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林安说得对,再怎样,梁大爷和父亲的关系总会更为亲近的。他是跟着父亲长大的,自小便有对父亲的仰慕与崇拜。为了相处时日不多的母亲,特地去折腾已经去世的父亲,让他泉下不宁,这显然是不太合乎情理的事。
夏知秋呢喃自语:“假如是我,母亲养了我六年,而父亲将我养育到弱冠年纪,那我必定会对父亲有更深的感情,不会对已故的母亲唯命是从。况且斯人已逝,即便我看到那封母亲留下的信,我也只会在心里略表遗憾,毕竟迁坟是大事,不是儿戏。我对得起母亲,势必会对不起父亲。我本能会倾向于讨好父亲,将此事压下不提。”
“是了,凡是人都会辨别亲疏,无条件偏向最为亲近的人。”谢林安下了定论。
夏知秋击掌,道:“也就是说,梁大爷看了梁夫人的遗愿,为其迁坟一事处处透着古怪。若是他真的是为了将母亲分葬而迁坟,那么他无条件亲近梁夫人的理由是什么呢?又或者说,他有没有厌恶梁老爷的理由?一个讨厌的父亲,和一个记忆中十分慈祥的母亲,不难说他真的可能偏向母亲这边,完成心爱的人的遗愿。”
谢林安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虽说这些线索和梁大爷遇害一事没什么联系,不过我们倒是查一查梁老爷和先夫人的过去。我记得,梁老爷是坐马车坠崖而亡的吧?待他死后,梁家便落入了梁大爷的手中,他顺理成章成了家主,还提出分家,将焦姨娘赶出了梁家。”
夏知秋想起这一茬子事来,此前从焦姨娘的故事里,她提过这一点,不过当时并没怎么上心。
她颔首:“对哦。与其让我们在这里瞎猜,倒不如明日找梁二爷问问当年的事。谢先生,明儿个,咱们走一趟梁府?”
不得不说,梁大爷的命真是好。摆布他的长辈都去世了,他成了梁氏家族说一不二的掌门人。
一阵风从窗户间的缝隙穿过,惊得夏知秋脊背发麻,令她毛骨悚然。
夏知秋心间惶惶然,这高门大院的阴暗事是真的多。
她有点害怕,故意缓和气氛,开了个玩笑:“对了,刚才谢先生说,人都会分辨亲疏,偏爱亲近之人。那么,我在谢先生心目中,算是被偏爱的那个吗?”
她的话音刚落,谢林安微微一怔。他侧头,轻描淡写扫了一眼认真问话的夏知秋。见这丫头神情肃穆,睁着一双雾气朦胧的杏眼,等候他的答案,谢林安便喉间发紧,不知该如何回话。
他是要说些甜言蜜语讨她欢心吗?
等等!他什么时候沦落到要博夏知秋一笑的地步了?
谢林安暗暗咬牙,他的唇舌作绊,更难启齿了。
夏知秋不知谢林安心里有这么多的弯弯绕儿,她嘿嘿两声笑,又问:“若是我想吃谢先生碗里的鸡腿,那么,你会偏爱我,将鸡腿让给我吗?”
听得这话,谢林安蹙起眉头,艰涩地问:“敢情你问了半天,是想让我将鸡腿尽数让给你吃?”
还以为夏知秋开窍了呢,哪知她只是虚晃一枪,背地里打着其他算盘。
夏知秋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小巧玲珑的鼻尖,道:“那倒也不是。假如谢先生不爱吃鸡腿,我是可以为兄弟两肋插刀,帮上一帮的。”
“不必了。”谢林安咬牙切齿地拒绝,“鸡腿是好物,我决计不会分你的。”
“哦。”夏知秋悻悻然地应了一声。
“不过,你若是真想吃我的鸡腿,也不是不可以。”
“哦?这事儿还有的商量?”
“除非你答应我,今后只能跟我一人讨吃食,不能问旁人要这些。”谢林安也不知为何有些泛酸,他一想到夏知秋也会古灵精怪和别人要吃的,心里就不太爽利。
他怕夏知秋误会什么,又补充了一句:“最主要是,你也是朝廷命官,和人讨吃食的姿态不雅,难免遭人嗤笑。这丑态,我一人瞧瞧就尽够了,莫让第三个人知晓。”
夏知秋后知后觉点点头:“我还当什么事呢!就这?依你!反正也没人愿意分我吃的,就只有谢先生为人大方。”
“嗯。”谢林安难得愉悦了片刻,虽说夏知秋这些话颇有些厚颜无耻,可他竟意外的不是很讨厌。
真是着了她的道儿了!
