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林安起了兴致,慵懒地睥她一眼,问:“哦?此话怎讲?”
丫鬟大着胆子,继续道:“大爷当年从不和大夫人行房事,每次大夫人喊人抬水进屋子沐浴,让我收拾床榻,那被褥……都是干净的!”
说起这档子私密事,丫鬟也极为羞涩。
夏知秋懂了其中道道儿,也不好明着讲,特别是当着谢林安的面,她也要点脸。
总之就是,亲密的夫妻间哪有不亲近的说法?梁大爷和粱大夫人,很明显就是协议婚约,彼此并无爱意。
这也就能证明,粱大夫人生下梁昊,确实有蓄意报复梁大爷的嫌疑。
她应当是……恨梁大爷的。
既然梁大爷不爱她,又为何娶她呢?夏知秋百思不得其解。
第46章
夏知秋思忖良久,后知后觉地问:“本官记得你家大夫人原本是来府上打秋风的远方亲戚,想依仗梁家配一门好婚的,是吗?”
“是。”这丫鬟也就是那时候跟着粱大夫人从娘家过来的,她原本想着,若是粱大夫人能嫁到旁支梁家去,也算是祖坟上冒青烟了,哪知居然攀上了梁大爷这样的高枝。
她回忆起前尘往事,哝囔:“说起这个,奴婢也觉得十分惊奇。此前大夫人和大爷并没有见过面,也没有多的交集,平日里也只是点头之交,连话都说不上。又怎会在那场火灾后,突然情定三生,非卿不娶了呢?”
谢林安原本闭目养神,听得这句,蓦然睁开了眼睛。他那双黑眸深不可测,直勾勾盯着陪嫁丫鬟,眼底泛起一丝冷意,追问:“什么火灾?”
听得谢林安严肃的话语,陪嫁丫鬟下意识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位公子的眼神比夏大人还要冰冷刺骨,吓得陪嫁丫鬟无端端抖若筛糠,半句话都不敢隐瞒:“是……是此前老宅走水了,老夫人死于那场火事之中。”
“老夫人?”夏知秋蹙起眉头,一知半解地问:“是梁老爷的发妻吗?她不是在生梁二爷的时候难产死了吗?”
“不不,那是梁老爷的填房夫人,也就是继室。”陪房丫鬟还没这个胆子妄论主子家的事,她怯生生地瞄了一眼屋外,见没人,才敢细声细气说出这句话。
谢林安这厮察言观色很是一绝,他朝夏知秋抬了抬下颌,命令她:“劳烦夏大人去关一下门。”
“我?”夏知秋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那小巧琼鼻,这谢林安狗胆包天,居然敢使唤朝廷命官?!
谢林安挑眉,气定神闲地掸了掸衣袖,道:“不然呢?我还在问话,哪有闲情逸致去关门?怎么?你不想让我继续询问线索,还想我亲自起身关门,浪费时间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上?”
此言一出,夏知秋总觉得自己被谢林安骂了,他话里话外都在说她一无是处。奈何,她确实需要谢林安这个帮手,于是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悻悻然去关了厢房门。
随着门一关一合,屋内外即刻分成了两个世界。
谢林安沉声道:“若是你将此前发生的事如实道来,我就和柳姨娘讨要你的卖身契,放你自由。”
“真……真的?”陪嫁丫鬟难以置信地看了谢林安一眼,死死咬住了下唇。她早就想离开梁家了,就算是回乡下嫁个屠夫务农也行。当初她被赶到外院,受人奚落,那些人念在她伺候粱大夫人一场,怕她哪日又回了内院,是以不敢下死手。如今粱大夫人也倒台了,那她的死期就到了。
当年她跟着粱大夫人飞上高枝,成了一等丫鬟。她洋洋得意地踩踏了那么多小丫鬟,扯粱大夫人的虎皮,在府中嚣张跋扈。作威作福,结下的仇,最终也会反噬到她的身上。
如今谢林安肯拉她一把,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她都愿意。
虽说这谢林安不像是宝相庄严的佛陀,反倒妖里妖气像极了手眼通天的罗刹,她也愿意冒一次险的。
陪嫁丫鬟给谢林安磕头,乞求他:“只要您肯救奴婢出梁家,奴婢什么都愿意说,什么都愿意做。”
见谢林安胸有成竹的模样,夏知秋心里打鼓,她扯了扯他的衣角,问:“这算不算……贿赂啊?”
