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大夫人了。”方云蕊又道了一声,终于在众人的目光中踏进了四方院的堂中。
“见过各位长辈。”方云蕊先是欠身一礼。
她还没有站稳,冯氏便是一顶帽子扣了下来。
“大胆!你见到王妃为何不行礼?”
方云蕊愣了愣,目光微转才注意到坐在旁侧的尊贵女子,连忙又是一礼,道:“见过王妃,请王妃恕罪,晚辈素来很少外出,未曾见过王妃尊容,实在不是有意冒犯。”
康王妃见她说话还算得体,又不至于去跟一个小丫头计较,点了点头道:“还是赶紧决断罢。”
方云蕊站直了身子,只觉得周遭四面八方的视线都落到了她身上,像一根根绵软的针似的,扎得她浑身不适。
“不知......长辈们寻我何事?”方云蕊一脸懵懂。
话音未落,楚江猛然站起了身,指着她道:“你这个贱人,蓄意勾引我!如今还装什么不知情?”
方云蕊浑身一颤,瞳孔骤缩,连忙退开了几步,众人只清晰看见她脸上的神色——她在害怕。
“原来是你。”嘉宁郡主看清她的容貌冷笑一声,“本郡主之前不过是说了你几句,你便蓄意报复本郡主!是也不是!”
“这是在说什么?”方云蕊大惊,“我怎么敢加害郡主?”
楚岚只看着她,目光落在她发颤的身子上,纤弱不堪,她与楚江之间有什么,他岂会不知?小丫头胃口大着呢,攀一个楚江那般不中用的废物作甚。
“我只问你。”楚岚淡淡出声,他声音清冷,音量也不大,但轻而易举就让周遭的人都安静下来,“楚江说你暗中勾引他今晨前往桂花林一叙,可有此事?”
方云蕊坚决回道:“绝无此事!”
“你胡说!”楚江的小厮此刻开口,“分明是你昨儿故意来了我家院子后头,只等着我们少爷出来!你还对他百般暗示要给他做妾!”
“这不可能!”方云蕊也冷了神色,“我纵再如何不堪,也不会给楚江做妾。”
江月容也恼了,睨着那小厮道:“没规矩的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听了这话,方云蕊也从地上起了身,面色不豫道:“来时的女使只说四方院发生了何事,要晚辈过去,来前晚辈还以为是知道晚辈今晨也去了桂花林,要来做个见证,没想到竟然是这般污人清白的事,这样莫须有的罪名,我绝不会认!”
“好好好!”楚江冷笑,“那你倒是说说,你昨日为何要从我们梅雪堂后门经过?”
“我是经过了那里,但那是去往朝晖堂的捷径,我素日都是警醒着避开府上的人,从不会往那边去,只因昨日去给大夫人请安晚了,一时着急这才走了一回,我分明走远了的,后面是楚江少爷自己追上来,此刻怎么还问起我来?”方云蕊一字一句说得滴水不漏。
江月容也出声道:“她昨儿确实是晚了,这孩子有孝心,想采摘了桂花给我做糕饼,结果昨日因为手生,糕饼做坏了,这才迟了时辰,我跟她说过不必这些,她却今晨又早早去采摘了桂花,做了新鲜的糕饼与我送来。”
楚江又道:“纵是如此,你唤我表哥狐媚勾引我,这事还能是假的!?”
“我唤你?”方云蕊气急,“是你!之前上学的时候便在清晨堵过我几回,非要我喊你声表哥才肯罢休,否则便不让我走,有好几次你还带着好几个家丁围堵我!我一直很是避让着你,只因昨日我路过梅雪堂时正是府上午休的时间,安静得很,我见你又带着家丁追了上来,心里害怕你又拦着不让我走,这才一时妥协喊你一声江表哥,毕竟梅雪堂这边的路我从不曾走,不如你熟悉,万一......我总不能因为这样一个称谓,葬送了我这一辈子!”
背身里,楚江看着她伶牙俐齿的模样,头回觉得无比新奇,她这样一个冷清的性子,想不到发起火来是这样明快。
第26章
待方云蕊一说完, 江月容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是定然要护着这个丫头的,此刻也肃然起来:“想不到你们三房教出来的儿郎没一个好东西。”
柳氏喉间一哽, 这是把她的平儿也骂上了,可众所周知楚平确实是个好色之徒,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柳氏纵然不悦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绝不可能!你装什么无辜?”楚江见方云蕊竟敢反驳他这么一长串的话,连那声表哥都否认了,一直压抑着的火气登时腾起,“你若不是蓄意勾引, 那为什么要告诉我今早你会在桂花林?你这分明就是在暗示我!”