梁二爷回梁家以后,没少忙活事情。
他背负梁大爷的期望,一心想让梁家立起来。偌大的家业,今后可就他一个人担着了。
等到梁二爷真正开始处理庶务,着手店铺一类的事,才知道当年梁大爷究竟有多辛苦。
那时,梁大爷早出晚归,天寒地冻的时季,归家时常常肩覆霜雪。梁二爷想起某次,他在外头给朋友庆生,连大哥新开的店铺剪彩礼都没去看。那时,他不慎被人灌醉,回家也踉踉跄跄,还是被丫鬟抬进屋子的。
进院前,他和梁大爷打了一个照面。大哥没有笑,只是和他点了点头。
梁二爷顿时酒都醒了,他心虚地想:“大哥见到他喝得不省人事,应该不会怪罪他吧?”
肯定不会的,又不是第一次忙开店的事了。这些都是大哥分内之事,他也帮不上忙啊。
等到梁二爷如今掌管店铺的事宜,他才怀念,若是大哥还活着就好了。他有个能当左膀右臂的兄弟,有个能依仗的人。就算大哥不动手,就在旁边看着,他也觉得心安许多。
梁二爷恍恍惚惚地想起这事儿,心尖抽搐一瞬,酸楚难当。
当时的大哥,一定也很需要他吧?
可惜他这个做弟弟的,这么不争气。
梁二爷的手掌搭在账本上,指缝间突然湿了,豆大的泪珠落在纸上,晕染出深深的水痕。
这时,屋外有人喊:“二爷?您在吗?”
梁二爷胡乱擦拭脸上的泪,佯装发怒,粗嗓音呵斥:“干什么吵吵嚷嚷的?”
下人顿时抖若筛糠,颤颤巍巍地道:“就……就是夏大人求见,小的特地来喊一句二爷。”
“夏大人?”梁二爷猜测她一定是有什么关于他大哥的消息了,他慌忙收拾好账本,喊,“你个不长眼的东西!夏大人来府上做客,还需得通禀吗?赶紧把人请进来,好茶好点心备着!”
吩咐完这些,下人吓得屁滚尿流,赶紧去办差事了。
等梁二爷到花厅的时候,夏知秋和谢林安已在红木交椅上坐了半天了。
见他过来,夏知秋率先起身寒暄:“梁二爷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梁二爷客客气气作揖:“都好都好,两位大人过来,可是有什么新的线索?我大哥的事……有眉目了?”
夏知秋沉吟一声,道:“倒也算不上有眉目,只是有些问题想来问问你这边。”
“夏大人但说无妨。”
论问话,夏知秋自认没有谢林安犀利。于是她给谢林安使了个眼色,让他来问。
谢林安和夏知秋是老搭档了,默契十足,此时只消一个眼神便知对方心底事,于是问道:“梁大爷和梁老爷的关系如何?可是有什么嫌隙?”
闻言,梁二爷愣了一瞬,摇摇头:“我想,我大哥和我爹的关系应该还好,不至于有什么嫌隙。我大哥为人稳重,做事牢靠,自小便是家中一把手。我记得他刚过十五岁,我爹就将一部分家业交到他手中,让管事的领着他学习如何打理商铺。若是我大哥不讨我爹的欢心,和他有闹不和的地方,我爹也不会把家中事务放心托付给大哥。”
“这话说得在理。”夏知秋赞同地点了点头,又没什么头绪了。
唯有谢林安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讥讽一笑:“你爹对于你大哥并无厌恶之处,难保你大哥也是这样想的。”
一有人说梁大爷不好的地方,梁二爷就发炸了,他挑眉,辩解:“谢先生这话说的就不对了。你不了解我大哥,不知道他是多好的一个人。我爹当年是马车出事故,坠崖而亡,帮他驾车的车夫也一同去世了。那时,我怨恨车夫不长眼睛,竟敢让我爹出了这档子事,还想迁怒他全家。那时,是大哥强忍悲痛,告诉我,车夫一家也是可怜人,家中只有一个瞎眼的妹妹。他没有责难那个姑娘,还特地结了车夫往后三十年的月钱,给那姑娘当作补偿。我当时不能理解,后来一想,或许是大哥为了给家中下人树立一个榜样,告诉这些人,可以尽心为梁家办事。只要是尽心做事,梁家也不是恩将仇报之辈,不会亏待他们的。”
夏知秋叹了一口气,道:“以德报怨啊。这样说来,梁大爷确实是一条汉子。”
谁都知道,马车出事只是个意外,车夫也因此送了命的。怪就怪在,人命贵贱并不同等。车夫的命,抵不上梁老爷的命,因此会受人责备。
谢林安微微一笑,道:“我记得,当年焦姨娘背地里算计二爷,梁大爷时隔多年都记得这事,还出手铲除了后患。这样睚眦必报的男子,若是真心疼父亲,我不觉得他会放过车夫一家。”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梁二爷皱眉,不满地问。
谢林安见好就收,也不执着于这个问题了。他换了个话题,问梁二爷:“车夫家的瞎眼妹妹,如今住在何处?”
