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慧大师知晓他想岔了,嘴皮子都要磨秃噜皮了,解释了半天:“不是不是,贫僧是觉得这样的孩子好拿捏,也好为我等做事。你想法子寻这样的女孩来,贫僧寺中小僧人的娘亲乃是在苏家府中做事的,可利用她当线人,里应外合。”
人牙子听得一脸迷惑,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听闻苏夫人被十五年前已故的沈姨娘冤魂纠缠,夜不能寐。打算嘱咐那名苏家做事的婶子再制造些装神弄鬼之事来,继而推荐贫僧上府内除妖降魔。届时,贫僧会让沈姨娘的冤魂上这位婶子的身,说出自己入地府之前曾有个苏家血脉的遗腹女遗留人间,唯有苏家收留此女,方可平息冤魂怒火。那女孩,就是你带来的孩子,她的生死都捏在你手中,自然会为你办事。你许诺她高门大院的小姐生活,再从她手里捞苏家油水,又怎会过不上好日子呢?”
人牙子没想到石慧大师胆大妄为,竟想出这样的招数,一时间兴奋不已,道:“大师果然有法子啊!不过这丫头去了苏家,不听咱们使唤了可如何是好?”
石慧大师道:“她不必卖到大户人家为奴为婢,又有锦衣玉食的日子可过,怎么会拒绝呢?况且,你还能威胁她,若是她不听管教,就将她的来历和盘托出。到时候,她就是死路一条。既有把柄在你手上,如何不听你的话?”
“妙啊!”若是成了苏家的小姐,那手里头漏出的一点首饰银钱,不都能养活他下半辈子了吗?人牙子心里有了盘算,忙请石慧大师入家宅详谈此事。
就在石慧大师入人牙子家中小院的刹那,他好似瞥见不远处有女子衣袖扫过。
再一凝神望去,原是一只身姿矫健的小白猫。
想来是他看花了眼,这样天寒地冻的夜里,怎会有小姑娘在街巷里游走呢?
不知是这一回真有佛祖庇佑还是如何,总之石慧大师的法事很成功。
苏夫人年轻时还有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魄力,待儿孙满堂,要含饴弄孙的时刻,又怕起死来。
苏家这样的家业,想坐稳苏家夫人的位置谈何容易,背地里牵涉到多少利益。她不仅要巩固夫君的爱,还要应付老夫人与妯娌,分身乏术。
就在她忙碌之时,便有各路精怪趁虚而入。只是讨好蛊惑一个男人嘛,多容易的事。
其中最令苏老爷痴迷的女子,便是沈姨娘。
最开始,苏夫人不过以为这女子只是一个玩意儿罢了。可时间久了,苏夫人觉察出不对劲来。按照苏老爷喜新厌旧的个性,沈姨娘定然会色衰而爱驰,偏偏沈姨娘很有手段,还将苏老爷的心拉拢得牢牢的。
苏夫人好奇,派出自己的心腹嬷嬷前去打探。最终知晓沈姨娘的招数实在是离奇。她不会出卖美色诱惑苏老爷,而是成日里煮菜煲汤,将苏老爷的五脏庙掌控住。换句话说,苏老爷这辈子吃惯了珍鲜海味,如今来了农家小炒,他从未尝过,怎能不上瘾,不好奇呢?
