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文帝不待他说完,冷笑打断道:“你我都清楚,这江山是萧家的江山,沦落到他人手中,咱们都得死。但若保住江山,再除去朕,你平王便是天下之主,岂不美哉。”
“这这这……臣惶恐,陛下明查,就算借臣一万个胆子,臣也万万不敢做此想啊。”平王慌忙解释道:“若皇兄有此顾虑,臣即刻领兵回涂州,从此不再踏入京城半步。”
“哦?看来皇弟真是忠心耿耿。”
平王连连点头:“臣弟一心为主,日月可鉴,绝不敢痴心妄想。”
“可朕却听说皇弟麾下有一位谋士,名唤霍凌昭。”
听到“霍凌昭”三个字,萧霈云猛然抬起头。随即她联想到那封落款为凌昭的信,那个叫凌昭的人,他竟是姓霍么?
心中似乎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只听兴文帝又道:“朕记得反贼霍渊有两个儿子,长子凌霄,次子似乎就叫凌昭。”
平王额上已渐渐冒出冷汗,他强自稳住心神,勉力露出一丝笑容,回道:“皇兄说笑了,霍家满门不是都已被斩首了么?如今都是乱葬岗上一捧黄土,哪来的什么霍凌昭。”
“哦对了,也许他现在不叫霍凌昭,他叫欧伯卿。”
兴文帝淡淡吐出最后三个字,平王瞬间煞白了脸,萧霈云也觉“轰”地一声,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茫然地看着兴文帝:“父皇,你在说什么?”
兴文帝站起身,轻抚她的头,笑得愈发慈爱了:“乖女儿,不要急。”
“父皇,伯卿他是欧太傅的儿子,我成亲时,欧家祖上三代您都查过的,他怎么可能是反贼的儿子。”她抓着兴文帝的手臂大声说道。
兴文帝拍拍她的手,笑道:“朕也很想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只怕跟欧家脱不了干系。”
他拂开萧霈云的手,转身又对平王说道:“皇弟还不肯说实话?”
“臣弟实在不知道皇兄在说什么,欧伯卿?这不是驸马爷么,听闻他被冲进章河之中,尸体都找到了,又怎么会是霍凌昭呢,这个公主殿下最清楚,若他来了臣弟府上,臣弟自然是要将他送回京城,与公主团圆的。”
“还嘴硬,朕若没有掌握确凿的证据,又怎会轻易打草惊蛇。”兴文帝从袖中拿出封信,扔在平王面前。
平王看完后,身体骤然惊颤,他跌坐在地,那封信自他颤抖的手间滑落,却是想否认也不得了。窝藏反贼已是大罪,这封信彻底坐实了他与反贼勾结,哪里还有活命的可能,霍凌昭的身份一直隐藏的很好,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
萧霈云忙将那封信捡起来看,不是御书房里兴文帝给她的那封。但依然是欧伯卿的笔迹,只是却没了落款,内容也不再是寻常问候,上面详细记载了平王亲兵的人数、部署以及进攻的时间,正是今夜……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响动,是熟悉的兵戈挞伐声,时间掐得与那信上所写一模一样。原来平王的玄甲军早已趁夜偷偷靠近京城,平王出城即是信号,只是今夜出了意外,平王未能成功出城,但计划依然未变……
兴文帝听到声音,却不慌不忙,他蹲下身子,讥笑道:“看来,今夜霍凌昭是铁了心要杀进京城,已经不管你的死活了,事到如今,皇弟可有一丝后悔?”
