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他也没有“撤退”这个选项能选。
他没有把握能带着鹤见川从累的手里逃脱,唯一的办法只有试着去杀死累。
他是短刀,夜晚是——
短刀的主战场!
刀刃抵住蛛网,不动行光翻身跃起,灵活矫健的身躯在半空中笔直地划过一道圆弧,长长的马尾辫甩过,在一瞬间遮住了累的视线,他从累的身前翻至背后,膝盖屈起,抵住了累的后颈,短刀的刀刃翻转,贴上了累的脖子。
左手卡住了累的头,右手艰难地握住短刀,不动行光想要将鬼的头砍下,但刀刃只艰难地没入了脖间一公分,来自累的反击就已经到来。
巨大的蛛网迎面盖下,不动行光收刀,反手将累推向了蛛网,刀尖一转,又从背后刺向了他的颈椎。
双手握紧了刀柄,他狠狠的将短刀刺进了累的脖子间,一截刀尖没入了累的脖颈,但却未能贯穿。与此同时,一根蛛丝从累的指尖挥出,如同最为普通的细线一般,柔软地弯折着,却在触及不动发烧的一瞬截下了一小段发丝。
不动行光立刻拔刀后跃,避开了这根蛛丝。被割断的发丝飘落在地,被削断了一小截的马尾辫轻轻晃了晃,垂落在他的背后。
“那是我的宠物,无关的家伙少来碍事了。”散落的蛛丝从男孩的指尖垂至地面,累转头看向了不动行光,“把她给我。”
“那是我的主人,可不是你这种小鬼的‘宠物’。臭小鬼还是回家去找你的妈妈吧!”看着累脖颈上的伤口迅速便愈合了,不动行光的心情愈发不快。
鬼比时间溯行军讨厌多了,至少时间溯行军可没有鬼这么强大的自愈能力。只要还没有把它们的头砍下,不管给它们添了多少伤都只是无用功。
而相比之下……
“混蛋……!”
堪堪又躲过了接连不断的蛛丝,不动行光在地上打了个滚,起身时擦掉了脸颊上一道细细割伤流下的血痕。
不会使用灵力的鹤见川,即使和他一起出阵,也无法替他进行手入。
但那不是鹤见川的错,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鹤见川只不过是个和刚就任一天的审神者没差的“完全新手”,刀裝也好、部队结成也好、手入也好,这些事情本就应该是要由他来教鹤见……
——不动行光忽然恍惚了一瞬。
由他来……?
为什么会是……
由他来?
他翻身躲过了来自累的又一次攻击,紫水晶一样澄澈的瞳孔里,闪过了一瞬的迷茫。
第24章
在每个审神者就任之时,时之政府都会派出一只专门的式神「狐之助」,负责对新人审神者的引导。
从挑选初始刀,到如何出阵,再到锻刀、手入、刀裝制作、链结……每一个步骤都有狐之助从旁指导。
然而鹤见川是“特殊的审神者”,不被时之政府登记在册,没有狐之助的引导,就连唯一的刀剑付丧神不知为何,也变成了最初设定应该是在特殊合战场才有可能召唤出的不动行光,而非规定的五把初始刀其中的某一把。
初始刀和其他的刀剑是有些不同的,他们在被召唤来之时,除了战斗能力和基础常识以外,还带有安排本丸事务相关的知识,以便于和狐之助一并辅助审神者维护本丸的运行。
而不动行光,作为一把特殊合战场掉落的刀剑,对于本丸的事项安排、审神者的能力学习,本该是全然不知才对。他的大脑中并没有这方面的预设知识,有的只是关于时之政府、关于审神者、关于刀剑付丧神的基础常识。
他本该是为何显形于世、他为何要服从审神者的命令、他的职责是什么、他是为了什么而战斗——诸如此类的东西。
其中决不该包括“如何教导审神者”才对。
月色清凉如水,晚风吹过林间,树叶沙沙作响。不动行光手执短刀,站在离累四五米远的地方,目光凶狠地望着这个男孩模样的鬼,好像是一头对着敌人低吼着发出警告的狼。
在他身后的树林里,躺着的是他如今所要保护的主人。
累很强,但其实也不算是太强,若要打个比方的话,大概也就类似于“检非违使”差不多的程度。和他等级相差无几,光从打击、防御之类的方面看起来势均力敌,但苦战一番最终也能够赢下来,最多也不过就是落到个中伤、或是重伤的地步。