梁二爷道:“我去查一查,当年给梁家做事的下人都登记在册子上,姓甚名谁家住何处都记载得很详细,问问管事的便知晓了。你找她,是有什么事吗?”
谢林安淡淡道:“没什么事,只是想登门问问情况。”
“哦。”梁二爷也不深究这个了,他让管事的人帮忙翻找下人的消息,很快便寻到了那名车夫的住址。
夏知秋和谢林安也没多耽搁时间,当即便让梁家的小厮牵马,立刻赶了过去。
继母李心蝶大概是在梁大爷二十三岁那年遭遇了火灾,娶了粱大夫人以后,约莫是梁大爷二十五六岁,梁老爷也出事了,马车坠崖而亡。
时至今日,已有十年光景。
不知车夫那瞎眼的妹妹,至今还在人世吗?
夏知秋心里七上八下的,迫切希望这一次能查到点什么。
两人寻到了瞎眼妹妹的住所,他们得知了车夫姓沈,于是砸了砸门环,喊:“沈姑娘在家吗?”
还没喊两声,就有蒙着白布的姑娘上前来给他们开门,瞧着年龄也就二十五六岁,想来当年他哥出事时,她也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年纪。
“两位是?”沈姑娘没将他们迎进屋里,只是小声问了句。
夏知秋怕吓到小姑娘,忙解释:“沈姑娘莫怕,本官乃吉祥镇县令,此番前来,不过是想问些你已故兄长的生前事。”
还没等沈姑娘回答,谢林安直勾勾盯着人姑娘的眼睛看,追问:“你怎么知道是两位?你能看得见?”
沈姑娘腼腆地点了点头,说:“多亏梁家药铺的大夫年年给我送药,眼睛这才能好转,如今见不得强光,却能隐约瞧见些事物了。”
梁家竟然会尽心至此地步?夏知秋和谢林安面面相觑,忽觉其中有些猫腻。
沈姑娘将两人请进屋内,还特地泡了一壶晒干的金银花茶给他们。
夏知秋问起当年的事,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一些他们早就知晓的事。沈姑娘的兄长在梁家当车夫已有十年,虽说在梁家做事算个体面工作,奈何他有个瞎眼的幺妹,因此到了二十五岁也没娶上媳妇,只和瞎眼的妹妹相依为命。
为此,沈姑娘一直心怀愧疚。而她的兄长却一次次安慰她,说,是缘分未到,不是她的问题。
她的兄长呀,明明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沈姑娘悄悄叹了一口气,她想起兄长生前的音容笑貌,忽然顿了顿声音,哝囔:“有句话,小女不知当讲不当讲。”
“嗯?沈姑娘只管说,不必有任何顾虑。”夏知秋轻啜一口金银花茶,道。比起谢林安泡的高档茶叶,还是这种农家茶深得她心。原因无他,夏知秋是个不懂茶的。喝谢林安的茶,没品出什么滋味来,属实是牛嚼牡丹,而喝沈姑娘的茶就不一样了,喝得爽利,心间畅快就好,其余的茶道都不必多想。
沈姑娘摆弄了一番手指,犹豫半晌,道:“我觉着我哥的死并不是意外。”
“哦?此话怎讲?”谢林安来了兴致,放下了茶碗。
她舔了舔下唇,小声道:“在我哥坠崖的前一晚,他和我说了很多话,甚至还告诉我,他平日里的钱都放在何处,好似在留遗嘱。若是我哥是出意外而亡,那他为何会告诉我这些身后事呢?好似……他早就预料到自己明日会死一般。”
沈姑娘至今还记得他哥握住她的手不放,苦笑着喊她乳名,和她说:“妹妹长这么大了,要是能看到妹妹出嫁就好了。”
她还笑话她哥哥乱说话,怎就看不到了呢?日子还长呢!
