公爷娶平妻,但平妻于礼不合,我既不能为褚家诞育子嗣,便不该尸位素餐,让母亲和国公爷为难。”
她神色淡漠,又低垂着头,落在褚昉眼里,便是委屈了。
原来她还是不愿接纳郑孟华做他的平妻,这事他早就知道,大约母亲单独找她说了此事,她耿耿于怀,一气之下才又说出自请休弃的话。
也只有在这件事上,她才会鲜活一些,有了血肉·精·灵,不再是个泥人。
他是她的夫君,她的天,凭哪个女子也不会将自己夫君拱手让人。
她其实可以明说的,无须装出毫不计较、温良恭顺的样子。
说到底,她所谓自请休弃,只是以退为进,表达她的抗议不满罢了,并非真的不愿做褚家妇。
想到这里,褚昉的心蓦然一定,心中的气也凭空消散。
他语气缓和了些,说道:“平妻之事,我与母亲自会商量,一切尚未成定局,你不要胡乱揣测,平添烦忧。”
陆鸢不解,抬眼看向他。
迎着她的目光,褚昉郑重道:“我不希望第三次听到你说自请休书的话,否则,我不会再留你。”
陆鸢一时怔住,意识到他想错了。
他以为她在以退为进,自请休书博取同情,才特意告诫她不要再用这种手段?
那和离一事……
“国公爷误会了,我是真心……”
“真心作何?陆氏,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消我多说,我褚家若果真在此时休你,他会善罢甘休么?”
终究还是为了褚家的名声。
陆鸢轻轻叹了一息,“国公爷放心,是我自己无能,不能为你生儿育女,爹爹就是有心来闹,终究理亏,掀不起大风浪。”
褚昉冷哼一声,语气有些不耐烦:“什么是大风浪,下药,逼娶,算大么?”
陆鸢面色倏忽煞白,蓦地攥紧手,被父亲算计不得不娶她这件事,褚昉大概会记一辈子。
“小人长戚戚,陆氏,不要学你父亲。”不要自作聪明,妄图耍手段留住他。
说罢这句,褚昉不欲再留,转身往外走,还未跨出门,听陆鸢冷幽幽地递来一句话。
“国公爷,若我能说服爹爹心甘情愿不来闹事,你可会同意和离?”
褚昉没料想她会说出这句话,听来竟是去意决然,没有半分挽留余地。
褚昉了解陆敏之,他费尽心机将女儿送进褚家,又怎会轻易容她离开,而且大夫说过陆鸢的病只需宽心静养便可,并非不治之症,陆敏之怎会被这种借口打发?
陆鸢不会不明白其中道理,提出此议不过就是逞强,好向他证明她退位让贤、自请休书的真心与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