平王双眼一翻白,便倒了过去,他瘫在地上一动不动,有进气无出气,豆大的汗珠自他额上坠下,像是将死一般。
兴文帝冷冷看着他:“装死解决不了问题,这样吧,朕始终念及多年兄弟情义,给你条活路,只要你号令玄甲军退兵,再将霍凌昭的人头奉上,朕赦你无罪。”
听闻这话,平王终于有了反应,他虚弱回道:“你……你真的会放过我?”不等兴文帝回答,他又颤声自语道:“你别当我是傻子,你会有那般好心?如今四大营损耗殆尽,霍凌昭起兵围城,你尚且有所忌惮,顶多我今夜交代在这里,若真依你所言,我全家老小还能有活路?你不过是想看我们自相残杀,我不会上你的当的。”
“忌惮?”兴文帝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你以为你们的计划天衣无缝?愚蠢!诚然京城四大营与叛军连日对抗,消耗太过,对你构不成威胁,但你别忘了朕手中还有一个申毅,况且你的军机布防已被朕掌握,你还能有几分胜算?”
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这枚没算在局内的棋子,终成了致命一击。难怪他算准时机抢先勤王,却来了一个申毅,难怪申毅的银甲军能事先占据高地,靠□□射杀叛军而不损一兵一卒,他的亲兵却只能在运河渡口与叛军近身相搏,原来却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到底是棋差一招啊。
“不过你愚蠢了大半辈子,终于也有聪明的一回,你说对了,朕就是想看你们狗咬狗,你们想趁京城大乱要朕的命,朕也可以等你们两败俱伤再出手,是受尽折磨而死还是要朕给个痛快,你自己选吧。”
成王败寇,今夜是出不去了,平王两眼一翻白,身子直挺挺地朝后倒去,这次倒是真晕了。
兴文帝沉了脸,一脚踹在平王身上,骂道:“就凭这点胆量,也敢学人家造反,废物东西。”
萧霈云眼瞧着殿上情形,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当即拉住兴文帝,问道:“这……这究竟怎么回事?”
兴文帝一甩衣摆,命人将平王抬下去,对萧霈云道“你向来聪明,听了这么久还不明白么?”
“不……不可能的,伯卿他不是……”萧霈云连连摇头,她无论如何也不信相守三载的夫君竟是反贼之子,她更不敢细想,他娶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可能什么,不可能是反贼还是不可能是霍凌昭。”兴文帝讥讽道:“朕知道,这种事你一时很难接受,也罢,朕再让你见一个人。”兴文帝冲裴红川使了个眼色,裴红川心领神会,回首又打了个手势。
说是带,其实是由两个侍卫架着胳膊拖了进来,他周身满是伤痕,头发凌乱地遮住了脸,显然刚被毒打过,污血浸透了身上的单衣,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破烂的血衣下那外翻的皮肉。
两个侍卫松开了手,转身出去。那人匍匐在地,捂着胸口连咳数声,接着一口血喷在面前。
萧霈云弯下腰,伸手撩开他的头发,只见他似乎刚被烙铁烫过,右脸一片血肉模糊,满是血沫的口腔里上排牙齿竟生生被拔去六颗,如此折磨,便是想咬舌自尽也不能够了。
“啊——”萧霈云惊呼一声,跌坐在地,这人正是欧伯卿的哥哥欧裕,他周身无一处完好,平日里温文儒雅全然不见,当下已是不成人形。
欧裕听到惊叫声,十分吃力的抬头环伺,将在场的人一一扫过,最后定格在萧霈云脸上:“怪不得他们找的到……”
他声音透着不正常的嘶哑,刚一说话,又是一口血喷出。
萧霈云不明白他的意思,还没来得及开口,兴文帝便先上前一步拉起萧霈云,夺过她手中的信扔在欧裕脸上,说道:“知道这是谁给朕的么?”
欧裕费力的取下那封信展开,随即发出怪异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原来是她,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萧霈云不知他口中的“她”指谁,但见他笑得肆意狂妄,眼角却禁不住淌出眼泪,滑过他的鼻梁和烙印,想必心伤至极……
“被身边的人背叛不好受吧,朕自问待你欧家不薄,你们为何要背叛朕。”兴文帝恨得咬牙切齿,不同于对平王的平静,他此时字里行间皆充斥着怒气。
欧裕苦笑一声,吐出血沫道:“呵,背叛,你还在乎这个?”