方云蕊神色淡淡, “我并未说过是今早, 我只同你说我早上会去,且我的原话是要送去给大夫人的, 只是想告诉你, 大夫人还在朝晖堂等我,你若识相就该立刻放我走。”
次次驳回、次次有力,楚江轻易就在对峙中败下阵来, 只是他还不死心:“我不信!你分明就是想勾引我!你就是想给我做妾!”
“够了。”康王妃不耐烦地打断,“现今究竟真相如何, 楚冯氏总该有了决断。”
冯氏看向方云蕊, 又看了看楚江,理所当然道:“方云蕊的确不可能生出给楚江做妾的心思,既然事情的来龙去脉已分明了,那对楚江的处罚就如公爹所说吧。”
楚为民面色青白只觉得丢人至极, 但眼下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方云蕊垂目,她就知道, 不会有人相信是她要勾引楚江,因为冯氏不会相信。
冯氏心里一清二楚,她即将要去给侯府的嫡子做妾,既然同是做妾,又怎么可能看得上楚江这样一个庶子呢?
今日便是胁她对峙,楚江也没有胜算,因为她就是什么也没做,这是事实,至于什么桂花林,不过是楚江的臆想罢了,明眼人一看便知。
“行了,还杵在这里干什么,都散了罢。”江月容说话间已准备起身回去。
谁知这会儿,嘉宁郡主突然回过味来,眼神不善地盯上了方云蕊:“所以,楚江就是因为你才对本郡主不敬的?本郡主是替你挡了这么一件污糟事?”
“嘉宁!”康王妃不喜她这般无礼,但也只是提声叫了一句,嘉宁从小被宠大,怎么可能被康王妃这一声唬住?
“是也不是?”嘉宁充耳未闻,怨恨的目光盯着方云蕊又朝前走了一步。
方云蕊看着她过来,退也未退,唯有她自己知道,今日这出戏的确是她设计了嘉宁,因为她笃定楚江胆小,在知道桂花林的人是嘉宁郡主后绝对不敢做出什么来。
横竖与她有关,那嘉宁要做什么,她便也只能受着。
一点皮肉之苦又能如何呢?只要能解决了楚江,只要能保住她的名节。
嘉宁步步紧逼,方云蕊已然垂下眼去不做挣扎了,却听楚岚开口道:“康王妃,事情已经了了,您大可放心回去告知老王爷,让他安心。”
康王妃对上楚岚的目光一愣,她竟然从这个年轻人的眼神中察觉到一丝寒意,分明他所用的表情与方才并无异样,可康王妃却莫名觉得自己好似被这道视线威压住了一般。
听见楚岚的声音,嘉宁猛然反应过来表哥还在此处,上回在松英堂外表哥亲言以为她是温婉贤淑的女子时失望的语气仿佛还萦绕耳畔,嘉宁即刻抽身退了半步,只不甘心地瞪了方云蕊一眼。
方云蕊也怔了怔,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楚岚...好像在帮她。
“这件事是有了定论,不过我希望它便也止步于此,再也不要有什么后话了。”康王妃款款起身,看了堂上的众人一眼。
冯氏连忙会意道:“王妃请放心,府里的下人都是死契,今日之事绝不会往外透露半个字。”
“那便好。”康王妃回身看了一眼嘉宁,蹙眉道,“还不快跟我回去?瞧瞧你每日上赶着来的是个什么地方!”
嘉宁自知理亏,只好跟在了康王妃身后。
将要走出四方院,经过方云蕊身边时,康王妃忽然垂眸,不动声色看了方云蕊一眼。
在众人面前当堂对峙,竟能如此有理有据、镇定自若,这个丫头当真是不简单......况且还是涉及自己名誉的事,她方才虽然表露得慌张,可嘴上条理清晰,对上楚江完全不在怕的,放眼京城,有这样胆识气度的贵女都见不着几个。
想到自己的女儿嘉宁,康王妃只觉得满是头疼,身为女子这般嚣张跋扈,日后夫妻难免会生龃龉,夫家即便是起初还能为了康王府的威严顺着,那以后呢?这辈子呢?
