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谢林安缓慢解释,“你看,咱们的外围是柳统领的暗卫,暗卫的外围,是苏魏君派来监视咱们的人。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是黄雀只看到了螳螂,而蝉早就用一招金蝉脱壳离开了呢?”
夏知秋恍然大悟,道:“你是指,我们可以让人假扮,然后结合小翠与赵金石两人一同出门,伪造成四人上山礼佛的模样。届时再让柳统领的暗卫假装跟随,骗过苏魏君的人,对吗?实际上这是一招声东击西,咱们早就躲到别处去调查了。只要敢在和小翠他们约好的时间回到客栈,那一切就大功告成了。”
“不错!这样一来,就能让苏魏君的人守着空空如也的客栈,反倒能避开他的耳目。”谢林安冷笑一声,“他自负极了,怎么可能会马上察觉自个儿的部署没出现差池呢?至少咱们会有个三两天的空窗期,而这三两天,则就是拿捏他命脉的关键时刻了。”
隔天,谢林安让两名侍卫换上他和夏知秋衣衫,再带上小翠以及赵金石,伪造成四人去苏罗山礼佛的景象。随后,柳统领安插在暗处的侍卫也紧跟而上,蛰伏在附近,保护这四人。
苏魏君的暗卫见上莲的人都跟着那四人走了,也不疑有他,纷纷跟了上去。
他们虽近不了谢林安等人的身,但是监视他们所在的具体位置,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吧?
待下莲的人也走了,夏知秋和谢林安这才穿着朴素的长衫,从客栈后门绕了出来。
夏知秋见计划顺利,不由松了一口气。躁乱不安的心脏落回她的肚子里,令她有一瞬息的不适应。
夏知秋露出劫后余生般的窃喜笑容:“幸亏没被他们发现,要是这些人还派了其他人守院子,那咱们就很难逃出去了。”
闻言,谢林安想到苏魏君桀骜不驯的嘴脸,嗤笑:“他不会的。能够派人盯着我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客栈里又没其他重要的人,他不会浪费弟兄守着客栈。也可以说,在他心中,一直觉得我犹如蝼蚁,是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苏魏君就像是个居高临下的上位者,蔑视微不足道的下位者谢林安。
他高高在上,不屑给谢林安眼神。所以他如今被谢林安摆了一道,才会这般羞愤难堪,他觉得谢林安太低级了,根本不配当他的对手。这一次,是谢林安侥幸,他不会给谢林安反杀的机会了。
夏知秋看出来谢林安低落的情绪,她灿然一笑,道:“但是小人物也有他的春天呀!我和你一样,都是微乎其微的下位者,不过,只要我们愿意,也能给那些瞧不起我们的人一个反击。且等着吧,谢先生一定能杀苏魏君一个措手不及,杀得他片甲不留,到那时候,看他难以置信的表情,也很有趣,不对吗?”