兴文帝眯起眼,右手捏紧握拳背在身后。
欧裕怒目而视,骂道:“大兴开国五虎将,曾、周、齐三家哪个不是悲惨收场,霍家一门几代忠烈,小心侍君,却被屠尽满门,镇北王为求自保,也不得不选择自我放逐,数年来驻守于北境苦寒之地,你凉薄至斯,以后谁还敢为你尽忠。”
飞鸟尽,良弓藏……
霍家那段旧事像一把钝刀,随着时光流逝在他心口磨出一道口子,时间越久就越疼,越惶恐……
“凉薄?那是因为他们都该死,朕是君尔等是臣,朕要他们死他们就得死……”
“该死的是你!”欧裕怒吼。
兴文帝一脚踢在他的后腰上,痛得欧裕闷哼出声。
“霍凌昭蛰伏在朕身边多年是为了报仇,你呢?”兴文帝怒吼道,欧裕这个年纪,能在户部身居要职,别人都以为皇帝是看在女婿欧伯卿的面子上,其实兴文帝是看重他心思活络却又通透果敢,这些年欧裕备受重用,知道兴文帝不少秘密,曾经有多信任,此刻就有多恨。
他先前一脚踢在欧裕身上的伤口处,疼得欧裕咬紧牙关直打颤,却依然不觉解气,他又连出数脚,一边踹一边骂道:“朕是那么信任你,你告诉朕,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萧霈云见他形如癫狂,扑上去拦住他:“父皇父皇,他已经受了重伤,再打下去会死的……”
欧裕死咬牙关,任由他踢打,痛到极致,却仰天大笑起来。
兴文帝住了脚,胸口起伏不定,地上的人张狂至极,即使到这般田地,他也不肯求饶半句,兴文帝面色一寒,说道:“死到临头,还敢猖狂。”
欧裕止住笑,鄙夷道:“死有何惧,凌昭他会给我报仇的,老贼,我在黄泉路上等着你。”
兴文帝蹲下身子,一把扼住他的喉颈,双手收紧,将牙咬得咯咯作响:“听你的口气,为了这帮逆贼连命都能不要,朕查过欧家上下全族,你们欧家与这些人没有瓜葛,朕百思不得其解,你告诉朕,究竟为什么?”
萧霈云再想去制止,却被裴红川拦住。
欧裕因呼吸不畅面上涨得通红,额头青筋暴起,鲜血自他口中渗出,可他浑不在意,狰狞笑道:“你想知道,去地底下问阎王爷吧!”
兴文帝咬紧牙关,脸上的肌肉因怒极而抽搐,他手上不断收紧,直至欧裕翻了白眼,才猛然松开。
气门一开,濒死的欧裕如鱼得水,他佝偻着身子,趴在地上贪婪地呼吸着。
兴文帝站起身,居高临下俯视他:“朕知道你不怕死,就是不知道你的女人和孩子是否如你一般□□嘴硬。”
欧裕闻言浑身一震,挣扎着起身要和兴文帝拼命,萧霈云也呆住了,欧裕的妻子李氏并未生养,难道是……
她随即想到欧太傅告老还乡前,临别宴那夜欧府竹林中与他偷欢的女子,他说最多一年便会娶她,难道是她?
