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起居衣物有专门的大丫鬟照料,不需旁人操持,起初陆鸢为他裁过几身衣裳,他穿着别扭,没再穿过,明确告诉陆鸢不必徒劳,她倒真听话,自那往后再不过问他的衣物起居。
褚昉看着鞋垫出神,郑孟华以为他又想起了两人过往,坐在他身旁微微贴近些,偏头斜靠在他肩上,柔声说:“不麻烦,只要表哥穿着舒心,一切都值得。”
两人以前虽有婚约,也经常在同一屋檐下,但规矩守礼,不曾如此亲昵过,郑孟华突然的亲密让褚昉有些不适,他不动声色,装作端茶来喝移开了肩膀,喝完茶便起身道:“还有些事要处理,我明日再来看果儿他们。”
他匆忙要走,又被郑孟华喊住。
“表哥,鞋垫忘了。”
褚昉面色讪然,匆匆应了声,拿上鞋垫大步离去。
郑孟华看着他的背影,眸光黯淡下来,此情尚可待么?
出了蘅芳院,褚昉莫名心神轻松,他漫无目的走在雪中,脑中竟不可控制地浮现着陆家父女争吵时的言语。
下药,逼嫁,不喜欢……
他素来知道陆敏之手段卑劣,可陆鸢是他亲生女儿,若果真不愿嫁进褚家竟会毫无办法么?
还是,她只是做做样子,想以此谋求别的好处,实际心里是愿意嫁的,毕竟嫁进褚家,不管对她家族还是对她本人,都是极不错的选择。
褚昉想起中药的那个晚上,他和陆鸢被锁在房间里,他虽浑身燥热,神智却无比清醒,他想尽办法推开陆鸢,陆鸢却媚眼如丝,一件一件褪了衣裳,一次又一次贴过来,极尽柔媚蛊惑。
他不信,陆鸢若果真心中不愿,就算中了药,总还有几分神智,怎会那般勾诱于他?
且她最后不还是嫁了么,从侯夫人到国公夫人,她谨小慎微,小心经营,生怕行差踏错一步,不就是为了坐稳这个位置?
想到这里,褚昉越发确信陆鸢当初的不愿嫁是在做戏。
他冷笑一声,在自家人面前还不遗余力地做戏,他们陆家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他心中忖着事情,没留意被什么东西挂住了,抬头细看竟已到了兰颐院外,方才便是被斜伸出来的红梅花枝扫了下。
他莫名想到陆鸢闺房里那枝已经干枯的红梅。
定然不是陆鸢折的,兰颐院外红梅开的如此之好,从未见她折一枝养在房中,她是没这个雅趣的,只是一个钻进钱眼里的生意人而已,唯一的乐趣大概便是看《笑林广记》这种俗物。
但既已到了兰颐院外,褚昉没再往别处去,抬步走了进去。
作者有话说:
求收藏!求收藏!求收藏!
褚狗:当初是老婆先撩我的!一定是的!不接受反驳!
陆鸢自从陆家回来便一直心不在焉。
父亲逼迫陆鹭嫁给一个武官,那武官在褚昉麾下效力,虽然出身草莽,但有些本事,在这次平乱中还立了功,据说褚昉十分倚重他。但陆鹭心仪的是堂外祖家的表哥,一个儒雅商人。
父亲嫌弃商人奔波,给不了陆鹭安稳生活,陆鹭觉得武官不解风情,相处艰难,而且父亲只是在为自己铺路而已,根本不是为她着想。
陆鸢犯了难,她不了解武官为人,却知商人重利,奔波劳碌是免不了的,陆鹭所选并非最佳归宿,可是她又不想逼迫陆鹭接受她不喜欢的生活。
思来想去,到底也没做出决定,好在父亲答应给她一些时间让她劝服陆鹭。
陆鸢正想着如何处理妹妹的婚事,听青棠来禀,说是褚昉来了。
陆鸢坐起来,心中转过一念,那武官是褚昉的下属,说不定可以从褚昉那里探得一些消息,但旋即她又否定了自己,褚昉最烦她过问朝堂官场之事,她果真向他打听,不止什么都问不出来,还得白白受他一顿训诫,何必自讨苦吃。
陆鸢道:“跟国公爷说我身子不适,歇下了。”
但此时褚昉已经进来了,眼睁睁看着陆鸢笔直地坐在暖榻上,说她身体不适歇下了。
青棠见此情景,忙替陆鸢争辩道:“夫人她来了月信,方才受了寒,肚子疼得紧,这就要歇的。”
褚昉面色清冷,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负手而立,扫陆鸢一眼,问道:“有多疼,怎么不叫大夫?”