说到底这么多年来,她也只见过这个女儿为了国公府那个楚岚低过头。
想起此人方才的风姿,康王妃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楚岚今日可是已经考完了?”
“哎呀!”嘉宁像是才想起此事,“完了,今日要给表哥做八宝饭的,我竟忘了这件事!”
康王妃皱眉,“什么八宝饭?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竟然跑到人家家里,去给一个外男洗手作羹汤?”
“...这只是为了庆祝表哥考完而已。”嘉宁不服气地辩解,“而且正因如此,我才去折的桂花,图个蟾宫折桂的名声呢......不行不行,我还是得回去做八宝饭!”
“你给我安分一点!”康王妃直接变了脸色,“素日仗着你爹宠你,我看你是愈发无法无天!没规没矩的东西,今日便即刻跟我回府,你看那楚家长女出落得何等大方得体,偏生你成日跟那个冯氏混在一起,今后也去给我入宫学艺,以后不准再来楚家学堂!”
“娘!!”嘉宁大惊失色,抱着康王妃还要分辨,却见康王妃面寒如冰,一时也不敢多说了。
嘉宁郡主一走,四方院也就不住什么人了,下人进来打扫屋子,众人将散,冯氏看了楚岚一眼,道:“你也知道嘉宁她素来是沾染不得桂花的,这次去采摘分明是为了你,只愿你蟾宫折桂呢,她这份心你可不能辜负了。”
“好孩子。”江月容同时上前,摸了摸方云蕊的肩膀,“今日让你受惊吓了。”
“我没事的,大夫人。”方云蕊迎上江月容关切的目光,心底一阵内疚,她其实并没有大夫人想的那般乖巧安分,她私心很重,今日这出戏就是她自导自演的,却叫大夫人实实在在以为是她受了委屈。
但是她没有办法,大夫人不欠她的,更没有道理帮她摆平她的麻烦,再者国公府掌家的终归是冯氏,大夫人身边没有夫君依附,一个人待在这国公府上,已经是很不易了。
她知道大夫人娘家不错,但是一个已经出嫁多年的女子,又能在娘家那边得着什么切切实实的倚仗呢。
她早就听闻,大夫人的生母,早在几年前就病故了,如今江家的当家主母是后来的续弦。
所以有些话,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对大夫人道出实情,能就这般粉饰太平着,她便已很满足了。
“那我就先回去了,正好也快到了正午,你也回去歇着罢。”江月容同她说了一声便动身离开。
方云蕊刚拜别了她,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我都是为了你好!你祖父给你看中的是什么小门小户的姑娘,竟连门第都不曾透露,康王府是什么门第你还能不知?”
不用回头便知是冯氏了,方云蕊厌恶冯氏,正迟疑着要不要转身也去拜别冯氏,耳畔便是一阵风过,是楚岚走了过去。
“你速去荣寿堂拜见祖父领罚罢。”
楚江浑身一抖,心里纵是有千般怒气,也不敢对着这位长兄撒出来,只是他借过楚岚身侧,恶狠狠瞪了方云蕊一眼,怨毒的眼神恍惚让方云蕊回到了乞巧节那个夜晚,刘善瞪着她时的模样。
方云蕊暗暗啐了一声,分明是这些人要过来招惹她,死缠着不放,今日倒全都成了她的错处。
一个两个的,都是该死之人。
只是楚江那个眼神,照样令她心底发慌,她后头没有人,今日靠这般迂回的法子解决了楚江的事,倘若楚江一不做二不休,她能有什么办法?今日之后,她在楚家也多了仇家,还不知道今后三房会不会对她如何呢......
所有人都走了,四方院里清清静静,她在国公府上三年,这是第一次踏入四方院,便是为了这样的事。
昨夜她一直没有睡好,又连日绷着神经,此刻骤然松懈下来竟有些晕眩,恍惚了后退了两步。
忽然一只手,轻轻托住了她的背。
方云蕊一颤,不用抬头看也知,低声道:“表哥......”
楚岚竟还没走,却悄无声息的,她都没有察觉。
“江表哥?”
她听见楚岚慢条斯理地问了她一声。
方云蕊连忙抬眼,望入楚岚那双宛如寒潭似的眸中,这偌大的国公府中,她那最不堪的一面,就只有楚岚知道。
他知道她并不安分,知道她惯会爬床的,那今日的事她要不要告诉他呢?
