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昉肩上的伤是去李家救郑孟华时落下的,当时李家公子几乎丧心病狂,绑了妻儿要挟褚昉,要他放李家一条生路,褚昉不答应,他竟把亲生女儿抛下湖水中,褚昉跳湖救人,被他一箭射在左肩。
褚昉温声安慰母亲:“早就好利索了,不用担心。”
郑氏再三确认后才不再念叨这事,叫郑孟华带着儿女去别处玩,拉着褚昉坐在暖榻上,语重心长道:“当初华儿另嫁,是你舅舅寡义悔婚,华儿万般不愿的。”
褚昉自是明白,郑孟华出嫁前来找过他,央求他带她走,他没答应。
“你待华儿的情意,有目共睹,我只问你,打算怎样安置他们母子?”
褚昉凯旋带回旧情人、又推拒公爵荣耀只为换她自由身,世上怕是没有比他更痴情的儿郎了,此事在京城已是人尽皆知,传成了一段破镜重圆的佳话。
可是究竟怎样安排表妹母子,褚昉还没有想好,表妹出身名门,德才兼备,与他青梅竹马,做妾总归是委屈的。
给她找人另嫁,她带着儿女,怕是很难找到一个真心接纳她的人。
褚昉思索之际,听母亲说道:“你可愿娶华儿做平妻?”
郑孟华是郑氏一手带大,与亲女儿无异,虽然郑父薄情寡义,在褚家落难时落井下石,但罪不及侄女,况且曾经赫赫煌煌的郑氏一族如今只剩她们姑侄俩,她想给侄女一个足够荣耀的身份。
世族轻易不休妻,陆鸢虽出身低微,当初也是使了手段嫁进来的,但在外人眼里,终究是自家儿子酒后失德,污了人家清白不得不娶,且这两年陆氏无过,若执意叫儿子停妻再娶,陆氏小门小户没皮没脸,真闹起来,褚家跟着丢人,不若留着她做个摆设,多一口人吃饭而已,堂堂国公府养的起。
只是让侄女和陆氏平起平坐,有些委屈,但她会好好补偿侄女的,等这事定下,她便将府里中馈大权交与侄女。
郑氏想了许多,见褚昉沉默,又问:“你可是怕陆氏缠闹?你放心,她那里我来说。”
“容儿子再想想。”褚昉沉吟良久,不知为何,竟蹦出了这句。
郑氏明白儿子,知他定会答应,又道:“今次寿宴,我带华儿在众人面前露个脸,就当为你们定亲了。”
褚昉没接母亲的话,改说起寿宴的事:“后日,圣上也会来为母亲贺寿。”
郑氏大喜,能让圣上连着几日大驾光临,褚家已经许久没有这么荣光了,她欢喜着叫人去告诉陆鸢寿宴要再丰富些。
褚昉又坐了会儿,寻个借口离了松鹤院。
他去了兰颐院,陆鸢并不在,不用问也知她在忙什么事。
褚昉看见桌案上放着一卷书,封皮上写着《笑林广记》,要拿书的手又缩了回来。
一听名字便知这书不过是些市井消遣玩意儿,没什么好看的,陆氏小户女,还是个商人,才喜欢看这些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
他正要转身离开,有风送进来,翻开了书页,他无意中一瞥,瞧见一片薄银色的书签,书签细长精巧,上圆下方形似玉圭,首端镂着如意云纹,签身上隽着两行飘逸小字:世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1】。
他心中一动,拿过书签细看。书签乃银片所制,字是错金工艺嵌上去的,显然不是外头卖的一般货色,他若没估错,这只书签的价值抵得上一把削铁如泥的短刀。
为了附庸风雅,她倒舍得下本儿。
褚昉捏着书签,看了眼书中内容,才看两行便没了兴趣,书文幼稚空洞,言之无物,糟蹋了如此精巧的书签。
他合上书起身离开,留下话:“叫夫人回来后,到璋和院来。”
陆鸢忙罢已是深夜,才回到兰颐院喝了杯茶,听闻褚昉留下的话,看看夜色,披了件大氅寻去璋和院。
褚昉竟还未睡,他坐在灯下看书,端正挺直的影子落在百棂窗上,似雪夜青竹,风骨峭峻。
陆鸢轻叩门,柔声问:“国公爷,你找我?”