他语气并无关怀,反倒透着森森寒意,像在质询一个撒谎成性的囚犯。
显然,褚昉觉得她在说谎,在敷衍,或者说,在无声的抗争,在同他耍脾气,因为她冒雪陪他去拿百寿果,他竟一点也不通情达理,不准她在娘家住上一宿。
褚昉如此反应,陆鸢自知多说无益,站起身来冲他行过一礼,“国公爷见谅,方才确实有些不适。”
“既如此,请大夫。”
褚昉下了命令,索性在桌案旁坐下,好整以暇地看着陆鸢。
陆鸢没再多说,躺回暖榻盖上被子歇息。
褚昉既执意请大夫,那便随他,他要训斥,要教导,要如何都随他,反正一切总会结束的,他或许在等一个逐她出门的时机。
其实完全不需等待什么时机的,夫妻不睦、婆母不喜、无所出,随便一个拎出来都能轻轻松松了断这桩姻缘,何必,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陆鸢昏昏沉沉的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手腕一凉,原是大夫来了,正为她切脉。
大夫简单问了几个问题,反反复复切脉,右手换左手,眉头越皱越紧,问道:“夫人怎么不早些看诊?”
按说一年不孕便会去看大夫的,何以两年不孕都不看大夫,且这次叫他来看的也不是不孕之症,而是寻常的月事腹痛。
陆鸢扭头看向大夫,“我,果真生病了么?”
褚昉显然也有些意外,本就笔直的脊背越发绷紧了,定定看着大夫。
大夫道:“夫人气血两虚,经脉郁滞,怕是难以受孕。”
陆鸢神色淡然,怔了片刻,去看褚昉。
难以受孕,天赐良机,陆鸢只盼他好好利用,自此一别两宽。
褚昉沉默须臾,不知在忖度什么,忽对大夫问:“能治么?”
大夫点头:“需吃药调养,至少半年,半年后若有起色,夫人才可正常受孕。”
他看向褚昉,接着道:“这半年内最好不要同房,否则就算有孕,也难以保住,只会更加伤身。”
褚昉未做反应,只是说道:“开药吧。”
送走大夫后,青棠亲自去抓药,房内只剩了褚昉和陆鸢。
两人相对无言,陆鸢躺了会儿便合上双目,褚昉就这般面无表情坐着,不知在想什么。
他良久不开口,陆鸢只好主动说道:“国公爷,我身子已经是如此了,母亲也说,你的子嗣不宜再等,不如,便依你所言,娶了郑姑娘吧。”
“半年后再说。”
褚昉沉默良久,给出这样的答复,顿了顿,似是心有所虑,他补充道:“你有疾,我褚家自当为你医治,不会在这时弃你不顾,你莫小人之心,胡乱猜度。”
陆鸢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还有半年啊,为了褚家对她仁至义尽的好名声,她还得再等半年。
也罢,两年都等了,再等半年而已,很快的。
陆鸢难以受孕的消息不胫而走,偌大一个国公府有人欢喜有人愁。
郑氏能理解褚昉坚持要为陆鸢治病的缘由,并没多做阻拦,只是对儿子道:“陆氏既生病了,便让她好好休养,庶务一事,交由华儿主理,你意下如何?”