沈姨娘这般知情识趣,不催促男人上进,一心只知温柔待他。苏老爷自然受用,也顾念旧情,觉得沈姨娘和旁的女人真是不同。
不怕苏老爷花心,就怕他念旧情。一日,给沈姨娘请平安脉的大夫行色匆匆跑来禀报苏夫人,说沈姨娘脉象不对劲,或许有一月身孕,又或许只是他误诊。
听得这话,苏夫人慌了阵脚。幸亏她早就买通了府中的女眷大夫,一有事就先行和她禀报,这才能让嫡长子、嫡次女都先出自她的肚皮,巩固家宅中的位置。
苏夫人知晓厉害,旁的姨娘或许还有幸诞下麟儿,可沈姨娘不行。
于是,苏夫人让大夫隐瞒喜信儿,趁苏老爷在外做生意的时候,做了个局,故意陷害沈姨娘妄图杀主母,好取而代之。
沈姨娘不知晓自个儿怀了身孕,只当是月信不准,自然也不会用孩子来求苏家老夫人庇佑,因此她这样弱小无依的女子自然只能任由苏夫人摆布。
苏夫人瞧着宅心仁厚,只是赶她出府,实则乃是将送她返乡的车夫买通,故意将其丢弃在山野之中,被冬日觅食的豺狼虎豹吃拆入腹。
这样一来,苏夫人不算杀人,手上也并没有沾染血腥,甚好甚好。
至于沈姨娘那月份浅显的孩子,是他福薄,托生到这样的娘亲肚子里,怨不得任何人。
因此,苏夫人在石慧大师说出鬼姨娘有个遗腹子遗落在外时,才会信以为真。
也是石慧大师运道好,竟误打误撞促成了此事。
许是这回,苍天有眼,佛祖终于听到他的祈愿,站在了他这一边。
石慧大师从被沈姨娘附身的婶子口中听完了苏家四小姐的下落,便双手合十,同苏夫人道:“夫人,沈姨娘命贫僧三日后,带苏家的人到南星寺外的碎星洞接四小姐回府上。”
苏夫人知晓这样一来就能平息沈姨娘的怨气,自然应允。不过是府上多一双筷子的事,能安家镇宅,那目的就达到了。
石慧大师收了法器,正要回南星寺,却被苏夫人跟前的丫鬟喊住,对方给他递来一个沉甸甸的香油钱封包,里头有银锭子有纸张,不知给了多少。
石慧大师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欣喜若狂。他终于扬眉吐气,能好生让那些寺中弟子敬仰一回了。
石慧大师近日不敢寻人牙子,生怕被人发现他们合谋的一事。
他做完法事,正想委托人给人牙子捎一封信,却在这时,有人登门寻他,说自个儿是人牙子派来的小伙计,特地帮忙传信的。
这样可就便利了,石慧大师感慨,人牙子不愧是市井中摸爬滚打过的人,就是有手段。
于是将“三日后寅时之前让人来南星寺外的碎星洞”的讯息写在纸上,托小伙计走一趟。
可惜,那小伙计送信的方向并不是人牙子的宅院,而是另外一处客栈。
三日后,苏家果然带着丫鬟、嬷嬷来到了碎星洞。
石慧大师原本还怕人牙子会出纰漏,岂料他办事很牢靠。
一行人刚到洞口前,就见一名身着白衫、年仅十四五岁的少女,赤足踏出洞穴。
她身上满是泥泞,手背与脚背有数不尽的伤痕,好似就是在这山林间野蛮生长的。
不过即便外貌再如何狼狈,也难掩她清丽姿容,一双眼睛见人就笑,却不说话。
石慧大师好奇地打量这个小姑娘,从她的眼角眉梢到手足,他惊喜发现,这个女孩的脚上刻有“叁”字。
她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有一个“三”的雕青痕迹?
石慧大师没想那么多,只仙风道骨地道:“阿弥陀佛,既然四小姐已然寻回,贫僧就先行离开了。”
石慧大师摆出不食人间烟火的做派,在场的人更以为他有神通。
此后,南星寺名声大噪,压上定慧寺一头,往来的香客只认南星寺,不识旁的偏寺。南星寺自然是门庭热闹,善男信女皆来参拜,人流络绎不绝了。
石慧大师见事成之后,人牙子也没来找他,想来是他已经和那名假的苏家四小姐谈妥了,也不必他多费口舌。
就这么过了两日,人牙子来南星寺参拜,私底下寻上石慧大师。
石慧大师将他引入厅房,问:“你怎么来了?”
人牙子急得嘴上冒燎泡:“我倒是要来问你呢!你不是说会传信给我吗?我在家中等了你五日都不见人影。今早听人说,你法事办完了,苏家四小姐都回府里头了。你莫不是在诓骗我吧?”