大丫鬟开门把陆鸢迎了进去。
褚昉朝她看了眼,屏退大丫鬟,唤她坐来桌案旁。
他很少如此和颜悦色,陆鸢微微诧异,面色却无波澜,安静垂眼坐着。
静默一瞬后,褚昉道:“孟华的遭遇你该听说了。”
陆鸢点头,原来他等这么晚是要说郑孟华的事。
她垂着眼,褚昉辨不出她是何神色,也无意深究,继续说道:“她遇人不淑,吃了不少苦,我既带她回京,便不会再叫她水深火热,我,欲娶她做平妻。”
褚昉说罢,乌黑双目盯着陆鸢,似震慑又似窥探。
陆鸢沉默着,看不出明显的情绪起伏,连一丝埋冤不甘都没有。
褚昉收回目光,刚要开口,听陆鸢柔声道:“这,不合适吧?”
竟是不愿意,陆鸢在他面前向来柔婉恭顺,便是不愿意也不会表现得太激烈,更不会言语相抗,她能问出这样的话,显然十分不愿。
许是心中发虚,褚昉竟没因她的不愿意而生气,默了片刻后,说道:“你先回去吧,我再想想。”
陆鸢愣了下,讶异于他竟说要再想想,他向来一言九鼎,容不得别人违逆,今次等这么晚也要说娶郑孟华的事,怎地这么快就偃旗息鼓?
离了璋和院,陆鸢望着茫茫落雪,心神蓦的开阔起来,好似在促狭的细谷中、茫茫混沌里,终于窥得了一线天光。
娶平妻,何必呢?予她一封放妻书,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不是更好么?
陆鸢拢紧大氅,披着雪色回了兰颐园,她想,褚昉总会想到这点的,现下没有说破,大抵是怕她在婆母的寿宴上哭闹。
寿宴前休妻,确实有些晦气,还有卸磨杀驴的嫌疑,他们这些世族最重名声,最怕授人以柄。
因着母亲寿宴临近,褚昉不必再进宫当值,一早便去给母亲问安,主动说起娶郑孟华做平妻的事,意思便是暂且放一放,等寿宴过了再说。
郑氏眉头一蹙,厉声问:“陆氏不愿意?”
褚昉摇头:“我还未告诉她这事,是儿子自己有别的考虑。”
“你顾虑什么?”郑氏眉心未展。
褚昉道:“平妻于礼不合,若有心之人拿此事做文章参奏孩儿一本,平白叫圣上为难。”
郑氏心知此言不差,褚昉如今春风得意,得圣上青睐,不知有多少红眼睛盯着他,就等着揪他的小辫子,他果真娶了平妻,虽无关朝堂,少不得生出些麻烦来,若陆氏没轻重再闹上一场,褚家怕是要变成京都的笑话谈资。
“就依你所言,这事放一放。”郑氏妥协地说道。
母子俩叙话片刻,陆鸢也来问婆母早安,例行公事问罢安,又说了些关于寿宴的安排,便没了其他话,正欲告退时撞上了褚暄夫妻,同来的还有郑孟华和一双儿女。
因为娃娃的缘故,松鹤堂很快热闹起来,欢声笑语不断。郑孟华的一双儿女是龙凤胎,都已三岁,冰雪聪明,在众人的逗弄下卖力背了几首长诗,惹得郑氏稀罕不已,搂着人一口一个乖孙,难免就想到自家两个儿媳。
王嫮进门才一年,肚子没动静就罢了,陆鸢进门可是两年有余了……
郑氏看向陆鸢,眼中多了几分嫌厌。
陆鸢身形单薄,一看就是不好生养的主。
郑氏抱着男娃,忽然心念一转,对陆鸢道:“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进门时间也不短了,怎么至今没有动静?”