“正是。”谢林安也笑了。或许夏知秋不明白,能被自己心悦的女子信赖与仰慕,那是多么令人心潮澎湃之事。
此时的他和夏知秋一样,一个是侯府私生子,一个是小小七品芝麻官。他们无比相像,无比亲近,也能彼此交付后背。
只要他们竭尽全力去做,蝼蚁亦能撼大树。
“不过,我们该查些什么呢?关于苏魏君的软肋,谢先生有什么头绪了吗?”夏知秋说些振奋人心的话是容易,可真要她拿出计划去做,倒是难了。
谢林安道:“前些日子,我从柳凤谋那处拿到了一份密卷,里面记载了十年前发生的一桩见不得光的事。”
“什么事?”从谢林安的神情来看,夏知秋也知晓这一定是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十年前,任吏部尚书的曹岩出了意外身亡。”
夏知秋想起这件事,道:“哦,我在翰林院当差的时候,听同僚说起过。说是曹大人雨间在山路行车,两侧树木高大,引了落雷,不小心砸中马车,将整辆马车焚烧殆尽,曹大人与车夫都被烧成了焦炭,就这般死了。那时闹得人心惶惶,大家一见天青色便不敢出门,情愿在翰林院檐前挨着躲雨,也不愿先一步冒雨回府。”
夏知秋当时都要怀疑,是不是学士大人特意说这个故事骗人,呼吁大家伙儿主动加班加点了。
谢林安点点头,道:“那段时间,还出了一件事,结合曹岩的死,整件事就显得蹊跷了。”
“还有什么事?”夏知秋在翰林院当差的时候,曹岩都死了好些年了,就算有什么辛秘,那些老奸巨猾的上司也不会在人前议论,以免招来忌讳,因此都是挑拣些无关紧要的事在人前叨叨。
“吏部官员可是肥差事,专司朝廷文官的任免、升降、考课等事务。那时有个‘改官’选人的考辞十分漂亮,眼见着会高升。谁知道,那地方官的考辞实际上是造假的,他将地方管辖得民不聊生,那难民都上京告御状了,还佯装一派祥和安宁呢。圣上龙颜大怒,命三司彻查此事。圣上发落了那名改官,连同引荐他的官员一同处决了。”谢林安顿了顿,继续道,“人一旦生疑,自然看谁都像个奸的。圣上疑心整个吏部都腐败了,官员上下其手,官官相护。这些改官胆大妄为,没准就是有吏部尚书曹岩在后头给人撑腰。因此,圣上也打算将其罢免发落了。奈何朝中大臣联名为曹岩求情,说他不过是被奸人蒙蔽,对此事并不知情,让圣上开恩,莫要苛责他。”
夏知秋懂了,她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表情,道:“朝堂之内党派极其复杂,这些人为曹岩求情,未必是真的同他有交情。只不过是怕圣上处事杀伐果决,一桩小事便能伤筋动骨,牵连甚广。君心难测,大家有唇亡齿寒之感,曹岩的今日,没准就是他们的明日,因此出面保人。”
“不错。”谢林安微微一笑,“虽说君王最大,但君臣相辅相成,需要互相制衡。而且这件事要是真和曹岩有关系,那么这个‘改官’选人可能不是第一个篡改考辞上位的官员了。这朝廷里,究竟有多少人会被拉入这一趟浑水呢?人人自危啊。”
夏知秋想了想那个画面,顿时脊背发凉,道:“圣上也知道,哪有一清二白的池水。一丁点污浊,他也会睁一只闭一只眼放过的。真要挖下去,那得多少官员被罢免,而后头再顶上来的官,谁又能保证他们就是清廉刚正的人?没准只是一批手段更加高明的奸臣。”
“因此,圣上不会明面处置曹岩的。他不过是想杀鸡儆猴,敲打敲打那些犯过事儿的官员罢了。不过,他既对曹岩起了疑心,即便明面上容他,不会赶尽杀绝,寒其他臣子的心,可暗地里怕也是要骂他了。”
夏知秋茅塞顿开,她舔了舔下唇,喃喃:“血莲花组织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呢?它的用处,该不会是……”
谢林安轻笑一声,道:“不错。血莲花的作用,正是成为君王手里的暗刃,受君王的命令,行傀儡之事。圣上指派下莲苏魏君处理曹岩,务必将其伪造成意外身亡,而不要让人瞧出是暗杀之事。”
“曹岩的死,是圣上的指令?”夏知秋觉得浑身发冷,言语都显得苍白了。
谢林安点点头:“苏魏君领命,原本是想让曹岩的马车坠崖,却没料到,他的马车真就被雷击中,烧成灰炭。”
夏知秋唏嘘不已:“是他命不好吗?苏魏君还没出手,他就死了。”
“这话,圣上信了,柳凤谋却不信。”谢林安垂眉敛目,道,“柳统领觉着这事儿办得太巧了,偏偏曹岩的马车落了雷,大雨天的,还起火了。曹岩甚至都被雷炸焦了,烧得面目全非,连个人模样都没有,更别说辨认五官了。他瞧着,倒像是毁尸灭迹。不过,这也仅仅是他的猜测。”
夏知秋皱眉,道:“既然是猜测,子虚乌有的事,咱们也要往下查吗?”