褚昉略一思忖,答应了。表妹的掌家之能承自母亲,母亲既有此意,他不会多说。
郑氏叹口气,似是十分惋惜:“谁能想到她年纪轻轻会有这个病,你说她也真是的,自己的身体都看不住,两年不孕,就没想过早点看大夫!”
褚昉眉头微蹙,默了片刻,说道:“事已至此,让她好好调理便罢。”
郑氏通情达理地点点头,继续与儿子商量:“但你确实老大不小了,她若半年调不好,总不能再拖你半年,你堂兄家的孩子都能背诗了,我也想早些抱孙子,这样吧,等她半年,半年后不管是个什么结果,你娶华儿做平妻,谁敢借此说你的不是,叫圣上为难你,母亲进宫替你陈情。”
褚昉心里乱糟糟的,淡然道:“再说吧。”
郑氏见儿子有些心烦意乱,以为他也在为子嗣的事情发愁,宽慰几句,没再烦扰他。
褚昉回到璋和院,坐在桌案前发呆。
他不由想,是上天在惩罚他吗?他想要个孩子的时候,上天却不愿意给他了。
陆鸢为何会落下这样的病?
半年后,她若果真调养不好,他该当如何?休了她么?
还是,留着她,娶表妹进门?
可是为何要留着她?母亲会同意继续留着她么?
兰颐院,完全卸下管家之责的陆鸢一身轻松,她站在琉璃窗前修剪梅枝,神色怡然,心情疏朗。
听闻她有疾,妯娌姑娘们三五成群结伴来看过她,送的最多的便是红梅。
不过几日时间,兰颐院的厅堂和卧房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盆栽红梅。
也不知是谁给他们的错觉,竟觉得她喜欢红梅。
她确实喜欢过,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
她修剪梅枝的手忽然顿住,出神片刻,放下剪刀,看书去了。
“夫人,表姑娘来看你了。”青棠来禀道。
陆鸢应了声,莞尔起身相迎,见郑孟华穿着一身鸢尾紫襦裙,左右各牵一个娃娃朝她走来。
娃娃提着牛皮纸包的东西,在郑孟华的指使下递给陆鸢,乖巧道:“给你的。”
陆鸢弯身接过,拿出两颗饴糖给两个小人儿。
郑孟华解释道:“这是上好的阿胶,对你身子好。”
“多谢了。”陆鸢笑着道。
自生病以来,陆鸢在这府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善意。
郑孟华从未来过兰颐院,与陆鸢打的照面也不多,寒暄几句之后便无话可说,又不好立即就走,东一句西一句不知怎的便扯到了以前。
说起以前,郑孟华打开了话匣子,一发不可收拾,她与褚昉青梅竹马,点点滴滴,事无巨细恨不能都说给陆鸢。
陆鸢含笑听着,偶尔点点头以示回应。
两人正说话,突然听到一声响亮的啼哭,郑孟华立即循声跑了过去,陆鸢紧随其后。
跑过去一看,果儿和五郎两双手紧紧攥着一卷书,使出吃奶的劲儿往怀里扯,也不知是急是气,小脸儿憋的通红,边夺边哇哇哭,而青棠也攥着书,柔声哄着他们放手。
看顾的嬷嬷本来冷眼旁观,见郑孟华过来,才上前劝两个小人儿道:“这是舅母的东西,不能拿,要挨打的。”
郑孟华气道:“果儿,五郎,快放手!”
“不,我要!”两个小人儿异口同声,死死攥着书卷不放。
陆鸢示意青棠放手,青棠犹豫:“夫人,这是《笑林广记》……”
“放手。”陆鸢再次说道。
青棠只好放手,两个小人儿却因为用劲儿太大,又没了青棠的拉扯,齐齐向后跌去,不知为何,看顾嬷嬷竟没接住,两人重重跌坐在地上,哭得更响亮了。
嬷嬷这才上前劝哄道:“好了好了,拿到了拿到了,玩吧。”
说着便推着书往二人眼前凑。
两个小人儿正在气头上,本来顾不上手里的书,被嬷嬷一提醒,顿时想到自己是因为什么受这么大气,胡乱扯着书撕个稀碎,连里头的银质书签也不放过,折断了朝青棠扔去,哭着道:“坏人!”