那楚江又毕竟是他的手足兄弟,刚刚看三爷对楚岚气得不轻的。
就在方云蕊犹豫不决之时,楚岚开口:“珊瑚在你房中搜到一块玉。”
一句话便说得方云蕊脸色都白了白,他已经知道了!他就是因为知道了,才会让珊瑚去搜她的院子。那是楚江给她的玉佩。
“我......表哥,我其实......”她白着脸解释,其实她没有那么恶毒的,只是楚江一直缠着她,她没有办法。
然而纵是她再没有办法,就该如此存心设计吗?国公府毕竟对她有恩......嘉宁郡主毕竟是楚岚的青梅竹马......
方云蕊没能说服自己,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解释。
下一瞬却听楚岚道:“既然要做,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也该处理干净。”
楚岚瞥了她一眼,扔下她朝前走了。
方云蕊愣了愣,他说什么?楚岚的意思是,不怪她吗?他看穿了她的把戏,且默许了她吗?
她想起刚刚在堂中,楚岚还帮了她的。
他好像根本不介意这件事,他好像是不介意的,他没有说她恶毒,没有说她工于心计。
方云蕊垂下眼去,抿了抿嘴唇,快步追了上去,跟在楚岚身后。
楚岚停下脚步回身看她,“是不准备避嫌了?”
“没、没有。”方云蕊反应过来也许会被人看到,又退了两步与楚岚拉开了距离,她喃喃着,“只是想跟表哥说一句,这些日子,表哥辛苦了,贺喜表哥考完,祝表哥高中。”
今日本该是庆贺楚岚考完回来的日子,但是因为四方院的事,好像大家都把这件事忘记了,但方云蕊一直记着。
楚岚的神情依旧漠然,没什么所谓地应了一声:“嗯。”
说罢他便往前走了,方云蕊轻轻松了口气。
谁知刚走了两步,楚岚又停了下来,回身问她:“表妹事务繁忙,怕是交待你的正事早就忘了罢?”
方云蕊哪里会忘,眼里沁出一丝笑意,道:“没有,两篇文章,我都背好了!”
楚岚最后看她一眼,似是满意,“嗯”了一声,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是眸中多了几分色彩,分明是秋意正浓之时,这满园的景色倒比盛夏更分明了。
好似是尘埃落定,好似是柳暗花明。
白日的时间很不相宜,方云蕊以为晚上国公府怎么也会一起吃顿饭的,谁知到了晚上也没有什么消息,都是各房在自己院里吃了,听说是国公爷吩咐的不让一起,若要庆祝只安静等着放榜的时候再说。
方云蕊却觉得,国公爷不是个很爱粉饰太平的人,今日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他自己恐怕也没什么心情。
不过入夜之后,方云蕊发现了一件事——她放在院子里的那个梯子不见了。
这院里就住着她和海林,两人外出又是常常待在一起的,偏生屋里其他东西都没丢,就不见了梯子。
“会不会是正好府上有人用,给拿走了?”海林想着。
方云蕊摇了摇头,“国公府的下人,不会这般没规矩的。”
“那是怎么......”海林疑惑,“姑娘您今晚还过去吗?若是去,奴婢再去买一把梯子回来。”
方云蕊正犹豫着,却听见那头响动,这面墙上竟缓缓开出一个门来,她吓了一跳,直至看见青墨一张笑脸。
“表小姐别怕,这是公子走时吩咐的,今天白天刚做好,公子说以后过去就不必用梯子了。”
方云蕊十分惊讶,楚岚竟然还给她开了一道门出来,这门却不是特意做的,石块的纹理严丝合缝,关上的时候竟一点也看不出来这里还有一道门。
“所以那梯子是你们拿走的?”方云蕊问。
青墨应了,“是,公子说有那么个东西放着,万一叫人瞧见会起疑的。”
方云蕊自知今夜楚岚是要检查她的文章的,将海林留在院子里独自进了那道门。
往常无论多少次,她每每越过这面墙时都或多或少觉得提心吊胆,然而今日她头回无比坦然。
已经什么都不必去想了,也不必担忧,更不必遮掩,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最见不得人的那些都已经叫楚岚见过了。
还能有什么更加不堪的?
