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攘攘见明月—— by垂拱元年
垂拱元年  发于:2023年11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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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昉的五个侄儿出自褚家大房和三房,都是男孩儿,平常对果儿多有忍让,闻听此话都不高兴地皱皱眉头,其中一个五岁多点的孩童说道:“谁说是放给你看的,你叫那烟花一声,看它应你吗!”
果儿指着他道:“你再说一遍,今晚不许你看!”
孩童哼一声:“我就看!这是我家,凭什么不让我看!”
果儿气呼呼看着孩童,却似找不到辩驳的话,憋得小脸通红,一跺脚跑走了:“你等着,我叫舅舅来!”
孩童有些惧怕不苟言笑的褚昉,也知褚昉对果儿千依百顺,见果儿去搬救兵,拔腿就跑,却被果儿胞兄抱住大腿。
“别走!叫你欺负我妹妹!”
那孩童要跑,被李五郎死死抱着,两人便扭打在一起。
旁侧几个孩童大约早就看不惯嚣张跋扈的李家兄妹,虽没有出手相帮,却也没有上前劝架,反而呐喊助威:“六郎,打他!”
小孩儿打架再寻常不过,陆鸢两个侄儿一母同胞亲兄弟还有抱头互掐的时候,她并不打算插手,越过抱头滚在地上的两人,正要回兰颐院,迎面撞上褚昉抱着果儿找了过来。
“国公爷。”陆鸢避在一旁为他让路。
褚昉连一个眼神都没递给她,大步越过她去,对滚在地上的两个小孩儿道:“六郎,住手!”
褚六郎立即停手,却被李五郎在脸上挠了下,褚六郎心里恼,朝李五郎左眼还了一拳才起身跑开。
也不知为何,他竟跑到了陆鸢身后,揪着她衣角小声道了句“婶娘帮我”。
环顾四周,除了几个缩成一团的孩童,远远观望不敢近前的家奴,就是满面肃色的褚昉,还有急急赶来的郑孟华,这样看来,好像确实只有陆鸢能帮他。
李五郎看到舅舅和母亲过来,嚎啕大哭,眼泪和着尘土在脸上纵横交错,瞧着狼狈又可怜,郑孟华一边给儿子擦泪,一边落泪。
果儿看见哥哥哭成这样,也哭号起来,指着陆鸢身后的褚六郎告状:“舅舅,他欺负我和哥哥,他是坏人,打他!”
“六郎,过来。”褚昉越过陆鸢,径直看向避在她身后,只露出一个脑袋窥探情况的褚六郎。
褚昉声音低沉,像一朵酝酿着暴风雨的阴云,褚六郎哪里敢过去,索性连探着的脑袋也缩了回去,紧紧揪着陆鸢衣角,央求:“婶娘,不要把我交出去。”
“六郎,过来。”褚昉声音越来越冷,如惊涛暗涌。
褚六郎身子抖了下,越发攥紧了陆鸢衣角。陆鸢觉察他的害怕,向后伸手轻轻拍了拍他。
余下几个孩童见势不妙,拔腿也要去搬救兵。
“站下!”褚昉没有回头,只递出一句命令,却如一座大山骤然横亘,吓得几个孩童立即僵立不动。
褚六郎小小的身子完全躲在陆鸢身后,褚昉看不到他,只能把目光落在陆鸢脸上,虽未言语,却是满含告诫。
告诫她不要妨碍他管教侄儿。
褚六郎若不寻求她的帮助,陆鸢决计不会多管闲事,但既然褚六郎向她求助,她也绝不会坐视不理,将他丢出去。
虽然她明白,褚昉不会太过责难一个五岁孩童,但六郎年幼,她不想他早早尝到求助无门的心酸和失望。
陆鸢低下身子,替褚六郎整理一下方才因为打架而弄脏的衣袍,柔声说:“六郎别怕,三叔向来公正,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罚你,你把方才的事情详细说与三叔,三叔自有公断。”
褚六郎受到鼓舞,试探地朝褚昉看了眼,见他还是满面厉色,不由缩了脖子,扑到陆鸢怀中,小声道:“婶娘,三叔偏心,我不敢说。”
陆鸢目光柔和,笑了笑,拍着他背轻声耳语几句,见褚六郎又看了褚昉一眼,壮着胆子朝他走去几步,在一个随时能逃开的安全距离,思维清晰地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末了,褚六郎道:“婶娘还有几位哥哥都听见了,不信你问他们,三叔,你不是教导我们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吗,是李五郎先动的手,我只是自保。”
褚昉约莫猜到陆鸢对六郎说的悄悄话是什么了,他何时教过以直报怨这种话,但六郎所言甚有道理,站在原地让人打,不是他们褚家立世的规矩。
且这样听来,六郎的确没错,错只错在,他身强力壮,愣把一桩寻常不过的稚子打架变成了恃强凌弱。
褚昉面色缓和,正欲训斥几句叫侄儿们散去,听怀里的果儿哭闹道:“你打我哥哥,你还有道理吗,你还撵我们走,不让我们住在这里!阿娘,他说这是他家,不让我们住!”