谢林安嗤笑一声,道:“不算,顶多算使诈。”
“要是柳姨娘不肯给我们这丫鬟的卖身契呢?”
谢林安悄声同夏知秋道:“那就是这个丫鬟……命不好。”
“什么意思?”
“我说,她蠢,相信我。”
“也就是说,你没把握搞到卖身契?”夏知秋难以置信地望着谢林安,问道。
谢林安讥讽一笑:“我也没说一定能给她卖身契吧?不过是口头上的承诺,最后拿不到手,也不是我的问题。她要怪,就怪梁家的主子心黑,不肯放她自由身。”
“你……卑鄙!”夏知秋对于这个陪嫁丫鬟的愧疚之意就更重了,她很是心疼这姑娘的遭遇,特别是陪嫁丫鬟遇人不淑,居然敢轻信谢林安。
谢林安怕夏知秋误事,风轻云淡捂住了她的唇,窃窃私语:“嘘,别多事,好好闭上你的嘴。”
男人的指骨修长,肌肤微凉,他就这么出其不意地触碰上夏知秋的唇,让她刹那间惊得连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的唇迷迷糊糊间撞上了谢林安的掌心,好似亲到了他。
他……竟敢冒犯朝廷命官吗?
夏知秋的一颗心狂跳不止,七上八下的,也不知该回些什么话。
底下跪着的陪嫁丫鬟困惑不已,轻声问:“两位官爷想问些什么呢?”
闻言,谢林安收回了手。他紧接着之前的事,问:“那场火灾是怎么一回事?你细细说给我听。”
陪嫁丫鬟努力回想从前的事,道:“我记得那时大夫人让我出门给她买桂花糕,出府前,我听到她说等会儿要拿个刺绣的花样子去拜访一下老夫人,给她绣个荷包。大夫人讨好老夫人多时了,就指望老夫人能带她见见吉祥镇的青年才俊,说一门好亲。我买了桂花糕回府的时候,没见着大夫人。想着她应当是先去了老夫人那处,于是匆匆忙忙赶过去,生怕自个儿没服侍好大夫人,之后遭了嫌弃。哪知内院突然浓烟滚滚,当我过去的时候,远远瞥见大夫人和大爷站在某处巷弄里,似乎也是刚刚赶来的样子。老夫人的院子起火了,奴仆们竟然没一个人发现,这让奴婢纳罕不已,也不敢多嘴问话。大爷让我去喊人扑火,我没敢多问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急忙找上嬷嬷还有家丁们抬水灭火。奈何火势太大了,又是木屋子,等到火扑灭时,老夫人已经烧死在屋里了……”
“哦?竟然出过这样的事。”谢林安若有所思地说。
夏知秋也觉得这事还挺大的,一般老宅院里都是有奴仆在一旁伺候的,怎么可能起了大火还无人知晓?又不是夜里,大家都睡下了。即便是夜里,也有提灯巡夜的下人,提点着小心火烛的。
这火灾说普通也普通,说不寻常,也处处透出诡异。
夏知秋问:“这时发生在哪年?”
陪嫁丫鬟道:“奴婢记得大小姐今年十三岁,这事是发生在大夫人有孕前一年,也就是十四年前。”
谢林安回过味来,嗤笑道:“有意思。”
“什么有意思?”夏知秋问。
谢林安给她解释:“父母去世要守孝,你记得吧?像这种父亲健在,继母去世,只需要服一年之丧。十四年前填房夫人死了,服丧期一过,也就是十三年前,立马娶了粱大夫人,这未免也太急切了吧?”