陆鸢扯过青棠站在自己身后,面无表情看看两个小人儿,又看看郑孟华。
郑孟华眉心微颦,余光瞥见褚昉进门,心下发狠,朝一双儿女一个踢了一脚,训斥道:“谁叫你们顽皮的,还敢不敢抢舅母的书!”
“住手!”
褚昉大步走近,抱起哭得最狠的果儿,冷冷看了陆鸢一眼,转而对郑孟华道:“他们还小,何须下此重手。”
郑孟华疼惜地落泪,抱着抽泣的儿子柔声劝哄。
果儿有了依仗,哭得越发可怜,指着陆鸢对褚昉道:“坏人,打我,舅舅,她打我!”
褚昉眉心锁紧,目光如刃盯着陆鸢。
青棠忙辩解:“没有,夫人没有打她,姑爷你想想,夫人怎可能与一个娃娃动手!”
一旁的嬷嬷对青棠道:“夫人没有动手,你可是动手了,若不是你,姑娘怎能气成这样,手都割破了!”
众人这才看去女娃小手,果然流血了,许是方才抓书签时被割破的。
郑孟华忙扯过女儿小手又吹又亲,心疼地直掉眼泪。
褚昉抱着女娃,郑孟华站在一旁爱怜地牵着女娃小手,看上去倒似一家三口。
显得陆鸢尤其多余。
褚昉听罢嬷嬷的话,看向青棠,厉声道:“以下犯上,竟敢欺主,杖……”
“杖十”还未出口,陆鸢打断他,朗声说道:“夫君,青棠是我的人,我才是她的主子,她不曾欺主,不曾犯上,而且,果儿抢了我的书,撕了我的书,莫说我没有训诫她,便就是训诫了,我作为她舅母,难道没资格么?”
陆鸢看郑孟华一眼,继续道:“还是表妹觉得,我只是一个表舅母,没有资格?”
她目光如炬,言语间加重了“表”字。
谁是主,谁是客,她此刻说得很分明。
褚昉没再说话,只是沉目看着陆鸢,默然片刻,抱着女娃大步离去。
郑孟华牵着儿子,带着两个嬷嬷紧随其后。
兰颐院复归平静。
陆鸢俯身捡起折断的书签,青棠收拾起撕碎的书纸,噙着泪说道:“夫人,怕是补不成了。”
陆鸢把书签一并交给她,释然道:“收起来吧,我不该带到这里。”
青棠把书收进袋中,一个碎片也没漏掉,收拾罢房中狼藉,端了药来。
“夫人,药已经温了,快喝吧。”
陆鸢望着窗外出神,没应青棠的话。
过了会儿,药已凉透,青棠要拿去温,陆鸢接过。
“夫人,不能喝,凉了……”
陆鸢缓缓把汤药倒进花盆里,一滴不剩。
“青棠”,陆鸢把空碗递给她,复看向窗外的夜色,接着道:“想要自由么?”
青棠明白陆鸢想做什么,低泣道:“可是你的身子,总不能不治……”
陆鸢笑了下,“治得了一时,治不了一世,有些事情不改变,这病,不治也罢。”
青棠不说话,只是抽噎。
陆鸢给她擦泪,宽慰道:“傻姑娘,有什么好哭的,生不了孩子而已,又不是活不成了。”
主仆收拾好心情,又说了会儿话,正要睡下时,褚昉竟来了。
他命小厮提了一摞书卷放在桌上,对陆鸢道:“陆氏,果儿撕了你的书,是她不对,我替她还你,这些够不够?”