闻言,石慧大师大惊失色,忙道:“你说什么?五天前,你不是派小伙计来传信吗?怎会不知情?既然你不知情,那两天前,那名小姑娘……又是谁呢?”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哑口无言,俱是说不出话来。
该不会真是鬼姨娘流落在外的孩子吧?
事已至此,石慧大师也没旁的法子。他匀给了人牙子一笔钱,对方拿到钱也老实了,不再深究此事。
时至今日,石慧大师还是不知晓那天碎星洞里的女孩……究竟是谁。
不过,他隐隐察觉,此前他无意中瞧见的事物或许不是野猫,而是真有女孩在偷听他和人牙子的会话,从而顶替了苏四小姐的身份?
又过了一年,苏家四小姐失踪了。
有人说,这是鬼姨娘带来人间的孩子,如今又被地府勾走了。
无论是什么缘故,都和石慧大师不相干了。
他成了远近闻名的得道高僧,也过上了自己想要的富硕日子。
总之,那个古怪的女孩,就是白梦来带来的画像上的女子。
石慧大师对她的印象深刻,即便再过十年,也忘不了她的眉眼。
石慧大师的故事听到最后,一行人俱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明明厅堂里头烧了炭盆,却仍旧感到手脚冰冷,寒浸浸的。
玲珑没想到苏四小姐还有这样一层诡异的面纱,不知揭开以后,底下是溃烂的疮疤,还是明丽精致的面庞。
玲珑不由自主问出了声:“那‘三’字是什么意思?”
石慧大师摇摇头,道:“前朝倒是时兴雕青,常有劄工将雕青纹在人身上。据说是前朝洪涝泛滥,时常有百姓见洪水中存在异兽,特将虎狼之貌刺于后背、臂膀,吓退湖兽。如今倒是不好这个,官家也有黥面之刑,渐渐将刺墨于面额视为惩戒,再无人往身上刺字了。”
石慧大师说的这个典故耐人寻味,玲珑若有所思地道:“大师的意思是……这‘叁’字的来历不简单?寻常人不会往身上刺字,遑论一个深闺女子?”
石慧大师蹙眉,道:“这个……贫僧倒不能下定论了,不过是有感而发。”
白梦来听得大师口中的前朝事,出了一会儿神。
寻常他早该开口说话了,这次却闭口不答。
玲珑疑惑地看了白梦来一眼,问:“白老板,你怎么了?瞧着心不在焉的。”
白梦来回过神来,垂眉敛目,淡淡道:“无事。”
“白老板,对于石慧大师的话,你怎么看?”
“没什么特别的看法,待我们回客栈,慢慢查探吧。”白梦来似乎不欲在此地久留,起身便要离去。
临行前,白梦来和前来送行的石慧大师道:“过几日,白某还要劳烦石慧大师一桩小事。”
“施主请讲。”石慧大师见白梦来信守承诺,没有再为难他,心情颇好。此时说话的语气里也带了几分和蔼,不再如同此前那般肃然。
白梦来风轻云淡地道:“过几日,白某会派人来告知大师,与我们一道启程。”
白梦来这话不是询问,而是下了决定,不容置喙。
石慧大师大惊失色,问:“去哪儿?”
“自然是跟我们跑一趟,见一见苏四小姐。白某需要你亲来和苏四小姐核实往事,还望你配合一番。”白梦来不给他留退路,此时慈眉善目地笑,道,“当然,你也可以选择逃跑,或是避而不见白某。我有通天本事,可让你晚年凄凉,露宿街头。”
果然,白梦来这个人就是阴险狡诈的。
石慧大师惊魂未定,庆幸自个儿此前说的故事句句属实,若是弄虚作假让白梦来查出端倪,恐怕命都要没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如今蒸蒸日上的南星寺。他叹了一口气,无奈地道:“既如此,贫僧就借机外出云游四海,体会人间疾苦,为百姓祈福,这般亦不负佛祖厚爱。”
白梦来满意地笑了:“大师果然是德高望重的高僧,这般懂事便好。”
目的达成了,白梦来拥有了石慧大师作为人证,可证明清露来历不明,不是个好相与的女子。
然而要赶走她,这样的罪证还远远不够,须得再往下查一查。
白梦来这一桩事办得体面漂亮,不说手段入不入流了,好歹没什么波折出来。
白梦来仿佛要犒劳帮衬着忙里忙外调查清露夫人的诸位下属,特地匀了五两银子出来,命柳川出门一趟,买点应时当令的时鲜菜。
海边渔村,土地湿咸,不像皇城那般可以种很多果蔬。集市上绕一圈,买的都是干货海味,柳川就带了点江瑶柱、蛤蜊与干乌鱼钱回来。
白梦来看了一眼布袋子里的干乌鱼蛋子,想了个吃法。他舀水将其泡发,又嘱咐堂倌炖一只老母鸡,鸡肉可自行处理,他要的是那一锅用文火炖上一二时辰的鸡肉高汤。
里里外外嘱咐完,白梦来得了空当。
他瞥了一眼昏暗的天色,突发奇想问玲珑:“你隆冬三九天里,可会膝盖疼?”