果儿哭的更凶,郑孟华听见这话,搂过儿子埋首在他颈后,悲戚地啜泣着,自责地说:“是阿娘不好,是阿娘不好。”
褚六郎见这架势,忙与果儿争辩:“是你先说不让我看烟花的,我只是说这是我家,我偏要看,谁撵你们走了!”
褚昉温声哄着果儿,转而厉声对褚六郎道:“我平常教你们的都忘了吗,不是叫你们让着弟弟妹妹,恃强凌弱,回去抄写十遍《弟子规》!”
褚六郎听罢,觉得这惩罚轻松多了,总比屁股开花强,拉上几位哥哥一哄而散,跑出去几步,又折回来塞给陆鸢两颗果脯干,小声道:“别告诉我阿娘,我偷偷拿的。”说罢便一溜烟儿跑了。
陆鸢含笑望望跑走的几个小人儿,一转头见果儿气的咬牙切齿,恶狠狠盯着她。
“坏人!你是坏人!”果儿冲陆鸢撒气道。
陆鸢没有说话,辞别褚昉朝兰颐院去。
夜色初临时,院中传来放烟花的噼啪声,隔着琉璃窗,隐约能瞧见绽放在夜空的绚烂。
“夫人,咱们也出去看吧?”青棠询问道。
陆鸢摇摇头,“你自己去吧,我有些累,想早点歇。”
青棠道:“那我也不看了。”
陆鸢坐在窗前愣神,忽听小院里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褚六郎清脆的声音:“婶娘,你怎么不去看烟花?”
她没有去看烟花,这个小人儿竟发现了,追到这里来请。
陆鸢迎出来,见六郎母亲裴氏也跟了过来。裴氏是褚家大房的媳妇,平素与陆鸢并不亲近,大约是听六郎说了今日事情,特意来感谢她。
陆鸢忙见礼称句“嫂嫂”,裴氏亲和地握住她手,说道:“你我妯娌之间,何须如此多礼。”
两人寒暄几句,说到今日事,裴氏又是一番恩谢,而后关切地问:“你后来可有再看大夫,那药吃着效果如何?若没效果,得及时换药才行,三弟年纪不小了,确实该有个自己的子嗣。”
她们都知陆鸢不得婆母和丈夫欢心,若想继续留在府中,子嗣是唯一依靠,且只要陆鸢无过,再有个一儿半女傍身,那郑孟华就别想轻易登堂入室。
陆鸢道:“还在用药,大夫说至少半年才能见效,这事急不来。”
裴氏想了想,说道:“不如改日,咱们去庙里拜拜,城东的送子奶奶庙很灵验,听说前一段五弟妹去拜过,前几日叫了大夫,说是怀上了。”
她口中的五弟妹便是王嫮,竟然怀上了,府中怎么竟没一点儿消息?