谢林安冷冷地道:“天底下哪有那么多机缘巧合之事,其中恐怕有隐情。柳凤谋给我露了个底儿,指了一条明路,那么我承他的情,去查一查这曹岩是不是真死了。要是没死,他又在哪儿呢?”
夏知秋沉吟一声:“要是曹岩没死,那苏魏君就完了。他违抗圣命。欺君罔上,怕是圣上也不会饶他。既然这桩事是个突破口,那么咱们姑且往下查一查吧,没准就有扳倒他的把柄了。”
“正是这个道理。”谢林安眉目柔和,肯定她的话。
谈话间,谢林安已经带夏知秋坐上了一辆摆在城门口的粗布马车。
夏知秋诧异归诧异,却没想过质疑谢林安的行动。他让她上车,那她就上车。
谢林安扶着夏知秋的手,将她拉上马车。待车夫抽打马匹,车轱辘缓缓朝前滚动时,夏知秋才好奇地问:“这都出城门了,咱们是去哪儿啊?城门未时二刻关了,还得隔天寅时五刻才开城门。要是小翠他们今晚就回客栈了,苏魏君的侍卫也跟着盯客栈,咱们正好撞上了,岂不是平白露出了破绽?”
谢林安从马车上的包袱里拿出攒盒里的干桂花点心来,递给夏知秋,道:“我和小翠他们说过了,这几日他们早出晚归,去寺庙里听主持讲佛理。两三日之后,只要我们是午间赶回客栈就行,那时,客栈附近没有苏魏君的人马监视着,不会被他发现。而且他们天天跑去寺庙,没准苏魏君还会觉得这庙里有什么暗室机括,盯得只会更紧。”
夏知秋赞叹:“妙啊!这招就是灯下黑,要是苏魏君知道了,可不把他鼻子气歪了?”
她咬了一口点心,又想起旁的烦心事来了:“不过我是待命的‘改官’选人,也不知晓何时会被圣上传召,这般跟你出京都,恐怕不妥吧?要是公公来客栈宣旨,咱们不在,这可怎么办?”
谢林安早就帮夏知秋想好后路了,他道:“不妨事,我问过柳统领那边了。他说这几日圣上忧心黄州水患的事,忙得焦头烂额,正要发作犯事的官员呢,没时间召见‘改官’选人,恐怕还有小半个月可等。”
柳统领是圣上近身的暗卫,他的话自然是可信。
夏知秋无比艳羡京官,消息灵通,不像是她,品阶太低,像聋子哑巴,什么都不知晓。
待夏知秋吃了几块点心垫肚子后,谢林安从包袱里拿出一套女装来,对夏知秋道:“两名男子太过于显眼了,万一被有心人察觉,容易暴露身份。倒不如你着女装,恢复女儿身。一男一女出行,这样还能掩人耳目。”
夏知秋听得这话,呆若木鸡。
这可是京都边界呀,她哪敢呢!
夏知秋支支吾吾:“我女儿身的打扮,要是被人认出来,这可怎么办?”
谢林安微掀眼睫,淡然道:“京都认识你的人不多,何况还戴着帷帽,又有谁会去特意看一名妙龄女子的样貌呢?你害怕,不过是你做贼心虚罢了。可以坦荡一点,即便出了什么事,打死不认,那些人又能奈你何呢?”
倒也是这个理。
夏知秋嗓音本就不似女子那般甜美,平日里又不施粉黛,前襟平整,谁都没想过她是女儿身,只当是个容貌俊秀、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何况京都美人多,好些富家公子的容貌肖似国色天香的母亲,比她长相阴柔的大有人在。前两年还流行男子上妆呢,说是清风朗月桃花貌。
夏知秋害怕,只是因为她心里有鬼罢了。
越是有鬼,反倒越引人注意。真正的男子即便扮作女装,又有哪个是害怕的?她无需战战兢兢的。
夏知秋被谢林安说服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当:“可是,咱们孤男寡女,一道儿出行,还留宿外头,看起来也不太合适吧?”