“对哦!”夏知秋震惊不已,“这一桩桩一件件,未免太巧了!”
陪房丫鬟舔了舔下唇,又接着说了一件让人疑心的事:“还有一件事,奴婢藏在心里很久了,只是奴婢人微言轻,不敢多话,是以从未对人说出口过。不过这事至关重要,奴婢斗胆,想要拿到卖身契以后,再告知两位大人。”
这丫头也是够精的,知道反将他们一军。
谢林安朝夏知秋狐黠一笑,好似在提醒她:“你看看,你还为人家操心,这些大宅院混迹的丫鬟婆子,哪个是省油的灯呢?”
听得这话,夏知秋也只能悔恨是自个儿心思太单纯,识人不清了。
她和柳姨娘探了探口风,不过是个洗衣丫鬟的卖身契,送给官家做人情也未尝不可,何况夏知秋一直尽心尽力查案子,又清正廉洁不肯收辛苦钱,给个丫鬟属实正常。
待陪嫁丫鬟拿到了自个儿的卖身契,几人一道出了梁家。
陪嫁丫鬟带着包袱回老家之前,对夏知秋道:“我记得大夫人和大爷背对着的那条路是死路,所以他们绝对不可能是从那条路的尽头赶来想要灭火的。而去往老夫人院子就一条路,当时只有我一人沿着那条路朝老夫人院子里赶,我能断定大夫人和大爷一早就在老夫人的宅院里了。若是大爷和大夫人先发现的火事,为何没有唤其他奴仆赶来灭火呢?当时我还是第一个发现浓烟的奴婢。他们瞧见了我,这才让我跑去喊人。由此说来,他们不像是倒像是闻讯赶来灭火的,倒像是老夫人的院落里刚刚起火,他们就在那里了。”
说完这些,夏知秋让陪嫁丫鬟在口供上画押,便放她回家乡了。
打听到这样一桩事,夏知秋整个人都不好了,她如遭雷击,浑身发冷,四肢百骸都像是泡在冷冽的冰川之中。
谢林安微微一笑,道:“我早说了,大宅院里,人心险恶,凡事都没有那么简单的。”
情人节。
夏知秋一早就收到许多姑娘家丢来的花糕瓜果,她想起当年潘安出游,姑娘家掷果盈车。
如今她也收到这么多礼,可见她容貌俊秀,比之潘安过犹不及啊。
夏知秋膨胀了,一早上吃吃地偷笑。
这一幕被谢林安瞧见了,他微微蹙眉,道:“不过是想借情人之节的礼数来行贿,你倒好,还乐上了。”
夏知秋斜他一眼:“谢先生胡说什么呢?这都是万千少女馈赠给本官的芳心呐!”
“是吗?”谢林安冷脸,“这些人与你身份悬殊,赠礼都带点私心,不像我等,没什么地方可谋求你的,给的东西也算是有几分真心。”
“谢先生这话是何意?”夏知秋有点懵,没懂谢林安在说什么。
谢林安轻咳一声,从身后拿出一攒盒点心,问:“我是想说,佐官的芳心,你收不收?”
第48章
回了夏府,夏知秋帮着赵金石处理晚衙的事。平日里遇到的都是些小案子,譬如张三偷了李四家的鸡蛋,李四非说是自家鸡下的蛋云云,在赵金石实地勘察之下发现两家的鸡其实是好友,每到傍晚就钻过破洞的围栏,凑一起咯咯咯叫,互相去彼此的窝里下蛋。最终以张三被李四家的鸡感动,特地花了八个铜板买了母鸡,让她俩住一个窝里了。
夏知秋被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折腾得心力交瘁,每次她受累了,就想静静了,要独自去书房里待一会儿。赵金石知道静静是谁,他不会多嘴问。
赵金石知道,谢林安不知道,他拦住了夏知秋想静静的步伐,堵在书房门口:“你晚饭又不吃了?”