但是麻烦的是,比起讨厌的“检非违使”,累又多了更多一点令他厌恶的地方,那就是鬼的自愈能力。
只不过是十多个回合交手下来,不动行光的身上已经多了不少大大小小的伤口,并不严重,只是让他有些狼狈,但是相比之下,除了衣服的破损之外,一步不动地站在月光下的累,看起来简直就是毫发无伤。
蛛丝纷繁交错,纵横在一刃一鬼之间,映着泠泠的月光,好像是银丝一般晶莹剔透,斑驳地沾染着些许血迹,刺眼的鲜红带着某种动人心魄的美。
“……好香的味道。”
累盯着蛛丝上悬着的几滴血珠,动了动鼻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种甘甜的、美妙的气息涌进他的脾肺之间,像是这个世界上最香甜醉人的美酒,也像是盛宴上举世无双的一道美餐,勾得人口舌生津。
“你闻起来,好像很好吃。”
他看向了不动行光,眼底闪动着意味不明的暗光,如同一只看见了肥美猎物的饿兽。
不动行光本能地从心里对他的目光升起了一丝厌恶,他想起了在上一次的那个“梦”里,那个女孩模样的鬼也是用这种令他恶心发毛的眼神看着他。
他看起来就真的这么像是什么好吃的东西吗?真要说起来,他可是一把刀,一把货真价实铁打的刀!想要吃他这些鬼也不怕硌牙么!
短刀在手中转过了一圈刀花,不动行光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右脚后移,反握住了手里的本体刀。
距离拉得越远对他越不利,累的蛛丝所能覆盖的范围至少有十米远,然而他手中的短刀只不过二十五公分长。
毕竟有得必有失。
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两全的事情,他占了短刀夜间的数值加成,就也得接受短刀作为近身战斗刀种的弊端。毕竟就是因为短刀刀身短、便于贴身携带,短刀才会成为防身和刺杀的最佳刀种。
短刀从被锻造出之时起,就天生注定是该要打近身战的。
不动行光看着阻拦在他身前的蛛网,那些丝线脆弱得好像风一吹就会断掉,但是实际上,即使是块石头,也会轻易被这些线割成两半。
他要用上十成的力气,去斩断这些阻拦他的线,用上十成的速度,一鼓作气冲到累的身前,用上十成的力气和速度,将累的脑袋砍下来。
他沉下了身,深深吸了一口气,山林间夜里那清新的、充满潮湿水汽和草木泥土气息的空气,如同潮水一般灌涌进他的肺里,驱散了他脑海中灰蒙蒙的疲怠之气,让他的神智前所未有的清爽明亮,紫色的眼眸像是钻石一样透彻而坚硬。
“——不動行光、”
如同长箭破空、雷霆紫电,不动行光踏步而出,高高系起的马尾在空中一挥而过,短刀的速度优势在此时被他发挥到了极致,他的身影快到几乎散在了夜色里,连残影都只是一闪而逝。
坚硬的蛛丝在挨上刀刃的瞬间无声地断成两截,还未等累来得及反应过来,便已经飘落在地。乳白色的蛛网转瞬便已经毁去了大半,铺天盖地如同杨絮一般纷纷洒洒地落下。没有一根线触及了不动行光的身体,那些丝线只来得及碰到一瞬的利刃,便被直接斩断。
“つくも髪……”
少年的如同酩酊大醉一般缥缈的咏唱声在林间悠悠回荡,他的身影在离累不到两米的地方显现,灵活的身躯跃起在半空之中,紫色的马尾辫高扬,好像是一柄在风中飞舞的旗帜。
他手中的短刀挥下,劈断了数根交错的蛛丝,刀刃在碰上最下一根蛛丝时顿了一瞬,并未直接将其斩断,而是借着刀刃抵住蛛丝这一瞬间的支点,在空中翻了个身,挥出的短刀一口气又斩断了数根丝线。
胸口好像堵得要炸开了,心脏的部位似乎有一根细线在用力地拉扯。不动行光睁大了眼睛,将周身的一切都映近了眼底。
丝线的分布,累的动作,晚风里扬起的衣摆,林间落下的绿叶……他的意识在这个瞬间前所未有的清明,整个世界好像都在这一刻变得通透了起来,哪怕是树梢落下的露珠也清晰可见。
他要斩杀敌人。