她放下了心里的芥蒂,走进那间已然无比熟悉的书房,望着立在架子前的那道人影,唤了声:“表哥。”
楚岚仍背身对她,似乎在那架子上找寻着什么东西,说话倒是直接:“背罢。”
方云蕊愣了愣,暗想这样倒是好,不至于她一会儿伺候着楚岚的时候还悬心着文章的事。
两篇文章虽然篇幅不小,但她背得还算熟练,对内容的理解也算周到,楚岚挑了几处问题问她,她都一一答上了。
“不错。”楚岚赞了一声,指了指书案上的笔墨,“再默一遍。”
方云蕊便即刻过去默写。
笔落在纸上有轻微的沙沙声,听起来让人觉得安心,楚岚离得她很近,从前方云蕊对上楚岚,总会觉得惧怕,因为她实在不知他的好恶,也实在猜不透他的心思。
现今她虽仍然不知道、猜不透,可却不会像从前那般畏惧了。
在这个国公府,或许除了大夫人,对她最好的就是楚岚了。
只是即便如此,她也没法对楚岚生出亲近的感觉来,她觉得楚岚好似一块冰,不是轻易什么人能捂得热的。
方云蕊别的没有,但是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她拢不住楚岚的心,实在无需去白费这番心思。
等默完了文章,楚岚要找寻的书也已经找到,他看得很快,一目十行看完了她的默写,给出了自己的评价:“可以。”
方云蕊回头,这“可以”比之“不错”,总觉得差了点意思。
“哪里不好?”方云蕊问他,眼神认真。
楚岚道:“字差了些。”
看过她写字的先生,没有说她的字不好看的,楚岚是第一个。
方云蕊目光落在自己那些字上,有些不服气,她的字明明很好,江南的先生说很好,郑学究看了也说好,郑学究是大儒!
“哪里不好?”她吊了下眉毛,这分明是她觉得自己为数不多能拿出手的东西了,却这样被楚岚否认。
楚岚看出她的不悦,微俯下身,带着凉意的指尖擦过她的手背,点了两下纸张。
“工整太过,少了你自己的气韵。”
方云蕊被这话说得愣住,她自己的气韵?
楚岚瞥她一眼,轻易与她拉开了距离看着自己手上寻得的书,漫不经心地同她讲述:“一手好字自然要有主人的气韵,若只是工整清晰便够,那书局人人都是好字了。”
方云蕊垂着眼睛不置可否,她承认楚岚说的的确是对的,可她又不做书法家,她又不会作诗作赋,她只要把字写得工整好看就可以了,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在这些事上?
楚岚是男子,是国公府看重的嫡子,他练好了字自然是能出入庙堂报效朝廷的,然无人会在意她一个小女子的字写得多有风骨。
虽是这样想的,方云蕊却不表露,只是闷声道:“表哥说得是。”
楚岚正沉浸在自己手里的书中,并未注意到她的神色,只听见她的答复后便将手中的书摊开到了她的面前。
“照着做一遍罢。”
方云蕊还以为是什么字帖,俯身凝神细看,看清书页上所画的人影后脸色才唰地一遍,后退了三步。
“你、你看了半天,就是在看这个?”她不可置信,从她进门到现在,楚岚在书架上找了那么久,找的东西居然是本春宫图!?
“怎么。”楚岚却云淡风轻,看上去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甚至还补充了一句,“这可是孤本。”
孤本!?这种东西有什么孤本不孤本的?
方云蕊眉间沉郁,只觉得还不如被楚岚抓着习字呢,这上面的图如此放浪,楚岚竟然让她跟着照做?
方云蕊觉得,在荣寿堂吃下的那几枚棋子,已经是她这辈子做过最羞耻丢人的事了,却没想到还有更丢人的。
她开始怀疑,自己跟楚岚做的这笔买卖,会不会是她吃了亏?
“不肯?”见她坐着不动,楚岚开口问道。
“我......”方云蕊扪心自问,即便她再豁得出去,这样的事真的太羞耻了,她真的做不出来,同时也愈发觉得楚岚好似将她当做青楼女子一般。
她想,他这么熟练的一个人,定然进过不少次青楼,把玩过不少青楼女子罢?所以便觉得她也会跟青楼女子一样,什么也不顾及地讨他欢心吗?
可方云蕊又觉得,自己这样的事都已经做下了,怎么伺候又有什么分别?未免显得拿乔。
不过他对青楼女子也会这般好吗?体贴着,甚至教对方习字学文?