夏知秋摆摆手,道:“不吃了不吃了。本官近日日理万机,太劳累了。作为男子,要有独处的时间,修养一番,这般才显得我深沉有内涵,你懂不?”
谢林安的眉头微微蹙起,道:“你想修炼城府,倒不必这般麻烦。”
“哦?谢先生有什么高见?”夏知秋来了兴趣,问。
“你生性单纯,再怎样修养,都是白费功夫。”
“我谢谢您嘞。”
谢林安大大方方作揖:“你我算是同僚,不用这么客气。”
夏知秋见他如同棉花,一拳闷上去也没个回响,当下翻了个白眼,推搡:“起开,别挡着道儿。”
她的手还没碰上谢林安,就被对方一把扣住了手腕。夏知秋的手臂纤细,腕骨光润白皙,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谢林安不敢使劲,只用巧劲轻轻扣住,道:“先吃了再去书房。”
他的语气虽平淡,话里却有不容置喙的果决之意。谢林安不想她饿着,这事没的商量。
夏知秋的手被谢林安这样一握,男性滚烫的掌心立马贴上她的肌肤,如火在烧。这陌生的触感,吓了她一跳。谢林安从来不按照常理出牌,夏知秋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结结巴巴:“大庭广众之下,这样拉拉扯扯不合适。你再不松手,我就喊人了。”
谢林安低声道:“你就是喊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的。”
夏知秋艰涩地喊:“那我喊了……破喉咙、破喉咙?”
“……”谢林安语塞。
“要不这样吧……”夏知秋打了个商量,“等我静完了,我就出来吃饭,怎样?”
“不好,凉食入口,有伤脾胃,要吃饭就趁热吃。”谢林安顿了顿,道,“况且,叫花鸡就是要趁热吃才好吃。”
“你这个人怎么不听劝呢?”夏知秋老气横秋地埋怨他,隔了一会儿,她回过神来,问,“等一下,你刚才说,今晚吃的是什么?”
谢林安一本正经地再答了一次:“叫花鸡,先用风干储存了数月的夏日荷叶将腌制过的三黄鸡包好,表皮再拍上红泥,丢灶膛里,用猛火烤熟。”
“这个好,这个好!”夏知秋欢喜地夸赞了几句。
随后,她鬼鬼祟祟地带谢林安进书房,道:“进来进来,你甭担心,本官知道你一心为我烤了叫花鸡,本官不是那种不识好歹的人,不会辜负你一番心意的。”
“那你把我拉进书房,所为何事?”谢林安头一次有令他困惑不已的事,他松开了夏知秋,帮她掩好了书房门。
夏知秋搬开墙边的花瓶,露出一个被砖头填满的大洞。她掰开板砖,拍了拍洞口,道:“我们从这里钻出去,然后偷偷溜到你房里。你去伙房偷鸡,我在屋里等你的叫花鸡。务必不要让赵金石和小翠发现,要是让他们知道,我被一只叫花鸡哄去吃饭,我会颜面扫地的。”
夏知秋说一个人静静,就一个人静静,谁劝都没用,这就是官威的养成方式。
谢林安头疼欲裂,问:“你这洞是拿来做什么的?”
夏知秋斜了他一眼,道:“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吃饭啊!要是实在饿了,又不好意思让赵金石瞧见,就从这洞里溜到府外买几斤猪头肉搭配臊子面,可香咯。别光愣着,来来来,我先钻,你随后,行吗?”
闻言,谢林安转头就走,还帮夏知秋贴心地关上了书房门。
“嗳,你这人!”举着板砖的夏知秋傻眼了,进退两难,那她是爬洞还是不爬呢?