不动行光想到,心静如一潭止水。
他要保护主人。
数百年前他未能保护好信长公、未能保护好森兰丸,那个时候他只能以刀剑之身、一步都不能动弹地看着本能寺燃起熊熊烈火,看着他的旧主死在那场叛乱之中,他没能够报答信长与兰丸对他的爱,空有一把好刀的美誉却什么也没能做到。
他不想再重蹈覆辙了,所以在获得付丧神的躯体后,他一直都将鹤见川保护得好好的。即使鹤见川不算是一个合格的审神者、更不算是一个能与织田信长比肩的大能,但她至少还算是一个合格的“主人”,没有抛弃突然显形的不动行光,也没有嫌弃过他是一把“废刀”。
从他被鹤见川召唤出来的那一天起,鹤见川就一直把他当做是家人一样对待了,连带着鹤见家的其他人也是一样,鹤见川的妈妈像是盯着儿子一样天天盯着他不让他喝酒,鹤见川的弟弟会说话起就一直管他叫哥哥,鹤见川的爸爸在最开始拍板同意了他留在家里。
或许对时之政府而言,赋予刀剑们付丧神的躯体,只是为了方便让他们与时间溯行军作战,但是对于不动行光而言,获得了付丧神的身躯,意味着他这一次,终于可以回报主人的爱了。
他看着累那张近在咫尺的、苍白的脸,男孩模样的鬼脸上泄出了不安躁动的神色,白色的瞳孔紧缩晃动,一双肤色惨白的手臂上突起了青筋,圆润的指甲变成了尖利的刺爪。
密集的蛛网从四面八方向不动行光包拢而来,迫切地想要将他搅碎,少年模样的付丧神跃起,腰部骤然发力带着身躯转过了一圈,马尾辫的发梢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圆弧。
刀刃划破了密不透风的线网,银光缭乱,如同球茧一般厚密的蛛丝崩塌散落,纷纷扬扬像是一场鹅毛大雪。
他手间的刀刃终于抵上了鬼的脖颈。
“……人には五郎左御座候。”
不再是滞塞的一截截砍进累的脖子,是比之前每一次都要迅速的穿过血肉。不动行光死死地咬着牙,神色狠厉如恶鬼,他的脸上带着斑驳的血迹,殷红的色彩可怖骇人。
“真剑必杀————!!!”
“血鬼术——!!!”
鲜红的细线旋转如涡,空气随之嗡鸣,那是比先前那乳白的丝线要更硬上数倍的蛛丝,男孩模样的鬼双手染上了血红的色彩,他的左脚后退了一步,白色的和服衣摆翻飞,气流吹散了他额前的白发,露出了一直被发丝遮住的左眼。
蛛丝割裂了不动行光的皮肤,护甲与衣装破裂,鲜血迸溅,染红了他的视野,剧痛从身体的的各处一并爆发蔓延,但他还是握紧了手里的短刀,咬牙继续朝前砍去,手臂上的肌肉紧绷、血管凸起。
那些坚硬而纤细的线缠上了他手里的刀,密密麻麻地绑住他的刀刃,朝着与他的力量相反的方向扯出。
『还有……一点。』
血肉翻绽,森白的腕骨露出,血红的蛛丝割进了他的骨头,像是要将他的整只手一并割下。不动行光毫不动摇地看着刀刃所抵住的地方,头颅与脖颈之间的连接只剩下了那么短短一公分左右的血肉,只要他再继续往前砍下去……
咔——、
咔、咔、咔、咔——、
蛛丝卡住刀刃,硬生生在刀刃上磨出了数道豁口。极细的裂纹在刀刃上一点点地蔓延开来,鲜红的细线如同蚕茧一般,几乎已经将不动行光整个人包裹在内,丝线缠住了他的身躯,没入了他的血肉,绑住了他的白骨,快要将他四分五裂。
不动行光死死地盯着刀刃,还有不到一公分的距离。
『最后的——』
『一……』
“——刻线轮转!!!”
血红的蛛丝骤然收紧,残铁落地。
舌尖是糖果融化后留下的丝丝甜味,带着廉价的水果芳香的味道。
糖果是很小一颗的糖果,大概只有指尖那么大,只消片刻就会化在舌尖。鹤见川想要再剥一颗糖送进嘴里,但却怎么也抬不起手,只有剧痛不断地在身上四处翻涌着,哪怕只是呼吸都会带着身上的伤口一起疼起来。
鹤见川的眼皮一点点地垂了下去,沉得像是有千斤重。
意识一点点地涣散,好像是落进了一片漆黑而无声的海,连带着耳中听见的声音也愈发朦胧了起来,最终只残留下了细微的、模糊的风声,穿过林间密叶,带起了沙沙的声响。
****
“留守的短刀们怎么样了!”