谢林安挑眉,道:“你的意思是……想我给你一个名分?”
夏知秋目瞪口呆,哝囔:“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装作我的兄长……”
还没等夏知秋说完,谢林安便自说自话,道:“那就这样好了。为了不被人发现,我们装成年轻夫妻。我就喊你小秋,你喊我夫君,如何?”
“不如何……”夏知秋听到“夫妻”这个词,脸颊烧红,小声道,“夫妻的话,岂不是要一间房吗?这不太好吧?”
闻言,谢林安脸色不太好看了起来,冷哼一声,道:“夏知秋。从前我无名无分,也被你哄骗去睡了一间房。如今给了我‘夫君’名分,你倒是不乐意了?还是说,此前咱俩没关系,是露水情缘,因此你没有心里负担,而如今我有了名分,你反倒不愿负责,还想拒我于千里之外?你……这不就是水性杨花吗?!”
夏知秋被他这一段长篇大论的“歪理”给震懵了,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我没想不负责……”
谢林安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既然如此,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吧。”
“怎么就突然定了呀?”夏知秋呆了。
谢林安却懒得同她掰扯,只继续逗弄她:“既然是要扮演夫妻么,那就不能让人瞧出破绽来。小秋呀,你喊句‘夫君’来,我听听。”
谢林安一本正经地让她喊“夫君”,好似他本人完全没有戏谑的心思,就是刚正不阿的正人君子。
夏知秋深吸一口气,没摸清楚谢林安的路数。
她只觉得被谢林安牵着鼻子走,耍得团团转,想要抽身而退,却发现自己已在悬崖边上,如今是进退两难。
谢林安这厮……是祸害呀!
夏知秋脸颊酡红,好似吃醉了酒。她结结巴巴半天,没念出成调儿的话来:“夫……夫……”
谢林安挑眉,诱哄她:“夫什么?”
夏知秋看着昏暗的车厢内近在咫尺的谢林安,感受他炙热的鼻息与目光,心跳声澎湃,犹如汹涌浪潮。
她闭了闭眼,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夫君!”
谢林安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转瞬之间,又轻轻笑开了。
幸亏马车声响大,这句“夫君”没落到车夫的耳朵里,不然夏知秋的情话让旁人听了去,谢林安可就觉得自个儿亏了。
见谢林安笑,夏知秋反应过来,他是在戏弄自己。
于是乎,夏知秋生起了闷气,道:“你是在逗我?”
谢林安见她不爽,也不敢调戏太过,含笑道:“也不算逗弄,确实是我真心实意想听。”
“谢林安!”夏知秋瞪了他一眼,“我最讨厌你了!”
夏知秋发了一通脾气,就连下马车时也没搭理谢林安。别说喊“夫君”了,就连换女装,她也不愿意。就让谢林安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夏知秋永不低头!
真是气煞她也!
夏知秋气冲冲地走在前头,身后有谢林安含笑跟着。
夏知秋脾气大,忘性快。记仇的时候,怎样都不搭理人,一旦气消了,又无事人一般能肆意谈天说地。
谢林安也不知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他见夏知秋这副犹如奶猫崽子炸毛的模样,总品出了一丝娇憨的意味。
在此处下马车,是因为要换车了。因此方圆几里地,只有一处驿站与客栈。
谢林安三两步追上夏知秋,同她窃窃私语:“你是真不想换女装吗?”
“不换,打死也不换。”夏知秋气得咬牙切齿,惊骇于谢林安的脸皮。他怎么还有脸提?