玲珑像一根小尾巴似的,追着白梦来里里外外地跑。忽听他回头这样问道,迟疑着开口:“是有吧!不过那只是无关紧要的小痛痒,不值当提。我猜是从前伤到过膝头,骨肉新生以后不如老的,因此每逢天寒地冻就隐隐作痛。白老板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白梦来顿了顿,道,“就是忽然想起箱笼里有几个泡脚方子,特地请老大夫配的药包,可活血暖膝,让人四体温和的。你既有这样的毛病,那你随我来,我让堂倌沏一盆热汤,给你泡脚。”
玲珑连连摆手:“不必啦,这多麻烦人呀!”
白梦来斜她一眼,道:“有甚可麻烦的?不过是顺手的事。你这般年轻就有这些年迈长者才有的慢熬病症,此后岁月长了,那还得了?自然是一早就防患起来,老了才不会遭罪。”
闻言,玲珑微微一怔。她从未想过往后还有老了的时候。
说来好笑,她从前过活,只想幼年的事与当下的事,从来没奢望过将来的闲适日子。
她以为她会在最青春的年纪死去,或死于他人刀下,或死于荒山野岭。
玲珑头一回知晓,原来她也可能有很长的时间过日子,活到很老很老,直至暮雪白头。
因此,她要保养身子,从长计议,不至于老去的时候落下病根。
玲珑莫名笑了起来,心脏好似包了一层糖饴,甜得人窝心,甜得令她发慌。
不过是泡个脚都能引她发笑,白梦来定然很无奈吧?
白梦来不懂哪处误打误撞闯入她的心房,她懂便好了。
白梦来啊,是头一个许诺她往后余生的人。
玲珑乖顺极了,她仍由白梦来牵着上楼。
这一回,是玲珑主动跟着白梦来入他寝房。
玲珑坐在垫了绒毛毯子的小杌凳上,见白梦来翻箱倒柜地找物件。
好半晌,他寻来一个木胎镶银的脚盆,摆到玲珑跟前。
玲珑见他献宝似的搬出东西,纳罕不已,问:“白老板,你是真有钱呀!连洗脚盆子也这般奢靡,融了银子铺的银面。”
白梦来瞥了一眼脚盆,道:“不过是银底不容易藏毒,浅显的毒物一入银盆就变黑,能显现出来。打小就使这个,习惯一时半会儿也改不过来了。”
玲珑皱眉,道:“咦?白老板自小就这般防着人吗?那你得是多招人恨呐!”
白梦来听得这话,喉头一噎,如鲠在喉。
这妮子似乎还不知晓,她暗地里把人给骂了。
白梦来叹了一口气,道:“我小时生于高门大院,人情关系复杂,又有各方利益牵扯。人心险恶,料不准的,得多置办一手。”
玲珑后知后觉点头,笑了笑,道:“那你是真苦命,我就不同了!”