“……重伤两名、六名中伤,其他的人……”
“一期哥醒了!主上——”
“……药研君,不动呢、他怎么样了?”
“手伝札已经没有了么……还没联系上政府那边吗!”
“可恶!……该死的溯行军!这到底是哪里……”
“山姥切、打刀那边……”
“……”
嘈杂的声响在鹤见川的耳边响起,一开始还只是模模糊糊的声响,慢慢的便逐渐清晰了起来。
人声、脚步声、东西的磕碰声、鸟的鸣叫、树丛灌木摩擦的杂音……各种各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吵嚷得像是一片闹市,但在这些纷杂的声响里,还是有一道沉稳果决、干脆利落却并不急躁的的嗓音,格外的清晰。
鹤见川分辨不太出那是男人还是女人的声音,平稳如石,又温和如水,只是听着就会不可思议地令人冷静下来,下意识地服从他的话。
瞳孔即使隔着眼皮,也隐约感受到了明亮的日光。温暖的阳光落在身上,让鹤见川感觉到了些许的暖意。但她还是觉得疼,那是一种混杂着深深疲劳的疼痛,就好像是身体刚刚才经过一场殊死拼杀一般,疲惫与疼痛一起涌上大脑,连一根手指都再也抬不起来了。
是得救了吗?还是说,只不过又是一场梦中之梦呢?
鹤见川的意识不太清醒,但她还是隐约间听见了,刚刚好像有人叫了不动的名字,于是她费力地想要抬起眼皮、睁开眼,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去看看不动在哪里。
她努力地挣扎了几秒,才让眼皮睁开了些许。视野在短暂的混沌之后,很快便清晰了起来。
太阳高照,绿树成荫,她似乎是在一座破落的寺庙里,有许多人都或坐或躺在寺前的这片空地上,还有些年龄不一的人在来回走动,神色担忧或肃穆。既有看起来二三十岁的青年,也有看起来不过八九岁的孩童,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些伤,看起来有些狼狈。
鹤见川大概能感觉得到自己是坐在一棵树下,刚刚才倚着树干从昏迷中苏醒,一点树荫遮住了她,细碎的日光透过叶间的缝隙落了下来。
她想要开口叫人,但却怎么也动不了嘴巴,就好像是鬼压床似的,灵魂和□□分为两半,四肢不受控制难以动弹。但是很快,没等她找到办法发出什么声音,院子正中间的一个人就朝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那是一个披着蓝黑羽织的人,身形高挑纤细,一头长长的黑发如瀑一般垂落在身后,腰间好像还别着一把刀。即使羽织破损、血与灰脏乱地沾在他的身上,柔顺的长发凌乱披散,但他朝着鹤见川走来时的动作,也如同贵族一般优雅、武士一般坚毅。
他在鹤见川的身前屈膝蹲了下来,伸手摸了摸鹤见川的发顶,力度并不重,相当的温柔,但却也不缥缈,让鹤见川能够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他的存在。
“抱歉,没有资源了,我先用灵力帮你手入。”
像是清泉漱石一般令人心神宁静的嗓音,鹤见川没来由地放松了身体,任凭对方将手搭在了她的头上。
好像有一缕冰凉的泉水从头顶渗入身躯,洗净脑中浑浑噩噩的灰雾,沿着四肢百骸缓缓淌下,驱散了身上所有的疲惫。伤口像是被流水轻柔地清洗继而擦净,疼痛缓和了许多,只留下了轻微的麻痹感。
“不用紧张,慢慢地呼吸……让灵力一点点地融进你的身体里,带着它们去你觉得难受的地方……”
“——心如明镜亦如水。”
宛若垂露坠潭,水波轻漾,纷杂喧闹之声在一瞬间沉寂了下来,鹤见川的心念一动,压在喉咙上的那看不见的负累消散如烟,沉重的身躯骤然轻快了起来。
阳光为那个人披上了朦胧的光晕,他的肌肤洁白如瓷,墨色的长发上跳跃着点点日光,身姿高雅恍若出尘神明。
“是、主人。”
鹤见川听见“自己”开口了,声带颤动间发出的却并非是少女软糯甜美的嗓音,而是少年低哑却忠诚而有力的应答。
鹤见川从心底涌上了一阵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但却看见“自己”抬起了手,解开了脑后不知何时束起的长发,一根鲜红的、有些磨损老旧的发绳被“她”握在了手里。
“鹤见川”抬起了头,看向了半蹲在她面前的人。
那是一张如同俊秀的女人、或是清秀的男人一般美丽的脸庞,那是一种已经超出了性别的“美丽”,然而鹤见川一眼望见的,却只有那双令她心头波涛骤起的眼眸。