夏知秋咬咬牙,撩起衣摆,蹲下身子,撅起屁股,钻洞。那还是爬吧,万一谢林安出门是给她拿叫花鸡去了呢?总不能辜负他一番美意。
与此同时,书房外某处大树后头。赵金石鬼鬼祟祟蹲在那里,见谢林安出了书房门,他对小翠遗憾地摇摇头,道:“我说了,夏大人这个脾气,连谢先生都劝不动的。你这碗鸡汤啊,别浪费了,还是孝敬赵大哥我吧。”
小翠沮丧地把鸡汤端到了赵金石手里,道:“那夏哥哥之后饿了喊人,我再给他重新炖汤吧。”
“嗳,好嘞。有妹妹真好啊,就是哥几个的小棉袄。好了好了,这天寒地冻的,赶紧回屋泡脚去吧,在外头受冻作甚!”赵金石美滋滋地端着鸡汤回屋,还不忘撺掇小翠也回屋。
夏知秋从那狗洞钻出来,还不忘拿杂草掩盖住洞口。
她小心翼翼走到谢林安的房内,细心关上门,坐在凳子上等他回来。
这是夏知秋第一次进外男的房间,谢林安的房间窗明几净,桌上高腰瓷瓶里插着几根带有花苞的梅枝,很有一股子文人雅士的风雅之姿。他是地地道道的读书人,不像赵金石,屋内摆着关公像,成日里求关公让他发财的,不然撞上个年轻貌美的富婆也行,半点追求都没有。
夏知秋不敢乱动谢林安的东西,她老老实实坐在人家的凳子上,等着饭吃。
她等了快一个时辰,也没见谢林安过来。就在她以为谢林安诓骗她的时刻,一股鸡肉香味传来,诱得饥肠辘辘的她,口齿生津。
谢林安端着托盘走来,盘子上摆着一碗白花花的米饭,一碟子片好的鸡肉以及一碗筒骨葱花汤。
他细心关上门,随后和夏知秋道:“你知道,像你这样毫无防备来一个外男的寝房,会发生什么事吗?”
夏知秋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你我皆为男子,还能发生什么呢?”
她话音刚落,突然察觉脊背后面贴上一人。男人炙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耳畔,滚烫如火,撩得她整颗心都七上八下的。
谢林安离她还有几寸距离,只是他身上带有浅淡的草木香,时不时钻入鼻腔,让人清楚知道,身后是有这么一个男子笼罩着她的。
谢……谢林安是怎么了?
夏知秋呆若木鸡,动都不敢动一下。
谢林安见状,嘴角微微上扬,短促地笑了一声:“哦?都是男子么?你可知道,还有一类人……是有龙阳之好的?”
第49章
夜已深,屋外适时落了雪。这是冬至后的第一场雪,下得还真是时候呢,雪絮簌簌落到地上,犹如淅淅沥沥的雨声,遮蔽住世间万物的轨迹。
有下雪声掩盖,没人能听到屋内的动静。他们好似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雪包裹,受困于四墙一顶的小屋内。
这里只有她和谢林安,他们是被雪夜包庇的有缘人,亦是雪夜舍弃的苦难人。
只有她和谢林安在此处呢……夏知秋在心底默默念叨。
夏知秋能清晰得听到自个儿咽下唾液的声音,也能嗅到谢林安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草木香,这是什么澡豆?是兰花味的吗?这香味仿佛是为谢林安而生的,清新淡雅,再合适他不过。
夏知秋身上有一股暖流在四肢百骸间流窜,她终于能活动麻痹多时的手指头了。她回过神来,直起僵硬多时的脊背,想要起身闪避身后的人。
还没等她动身,夏知秋的手腕突然被谢林安扣住了。他不是轻轻一握,而是真正使了一些力气。他硬朗的指骨铬到夏知秋柔软的手臂,那力道之大,让她心惊胆战,甚至是有些懊悔。夏知秋一直觉得谢林安是弱不禁风的男子,哪知道他也有几分力气,对比她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谢林安也算是虎视眈眈的豺狼。
她该怎么办呢?
夏知秋垂眉敛目,小声嘟囔:“谢……谢先生。”
谢林安嗤笑一声:“怎么?你是在……怕我吗?”