此话一出,堂上顿时安静下来,谁都没想到,郑氏会当众问出这样的问题。
陆鸢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她明白婆母的用意,婆母在为郑孟华嫁进褚家铺路。
她小门小户,见识浅陋,这些都罢了,连孩子都生不出来,褚昉娶平妻进门无可厚非。
陆鸢沉默不语,郑氏不耐道:“照卿年纪不小了,子嗣上不宜再等,你做妻子的,总该为他分忧。”
言外之意,或退位让贤,或为夫纳妾,总要做些什么。
陆鸢这才恭谨地应了句“是”。
王嫮适时笑着劝道:“母亲,你急什么,三哥和嫂嫂都还年轻呢,尤其是嫂嫂,也才十八,正是大好年华呢。”
这话乍一听是在替陆鸢解围,可当着郑孟华的面说便有些不妥。
郑孟华小褚昉两岁,如今年已廿二,概因嫁人之后过得并不如意,容色有些颓靡,比同龄妇人都不及,更别说与花容月貌的陆鸢比了。
果然,王嫮才说罢,郑孟华看了陆鸢一眼,眼睛便红了。
女娃已经知事,知道母亲红了眼睛是难过了,声音软糯道:“阿娘,你怎么又哭了?”
“没有,没哭,果儿看错了。”郑孟华强颜笑着道。
郑氏见状,既恼恨王嫮口不择言,也迁怒陆鸢冷眼旁观,厉声喝道:“年轻如何,不过空有一副皮囊,以色事人,最是下贱,有何值得说道的!”
王嫮见婆母恼怒,缩着脖子躲去褚暄身后。
陆鸢垂着的眼中掠过一缕冰冷的光,隐在袖中的手掐紧了掌心。
良久,她平静道:“母亲,若无他事,容我告退。”
郑氏嫌厌地连连挥手,一眼都不想多看她。
陆鸢出了松鹤院,咬紧唇瓣,心中劝慰自己:快了,等过了寿宴,一切都快了。
作者有话说:
【1】化用自唐杜荀鹤的《小松》
◎逼她嫁给不喜欢的人◎
陆褚两家虽是姻亲,但这次寿宴并没邀请陆家,尽管如此,陆父还是亲自送来两箱百寿果作为贺礼。
但他没有请柬,被家奴拦在了外头。有小奴把这事禀给了陆鸢,陆鸢赶到府门时,见父亲形影单薄立在雪中,明明只有四旬年纪,却是华发早生,头发也是稀稀疏疏的,浑欲不胜簪。
看到陆鸢,他快步迎了过来,又被家奴横臂拦下。
“阿鸢。”许是在雪中站的太久,陆父声音有些微弱的颤抖。
陆鸢心头涌上酸楚,随即便压了下去,她将父亲带到一旁,好声说道:“你回去吧,褚家人不会放你进去的。”
“我知道,我来只是问你,那郑家姑娘是怎么回事?照卿打算如何安置她?他要休妻吗?”陆父言语急切,嘴唇冻得乌紫,微微颤抖着。
陆鸢平静的面容上牵出一丝冷笑,她早该想到父亲会为这事忧心,会怕她被褚家休弃,他从来都是如此,女儿于他而言只是获取利益的工具,过的好坏从来不是他要关心的事。
“国公爷什么也没说。”
父亲若是知晓褚昉有娶平妻的打算,定会闹出些动静来,陆鸢已经很累了,没有心思再来应付他。
“什么也没说?”陆父喃喃,紧紧锁着眉,似在忖度什么,忽然眼睛一亮,对陆鸢道:“照卿他对你是有情意的,你好好待他,莫再像以前刁蛮,温柔些,男人都是吃软不吃硬的。”
陆鸢冷冷笑了下,情意,刁蛮?父亲哪来的这般错觉?看来,他既不了解褚昉,也不了解自己的女儿。
怕父亲纠缠不休,也怕他在外站的太久受寒,陆鸢说道:“我明白,你快回去吧,忙过这些日子,我回去看你。”
“你不用回来看我,我们都好好的,你好生伺候照卿!”陆父这才肯离去。
送走父亲,陆鸢如释重负吁口气,命人把百寿果搬进去,正要折返回府,听身后有人和善地唤了句“阿鸢”。