那双……
湖蓝色的、与她相似却更加深邃而沉稳的眼眸。
“幸苦了,不动。”
眼眸的主人对着“鹤见川”如此说道。
*******
“哈……哈……”
鹤见川从梦中惊醒,她大口喘着气,背后一阵冰凉,也不知道是冒的冷汗还是之前流的血。
『……什么?』
她茫然地想着梦里最后的那一幕,大脑里一片混乱。
『为什么说……不动?』
鹤见川跌跌撞撞地扶着树干爬起来,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口好像愈合了七七八八,但没等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
她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只看见了在皎洁的月光里,不动行光的背影消失在了血色的蛛丝密网之中,只留下了一柄不长的短刀,刀身折成了两段,摔落在地。
鹤见川脸上的血色顿时褪尽。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不动行光会被折断。
鹤见川是在五岁的时候捡回的不动行光,到现在已经有十一年,她认识不动行光的人生,已然比不认识不动行光的人生的两倍还要长了。
在十六岁的鹤见川的认知里,不动行光一直都是“超级强”的代名词,就好像江户川乱步一直都是“超级聪明”的代名词一样。
乱步的推理永远都是正确的,同样的,不动的战斗永远都是胜利的。无论敌人是穷途恶犯还是奸猾小人,无论敌人用的是枪炮还是刀拳,不动行光从来都没有输过,他总是能很快地把敌人解决,最后懒洋洋地坐在躺着的人堆上,咕咚咕咚地喝下手里的甘酒,打出一个满是酒味的嗝。
不动行光是非常非常的、超出常理的强大,哪怕是同样很厉害的福泽先生也曾说过,要不了多久,不动行光必然会成为当世最强的剑客。
鹤见川从未见不动行光输过,也从来不觉得不动行光某一天可能会输给谁,所以理所当然的,她哪怕是一丝、一毫、一瞬间也没有想过,不动行光可能会在某一天断掉。
甚至是,就在她的面前断掉。
她僵直在了原地,愣愣地看着掉落在地上、断成两截的刀身,脑海中一片空白,甚至来不及感觉到愤怒或是悲伤,她只是嗫喏了好半天,才很小声地、呆呆地吐出了一段音节:
“……不动?”
月色冰凉如霜,树林间一片死寂。血红色的丝线垂落,累抬头看了一眼几米外的鹤见川,看着鹤见川呆愣的神情,他眯起了眼,将视线移向了掉落在两步外的断刀。
累想到。
他抬起脚,想要将刀刃彻底踩个粉碎。这把刀实在是太惹他厌恶了,竟然能砍得进他的脖子里,甚至差点就把他的头也砍下来了。
不仅是刀,那个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见了的少年也是,分明不是鬼,那个少年的身体也那么硬,逼得他得要用上比普通的线更硬许多的丝线才能对他造成伤害,最后还不得不拿出了最硬的线把他割碎。
但是那又怎么样,最后那个少年也好,这把刀也好,不还是要被他用线割断吗?
他的线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坚硬的线。
他所创造的羁绊,才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坚不可摧的羁绊。
到最后,碍眼的家伙们消失了,他想要获得的“家人”,也终将成为他的“家人”。为他献上生命,永远和他在一起。
少女模样的鬼缩在树林间的影子里,安静地看着月光下所发生的一切,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她害怕累注意到她,害怕累质问她为什么刚刚不去保护他,害怕累割断她的脖子责罚她。她捂着嘴,浑身发抖地看着累,看着他要把那柄猎鬼人的刀踩碎。
那个人类的少女逃不掉了,她想到,但是这样也不错,最好那个少女能够成功地通过血的考验,变成鬼,这样的话,“家人”增加了,累或许就会把注意力放在这个新的“家人”身上,就会把刚刚她躲起来的行为忘到脑后了。
这样就好了。
她在心里祈祷到,可是在累的脚即将落到断刀上的那一刻,她却听见人类的少女爆发出了一声尖叫,尖利刺耳得像是玻璃破碎的声响。
“滚开!!!”