看出陆鸢诧异,裴氏解释道:“都说头胎娇贵,怀孕不满三月,不敢叫外人知道,怕吓着胎儿,若不是五弟妹找我请教养胎的经验,我也不知道。”
陆鸢微微点头,笑道:“喜事。”
裴氏语重心长道:“弟妹,你就是性子太软了,不争不抢的,你看哪家有表姑娘掌家的道理?”
见陆鸢沉默,她接着说:“我看三弟十分喜欢小孩儿,家中都是男孩儿,他才如此娇惯果儿,你抓紧给他生个嫡子,他有了自己的孩子,自然就不稀罕别人家的了。”
陆鸢笑了笑,只是应好,裴氏又坐了会儿才走,三番五次交待陆鸢在子嗣上下些功夫。
陆鸢望着窗外的烟花,忽生出一片可怜同情之心。
褚昉将来的孩子应该很可怜吧?
前朝《颜氏家训》有云:凡庸之性,后夫多宠前夫之孤。
褚昉是如何娇惯郑孟华的一双儿女,有目皆见,异姓宠则父母被怨,继亲虐则兄弟为仇【1】。
陆鸢断然不会叫自己的孩儿陷入如此境地。
作者有话说:
【1】出自《颜氏家训·后娶篇》。

陆鸢没有去看烟花,沐浴过后早早歇了,没想到夜中褚昉却过来了。
本以为他要哄外甥女,不会过来的。
他带着一身寒意,贴着陆鸢后颈的下巴如冰刺骨,双手却火热,环着她的腰……
他这几日尤其重·欲,房·事勤了许多,每次都似要把陆鸢拆解揉碎,吃干榨净。
事毕,还会拥着她说会儿话,虽然陆鸢在这时候没有多少力气与他说话。
“果儿下个月生辰,我答应再给她放一场烟花。”褚昉饶有兴致缠玩着陆鸢的头发,语气温和地说道。
陆鸢不知用什么沐发,每次沐浴完都有一股清冽的芬芳,他很喜欢。
陆鸢随意地嗯了声,不知他与自己说这些做什么,她既不掌家,与果儿也不亲近,放不放烟花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察觉她的冷淡,褚昉微微皱眉,语气微变,却仍是温和道:“还在怪她撕了你的书?她才三岁,你何苦计较?”
陆鸢打起精神回答:“没有,国公爷误会了,我只是有些累了。”
褚昉笑了笑,掰着人的肩膀翻过来,使她扑在自己怀里。
他们第一次如此温馨亲密。
之前褚昉做完那事便会自顾自睡去,甚至不会留宿兰颐院,这几次虽然会拥着她,但都是从背后相拥,且也只是温存片刻,似是作为她辛苦伺候他一场的奖励,从未像今次这样揽她入怀。
陆鸢有些不习惯,从他怀中移开,偎在他臂弯下,离得很近,却没有接触。
褚昉没在意她这番小动作,继续说道:“孟华生辰也在下月,我叫她办场宴会,与故友聚上一聚,你生辰是何时,若差的不远,便一起办了。”
陆鸢在黑暗中睁开眼,他怎么突然想到她的生辰了?
因为要给郑孟华过生辰,顺便想到了她,怕别人说一个表姑娘比过了国公府的嫡夫人?
是了,他们向来重礼度,由得自己做,由不得别人说,面子功夫一定要做足的。
陆鸢重新合上眼,不在意地说道:“我的生辰已经过了,便好好准备表姑娘的生辰宴吧。”
“过了?”褚昉低头看向她,等着她主动说出日子,半晌没听她开口,只好状似无意地问:“是何时?”
“这个月十二。”陆鸢困顿地回答,轻轻打个哈欠。
“去周家赴宴那日?”
