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步自认为自己和其他的笨蛋同龄人是不一样的,他才不会恶作剧过了头,把鹤见川惹哭,而且鹤见川哭了还要哄,他又不会哄人这么麻烦的事情,所以当然要从根源上解决问题,把恶作剧都控制在一个“安全”的范围内,这样笨笨的鹤见川才会一直和他玩。
但是他还是把鹤见川搞哭了。
他以为自己的“恶作剧”是“没有事”的。
只是趁着鹤见川趴在桌上午睡的时候,偷偷把她的两条辫子打了个结而已,很松的结,只要拜托别人站在她身后,一秒钟就能解开了。
但是午觉醒来的鹤见川解不开这个结,乱步洋洋得意地看着她,故意摆出了一副气人的样子。他以为鹤见川会去找前桌的女同学帮忙解开这个结,可是鹤见川没有。
鹤见川只是看着他,用力地咬着下唇,慢慢地红了眼眶,用手背抹着眼睛趴在了桌子上,很小声的哭了起来。
连抽噎声都和小兔子一样,细细低低的,肩膀很小幅度地耸动着。
教室里没人发现她哭了,除了惹哭了她的江户川乱步。
有一丝不安和慌张在他的心里攀了上来,十五岁的江户川乱步看着十三岁的鹤见川,慌乱而无措,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为什么会哭呢?明明只是这样很小的一个恶作剧而已,没有吓到她,也没有弄痛她,为什么会哭呢?
江户川乱步是把鹤见川当做是自己的“好朋友”的,所以即使他也在对鹤见川“恶作剧”,但是他也有动用了一下自己那总是被人夸作“天才过人”的脑子,稍微想过鹤见川害怕什么、不能用什么吓唬鹤见川。
他觉得自己的恶作剧都在“安全范围”内了,他觉得自己比起那些青春期热血白痴的同龄人是要厉害很多的,他觉得对于鹤见川来说,即使都是“恶作剧”,他和其他男生也是不一样的,其他男生会搞砸的事情,他才不会搞砸。
但是结果他还是和其他男生一样,把鹤见川弄哭了。
而且更糟糕的是,他和其他男生不一样——他不知道该怎么哄人,不知道该怎么让鹤见川不要哭了。
江户川乱步很小心地伸出手,像是猫咪试探着去触碰半悬在桌沿的马克杯,很轻地戳了一下鹤见川的手臂。
“喂……鹤见——”他拉长了尾音,小声地叫她。
鹤见川没理他,甚至把身子朝背对着他的方向挪了挪,留给他半个后脑勺,抽噎的哭声听起来好像很委屈。
“鹤——见——川——”
他又用指尖戳她的肩膀,没什么底气地喊她的名字。
他有一点害怕了。
他总是觉得自己不会惹哭鹤见川,于是故意地去戏弄她,但他从没想过如果自己弄哭了鹤见川,他又不知道怎么像其他人一样哄她,那该怎么办。
她生气了吗?
会不会再也不理自己了?
万一她以后再也不和自己玩了怎么办?
从小到大,江户川乱步都没有什么朋友。他太聪明了,同龄人常常都听不懂他说的话,大点的孩子也不喜欢和他玩,因为他总是直来直去地挑出他们的错处、让他们丢脸,所以他也不喜欢学校。
他好不容易才觉得学校有意思了一点,好不容易才有同龄人愿意陪他一起玩——
“为什么……呜、为什么又欺负我……老是都欺负我……呜……”
鹤见川呜咽地小声哭泣着,喉间溢出磕绊的音节,连成碎碎散散的句子。
她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勉强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委屈得像是一团酸水漫开,却仍是低得几乎要听不见,被淹没在教室嘈杂的谈话声里。
江户川乱步的动作僵在了那里。
『……欺负。』
他的脑子里一下子被这个词挤满了,密密麻麻,像是墙上斑驳凌乱的刻痕交错,直直地要刻进他的脑子里。
不是好朋友间嬉笑打闹的「一起玩」,而是让他感到无比刺眼的——、「欺负」。
为什么会是“欺负”?
难道他们不是在一起玩吗?
鹤见川不是因为觉得好玩,所以才一直和他这样互相“回击”的吗?