那个少女冲了出来,狠狠地把累推开了,她将断成了两截的残刀紧紧地抱在了怀里,跪坐在地上,含着泪水眼角泛红,神色却凶狠得像是被入侵了领地的母狼。
“你给我滚开——”
她恶狠狠地瞪着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间挤出来的一样,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得像是要把眼前的鬼扒皮饮血、生吃入腹。
她的眼里好像积攒如同积雨云一般沉重的恨意与怒火。
少女模样的鬼不知为何,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她心里的不安愈发得汹涌了起来。
第26章
灼热与剧痛在胸口炸开,像是太阳的火焰落在了被鹤见川推开时碰到的地方,几乎要将他烧穿。
累跌跌撞撞地被推开了好几步,才捂着胸口勉强站定了。他的视野在短暂的一瞬间陷入了黑暗,身体里流淌的血液猛然躁动了起来,翻涌着像是争先恐后要从他的身体里逃出。
鹤见川只不过是个弱小的、无用的人类而已,她本不可能推得开身为下弦之鬼的累,可在她突然暴起冲过来推开他的那一刻,像是有一座无形的巍巍高山向他压来,触及他身体的仿佛不是一双柔弱的手臂,而是熊熊燃烧的太阳。
他睁大了双眼,瞳孔紧缩,身体僵硬,背后冷汗涔涔。鹤见川的怒喝声在他的脑海中炸裂,分明连字句都无法辨别,却令他从灵魂深处陡然一惊,几乎要直直地跪下去。
就好像是面对发怒时的“那位大人”——
不,累的心念一动,不知为何在须臾间就推翻了这个想法。
那是……
他的视野忽明忽暗,浅白的瞳孔剧烈地颤抖了起来,血液在他的身体里狂躁地四窜,那惊恐失措的感觉并非是由他的心中升起,而是从别的什么地方忽然如暴风雪一般席卷而来,淹没了他本身的心绪。
那是……
从“那位大人”分给他的血中,所暴涨而出的恐惧。
——“滚吧!恶鬼!”
一身怒喝在他的脑海中如惊雷一般落下,难以分辨男女,带着凛然的正气与警告,他下意识地抬头,闪烁混沌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那是一道纤长笔挺的人影,看不清样貌,充斥了视野的是大片翻飞的蓝黑羽织和在风中肆意飞舞的黑发,一双湖蓝色的眼眸不带分毫感情地望着他,银刃寒光划破了漆黑的夜色。
那一道利刃像是要朝他落下,累悚然一震,他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于是那些景象在他的眼里便化成了碎片,再无踪影,挡在他身前的不再是骇人的刀光,而是抱着残刃、坐在泠泠月光下的鹤见川。
他对上了鹤见川那双湖蓝色的、满含恨意与怒火的眼眸,后背顿时又是一僵,好像鹤见川下一刻也会拔刀砍下他的头来一样。
但是鹤见川不会,鹤见川只是个他随手就能碾死的蝼蚁,所以他很快就从刚才那汹涌的心绪里脱出,又变成了那个能够任意拿捏鹤见川生死的下弦之鬼。
他的心里又翻腾起了怒意,即是因为自己刚刚被鹤见川吓住了而感到羞恼的怒意,也是接连被打断把鹤见川变成“家人”这一计划的怒意。
他只是要把这个普通的人类变成鬼、变成他的新“家人”而已。但却接二连三地碰到来妨碍他的家伙,就连鹤见川本人也一点都不听话,总要违背他的想法。
碍事的家伙们已经被清扫掉了,接下来就该要轮到鹤见川了。
“把那些废物丢掉。”他对着鹤见川冷冷地说道,盯着她抱在怀里的、令他感到不快的残铁。
鹤见川抱紧了断刀,胸口剧烈的起伏着,稚嫩白皙的小脸上满是愤恨之意。
“我不会变成鬼的。”她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对累说道,毫不躲闪地对上累的目光,“就算去死我也不会当你的‘宠物’,当你的‘家人’的!”
鹤见川向来是个脾气很软的人,她会哭、会告状,但是从来没有和人吵过架、红过脸,乱步总说她就和只小兔子似的,软软糯糯,没有主见,总是小心地这里蹭蹭那里跳跳,跟在乱步或是不动的身后跑,胆小得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