她尚且来不及多想,欧裕便已挣扎着站起身,裴红川率先一步挡在兴文帝身前,朝他大腿上用力一脚,好不容易站起的欧裕又轰然摔倒,他双目充血,运起一口血痰,用力往兴文帝身上啐道:“萧赫老贼,你敢动她们,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兴文帝急退两步,避开那口血痰,他冷笑一声:“做鬼?你也得有这个机会,朕把你的头挂在城门上,再把你的身体剁碎了喂狗,让你知道什么叫做永不超生。”
兴文帝拔出裴红川身上的配剑,便要往欧裕身上刺。
“不……不……父皇,不要……”萧霈云挡在欧裕身前,哭着哀求道。
今夜发生了太多事,一件件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只觉头昏脑涨,唯一想的就是不要再死人,她知道欧伯卿与欧裕手足情深,若他出了事,就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我……我去见伯卿,我去跟他说,求您饶过他……”
萧霈云苦苦哀求道,就在这时,门外闯进一个侍卫,那侍卫神色慌张,急跑进来禀道:“不好了,皇上,平王驻军反了。”
兴文帝早有预料,脸上不见丝毫惊慌,他伸出手,将跪地的萧霈云扶起,说道:“傻女儿,来不及了,在权利和仇恨面前,你实在太渺小了。”
转身又吩咐道:“传令申毅,即刻动手,尽数诛杀平王叛军。”
那侍卫却急道:“申毅也反了。”
“什么?”兴文帝大惊,明明晚宴前他还曾秘密召见过申毅,怎么短短几个时辰申毅也反了,他一把扯过那侍卫的领子,急问道:“怎么回事?”
“申毅他……他带兵杀了守城卫,开了城门,放了叛军进来,如今城门已破,他们直奔皇宫来了。”
兴文帝面露骇色,浑身忍不住颤抖起来,他一心防平王逼宫,自以为申毅是绝密杀手锏,不曾对他有所防备,千算万算,竟没想到会栽在他的手上。
浓烈的恨意涌上心头,兴文帝仰天大叫道:“申毅,申毅,连你也敢背叛朕……”
“嗞——”兴文帝盛怒之下,举起长剑刺向脚边的欧裕,剑尖没入欧裕的脊梁,剧痛传来,他“啊”地大叫出声,浑身绷紧却不住地发抖,已是痛极……
“父皇不要……”
兴文帝充耳不闻,紧握着剑的手死死用力,恨不得将他砍成两段,直至他不再挣扎……
萧霈云挣脱侍卫的桎梏,伸手去抓兴文帝手中的剑,但已经来不及了,欧裕早已没了气息,萧霈云跌坐在地,欧裕一死,他们之间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兴文帝看了眼身下死透的欧裕,咬牙切齿地说道:“照朕说的做,把他的头砍下来,挂在城门上给霍凌昭看,剩下的拿去喂狗。”
侍卫得令上前来,萧霈云死命护着欧裕的尸体,哀求道:“不要,他人都死了,求您,不要这么残忍。”
兴文帝一把将她拽起,恨道:“朕容许你多番忤逆,却容不下背叛,你若再敢为反贼求情,朕连你也一起杀。”
兴文帝的话如寒潭的百丈玄冰,从头顶直达心底,瞬间浸透了萧霈云的四肢百骸,他随即松开萧霈云,任她枯叶一般跌倒在地。
萧霈云眼睁睁地看着欧裕的尸体被拖走,抹出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兴文帝手中的剑尚在淌血,他连笑两声,自语道:“先是赈灾粮食被劫,逼得西北暴.乱,又大肆宣扬朕修建长生殿一事,使得朝中君臣离心,再由四大营与叛军连番消耗,知道朕信不过藩王,不得不依赖申毅,对他毫无防备之时,再让他送朕致命一刀,好心机,好算计,强过他爹百倍,朕都有些佩服他了。”
萧霈云听入耳中,如五雷轰顶,她不敢相信这都是他做的,连声道:“不,这不可能……”
“啪——”兴文帝反手一巴掌甩来,这次他运足了十分力,打在萧霈云脸上,萧霈云被打得火冒金星,趴在地上许久缓不过神来……
兴文帝上前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咬牙切齿地说道:“事到如今你还不清醒,他对各地布防兵力了如指掌,这其中恐怕还有你的一份功劳,你的好夫君,是为了霍家讨债来的。”
兴文帝满腔怒火,许久才略略平复,他长舒口气,又阴恻恻地说道:“你不是很想见他么,朕这就带你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先祝大家元旦快乐!