陆鸢煞有介事地翻看书卷,见都是《笑林杂记》《趣语林》这类书,面色怡然,柔声说道:“足够了,国公爷有心。”
褚昉冷目盯她片刻,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鸢敛去笑容,慵懒地合上书,扬手扔进炉子,燃起一片旺盛的火苗。
“青棠,都烧了吧。”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是求收藏的一天,手动社畜表情?
知道真相的褚狗:老婆烧我的书,呜呜呜……
◎元诺哥哥明年会参加殿试◎
进入冬月【1】的时候,连阴雪终于完全停了,暖阳普照,灿灿辉光自万丈之外射来,映着晶莹的积雪,耀眼夺目。
如此好光景,陆家却传来陆父染恙的消息。
陆鸢想回去看父亲,但褚昉不在府中,她要出门,需得请示婆母的意思。
去到松鹤院,郑氏正在同郑孟华和王嫮说着些什么,但见郑孟华神色恭顺,王嫮却多少有些不自在。
如今府里庶务由郑孟华和王嫮分管,两人常有摩擦,但郑孟华有郑氏撑腰,王嫮争不过,渐渐落了下风。府里的下人见风使舵,已经奉郑孟华为真正的后宅之主,对王嫮阳奉阴违,她的管家之权早就有名无实,如今的后宅已是郑氏姑侄一言堂。
“嫂嫂,你来了!”王嫮最先看见陆鸢进门,热情地迎过来挽住她手,嫂嫂长嫂嫂短,十分亲厚。
陆鸢淡然回应,冲婆母行过礼便说了回家探亲的想法。
自陆鸢养病以来,郑氏连她的晨昏定省都免了,听闻她要回家尽孝,并没多做阻拦,反而破天荒道:“既是省亲,莫失了礼数,带上些补养之物孝敬你父亲。”
她转头看向郑孟华:“华儿,你来安排。”
郑孟华恭声答应,陆鸢拜辞道:“谢母亲,还有一事,望母亲允准。”
郑氏耐心道:“你说。”
“家父染恙,我想在家中多留几日,陪伴照顾他。”
郑氏状作忖度片刻,才慢悠悠道:“孝心可嘉,便随你罢。”
陆鸢再次拜谢后离了松鹤院,王嫮匆匆辞别婆母,追上陆鸢道:“嫂嫂,你这次要回去多久?”
“应该不会太久。”陆鸢笑着回道。
王嫮挽着她手臂,压低声音嘱咐:“你可千万不要住太久,留三哥一个人在府里,万一被人钻了空子……”
陆鸢笑了下,“国公爷是守礼之人,不会的。”
“再守礼也是男人,那小郑氏的心思谁不知道?嫂嫂你可别纵着他们!”王嫮四下环顾,低声道:“这只是其一,还有一个原因,你若是在娘家住太久,难免授人以柄,母亲本就,本就严厉,你可千万不能往她手里递什么错处了。”
之前没有郑孟华时,王嫮视陆鸢为敌,事事总想强过她压过她,好得婆母欢心,后来郑孟华进府,她想一个带着孩子的妇人能成什么气候,顶多就是做个贵妾,便起了拉拢的心思,可现在发现,婆母竟想把郑孟华培养成一家主母,她绝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陆鸢再家世低微,也是名正言顺的安国公夫人,只要她在,郑孟华就别想堂堂正正掌家。
陆鸢没有接话,只是转头看向松鹤院外玩雪的果儿和五郎,对王嫮道:“你瞧他们多聪明,人都说三岁看大,他们长大了也一定很有出息。”
王嫮不以为然,嗤了声:“那可不一定,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再说了,他们再聪明,也不姓褚!”
这话说罢,王嫮突然意识到什么,颇有深意的看向两个娃娃,又去看陆鸢。
莫非陆鸢在暗示什么?
两个娃娃是郑孟华的骨肉不假,可他们的生父姓李,说到底,褚昉是他们的杀父仇人。
两个娃娃若能明辨是非还好,若被人蛊惑,长大之后要为父报仇,安国公府岂不是养虎为患?