陆鸢回头,一向沉静的眸中亮起灿灿星光,她笑着迎过去,“周夫人,您也来了。”
周夫人乃新任刑部尚书的夫人,四旬左右,以前和陆家住在一个巷子里,彼时陆家荣贵,周家清贫,但陆鸢喜欢周夫人,觉得她亲切和蔼,经常去他家玩耍,一来二去自然相熟了,若非陆鸢与褚昉有了那事,如今怕就是周家的媳妇了。
陆鸢亲昵地挽着周夫人手臂,有说有笑进了府中。
周夫人打量过她,言语间颇有些疼惜:“你瘦了不少。”
她没有问陆鸢过得是否如意,想来哪个女子担着那样的名声都不会好过,何况她嫁的还是最重规矩的世族,定受了不少冷待。
陆鸢笑道:“哪有瘦,在您眼里我以前该有多胖呀。”
周夫人笑了笑,忆起陆鸢粉嘟嘟白嫩嫩、艳若春桃的小脸儿,本还想说“你以前确实挺胖的”,见周围人越来越多,便止了话头,只是安慰似的拍了拍陆鸢手臂。
陆鸢安置周夫人落座后便忙着去招待别的宾客,一转头正对上褚昉的眼神,眸中的光霎那便沉了下去。
旋即,她对褚昉微微一笑,忙别的事去了。
褚昉在原地立了片刻,看着陆鸢娇痩的身形淹没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忆想她初嫁时模样。
瘦了么?褚昉实是记不起她两年前的模样了,他没再细想,抬步去招呼前来贺寿的同僚。
寿宴上一切进展都很顺利,圣上赏了几匹上好的绢缎作为寿礼,郑氏笑呵呵谢过恩,转头就拉着郑孟华说道:“姑母老了,你正是好时候,回头做几身好看衣裳,当嫁妆。”
来宾都是达官贵妇,也知晓郑氏话中深意,纷纷附和着,变着法的夸赞郑孟华。
陆鸢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尽职尽责给郑氏舀汤布菜。
周夫人却突然笑着道:“老夫人真是好福气,有这般好的侄女守着,还有两个懂事体贴的儿媳伺候,真叫我们羡慕。”
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陆鸢和王嫮身上,纷纷夸赞起两人来,陆鸢只是谦和地一笑,王嫮却满面悦色,说道:“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立即便有人夸赞王嫮大方识礼,宴席上的话语中心从郑孟华转向了王嫮。
郑氏心生不快,指使王嫮道:“听说有人送了百寿果,叫人拿来,给大家都尝尝。”
王嫮看向陆鸢道:“嫂嫂,是陆伯父送的吧,不知放在哪里了?”
这是指使陆鸢干活儿了。
陆鸢没有计较,吩咐人拿来了百寿果。
百寿果个头不大,表面像佛陀的肉髻,品相有些寒碜,王嫮看了眼,怕众人嫌弃,再次强调:“这是陆伯父送的,礼轻情意重,品相虽不好,味道是极好的。”
郑氏瞥王嫮一眼,冷笑了声。
有人附和王嫮的话,有人却只是笑笑,什么也没说。
周夫人似是自言自语地慨叹:“人都说这百寿果丑贵丑贵的,我还在想,为何越丑越贵,今日一尝,才知一分价钱一分货,我们有口福,跟着老夫人沾光了。”
陆鸢笑着看了周夫人一眼。
这百寿果十分稀见,且不易存放,也就陆家有行商背景才能弄到这么两大箱,情意重不重不好说,礼是真的不轻。
王嫮听罢周夫人的话,自知失言,面色一讪,再不说话了。
郑氏这才道:“我不馋这些东西,大家若吃着好,便分着吃了。”
突然看向郑孟华道:“我记得你最擅长作诗,不如就这百寿果作首诗?”