充满背叛的一章,他背叛他,他背叛他,他背叛他,他背叛她!他他他他她……
不知何时,又下雪了。
“云儿……”皇后听到风声, 急匆匆赶来, 正碰上兴文帝拖着萧霈云出了大殿, 她看着女儿的红肿的小脸,心疼地说不出话来,萧霈云无声地唤了句“母后。”
还未来得及再开口, 皇后便被兴文帝一把推开, 他冷着脸拖着萧霈云一路往安定门而去。
这冬天绝望而漫长, 刺骨的冷风像是尖刀一样刺在萧霈云脸上, 疼得她连喘息都无比艰难。
上了城楼, 兴文帝扣着萧霈云的脖颈,将她按在城墙上, 冷笑道:“看看,这就是你的好夫婿。”
隔着薄雪, 萧霈云的脸依然被城墙坚硬的砾石蹭破了皮, 可远不及她心里的痛。
底下乌压压的打成一片, 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厮杀声响彻云霄。
“你知道他是谁么?他是霍渊的孽种, 他是来为霍家报仇的。”
“你以为他肯娶你是为了你那可笑的爱情么, 错了, 他只是利用你,一步步取得朕的信任,进而取得朕的江山。而你,引狼入室, 害了朕害了全家,萧家的江山不是毁在朕手中,而是毁在你的手中,你才是家族的千古罪人……”
不,她不是……
萧霈云想摇头,可兴文帝钳制她脖子的手用了蛮力,使她动弹不得,唯有眼泪不住地往外流。
兴文帝抹去她脸上的眼泪:“你总是任性妄为,须知那全是因为有朕,若没有朕的庇护,你还算什么?”
他猛地掐住萧霈云的脸,逼她看向自己,狂怒道:“没有朕,你的下场甚至还不如军营里最下.贱的娼.妓,你一心念着他,朕就跟你赌一赌,看你在他心里到底有多少分量。”
兴文帝强拽着萧霈云登上城墙,他癫狂大笑,狰狞无比:“霍凌昭,霍凌昭……你要报仇,先抬头看看这是谁……”
前方没了遮挡,很容易便会跌落下去。而脚下的宫门前,已是尸横遍地的修罗地狱,一摔下去,顷刻便会被踏成肉饼。
萧霈云未料到她的父皇如此疯狂,她大惊之下,本能的想往后退,可却被兴文帝死死抓住:“怕什么,这里风景多好啊,你没见过这么多死人吧,朕也没有,陪朕好好瞧瞧。”
兴文帝大笑着将她往前拉了一把,仿佛不尽兴,又在她小腿上踢了一脚,萧霈云吓坏了,整个身体顿时僵住,不敢再挣扎。
急急赶来的皇后看到这一幕,几欲昏厥过去,她大叫一声,再顾不上皇后之仪,三步并作两步往城楼上跑,边跑边喊道:“皇上冷静……皇上……”
萧霈云看着赶来的皇后,终于忍不住崩溃大哭。
兴文帝冷眼瞥向皇后,喝道:“你再近前一步,朕立刻把她推下去。”
他说着,将萧霈云的身体推出些许,只一手扯着她身后的衣服。
皇后惊出一身冷汗,生生停下脚步,立在原地:“别……臣妾不过去,臣妾就在这,您冷静一点,云儿她什么也不知道,您就饶她一命吧,她可是您的亲生女儿啊。”
“亲生女儿?”兴文帝冷声道:“朕没有这样的女儿,就是她将霍凌昭引来的。”
“你不是一直都怀疑,是朕把你的宝贝儿子弄没了么,朕告诉你,在太子失踪那一日,有人曾见到他与平王府的亲信密会,他们密谋什么朕不知道,他怎么失踪的也跟朕无关。”
“还有温桓,他怀疑朕私吞西北的赈灾粮饷,呵呵,朕的好臣子啊,一心忤逆朕,反叛朕,他居然骂朕是昏君,他该死,是他一直刺激朕,逼朕,朕才失手将他推下去的,可惜了朕的禹儿,宁死也要扑过去拉他……”
“都是你,都是你这个灾星害得……”