听得这话,夏知秋吓得茶碗都摔地上了:“什么?!竟有这种事?!”
她冷汗直冒,一下子就想起哪处不对劲了。
若是那车夫早知自己会死,那么是否可以说明,他带着梁老爷坠崖一事,并不是意外?也不是巧合?
要是车夫有意为之呢?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林安问:“你既然知道这事儿不对劲,你为何当年不和官府的人说出来呢?”
沈姑娘苦笑一声,说:“我不知道哥哥生前打的是什么算盘,若是他刻意为之,那他岂不是成了杀人凶犯?我不想……哥哥死后还落得这般境地。何况,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当不得真的。只是这事在我心中翻搅了数十年,实在是介意,因此才借此机会,告知两位。”
夏知秋也明白她的顾虑,她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还是个没了兄长庇护的瞎眼孤女。若是惹人怀疑,难保梁家会生恨,对她做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
世人不该待她太过苛刻的,她一个弱小女子,选择明哲保身,实属正常。
沈姑娘这一招,相当于把自己推上了万劫不复的刀山火海。
若是夏知秋往下查去,查出是车夫蓄意谋害梁老爷,那么作为杀人凶犯的妹妹,梁家一定会出马的。
梁家的人从来都不是什么善茬,梁二爷在面对杀父仇人的妹妹时,也一定做不到慈眉善目。就算沈姑娘不死,她也会脱一层皮。
夏知秋苦笑:“已经过去十年了,你实在不该……说出来的。”
沈姑娘微微一笑,白色丝带下,那双含有白色飘絮的眼眸仿佛有光,她轻声道:“原本想着,没了哥哥,我或许连一年都活不过去。可转眼间,我已经多偷了十年的寿命。两位大人不知,当年为我医治的大夫说我的眼疾可愈,只是要用的明目药材价值千金。哥哥说即便倾家荡产也要给我治好眼睛,我告诉他,只要我们兄妹二人能好好待一块儿,纵使眼盲又如何呢?再后来,就出了梁老爷那桩事。我想起往昔种种,成日里心神不宁。再后来,梁大爷借抚恤出事去世的下人之名,为我送来价值千金的药材与一些银钱。那时,我想,或许哥哥所做的这些都是有缘故的,或许我如今安稳的日子,是哥哥用命换来的。”
她一想到这些舒适的日子背后都有哥哥在负重前行,她便无法心安理得过下去。
沈姑娘想知道真相,想知晓背后的故事。
沈姑娘深深低着头,她没有哭,她的眼睛里并没有眼泪。
可为何,夏知秋能感受到她的哀伤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悲惨过去,可这并不是伤人的理由。
这世间,唯有天是最公正的。天讲究因果、讲究轮回,有舍必有得,有得必有失。
谢林安慢条斯理地问:“所以……你怀疑是梁大爷指使你哥哥对梁老爷下手。你哥照做了,因此得到梁大爷的奖赏,馈赠到你身上?”
沈姑娘点点头:“听起来有些荒谬吧?我也觉得可笑。为人子女,怎可能弑父呢?可是,就连最上头的那个也可能父子夺权,这世上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她指的是自古以来夺嫡谋反之事,夏知秋可不敢妄论这个,故而没接后话。
夏知秋叹了一口气,道:“可是,这些都只是你的推论,没有证据……”
“我有。”沈姑娘突然抬头,摘下了脸上的布条,露出那双眼神涣散的眼眸。
夏知秋吓了一跳,难以置信地问了一次:“你说……你有证据?”
“嗯。”沈姑娘坚毅地点头。
说完这话,沈姑娘走进屋里,拿了个木盒出来,摆在两人面前。
谢林安没有打开木盒,他伸手,不疾不徐地压住木盒,问:“你怎么知道这里面是证据?这东西又是打哪儿来的?”