方云蕊有些想知道,在楚岚眼中,她与那些青楼女子有没有什么不同,毕竟她曾也是闺秀,她原不想走这条路,又觉得生在这样的世道,哪个女子情愿去青楼谋生不成?好像本质上并无什么不同。
“这样的孤本,表哥是从哪里得来的?”方云蕊问,上面的图画她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可偏偏只这一眼,那图上两个小人的模样就清晰印刻在她脑海中了。
“友人相赠。”楚岚答得很坦荡,说实话,方云蕊从未见过楚岚因这种事表露过什么情绪,他就是清清冷冷的,既不热衷,也不寡淡,好像也没有主动想过。
她与楚岚在一起,更多觉得好像是楚岚为了敷衍她这场交易,才做任务似的给她下达一些命令,但其实自个儿是不想的。
这样的想法一直断断续续磨着方云蕊,让她觉得自己好像一文不值。
“我知道了。”方云蕊垂下眼去,问,“就在书房吗?”
对上楚岚,她总是卑微的那个,总是她需要低头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嗯。”楚岚说着,一把扫清了案上的余物,什么书本、笔架、墨砚都被他扫落了下去,全然不在意似的,零零散散堆在地上,包括方云蕊写下的那两页纸。
方云蕊有些惊讶,她一直觉得楚岚实在是个君子般的文人,爱惜书本墨具这样的念头自然扎根在她脑海里,可他这浑然不顾的一扫便显示了他对这些物件的毫不看重。
他读书、考取功名,却并不爱书。
方云蕊便又想起之前楚岚同她说过的,他读书,只是为了站在更高的位置。
对他有助益的东西,都能被他毫不在意地扫落在地,那么她呢?
方云蕊原本对楚岚消失的惧意,此刻又慢慢攀上心头,她今日觉得楚岚好,会不会只是因为楚岚还未在她面前显露出骇人的那一面?
他愿意送她去女学,愿意助她嫁人,等哪一天他不愿意的时候,会不会将这些从她身上剥夺走?
“我、我照做便是。”方云蕊想着这些,背上一层凉意,她慢慢解下自己的衣衫,浅浅呼吸着,阖紧双目照着书页上的姿势摆出一样的来。
然而面前掠过了一阵凉风,楚岚并未碰她,而是从不知什么地方拿出一卷画纸来。
方云蕊心口一紧,他这是要......
“别动。”楚岚却嘱咐她,“画完了这个,就让你回去。”
方云蕊心中慌乱起来,这东西万一被别人瞧见了......万一被楚岚拿着去给别人看......那她要怎么活?
那所谓的孤本不薄不厚,但粗看着也有几十页,方云蕊想不清楚楚岚今夜是一时兴起,还是他打算把那书上的每一页都照着她画一遍。
窗外响起沙沙声,是夜里起了凉风,方云蕊心惊胆战,然而作画的人却气定神闲,她几次都将风声听做了脚步声,生怕自己这副模样被旁人瞧见。
一次两次,许多次后,方云蕊忍不住颤声:“表哥,能不能把窗户关了?”
楚岚却道:“画好了,你回去罢。”
方云蕊想也不想就立刻拉紧自己的衣衫,捂着怦怦乱跳的心口下了案桌,一张雪玉似的脸上尽是副被欺负过了的模样。
她觉得楚岚好像越来越坏了,他将来会不会想出什么她接受不了的法子,变着法地折磨她?
不可不可......方云蕊想,她须得快些催促楚岚帮她解决与侯府的婚事,早日与楚岚断了干系。
走出铃兰阁的时候,方云蕊仍心有余悸,她怎么看墙上那道藏起来的门怎么觉得不舒服,好像楚岚已经打算长久与她一处了,倘若不是,又为什么要修一道门呢?
那梯子本就是临时之物,却被他丢掉了。
方云蕊不敢再想,外人都说楚岚高洁,可这些年楚岚根本就不住在国公府,旁人怎会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性子?
“姑娘怎么回来了?”海林看见方云蕊的时候很是惊讶,她本来都睡下了,自然以为今夜方云蕊会在那边留宿。
“表哥让我回来的。”方云蕊走了两步,突然回头道,“海林,我做的这些事,他竟然都是知道的,你说他心里究竟会怎么想?”
海林咋舌,楚岚知道?这确实不是一件上得了台面的事。
“这......那楚岚少爷是怎么说的呢?他不是还帮了姑娘吗?”海林也不明白里面的弯弯绕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