萧霈云含泪摇头,她想说不是她,可这话鲠在喉中,怎么也说不出来。
兴文帝喋喋不休地说着,面上尽是悲痛之色,将一桩桩一件件全都吐露出来,说到激动处,摇首摆尾,捶胸顿足,萧霈云几次站不稳身形,差点跌落下去,直惊出了一身冷汗。
“嗖——”一支白羽长箭带着浓烈的杀气射来,裴红川眼疾手快,拔刀朝那箭头一挑,那箭偏出寸许,堪堪从兴文帝脸边略过。那箭快如闪电,掀起凛冽罡风,裴红川勉强接下,震得虎口发麻,执刀的手不由地轻颤。
“霍凌昭——”兴文帝咬牙切齿地喊出他的名字,他一手擒着萧霈云,另一手胡乱挥舞着叫道:“杀,给朕杀了他——”
萧霈云低头朝城墙下看,乱军之中,一人身披银甲骑在马背上,他一击未中,又从背后的箭囊中取出两支长箭搭起,缓缓拉开了弓。
雪花簌簌地往下落,萧霈云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可单凭身形她就知道那是她曾朝思暮想的人,他果真还活着,原来父皇说的全都是真的。
熊熊大火将此间烧成人间炼狱,他携满身仇恨而来,宛如嗜血罗刹一般,她以为的夫妻恩爱,不过是他复仇的利刃,而她就是为他递刀的刽子手,竟真的是她引狼入室,害了全家。
一箭穿心有多痛,大抵也不过如此吧!
四周惨叫声不绝于耳,萧霈云却什么也听不到了,她凄然一笑,最后看了一眼成楼下挽弓引箭的他,缓缓合起了眼。
“嗖嗖——”
又是两箭,没有预料中的一箭穿心,萧霈云手被人拉住一扯,脚下空悬,转眼便已落了地。
她忙睁开眼,原来方才那两箭射来时,兴文帝忙于闪避,皇后趁他不备,急奔上前,一把将萧霈云拉了回来。
事出突然,兴文帝未料到皇后竟敢行此冒险之举,大惊之下,竟松开了对萧霈云的桎梏,没了萧霈云做依托,他身形不稳,差点从城墙上滑落。
他惊怒交加,拔刀便向他们母女挥去。
“噗呲——”
一炳尖刀从身后刺穿了皇后的胸口,血迹顿时洇出一大片。
“母后——”萧霈云尖叫道。
皇后却顾不上胸前的伤口,一把将她推向自己带来的侍卫,用尽力气大叫道:“带她走……”
“格杀勿论。”兴文帝大喝道,他此时已无半分理智。
护在兴文帝身旁的羽林军得令,随即挥刀向萧霈云砍去,却被皇后带来的死士拦住,两方人马剑拔弩张,在城楼上便厮杀起来。
此时叛军的弓箭手齐备,无数弩.箭朝城楼上射来,羽林军慌忙举起盾牌,将兴文帝护在身后,护送他撤退离去,再无暇分心去阻拦别人。
“母后——”
萧霈云挣扎着朝皇后跑去,丝毫不顾乱飞的弩箭,她蛮力冲撞,那侍卫好不容易才将她制住。
皇后倚着城墙,胸口鲜血滴落在雪白上,猩红一片,格外刺眼,她有气无力的抬起手,朝他们挥道:“走……”
那侍卫横下心,抱着她的身子强制将她带离。
萧霈云被强行带走后才发现,那侍卫是温君彦所扮,她愤怒的敲打他,挣扎着要回去找自己的母后。
温君彦却只冷冷说道:“她拼死也要救你出来,如果你想让她死不瞑目,你就只管回去,就让那二十多名死士为了你,白白送掉性命。”
“我要回去,温君彦,你不要管我……”
萧霈云满脑子都是皇后胸口殷红的鲜血,她挣脱他的双手,转身便往回跑,忽觉肩处一滞,上身已动弹不得,行尸走肉般被温君彦拽离。温君彦带着她,企图闯出宫去,但各处他能想得到的地方,都有无数银衣铁卫守着,是无论如何也出不去了。
温君彦只能带着她躲起来,他看着悲痛欲绝萧霈云,心里也如刀割一般,若他们失手被擒,她的下场该是如何的惨烈……