谢林安疑心病很重,他不会轻易相信眼睛看到的事,他需要一个合理的、能令他信服的理由。
沈姑娘缓慢打开这个木盒,道:“那天夜里,我半睡半醒间,听到他在我枕边,同我说,若是他有什么事,我又过得不好,让我拿着这木盒见一见官家。我不知这是梦还是什么,隔天早上醒来,木盒就摆在桌上。我打开盒子,摸到一封信,以及三十两银子。这应该是哥哥前一夜说的积蓄,而那封信,我也还没拆开,不清楚里头写的是什么。晌午时分,我得知哥哥和梁老爷一同坠崖的事,这才对上前一日的消息,惊得险些昏死过去。哥哥很显然是知晓他会出事的,他和梁老爷无冤无仇,这样伤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然后呢?”夏知秋听得心间焦急,慌忙询问后面的事。
沈姑娘将那封信递给了谢林安,道:“后来,梁大爷便亲自上门。我以为他是要将我也发落了,哪知这人是给家中送干粮送药材的。我不明白,若是哥哥有意送梁老爷上黄泉路,为何梁大爷还待我这般温柔?于是我便猜到了,或许这里头有他的手笔。我想了想,如果我是哥哥,我想给妹妹挣一条好路,那必然也会担心,梁大爷食言了又当如何?那我也会留一条后手,譬如梁大爷要是食言了,我会把他的事尽数捅出去。这封信,可能就是哥哥留给我的护身符。”
谢林安道:“你至今没拆过这封信吗?”
沈姑娘摇摇头:“我不过是盲女,信上有字,我也瞧不见。若是想知晓上面写了什么,必然要寻识字的先生来看。要是事关重大,草率暴露给其他人,反倒辜负了哥哥一番美意。我也恨哥哥,他把我的路都堵死了,逼得我不得不接受这些烫手的赠礼。”
夏知秋心口发闷,她大概能明白沈姑娘的顾虑了。
她的兄长一声不吭就铺好了这些路,人也死了,该办的事都办了。若是沈姑娘不接受这一切,不好好听从哥哥的安排,治好眼睛,好好生活,那她的哥哥,岂不是白死了?
这是哥哥给予的蜜糖,却是沈姑娘难以下咽的砒霜。
这爱是自私的,亦是可憎的。可它,终究是爱。
谢林安一言不发,他缓慢地拆开了那封信。信上字字锥心,写的是这沈车夫被梁大爷收买,收受钱财,特地将马车驶向陡峭的山崖,结束了梁老爷同他的一生。信上,还有沈车夫的拇指印以及亲笔签名。
沈姑娘刹那间泣不成声:“他……可知,我所想的,不过是和哥哥一起好好活着。”
沈姑娘记得哥哥年纪大了还无法成家,媒人纷纷嫌弃他有个瞎眼的妹妹,甚至给他出主意,让他把妹妹随意嫁人了。寻不到头婚的光棍,寻个二婚有孩子的,总是行的。
沈姑娘悔恨自己是个累赘,想一走了之。
是哥哥将她寻回来,告诉她,她从来不是包袱,是他最珍爱的宝贝。
沈姑娘声声泣血,懊恼地埋怨:“我为什么看不见……”
若是她能看得见,能帮衬哥哥。那么也就不会有姑娘嫌弃哥哥带着一个拖油瓶,不愿意嫁给他了。
可沈车夫却听岔了,他以为妹妹很想能瞧一瞧这个充满烟火气的世间,她想亲眼看看这个繁杂红尘。
是他无能,小时候没钱给妹妹治眼睛,才让她的眼疾严重,到了几乎全盲的状态。
因此,沈车夫才会四处求医,尽心尽力想治好妹妹的眼睛。
他运气好,遇到了名医。然而能使人明目的药材居然价值千金,这不是穷苦人家能肖想的东西。
妹妹劝他算了。
他却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妥协。
沈车夫想要钱。
再后来,梁大爷把机会摆在了他的面前,让他选择。
说是选择,实际上被梁大爷盯上的沈车夫并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这一次是拿利益来互换,完成梁大爷的目的。下一次,可能就是恶意陷害,逼迫沈车夫去达成目的。
沈车夫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他见好就收。
不仅如此,还能完成妹妹的夙愿。
多好,他死得其所。
妹妹一定不知道,在他十五六岁,从娘亲那边抱来这样香香软软的小孩时,他就沦陷了。
他这么卑微无能,却能讨妹妹的欢心。
即便是天上的星星,他也要摘来送给妹妹。
谢林安不能理解这种扭曲的情感,他只能理智分析这一切:“若是梁大爷想利用深受梁老爷信赖的车夫,达成弑父的目的。他盯上了沈车夫,必然不会罢休的。就算不用钱财贿赂沈车夫,想要让他听命,也会有其他肮脏手段对付他。毕竟这种事,让沈车夫一个下人知晓也就算了,多换目标,也必定会有更多人知道。梁大爷瞧上了沈车夫,不死不休。你哥哥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他见好就收,愿意为梁大爷做事,顺道换取对你有利的钱财与药材。他也怕梁大爷心狠手辣,会斩草除根,所以给你留下这封信,让你走投无路之时,还能寻官府报案,寻求官家庇护。”
他顿了顿,又道:“你做的已经很好了。要是以前心里生疑,直戳了当将这事儿抖出来,别说能不能为哥哥报仇,就连你的小命能不能保住都不一定。如今,你一定是听到‘梁大爷已死’的消息,等到官家的人察觉端倪,寻上你,你猜到官家的人已经怀疑起过去的事。你知晓时机到了,因此愿意将所有的事和我们托盘而出,对吗?”