听到周家,陆鸢下意识神智一醒,顿了顿,故作倦不可支,慵懒地“嗯”了声,迷糊道:“国公爷,睡吧,真的困了。”
褚昉怔了会儿,冷道一句:“那便算了。”
听着竟似有些生气。
陆鸢不知他为何生气,也没心思深想,自顾自睡去。
进了腊月,又落了几场雪,积雪难行,陆鸢便窝在家中译书,郑孟华已将古文全部誊写完毕,交与她译为今文。
不止如此,郑孟华还在陆鸢之前已经译好的古今对照本上做了注解,她的字很好看,与褚昉字迹有八分相似,褚昉对她的注解似是十分满意,偶尔还会提笔做些圈注,也会与陆鸢讨论。
陆鸢每次都是认真听着,而后无奈地说一句:“我不太懂。”
她几次这样答复后,褚昉便不与她聊注解的事了,只是提笔做标记,等郑孟华来时,才会与她商榷一二。
每次两人在旁讨论注解,陆鸢都充耳不闻,专注地译古为今。
这次三人又同聚璋和院,褚昉正与郑孟华讨论注解,听家奴来报,说是之前在尚绣坊定的衣裳送过来了。
郑孟华便道:“将表哥和嫂嫂的衣裳都送到这里来。”
待衣裳送来,陆鸢起身正要去接下,见郑孟华已先她一步把褚昉的衣裳接在手中,对捧着陆鸢衣裳的婢子说道:“伺候夫人试试可合身。”
郑孟华则熟练地展开衣裳,对褚昉笑道:“表哥,你看看可还满意?”
褚昉二品公爵,又领殿前大将军一职,按例可服紫,郑孟华给他定的衣裳有绛有紫,还有一身玄袍,纹绣则都是神气庄严的夔纹瑞兽,滚边处饰以回形云雷纹或者勾连如意云纹,与他以往的习惯相类。
褚昉微颔首:“很好。”
“那快试试。”郑孟华就要服侍褚昉宽衣。
褚昉挡开她伸来的手臂,朝屏风后看去,陆鸢在那里试衣裳。
他道:“你先回去吧,这些事让你嫂嫂来。”
郑孟华愣了下,随即温顺地笑着应好,把衣裳放在一旁的榻上才关门出去。
陆鸢也听到了这话,怕褚昉等太久,很快整理好衣裳从屏风后出来,伺候褚昉换衣。
褚昉瞥一眼她的衣裳,和去年的款样似乎没什么区别,褒衣博袖,颜色也是泛暗的朱色,看上去有些老气横秋。
像她闺房里那枝早就干枯掉的红梅。
她才十八岁,远远没必要穿如此庄重的颜色,连长她四岁的郑孟华穿的也比她艳丽活泼。
“下次再裁衣裳,可让孟华帮你看看,她眼光一向好。”
陆鸢手下一顿,旋即收回异样,随口应好。
她心里清楚,没有下一个冬日了,下一个冬日,站在这里服侍他的该是他心心念念的郑孟华了。
试过衣裳后,褚昉又道:“以后有些事,你也该操持了。”
陆鸢没明白他的意思,看着他问:“国公爷是指?”
褚昉说:“我的衣裳,总不能叫孟华一个人操持。”
陆鸢点头,“我记下了。”
这时,外头传来郑孟华的声音:“表哥,大夫来给五弟妹诊脉,姑母说,让他也来给嫂嫂诊一下,你看如何?”
“进来吧。”褚昉说道,转头示意陆鸢坐去暖榻上。
陆鸢神色微微有些不自在,心不在焉地坐在暖榻上,看着大夫神色。
大夫还是上次给她开药的大夫,又像初次一般右手换左手复换回右手,满面疑惑,百思不得其解到自我怀疑,自言自语:“不该啊。”
他盯着陆鸢问:“夫人可有按时喝药?”
陆鸢漫不经心点头:“一直在喝。”
大夫眉心紧锁,摇着头道:“不该啊,怎么会毫无起色呢?”
按说喝了一个多月的药,该见效了,怎会毫无起色?
褚昉坐的笔直,听到“毫无起色”,目光变了变,眉头微皱,看向陆鸢身旁站着的青棠,沉声问:“夫人果真有按时喝药么?”