满堂响起附和声,郑孟华只好吟了首,众人纷纷拊掌称赞,“才貌双全”等话不绝于耳。
宴毕已是夜幕低垂,陆鸢送周夫人出门。
临上马车,周夫人握着陆鸢手臂道:“不管怎样,保重身子。”
她想到陆鸢过的不好,可没想到是如此不好,竟让一个明媚娇蛮的女郎变得如此沉静寡言。
陆鸢笑着点头:“会好的,别担心我。”
寿宴过后,郑氏分了一些庶务交由郑孟华打理,俨然已有将她培养成当家主母的打算,王嫮心中不平,不敢对婆母撒气,但话里话外总试图挑拨陆鸢和郑孟华的关系。
陆鸢对婆母所为并不反感,郑孟华分管庶务,自己反倒轻松些,能放更多心思在生意上,是以不管王嫮背地里如何抱怨,她从未多说一句。
这日雪重,天寒地冻,陆鸢难得清闲,恰又来了月信,倚在暖榻上翻看《笑林广记》,却半晌没有翻页,而是盯着那片书签出神。
褚昉进来时,见到的便是陆鸢看《笑林广记》入了迷。
他轻咳一声发出动静,陆鸢抬眼看向他,似未完全回神,怔了片刻后才起身相迎,柔声问道:“国公爷怎么来了,今日不用当值么?”
褚昉待她从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陆鸢自认最近没有招惹过什么要他训诫的事,那他来这里便只有一个目的了。可是,今日时辰尚早,还未用晚饭,且她来着月事,不能伺候。
褚昉没应她的话,脱下厚实的大氅在暖榻坐下,心不在焉随手翻了几页书,见陆鸢站着打量他,便拍拍身旁位置,说道:“坐。”
陆鸢忽然觉得他很陌生,却也没有违逆他的意思,在他身旁坐下。
她今日实在看不透他,他以前做那事从来都是直入主题,哪会像现在欲言又止,别别扭扭的,倒像有求于人的样子。
可他堂堂安国公,哪里求的到她?
“你跟周夫人很熟?”褚昉突然问。
陆鸢轻轻点头:“以前住的近,我常与她儿,儿女玩耍。”
“也常送百寿果给周夫人吃?”褚昉话锋一转,语气更加温和了。
陆鸢微微一愣,无意识点点头,好像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他大概确实有求于她?
褚昉接着问:“那你可知,哪里能买到百寿果?方才果儿和五郎闹着要吃百寿果,我去过一趟市肆,雪大闭市了。”
原是为了给郑孟华的一双儿女解馋。
“我侄儿们也喜欢吃那东西,家里会备上一些,应该还有,不若我回家一趟?”
褚昉看看天色,想到路上尺深的积雪,本想说算了,但一想到两个娃娃眼泪巴巴的可怜样子,点头应道:“我陪你。”
他起身披上大氅,又对陆鸢道:“穿厚些,积雪太深,马车难行,我骑马带你去。”
陆鸢换了身厚实的冬裙,外套一件胭脂红连帽披风,立在雪中似一株凌寒独放的红梅,褚昉看她一眼,问:“会骑马么?”