“我……”按照夏知秋往常的个性,她定然要大大咧咧叫嚣了,哪知这一次,她胆小如鼠,竟一句反击的话都说不出口。
“看来,是被吓破了胆啊。”谢林安冷冷地瞥她一眼,道,“既然怕我,日后就记住,无论是哪个男人的寝房,你都不要随意进去。万一对方有非分之想,你哭都没地方哭。”
说完话,谢林安顷刻间松开了手,人也往后推了一大步。
突然失去了谢林安的桎梏,夏知秋还有些无所适从。
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看到谢林安在一侧拿起帕子,小心翼翼擦拭手掌。那只手,正巧是握过她手腕的。
啧!方才怕归怕,夏知秋还是觉得自个儿很有魅力的。如今知道谢林安是在戏弄她,还这般嫌弃她,夏知秋又不爽了。
她不满地道:“我日日沐浴更衣,身上香得很呢!谢先生何必这么嫌弃……我又不脏。”
谢林安懒得理她,斜了她一眼,道:“听你的意思,还挺期盼被我碰的?”
他这话说得略有些暧昧,夏知秋摸了摸鼻尖,讪讪一笑:“误会误会,我宁愿被狗碰,也不要被谢先生碰的,这多别扭啊。”
闻言,谢林安黑了脸,冷冷道:“此言有理,我就是碰狗也不会碰你的。”
她也知道,谢林安今日做事出格了一些,全是为了给她提个醒,让她印象深刻些。谢林安又没有断袖之癖,怎么可能对她感兴趣呢?
饭菜都快凉了,夏知秋急忙拿起筷子先夹叫花鸡尝尝鲜。
夏知秋在谢林安的屋内磨磨蹭蹭吃个半天,她似乎还吃出乐趣了,怎样都不肯走。
谢林安优良的涵养在这一刻支离破碎,他深吸一口气,道:“夏大人吃完了吗?是不是该走了?”
夏知秋啃着鸡腿子,含糊不清地道:“还没吃完呢!况且我也不打算走,我想留下来陪陪谢先生,你独自一个人待房里,夜里还没个消遣,多寂寞啊。”
夏知秋瞥了一眼谢林安的书柜,那柜子里连一本志怪话本都没有,可见谢林安的精神世界有多么贫瘠。
谢林安冷淡地答:“不用你陪,吃完赶紧走。”
“谢先生这话就不对了,我这是体贴谢先生,故而有此一问,你怎么不领情呢?”夏知秋也想知道谢林安这样的冷面阎王究竟有没有朋友,看他成日里板着一张脸的样子,也没人敢和他做朋友吧?
“不用你多事,管好你自己。”
谢林安话音刚落,屋外适时响起了敲门声。原来是赵金石在外头喊:“谢师爷,你睡了吗?”
听到赵金石的声音,夏知秋吓得屁滚尿流。她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内团团转。
要是让赵金石发现她在谢林安的屋子里,她该怎么解释?难不成承认书房里有外出的狗洞吗?那岂不是暴露了她很没有独处的耐力?她的脸往哪里搁啊?
“怎么办?”夏知秋小声问谢林安。
谢林安此前被她气得够呛,这时也没打算帮她隐瞒了。谢林安冷笑一声,起身去开门:“还没睡,赵兄稍等片刻,我马上就来开门。”
夏知秋呆若木鸡,这厮还想要引狼入室?!
她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钻入谢林安的被褥之中,用那油光发亮的手抓住被子,蒙住了头。
谢林安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的怒气一瞬间涌上了头,怒火中烧。可他还算是有些理智,只开门,没将赵金石放进来。
要是让赵金石看到夏知秋在屋里,还睡在他的榻上,那确实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还不打算和夏知秋有什么牵扯,看见她就烦。
谢林安问屋外的赵金石:“赵兄,你有什么事吗?”