谢林安不恼,继续软磨硬泡,道:“我可是还和上莲擅易容术的暗卫讨来了女子人皮面具,保准让人瞧不出你来。若是你以这副面容外出行走,让人认出,你是吉祥镇县令夏知秋,恐怕也不美吧?‘改官’选人没在京都听候皇命差遣,竟敢私自出游,这是蔑视皇威吗?还是说,你也不把圣上放在眼里?”
谢林安竟敢搬出圣上来压她,夏知秋气得跳脚:“谢林安,你没有心!你做人怎么这么缺德?”
谢林安但笑不语:“现在同意换女装,我还能给你十两银子。”
听到银子,夏知秋的耳朵竖起来了。她转身,面带笑容,对谢林安道:“谈钱,这可不就见外了吗?不过是换个妆容,多大的事儿,值当谢先生这般劝说?”
说完,谢林安嗤笑一声,上上下下打量夏知秋。
夏知秋见他迟迟不给银子,委婉地道:“先和谢先生说好,我可不是为了钱才同意换装的,我不是那等见钱眼开的人。就是这是谢先生的一番心意,我不好推诿。我的心,你懂?”
见夏知秋使尽浑身解数想讨钱,谢林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给她摸出十两银子,塞到她的手里。
谢林安扶额,领她进客栈上房,无奈感慨:“现如今,我连人都是你的,何必贪图这区区十两银子?”
夏知秋耳朵尖,听得这话,哝囔:“那要是有一天,你把我甩开了呢?那我可不得净身出户?依附男子而活,太冒险了,实不为我愿。”
“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等背信弃义之人?”谢林安来了火气,他自认鲜少动情。一旦红鸾星动,他便会一心一意待人。他将心都掏出来给夏知秋看了,这女子竟然还不信他!
夏知秋见他不高兴了,也不敢多刺激他。她缩了缩脑袋,嘀咕:“我也不是这个意思,谢先生自然和其他男子不同。”
“嗯。”她这样说,谢先生的心气儿顺多了。
夏知秋垂了垂眼睫,道:“只是我从未依靠过谁,没尝试过,也不知晓是个什么滋味。”
夏知秋木讷地从谢林安手里接过女衫包袱,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心情低落,眉眼间萦绕某种不为人知的愁绪。
“谢先生……”夏知秋轻轻叹了一口气,对他道,“我只是害怕而已。”
她一直以来都没有依赖过任何人,自打出生起,她就活在谎言里。
她是夏家嫡长孙,是母亲的寄托。
她是吉祥镇县令,是百姓的依托。
夏知秋可以是任何被人所依靠的存在,可以替任何人撑腰,可以做任何事,唯独不能示弱。
因为示弱的前提是暴露软肋,有退路,有停泊的渡口。
而她没有这个资格。
夏知秋抬头,露出一个惨兮兮的苦笑,随后她转身进屋,换衣衫了。
谢林安听得这话,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平静。是他欺人太甚了吧?他明明从夏知秋的只言片语中了解过她的过往,那是一段不光彩、甚至令人感到心酸的过去。
夏知秋一直用嬉皮笑脸的人生态度,去掩盖那些苦大仇深的过往。
午夜梦回之时,她会不会独自在榻上哭泣呢?
她坚强,不过是自保。
而谢林安好卑鄙,只因心悦她,就想强迫她褪下这一层假面,炸毁她休养生息的堡垒。
是他做错了。
谢林安颓唐地叹了一口气,踏入隔壁那间上房,也换了一身衣衫。
他从上莲的人那里要来男子易容之物,如今细心地贴在鼻翼上。所谓易容,并不是将整个人贴上人皮面具,那样太繁重,反倒容易暴露。而是用巧妙轻便的妆术,改变五官。细微一点变化,便可将人的面容千变万化。
毕竟人人都有眼耳口鼻,却能做到千人千面,也不过是眉眼间的细微差别。
谢林安稍稍动了动鼻梁,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不熟悉他的人,定然认不出他是谢林安。
他换完妆容,将原先换下来的衣衫装好,在房门外等待夏知秋。
夏知秋利索地穿上女式衣裙,也学着谢林安留下的字条,有模有样为自己更改眉眼轮廓。她瞅着铜镜里的自己,大为震撼。不过是改动了一点眼睛,怎就和原先的模样大相径庭了呢?