叛军强攻近半个时辰,终于破了第一道宫门,很快整个皇宫都被控制了。
映天的火光照亮整个雪夜,城楼上,横七竖八的躺着许多尸体,这普天之下最尊贵的地方此刻遍地脑浆肚肠,大雪也盖不住空气中弥散的血腥味,恶心的令人作呕。
一个身披银甲的男人缓缓行走在这残壁断垣间,他挺鼻薄唇,端是俊美无俦的好相貌,他走得极慢,任由血污染脏了他的战靴,他却浑然不觉,那双风流无匹的桃花眼,将每个角落都看得格外仔细。
二十年,终于回来了。
他犹记二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风雪之夜,母亲将他从梦中摇醒,那时他睡眼迷蒙,傻呆呆地问母亲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母亲没有回答,急慌慌地把他拉起,胡乱地给他穿好衣服,将他抱给管家。他清楚的记得管家同母亲保证:“夫人放心,只要老奴活着,绝不会让少爷出事。”
母亲红着眼嘱咐他们千万小心,那时他还不知出了什么事,任由管家抱走。可当管家刚一踏上府内的院墙,便被无数箭矢逼了回来,他钻在管家怀里,才看到府外已被羽林军团团围住,墙根下,是蓄势待发的弓箭手,他们见有人往外闯,发疯似的往院内射箭,最后索性爬上了围墙守着,整个穆武侯府恐怕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了。
管家不得已,护着他回到前院,却看见兄长霍凌霄手执银枪,双膝跪在雪地里,了无生气的垂着头,鲜血沿着他的头发、唇角流下,融化了他身前的白雪,年幼的他头一次对死有了概念。
昔日尊贵威严的穆武侯府变成了人间炼狱,男丁奋力顽抗,却被围墙上的弓箭手当靶子一样射杀,家中女眷皆被拉进房中……
“主上,发现前皇后的尸体。”搬运尸体的士兵前来回话,惊醒了沉浸在噩梦里的他。
他豁然睁开眼,赤红的双目十分骇人,那士兵心中一惊,不自觉的退了一步。
“带我去。”
皇后死在了安定门的城楼上,她身前大滩的血迹已凝结成冰,尸体覆满了新雪,早已冻得僵硬。
他盯着那具尸体许久,方才说道:“葬了吧!”
“主上,欧老太爷说他什么都不要,只要狗皇帝的妻女……”那士兵犹豫说道。
“他要活人,我自随他,死人要来干什么。”
“不,属下不是这个意思。”那士兵犹豫再三,又道:“太爷曾特意交代过,他谁都可以不要,唯有连云公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小心覷了眼主上的面色,毕竟那连云公主曾是他的妻,见他神情淡淡,倒不甚在意,又继续说道:“那连云公主已被陆将军捉住,属下前去要人,但陆将军不肯交人。”
“在哪儿?”他淡淡问道。
“属下这就带您去。”
温君彦和萧霈云是在玉寒殿中被找到的,此处偏僻破旧,是唯一他能想到的藏人的地方,可惜又有什么用,乱军冲进来时,必会仔细搜索皇宫每一个角落,藏在此处也不过能稍稍拖延些时间罢了。萧霈云抱膝坐在墙角,将头埋在臂弯里,温君彦在一旁守着她,直至玉寒殿的门被推开。
那人一身银衣软甲,修长的披风拖在地上,映照在飘雪的寒夜里,直冷到人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