陆鸢没有回答,褚昉便默认她不会,与她说了些上马应注意的事项,陆鸢颔首道谢,敏捷轻巧地跃上马。
褚昉愣了下,似是没料到她领悟如此之快。
随后,他亦翻身上马,二人同乘一骑,陆鸢只觉身后似多了一堵墙,挡住了肆虐的风雪,但她并没靠过去,仍旧挺直了脊背。
雪势很紧,茫茫渺渺,不消片刻,褚昉的玄色大氅上已经覆了一层白,他起初驱马疾行,察觉陆鸢身子在发抖,便打马慢了些。
“冷吗?”褚昉问。
“还好。”陆鸢声音微微有些发抖。
褚昉没有说话,只是解下大氅裹在她身上。
她身形单薄,便是穿了冬衣裹了披风依旧纤细,裹在他的大氅里像只没人疼的小猫崽儿。
“国公爷,我不是很冷。”
陆鸢想把大氅还他,却被褚昉单手箍在腰间,阻下了她褪大氅的动作。
“何必逞强,受了寒,又叫人说褚家苛待你。”
话音不重,却低低沉沉,自有一股威慑,容不得人再推拒。
陆鸢明白他在指周夫人说她瘦了的话,柔声辩解道:“周夫人说笑的,国公爷别放在心上。”
褚昉没有多说,揽紧人的腰,打马疾行。风雪割面,陆鸢闭上了眼睛。
到了陆家,还未进门,便听到里头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你给姐姐下药,逼她嫁给不喜欢的人就算了,现在又来逼我,我们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
褚昉听到这句,脚步顿住。陆鸢却根本顾不上他,快步跨进大门。
◎陆鸢当初的不愿嫁是在做戏◎
陆鸢走得很急,把褚昉远远撇在了后头,他甚至不知她可以走得这样快,印象里,她总是细步跟在他后面,与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世家贵女没什么两样。
房内的争吵还在继续。
“我不逼她嫁人,她现在会是国公夫人吗,叫她自己选夫婿,她只会选个没前途——”
“够了!”陆鸢掀开门帘打断了父亲的话。
陆鹭被父亲罚跪在地,看见陆鸢,起身扑进她怀里,眼泪再也止不住,呜呜地哭起来。
陆敏之看着陆鸢皱了眉:“不是叫你在褚家好好待着吗,回来做什么?”
陆鸢怕父亲再口不择言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说道:“国公爷带我回来省亲。”
陆敏之立即敛去怒容,笑呵呵地叫着“贤婿”迎出门,看到褚昉手中拎着的酒坛,愣了下,旋即笑得更为开怀,热络地把褚昉请了进去。
除去两年前的赴宴,褚昉这是第二次来陆家,竟还带了礼,陆敏之受宠若惊。
陆敏之叫人准备晚宴,褚昉淡漠道:“不必了,我们即刻就走。”
说罢,他把酒坛放下,“这是黔中的武陵春。”
黔中武陵春乃是贡酒,抵两箱百寿果绰绰有余。
显然,褚昉怀的是以物易物、等价交换的心思,但陆敏之不知原委,只当褚昉拿好酒孝敬他,心中畅快,非要留人用过晚饭再走。
褚昉不耐地看向陆鸢,明显懒得应付陆父的殷勤,只想早点拿上东西离开。
陆鹭看见褚昉的眼神,越发抱紧了姐姐。
自从陆鸢出嫁,陆鹭很少见到姐姐,如今又被父亲逼嫁,她唯一能依靠的便是姐姐,遂抱着陆鸢央求:“今晚不走成吗,我有很多话要说。”
陆鹭看看外面的雪,又道:“雪那么大,住一晚也无妨的,你的闺房还是你喜欢的样子,一点没变,住一晚吧?”
怕自己留不住陆鸢,陆鹭又搬来两个侄儿做说客。
陆鸢出嫁时,两个侄儿还小,一个四岁、一个两岁,并不怎么记人,她出嫁后又不常回娘家,两个侄儿对她没什么印象,很是生疏,只是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她。
陆鸢目光柔和,想给两个侄儿见面礼,但来的匆忙,什么也没带,她讪讪地想去揉侄儿脑袋,被小家伙偏头避开了。
陆鹭道:“元郎、二郎,这是大姑姑,姑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快留她住一晚。”
两个侄儿与陆鹭十分亲厚,极听她的话,当即便蹲下去,分抱住陆鸢大腿,央求道:“大姑姑,住一晚吧。”
陆鸢看着乖巧的侄儿,心中亦是眷恋万分,她看向褚昉。
褚昉并不迎她的目光,只是看着窗外,眉宇间凝着几分厉色,显是不会留宿。
陆鸢了然褚昉的意思,没再多说,对父亲道:“我想吃百寿果了,家中备的可还有?”