装扮好了,接下来就是上妆了。
奈何她没上过女子妆容,面对一堆瓶瓶罐罐束手无策。
她实在没法子,便拉开门,求助房门外的人:“谢先生,我不会描眉敷粉。”
谢林安抬眸,见夏知秋此时正攀着房门,细声细气哀求,一时间有些怔忪。
夏知秋穿着银鼠色莲花纹对襟齐胸襦裙,外披一件豆绿色半臂,肩搭一条红香色起花帔子,纤腰素手,清丽脱俗。端看身上着的衣衫,已让人神魂颠倒,遑论头上又插了兔毛鹅黄桂花簪,更显得俏皮灵动,勾得人心神荡漾。
即便夏知秋易了容,他还是能轻易认出她。他辨认心上人,不是从五官特征,而是从通体气韵。夏知秋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同寻常的娇憨气息,从唇齿漏出一点儿,从曼妙身段漏出一点儿,哪儿都是独属夏知秋的伶俐姿容,令他神往。
谢林安回过神来,鬼使神差地跟着夏知秋进屋。
他轻咳一声,道:“那就由我来替你上妆吧。”
夏知秋看着易容过的谢林安,呆了一呆,很快,她确定了此人是谢林安以后,将胭脂水粉摆到了谢林安的面前。
谢林安把双手洗净,拿来珠粉,先给夏知秋敷粉,再拿来八瓣珐琅胭脂盒给她双颊抹上浅显的红霞。最后便是用软毛细笔晕上石黛粉,给夏知秋描眉,刻画入微。
他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捧着夏知秋的脸颊,手上的软毛笔清浅抚过夏知秋的眉尾,动作之轻柔,令人难以置信。夏知秋被他这样细致看着,视若珍宝,一时有些脸红。她能感受到谢林安扑面而来的滚烫鼻息,也能看到他近在咫尺的精致眉眼。
夏知秋忽然有一阵惶恐,她怕自己脸上有什么瑕疵,会让谢林安心生不喜。
她缓慢地闭上眼,不敢再瞧谢林安。
见夏知秋默默闭上眼,谢林安心里发笑。
笑过之后,又觉得眼前的女子何处不可爱。
他为她染过唇脂,指尖停驻在夏知秋红润的唇上。她的唇瓣这般软,好想让人咬上一口。
谢林安这般想着,也这般做了。
他俯身,情不自禁地啄上了夏知秋的唇。
夏知秋感受到樱桃唇上微凉的触觉,猛然睁开眼。她看到面前的谢林安,吓了一跳,呆若木鸡。
她的脊背骨酥麻,好似被落雷击中,浑身都滚烫。
她想谢林安松开,又不想她松开。
这般矛盾的心理,让夏知秋更为恼火了。
好丢人啊……
而此刻的谢林安动了情,又岂肯浅尝辄止呢?他肆意揽住了夏知秋,将柔若无骨的小姑娘按到了怀里。
他从未有过这般温柔的时刻,柔情似水地亲吻一位姑娘。
夏知秋被他吻得七荤八素,手指不自觉攀上了谢林安的臂膀。待她碰到谢林安薄薄的衣衫下那一段精壮的小臂,这才惊骇发现,原来谢林安是个“穿衣显瘦,脱衣有料”的主儿,并不是平日里看起来那般弱不禁风。
夏知秋心底啧啧两声叹,腹诽:“谢先生,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吻罢,谢林安松开气喘吁吁的夏知秋。
他知晓自己做得过分了,轻咳一声,给夏知秋端来一杯水。
夏知秋牛饮完水,羞得连眼睛都不敢往谢林安那处瞟。
谢林安对准铜镜,抬起拇指擦拭唇瓣的红脂。原来女子的唇脂是这样的滋味吗?光闻着香,舔着倒像是蜡烛油,幸亏毒不死人,否则他就要栽在夏知秋手里了。
谢林安想,若是有人暗杀,倒可用这招行事。
如果夏知秋对他有歹心,在罗纱软榻上朝他勾一勾手指,那恐怕他头一个晚上就得呜呼哀哉。
夏知秋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没话找话,道:“刚才,我见谢先生手法娴熟,看来是替很多女子描过眉了?”