青棠连连点头:“有的,一顿没落过。”
褚昉看向大夫,似在寻求答案。
大夫又诊了片刻,说道:“上次便察觉夫人肝气郁结,今次好像更严重了,夫人可是有烦心事?”
陆鸢微微叹口气:“没什么紧要的烦心事,大约就是子嗣一桩吧。”
大夫道:“夫人放宽心便可,越是郁结,越不易治病。”
陆鸢缓缓点头,大夫又开了些舒心顺气的药,千叮万嘱陆鸢宽心放松之后才离开。
郑孟华也关切安慰几句,去同郑氏回话。
陆鸢斜倚在暖榻上一动不动,她察觉褚昉盯她的眼神,似是已经起了疑心。
往后,他若是请大夫一月一诊,岂不是更难应付?
默了会儿,陆鸢看向褚昉道:“国公爷,不如……”
“我说过,你安心养病,不必胡思乱想,褚家不会在这个时候弃你不顾。”
褚昉语气很淡,听不出喜怒,但音色很沉,似是为了打消她的胡思乱想而给出允诺。
两人之间又是良久的沉默。
陆鸢忽然问:“若是我永远调不好呢?”
褚昉看向她,眉宇间似有些不耐,“大夫既说可以治,便是可以治,你莫乱想。”
“国公爷,予我一封休书吧。”陆鸢双目无神盯着窗外,沉沉说道。
她忽然不想再等了,不想再听凭他们所谓仁至义尽地照顾,不想再等他主动说出休妻这种话。
若这个年夜饭,能回陆家吃,或者去她自己的酒楼吃,她是极欢喜的。
她一直企盼着好散的这日,褚昉若能感念她两年来任劳任怨,和平休妻,且在休妻之后不再记恨陆家,那她这桩姻缘就算功德圆满了。
陆鸢在等褚昉的答复,最后等来的却是他离去的脚步声和吱吖的关门声。
她无奈地长叹一声,到底还要她等多久?
褚昉出了璋和院,漫步雪中,心绪有些乱,不知不觉竟来到了兰颐院。
他抬步进去,闻着一室药香,坐在暖榻上出神。
这一日终于还是要来了,他必须要做个选择。
就算陆鸢不自请休弃,母亲有一日也会逼他休了她。
而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她不孕,褚家为她治病,阖府优待于她,可到最后,她的病毫无起色,褚家待她仁至义尽,在此时休弃她,顺理成章,不致授人以柄。
她呢,为何自请休弃?想挣得最后的体面?
她一直都是个体面人,尽管在他和母亲面前低眉顺眼,看着没有半点脾气,可她给人的感觉,低姿态却并不卑微,像蒲苇,谁都可以搓磨,却总是能很快恢复如初,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那为何这次,她就挺不过去了?
太在意子嗣一事?太害怕不能为他生个孩子?
过去的两年,她定是明白,他不想她为自己生孩子,而这次南征回来,她应也是察觉他改了主意,所以很珍惜在意这次机会,很想怀上他的孩子,所以才因不孕一事郁结在心?

陆鸢没等来褚昉的答复,却等来了自家兄弟和妹妹的探视。
陆家兄妹被带进兰颐院时,陆鸢才知,她因不孕而郁结于心的事已经人尽皆知,父亲急得团团转,重金遍寻名医,搜罗了十来个大夫,却不好往褚家送,只能让兄长先来探病。
陆徹自受魏王案牵连被降职后,索性递了辞呈一心行商,天南地北的跑,前些日子刚回到京城便听说了妹妹的事。
在他印象里,妹妹不像是会轻易郁结于心的人,两年前,父亲以死相迫逼她嫁入褚家,旧情郎因此心疾突发差点丢了性命,她都挺过来了,如今只是子嗣缘薄而已,又不是无药可救,她何须如此郁郁寡欢?