谢林安太聪明了,他把所有的事情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有这样明察秋毫的大人们在,沈姑娘也就放心了。她恬静地垂首,道:“是,两位大人说的不错。”
夏知秋听完这番话,若有所思地看了谢林安一眼。他是在宽慰沈姑娘吗?虽然说的话扎心刺骨,可也能勉强让人感受到他的关怀之意。
她有些惊讶,也有点感动。
不知从何时起,谢林安开始一点点改变,不再铁石心肠。
她情不自禁露出一点笑容,朝谢林安散发魅力。
谢林安看着夏知秋那娇憨的笑容,总觉得分外扎眼,当即闭口不言了。
两人带着梁大爷杀父的罪证出了沈家,谢林安忍不住问:“你方才笑什么?”
夏知秋勾起嘴角,道:“我在夸赞谢先生啊!没想到谢先生一贯冷情,今日也懂为他人着想,安慰旁人了。”
谢林安强硬地辩驳:“我不过是为了从她手里骗得罪证,这才说几句好听的话罢了。要我说,她哥也是个蠢货,竟然能把瞎眼妹妹看得这般重,不惜豁出性命。”
“可是她哥也没有其他选择,不对吗?在得知大少爷要杀父的情况下,他即便拒绝,也会被灭口,倒不如临死之前再讨一些好处来,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是想让家人的日子过得更好一些啊。”夏知秋无奈地道。
这一次,谢林安没有反驳。
办完这些事,已是深夜。林间小道多昏暗,两人并肩而行。白月光倾泻眉眼与发间,还披两肩。
被夜风吹一吹,夏知秋的脑子清醒了许多,她开口问:“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谢林安侧头,问她。
“梁大爷是嫡长子,自小就被梁老爷看重,从十几岁就肩负梁家当家人的职责。他的家主地位一直很稳当,何况后来的继母李心蝶也死了,不可能再生出个嫡幺子和他夺权。那么……他杀害梁老爷的动机是什么?”夏知秋越想越心惊,与此同时也感到悲凉。这一家的恩怨情仇,未免也太多了吧。若是让梁二爷知晓,梁大爷杀死了二人的亲生父亲,他该如何面对这个心爱的大哥呢?
闻言,谢林安笑了:“你倒是一针见血,问到了点子上。”
“本官又不蠢,当然能想到这一点啦!”
“嗯,比起从前倒是聪明了许多。”谢林安停下脚步,他探出白皙修长的手指,撩过夏知秋耳边被风吹乱的浓黑发丝,低语,“那么,我该奖励你吗?”
“什么?”夏知秋哝囔。
谢林安又说了一次:“我说,我想夸赞你聪慧,送你一样礼物,你要不要?”
不知是不是夜色作祟,谢林安说话的声音好温柔。他的嗓音一贯略带清冷质感,此时有清风皎月作伴,更显得寂寥性感。
夏知秋咽了咽唾液,道:“白拿的赠礼啊?那自然是想要的。”
“呵。”谢林安似乎被她逗笑了,发出短促的一声轻笑,恰巧挠到了夏知秋的心尖上,令她浑身酥麻难耐。
夏知秋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颈,等谢林安后文。
谢林安从怀中拿出一支青虫簪,那是将玉虫翠绿的翅膀镶嵌入玉制凹槽里的绿金蝉式的精巧发簪,像是男子所用的束发玉簪,又带点娇俏柔媚的造型,可谓匠心独运。
这是为了方便夏知秋平日里也能簪发出行,故而悉心挑选的发簪吗?
谢林安道:“这是我在货郎的摊子上随意挑的,送你了。”
货郎都是给小老百姓供货的,有个银簪子卖都不错了,哪能卖得起玉簪呢?
“这种做工的发簪,可不像是随处可见的款式。”夏知秋能明白谢林安的心意,她收下发簪,将其放在掌心,爱不释手地把玩。
听得这话,谢林安也没有反唇相讥。
夏知秋巧笑嫣然:“不过还是谢谢你,我很喜欢这玉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