谢林安以为夏知秋吃味,心里暗爽,面上却依旧风轻云淡,解释:“我向来擅工笔画,不过是画个黛眉罢了,无甚难度。”
“哦。原是如此啊。”
夏知秋敷衍了几句话,随谢林安继续上马车赶路了。
车上,夏知秋问:“谢先生,咱们不是要去查曹岩吗?曹府在京都,他的事儿也发生在京都,为何又要驱车去别的地方调查呢?”
谢林安微微一笑,打着哑谜:“若是曹岩没死,被苏魏君救了。他也从苏魏君口中得知,君王要杀害他。那么,曹岩还敢回京都吗?”
夏知秋恍然大悟,拍了拍脑袋,道:“对哦!是这个理。如果我是曹岩,从苏魏君手里换来生路,自然是要逃之夭夭的。只是我身上没盘缠,还得从家中取。他此前是吏部尚书,家底殷实,若是想隐居,那也过得舒心,只是不能再用‘曹岩’这个名字了,不然会给子孙后辈带来灾祸。”
“正是这个道理。升上想要一个人死,不管明的暗的,那必须是个死人。只让他意外身亡已是恩赐,若是明面上要他死,那可会影响子孙前程,更有甚者,还可能株连子孙。”谢林安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道,“谁都不是傻子,曹家的人若是见他默默跑回来,又不敢和圣上解释被落雷击中的死者并不是他,那么曹家的人肯定会起疑。如果他的子孙猜测到这一点,曹岩会发生什么事呢?”
对啊,会发生什么呢?
夏知秋想了想,若是知晓父亲必须死,或者就会牵连整个家族,那还真不好说会出现什么事儿。
人心莫测,她忽觉毛骨悚然。
夏知秋缩了缩脖颈,嘟囔:“不过这一切都得建立在曹岩没被落雷击中的基础之上,如果他真的被雷炸死了,那么咱们这几日的调查,可算是白忙活了。”
“是这个道理。”谢林安淡淡道,“不过我想,这一次不会白忙活的。”
“你这么肯定?”夏知秋不解地问。
谢林安给她解释:“我从柳统领那处知晓了曹夫人的住宅所在,如今和你去的目的地,也就是曹家祖宅。”
夏知秋惊讶地问:“我记得曹岩的儿子也在京都为官,既然京都有官宅,母亲为何要返乡住着呢?京都的官员可是最重孝道,即便心里不屑,面上也要装出三分。此前我还听说有官员为了尽孝,亲自背着亲爹上山礼佛呢!要我说,那就是演得用力过猛。放着一侧舒适的官轿不做,非要背亲爹登山,以表孝心,得亏没把亲爹摔下山,不然几天后都能吃席了。”
要夏知秋说,这些都是道貌岸然之辈,不过是知晓京都消息灵通,特意演给圣上看的。
谢林安赞同地点了点头:“没错,所以曹夫人返乡一事就显得蹊跷了。听柳统领说,特别是曹大人刚出事。他娘就以‘带老爷尸骨回祖宅下葬’的说头,连牌位一同带走了,这也太快了些吧?何况多少人不在京都的官宅里设立祠堂惦念呢?非要返乡才能让子孙祭拜?特别是圣上还亲自为曹岩写了追悼文以示君王待臣子忠厚,在这个节骨眼上,曹家的人不借题发挥,多多表露悲伤,反倒急匆匆办完丧事便离京了,这也太古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