但看着曾经珠圆玉润、朝气蓬勃的妹妹懒洋洋斜倚在暖榻上,身形清减,容色憔悴,陆徹仍是有些心疼。
陆鹭直接没忍住眼泪,抱着姐姐哭起来,陆鸢安抚着妹妹,笑着说:“快别哭了,传进别人耳朵里,该说褚家苛待我,叫你们心疼了。”
陆鹭见屋里都是自己人,小声泣道:“他们就是苛待你。”
陆徹提醒小妹道:“别胡说。”
陆鹭瞪兄长一眼,怏怏不语。
陆徹看着妹妹默了会儿,掩去目光中的疼惜,说道:“不如我跟安国公说说,接你回娘家住几天,让大夫为你好好诊诊?”
陆鸢摇头否道:“年关在即,我这时候回娘家,让褚家的面子往哪搁?再说我这不是疑难杂症,并不难治,让爹爹把家里的大夫都遣散了吧。”
陆徹思想片刻,忽然问:“你的药都是青棠亲自煎的吗?”
陆鸢知晓兄长在担心什么,谁都知道褚昉的旧情人住在府中,还具有掌家之权,而陆鸢不孕的最大受益者也是郑孟华,难免会猜疑到她身上。
陆鸢肯定地点头,又劝兄长:“你别胡思乱想,褚家家风严正,不会做出这种事。”
“你的药方给我,我让人制成药丸给你送过来,不经褚家人的手。”
陆鸢知道兄长向来谨慎,只好让青棠写了一份药方给他。兄妹又说了会儿话,褚昉回来了,邀兄长去了璋和院,只留陆鹭陪着姐姐。
陆鸢便问起她与贺震的事。
陆鹭说道:“姐姐你别管了,他已经答应我,婚期前若能默写下来《竹书纪》,我才嫁他,若不能,他就主动退婚。”
陆鸢一怔,霎时明白褚昉让她译书的用意所在,没想到褚昉也是受人所托,竟会帮属下做这种事。
陆鸢把译书一事说与陆鹭,“你这招行不通了,那《竹书纪》古今对照本怕是已经到了贺左卫手里,说不定现在他已经背了一半了。”
陆鹭假意嗔怪道:“姐姐,你莫不是被那贺小将一句‘长姐’给收买了,故意帮他的。”
陆鸢点着她额头笑,“他若是品行端正,我还真要帮他,把你这个伶牙俐齿的小东西早点嫁出去!”
陆鹭按下姐姐的手,贴她更近了些,悄悄掏出一封信,小声道:“元诺哥哥知道你生病,很担心,托我带给你一封信。”
陆鸢面色大变,却是急忙接过信塞在暖榻褥子下,低声训斥道:“阿鹭,你怎么做这样的糊涂事!以后再不能如此!”
她知道这两年来他们都没有忘记彼此,可周元诺做事向来有分寸,从未再约见她或者私自递信,这次竟犯了糊涂,托妹妹带信到国公府,他就不怕……
陆鹭明白姐姐担心什么,委屈道:“元诺哥哥也是担心你啊,他去找我时看着很憔悴。”
“总之,以后不可再做这种事,一旦事发,陆家和周家都没有活路。”陆鸢厉声命令道。
姐妹俩又说了会儿话,陆徹在褚昉的陪同下折回兰颐院。
陆鹭向来不喜褚昉,自他进来就不怎么说话了,房中气氛顿时沉静下来。
陆徹与褚昉对视一眼,温声交待妹妹道:“你安心养病,别胡思乱想,等过了年关,我来接你回去住上一段日子。”
陆鸢讶异地看向褚昉,好奇二人说了什么,兄长竟当着褚昉面说出接她回家这种话。
陆徹补充道:“国公爷已经答应了。”
说完这些,兄妹又寒暄几句便告辞离开,褚昉竟亲自送陆家兄妹出门。
陆鸢诧异地看着褚昉出门,抓起藏在褥子下的信,本是要直接丢进炉子里烧掉,想了想,终是没忍住拆开看了下,一目十行地看完,赶在褚昉回来前扔进了炉子,亲眼看着它烧成灰烬。
褚昉折返时,看到陆鸢站在暖炉前发呆。
“冷吗?”褚昉走近问,顺手扯过她小手握在手中,察觉一阵凉意。
陆鸢撤回手,给他倒茶喝,莞尔道:“不冷,我就是这体质,手脚总是要凉些。”
倒完茶,陆鸢在褚昉对面的榻上坐下,两人各捧一盏茶,中间隔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小茶案,各自喝着茶,相对无话。
陆鸢看似没往褚昉那边看,却总能在他茶将见底时及时添满。
坐了会儿,陆鸢感激道:“多谢国公爷。”
她在谢什么,褚昉心里清清楚楚,谢他肯打破不与陆家打交道的原则,准许兄长上门看她,也谢他对兄长和妹妹还算以礼相待。
但这些值得她感恩戴德、千恩万谢么?