江户川乱步觉得一直以来的某些认知在这一刻好像都被重重地敲碎,鹤见川的话轻的像是一片雪花,却又锐利的像是一柄刀,直直地插在他的心里。
鹤见川总是很轻易地就原谅了对她恶作剧的人,有时候大家都笑起来了,她的脸颊鼓起来没几秒,也会一下子泄了气,抿着嘴和大家一起笑起来,她看起来其实并不那么介意那些恶作剧,大家的逗弄也总是毫无恶意,只是因为喜欢她才和她这样“开玩笑”的。
……但其实这是“欺负”吗?
乱步有些搞不明白了,他明明不是想要欺负鹤见川的,他只是想要和鹤见川一起玩……但其实他一直都在“欺负”鹤见川吗?
那么其他人呢?其实大家、一直以来都是在欺负鹤见川吗?
没有恶意、没有做出伤害的举动,这样也是欺负吗?
——不、
江户川乱步突然意识到了。
他真的没有伤害到鹤见川吗?
他想要和鹤见川一起玩,他没有想要伤害鹤见川,但是鹤见川却哭了。
——因·为·他·伤·害·到·了·鹤·见·川。
鹤见川什么都没有做错,她只是胆小了一点罢了,但同龄人们却因为她的胆小而故意去吓唬她,不怀任何恶意,甚至恰恰相反,是为了表达对她的喜欢。无数不伤大雅的“小玩笑”汇聚在她的身上,像是一滴滴水落进干涸的水箱里,最终却只会让箱子里的鹤见川淹没窒息。
小孩子和大人是不一样的,大人们的刀子是包装过的恶意,而小孩子们的刀子,有时却是用纯粹单纯的善意所锻造而成的。
虚伪和单纯与他而言其实是没有区别的,因为不论对方如何伪装,他的目光也能一眼便探进真相、看破迷雾。
他应该在意不是虚伪、恶意、单纯,亦或是真诚,他应该在意的是那把“刀子”。
那把捅向鹤见川、以及其他世人的刀子。
世人善恶真伪与他有什么关系呢?那些阿谀奉承究竟是真心实意还是逢场作戏那又如何呢?这世界上的人都是连翻身都不会的婴孩,是在被刀锋所指之时也无能为力的弱者,而他是救世主,是神明皇子,是看破世间一切谜题与罪恶的名侦探,是要折断那柄指向世人之刃的「最强之人」。
可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他为了从那些恶心虚假的称颂声中逃走,跑来了没有“大人”的学校,却和一群和他年龄相仿的少年少女一起,举起了这柄用“友情”铸成的刀子,刺向了无辜的鹤见川,甚至还在女孩委屈地将泪水落进肚子里的时候,为他这自以为是的“友情”而感到开心。
……他成为了那个「拿起刀子的人」。
江户川乱步伸出手,想要碰一碰鹤见川,蜷曲的指节动了动,最终却仍是收了回去。
直到这个学期结束,他从学校离开回了刚创立起来的侦探社,他也再没有欺负过鹤见川,班上乃至是学校里会对鹤见川“恶作剧”的人,不知何时,也渐渐消失了。
回到侦探社的第一天,江户川乱步很是不适应上班的日子,虽然办公桌比学校的课桌大很多,办公椅也比学校的椅子舒服很多,上班时间也比上课时间闲散很多,但他就是很不适应上班的日子。
他坐在柔软舒适的办公椅里发了两天的呆,埋头随便解决了几件委托,脑子里却总是想起鹤见川。不知道她有没有被欺负,不知道她今天有没有哭,不知道她会不会有一个新同桌。
最好还是没有新同桌,虽然已经不打算再去读书了,但是江户川乱步还是觉得,鹤见川只要有他这一个好同桌就行了。
他憋到了第三天,终于在咬着薯片盯着电脑上的word文档发了两个小时的呆后,忍不住抓起了桌上的电话,拨通了那个他只在学生信息册上见过一次、但却已经倒背如流了的号码——
“鹤见川!!!!快来帮我写报告书——!!!!”
他果然还是离不开鹤见川、不对、是鹤见川果然还是离不开他这个好同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