赵金石把喝剩下的半盅鸡汤递给谢林安,道:“我看夏大人一晚上都没吃东西,劳烦谢师爷再去劝几句,这里有半盅鸡汤,让她垫垫肚子。”
这鸡汤之所以能虎口夺食,从赵金石的嘴里剩下来,实在是小翠加了太多的补气血的药材,喝得赵金石肝火旺盛,嘴角直长燎泡。实在没法喝了,他这才借花献佛,给夏知秋留上一小碗。
“我知道了,有劳赵主簿。”谢林安接过鸡汤,重新掩上了门。
屋内的夏知秋听得赵金石的一番话,感动得眼泪汪汪。她从被子里钻出来,直拍大腿,道:“不愧是跟了我多年的下属,他这事儿做得,是真的窝心啊!”
谢林安原本还想呵斥几句夏知秋,可此时见她从被褥里钻出来,又有一瞬间恍神。夏知秋的发带不知何时已经松垮落地,一头青丝倾泻,垂落胸前。她在被褥里闷了半天,眼角微微有些潮红,杏眼琼鼻,带了几分女儿姿态。
谢林安莫名的不知该如何和她讲话了,他知道非礼勿视,此时却忍不住细细端详夏知秋,好似魔怔了一般。
良久,他听得自己那不受控制说出的话语,俨然是在调戏夏知秋:“我的床榻脏了,你该如何赔我?”
“赔?”夏知秋看了看两只油爪子,这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她怯生生地说:“我……我会帮谢先生洗被褥的,真的。”
“算了。”谢林安头疼欲裂,轻声道,“你走吧,回房睡去吧。”
谢林安居然不处置她,就这么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直接把她放走吗?
夏知秋难以置信地问:“真的?谢先生不骂我吗?”
谢林安扫她一眼:“怎么?你还想留下来挨我的骂?”
“那……那是没有的。”夏知秋怕他发怒,急忙从床榻上爬下来。她知道闯祸了,不敢逗留,当即便要离开。
就在夏知秋出房门的前一刻,谢林安突然喊住了她:“等等。”
“怎么了?”夏知秋以为谢林安还是不肯放过她,哪知谢林安只是从箱笼里拿出一件狐毛披风,搭在她的肩上。
谢林安细心地帮她绑好系带,慢条斯理道:“外头落雪了,你穿着这个再回屋。若是赵金石恰巧看到你,你也别慌,慢些走。出书房,不想静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不值当你躲躲藏藏的。”
“嗳……知道了。”夏知秋的肩膀被一股暖意笼罩着,她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谢林安,忽然觉得……谢先生似乎也挺会关心人的。
夜里,夏知秋躺在榻上辗转反侧睡不着。
她掀开被褥起身,闻了闻自己的手。那纤纤素手上已没了叫花鸡的油香,她用香澡豆洗得够干净了。
夏知秋稍稍安下心来,刚侧身想躺下去,复而又坐了起来。
她翻箱倒柜,拿出一只铜制的圆球熏炉。这只镂空荷花纹熏炉平时都是用来熏她头发的,自己都舍不得用。今晚,她却拿出了最贵的香料,用烛火点燃后甩灭,再丢入熏炉中,她用那烟熏火燎的香气熏染谢林安的狐毛披风,希望能借以掩盖叫花鸡的油腥味。
夏知秋知道谢林安有洁癖,受不得一星半点的脏。既然他这般体恤她,愿意拿自己的披风护她严寒,那她也应该投桃报李,把东西完好无缺返还回去。
做完这些,夏知秋总算能安稳入睡了。
翌日一大早,她捧着狐毛披风去寻谢林安:“谢先生,昨晚多谢你了。”
谢林安的嗅觉灵敏,还没接过披风,就被那冲天的香味惊了一跳。他惯爱淡雅的竹、菊、兰花一类雅致的香气,何时用过这种馥郁芬芳的茉莉花香?
他淡淡地问:“你用的是茉莉花研制的香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