褚昉不想给以任何回应,像对待她往日千千万万次的恩谢一样。
他只是喝着茶,俊朗的五官勾勒出冷淡而高贵的线条,这样的容色名动京城,令无数人回眸侧目,但眼前女子好似从未多看一眼。
大约觉得喝茶太过单调,褚昉命书韵去璋和院拿了几卷书过来,他坐在旁侧翻看起来,竟一时没有要走的意思。
陆鸢心中纳罕,却什么都没问,坐了会儿,移步到书案前核算账本。
她左手打算盘,右手执笔,几乎左右同时开弓,神情专注。
她指节修长灵巧,五指交替拨着算珠上上下下,干脆利落,灵活自如。
噼里啪啦的算珠响声萦绕在静谧的房间内。
青棠不由奇怪:往常夫人都是心算,今日怎么改用珠算了?不怕吵到姑爷么?
青棠小心去探褚昉的神色,见他神情自若,专注看书,竟似听不见算珠的响声。
倒是陆鸢打了会儿算盘后突然停下,满含歉意地看向褚昉说道:“国公爷,我可是吵到你了?是我疏忽,竟忘了你在看书,我这就别处去。”
她拿过算盘起身,欲出门去,听褚昉声音很淡地说了句:“你算你的,无须别处去。”
伴着话音,他翻了一页书,竟似真的不相干扰。
他既这样说,陆鸢没再出去,却也不好接着打算盘,只能改为心算,很快便核算完毕,实在无聊,只能没事找事修剪房中的红梅。
以往褚昉不在的时候,她心算完毕都会睡上一觉歇歇神思,或者拼补誊写破碎的《笑林广记》,但显然这两件事现下都不宜做。
用过晚饭,青棠照常端来药,当着褚昉的面,陆鸢只好喝了下去。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这药如此苦涩,苦涩到掩盖了所有味道。
她无意识颦紧了眉,端过一盏花茶清口,却见褚昉安静地看着她,眼神淡漠。
她不动声色舒展眉心,清口之后又小啜几口茶,尽量使自己看起来已经习惯了药的苦涩。
褚昉在这时突然开口,吩咐书韵:“明日拿些蜜饯过来。”
陆鸢掀眸朝他看了眼,柔声道谢,可这句道谢却似触怒了褚昉,他平静的目光变得有些烦躁,面色冷肃几分,拿了书坐去灯下自顾翻看。
陆鸢察觉褚昉在生气,只觉莫名其妙,以前他待她也很冷漠,但基本的修养还在,只要她规矩本分,没碍着他的眼,他不会无端冲她撒气。
而且他也不曾一连许多日宿在她房里,更不会像今日一般闲来无事在她房中看书,更不必说主动提出叫人给她送蜜饯。
一切都太反常了。
大概是看在她生病的份儿上?因为大夫说她肝气郁结,要她宽心,所以褚昉才会耐着性子给她更多陪伴?
这样想来,一切便说通了,他不是无端生气,而是明明不耐烦待在她房里,却偏偏发作不得,只能自己生闷气。
那她之前自请休弃一事,他可曾好好考虑了?
他心中可是已经有了决定?只要再忍过三个月,再对她布施一些恩义,便可名正言顺休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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