“有有有,再给你带上两箱,够不够?”陆敏之热情道。
陆鸢点头,对褚昉道:“劳烦国公爷去我房里等上片刻,等百寿果装好我们就走。”
褚昉没有多言,在丫鬟的引领下去了陆鸢闺房。
陆敏之如今虽只是个七品小主簿,但陆鸢母亲嫁妆丰厚,除去给陆鸢的两个铺子,还剩三个铺子,积利颇丰,故而陆家生活还算优渥。
这是褚昉第一次进陆鸢的闺房。
入眼是一扇琉璃画屏,绕过画屏便是各式各样的楠木家具,临窗竟设了一张造型精巧的吊椅,环形椅背上雕镂着喜鹊登梅、事事如意等寓意吉祥的图案,椅面铺着一张貂绒软垫,好似是波斯舶来品。
与这闺房一比,陆鸢在褚家住的兰颐院除了宽敞些,没别的长处了。
褚昉在桌案旁坐下,看到一个造型别致、形似倒置喇叭的白瓷瓶里插着几枝早已干枯的红梅。
而今入冬没多久,若是新折的花枝不至于风干成如此模样,那这梅花至少是去年插进来的,或许是陆鹭折的吧。
褚昉不再看红梅,移目看向墙上。
不似普通人家只是简单敷白的墙壁,陆鸢闺房的墙上通铺着刺绣精巧的云幔作为墙衣,墙衣之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画,有些是花鸟,有些是仕女,其中一幅画十分生动传神。
画的是一个穿着红裙的少女背影,她负手背在腰后,手中握着绕成环状的马鞭,微微侧脸朝后看,眼尾扬起明媚的弧度。少女的正前方,马儿在低头吃草,山花烂漫。
一个清丽活泼、驻马游春的少女跃然纸上。
褚昉不觉凑过去仔细看了下,见右下角的落款写着:庚寅上巳,凌儿踏春。
庚寅,便是三年前,凌儿又是谁?
不及细想,外面传来脚步声,褚昉大跨步坐回桌案旁,正襟危坐,好似没有窥探过房内任何东西。
“国公爷,让你久等了,我们回去吧。”陆鸢掀帘子进门,面色已恢复沉静。
褚昉起身整理衣冠,状似不经意瞥了眼墙上的画,说道:“画不错,不知你还有一手好丹青。”
陆鸢并没看墙上的画,漫不经心道:“早年看着喜欢,从酸书生手里买来的。”
褚昉没再多问,他知道有些书生生活困顿,会以卖字画为生。
回到褚家后,褚昉直接带着百寿果去了蘅芳院,便是郑孟华的居处。
两个娃娃还在为吃不到百寿果哭鼻子,见到褚昉进来,立即撇开母亲,喊着“舅舅”扑了过去。
褚昉一手抱一个,温和地笑着,变戏法一般掏出两个百寿果,逗得两个娃娃立即眉开眼笑,抱着百寿果玩去了。
褚昉坐在暖榻上,看着两个娃娃,眉目之间的冰雪冷意都消融不见。
两个娃娃很可怜,小小年纪被自己的生父当成要挟他人的资本,险些丧命,好在他把他们带回来了,以后,他会护他们周全,让他们平安长大。
郑孟华斟茶递给褚昉,在他身侧坐下,眉眼温煦地问道:“表哥从哪里买来的百寿果?”
褚昉随口道:“陆家。”
郑孟华微微一愣,歉声道:“让表哥作难了。”
她知道以褚昉的性子,最不想打交道的就是陆家,更不愿承陆家的人情,可为了能让儿女吃上百寿果,他竟然冒雪去了陆家。
郑孟华心疼他,却也十分欣慰,她拿出一双绣花鞋垫递给褚昉:“表哥,我这几日无事,给你绣了鞋垫,还是按以前的鞋样裁的,你试试可还合脚。”
褚昉接过鞋垫,嘴上却是说道:“以后不必麻烦了,我鞋垫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