“嫂嫂,你?”王嫮试探地审视着陆鸢。
陆鸢看回王嫮,惋惜地叹口气:“你说得不假,他们毕竟不姓褚,这姓褚的儿孙,还得从你我的肚子里出来,可惜我……”
原是触景生情,在为子嗣一事发愁。
王嫮宽慰几句,心中却有了别的计较。
陆鸢回到陆家才知,陆父生病是假,原是陆鹭想念姐姐才想出这个缘由把人骗出来。
“父亲当值去了?你不怕他回来又关你禁闭?”
姐妹俩在闺房叙话,陆鸢眉眼含笑,却是带着训诫的语气说道。
陆鹭扬眉道:“不怕,他现在有求于我,不敢关我禁闭。”
她歪头靠在陆鸢肩上,接着说:“你也不用怕,他最怕得罪国公府,肯定会自觉替你圆谎的。”
果然,陆敏之下值回来听闻此事,虽然脸色铁青,却没训斥两个女儿,还配合地告了病假。
很多时候,陆鸢看不透父亲,他有时利欲熏心,为了向上攀爬不惜将女儿的幸福踩在脚下,有时又像个慈父,甚至会怕继母苛待他们,而在母亲去世后至今未娶。
陆鸢一度与父亲决裂,在嫁入褚家第一年几乎没与父亲说过一句话,可在父亲落难入狱时,她去探视,见到形容枯槁的父亲,心底如刀剐般生疼。骨肉至亲,她终究是撇不开的。
这夜吃罢团圆饭,陆鸢支开陆鹭和侄儿,单独陪父亲喝茶下棋。
父亲喜欢喝陆鸢调配的花茶,安神助眠,味道也好,但陆鸢出嫁后他再没喝到过,今晚陆鸢却主动给他煮了一壶。
陆敏之贪恋地酌着茶,垂眼看着棋盘,一句话不说。
陆鸢笑道:“老东西,还是如此吝啬,喝了我的茶,连句夸奖都没有!”
陆鸢小时候跟着外祖跑过商路,外祖喜欢把人叫“东西”,管她叫“小东西”,管外祖母叫“老东西”,说起她爹便是“狗东西”。彼时陆鸢觉得爹爹算不上“狗东西”,顶多也就是“老东西”,后来回到父亲身边,她有时会这般打趣,父亲却也不恼,顶多训斥一句“没大没小”。
陆敏之轻轻吸鼻子,似是按捺下什么情绪,仍旧垂着眼不看陆鸢,训斥道:“没大没小。”
陆鸢笑了下,对父亲道:“那一口茶品半天了,快些喝完,我再给你倒。”
陆敏之果便一饮而尽,把茶盏递过去,“满上。”
“你当喝酒呢。”陆鸢笑嗔,却依言斟满了。
陆敏之捧着茶,如捧珍宝,眼中不知为何竟泛出光来。
陆鸢柔声道:“爹爹,别再逼阿鹭了,由她心意吧。”
陆敏之皱眉,抬头看向陆鸢:“她不明白我的苦心,你难道也不明白?我是逼她去死么,我难道不是为了她好?若当初我遂你心愿,让你嫁给周家那小子,你到现在还只是个举人娘子,哪来如今的荣耀?”
陆鸢后悔了,后悔坐在这里与这个老东西平心静气地谈话。
她探身夺过父亲手中茶盏,扬手泼掉剩下茶水,说道:“冥顽不灵!”
掂着茶壶走了。
“没大没小!没大没小!”陆敏之冲她背影吼道。
陆鸢刚回到闺房,陆鹭找了过来,姐妹二人像小时候一样依偎在吊椅上谈心。
陆鹭说:“姐姐,你还记得么,小时候你有吊椅,我没有,我还说爹爹偏心,可是后来,爹爹对你都做出那种事,我便知道他是个铁石心肠,他心里只有他自己的仕途,根本没有我们。”
陆鸢没有为父亲辩解,只是抱紧妹妹道:“不用担心,那种事情绝不会发生第二次,你想嫁给康表哥,我帮你。”
母亲曾说,她们身上流着昭武姓族【2】的血脉,命里带风,天生的商人,注定是要东奔西跑,周游列国的。她已经困于高墙之内,妹妹既有勇气追寻这般生活,她无论如何会助她一臂之力。
陆鹭却在这时说:“其实我不喜欢康表哥。”
“什么?”陆鸢有些惊讶,低头看她。
“我不喜欢康表哥,也不讨厌那个武官,可是我讨厌爹爹,我讨厌他总是指手画脚自以为是,我讨厌他把我们当货物一样衡量价值!”
“所以,你不是真的想嫁康表哥,你只是不想爹爹称心如意?”陆鸢问。
陆鹭点头,往陆鸢怀里偎了偎,接着说:“那个武官在安国公麾下效力,我若嫁给他,爹爹肯定要你求安国公提拔他,爹爹不指望安国公帮他重回高位,可那武官若能因我的关系晋升,必会感激爹爹,到时候,爹爹求他帮忙,便顺理成章。”
陆鸢不说话,这确实像父亲的行事风格。
“你见过那武官么?”
见陆鹭点头,陆鸢意外地问:“何时的事?”
“就前不久,在咱们家的绣庄里,他去裁衣裳,当时正好我在,他,他盯着我看了好久,我还让小厮把他打了出去,没想到,他竟打听到我的身份,还找来家中提亲了。”
陆鸢没想到二人还有这样的缘分,这样听来那武官是看上陆鹭貌美才动意求娶,倒不是父亲苦心谋算的。
但父亲答应武官的提亲,怕是已经有所计较了。
陆鸢思想片刻,对陆鹭道:“你不如先答应父亲,但坚持把婚期定在一年后,如此既能稳住父亲,又能争取到时间,一年时间,很多事情会变,说不定你的主意会变,父亲会变,那个武官也会变。”
陆鹭认真看着姐姐,总觉得她有些不对劲,问:“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陆鸢摇头,想再说些什么,终是不忍诓骗妹妹,止了话语。
“姐姐,你,还喜欢元诺哥哥么?”陆鹭声音很轻,似是怕稍微重一点就会撕裂姐姐心里的伤疤。
陆鸢没作任何反应,好像瞬间变成了一具没有思想的行尸走肉,呆滞而空洞地盯着墙上那幅画。
陆鹭抱紧姐姐,低泣道:“对不起,我不该提那事,可是我……”
她有幸见证过姐姐和元诺哥哥的感情,正因为见证过,最后姐姐却另嫁,她才知道年少时的感情最无用。
“姐姐,别想了,后日我们带着元郎和二郎去拜巍山文庙吧,明年小弟要参加嵩岳书院的考试,咱们提前给他祈福。”
陆鸢轻应了声,忽想到什么,却欲言又止,陆鹭猜到她要问的话,说道:“元诺哥哥明年会参加殿试。”
陆鸢点点头,一晃都三年了,他要参加殿试了。
作者有话说:
【1】冬月指农历十一月,并非笼统的冬月;【2】昭武九姓,粟特人,活跃于隋唐时期的一个商业民族。
敲黑板:日更不弃,如果特殊情况也会隔日更,更新时间为每日85点。所以,求收藏呀!
褚狗:老婆不在家,好无聊。
皇城外,夜色如墨,刚刚下值的褚昉正准备打马回府。
新帝勤政,他们这些做臣子的自得奉陪,尤其褚昉还在军机阁任职,天子近臣,比旁的朝官更忙碌些。
“大将军!”
比起“国公爷”或者“褚大人”,褚昉麾下部将更喜欢叫他“大将军”。
褚昉勒马,转头看见飞骑营的左千牛卫贺震打马赶上来。
“这么晚等在这里,有急事?”褚昉问。
贺震挠挠头,似有些难为情,还未说话先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才道:“确实有事,急也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