待白梦来往银盆里注入热水,又丢了个药包进去。
玲珑褪下鞋袜,一面被热水烫得龇牙咧嘴,一面小声道:“我小时候,家里没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我爹每回上值回来都会给我带桂花糖,我吃明记那一家的糖饴,别家不爱吃。还有休沐日,我爹会捎上我和娘亲一起去划船,还带竹竿子钓鱼来着,奴仆也不让跟的,说是太兴师动众了。”
白梦来想到那样一家三口的情趣,隐隐有些羡慕,道:“你的日子真是舒心。”
“是呀。”玲珑在自苦的时候就会回想那一段快乐的时光。偶尔还会梦回幼年,不过大多数的梦,结局都被连天烽火所掩盖。她哭喊着醒来,最终泪湿枕巾,四壁凄清,天地间只余下她一人。
玲珑怕自己又要从美梦中惊醒,笑着道:“不说这个啦,我们聊聊别的。”
白梦来也不愿玲珑深究过往,他松了一口气,顺着玲珑的话,道:“那就聊些别的。”
玲珑道:“白老板方才炖鸡汤是作甚?”
白梦来这才想起伙房里的高汤,他估摸着玲珑谈吃是饿着了,莞尔一笑,道:“拿来炖干乌鱼钱的。”
他知道玲珑很容易害臊,因此特地架起一面隔断的珠帘,让玲珑待珠帘里的居室洗脚,自个儿则是坐珠帘另一侧的小厅堂看书。
白梦来撩起珠帘,将一条擦脚的帕子递过去:“换上鞋袜,咱们下楼吧。赶在柳川和兰芝买冷荤腌菜回来前,先把饭菜置办好,就能一道儿吃了。”
南嘉镇还有许多当地的特色小菜,因着新鲜果蔬不多,当地的腌菜便由此发扬光大,成为当地特色,非常出名。有趣的是,南嘉镇不仅用粗盐腌菜,还会拿小鱼虾或蛤蜊肉来腌菜。那腌熟的菜里夹杂着海鲜的气息,口味十分重,不是当地人估计吃不惯嘴。
柳川、兰芝和玲珑想着买这样的玩意儿拿来下酒,白梦来拦不住这一众酒鬼,只能放任他们胡作非为。
玲珑想到待会儿有热腾腾的饭菜吃,还有风味腌菜与美酒,心里乐开了花。
她一激动,不由自主牵住了白梦来修长的五指,催促:“那我们下楼吧!”
“好。”白梦来冰冷的玉手被小姑娘温热的小指勾住,心肠也不免柔软了起来。
玲珑看着她和白梦来交叠在一块儿的手,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烧红,结结巴巴:“白老板,我们牵着手,是不是不大好?”
她话音刚落,白梦来便将小姑娘的五指握得更紧了一些,戏谑地道:“嗯?你我都这般亲昵了,牵个小手怎么了?玲珑,你未免太见外了,真伤我的心。”
玲珑舔了舔下唇,好半晌,才道:“不是。我想说……这只手,我捏过擦脚布的,白老板不嫌脏吗?”
闻言,白梦来很有涵养的面孔顿时僵住了。
他一想到待会儿还要亲力亲为下厨,默默地松开了手。
白梦来吩咐柳川上街买吃食,顺道把钱袋子递给了兰芝手里。
他话虽没说明白,可兰芝又不蠢,自然知道这是喊她一同跟上的意思。
夜里的南嘉镇热闹非凡,货郎的牛车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白贝首饰,琳琅满目。两侧的街道还高悬着气死风灯,那暖黄色的光透着薄薄的纸张映出来,照得街巷亮如白昼。
开春了,渔业又盘活了。父老乡亲可以通过出船捞鱼赚家用,兜里有钱了,自然买卖生意也好了不少。
柳川专门挑拣些没见过、没吃过的酱菜腌食,不一会儿,手里便七七八八拎了好几个纸包。
柳川挑吃食,兰芝负责付账。乍然一看,一来一往,真似一对默契的小夫妻。
卖货的大娘见状,忙递过去一支珍珠花簪,道:“娘子戴这个真好看,不若喊你郎君来买一支吧?”
大娘以为兰芝和柳川是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因此没喊她“姑娘”,而是喊“娘子”。
兰芝面上烧红,刚想辩驳:“我不是……”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柳川截断了:“还挺衬你的,买了吧。你不要自个儿花钱,就拿主子给的银两。他瞧着抠门,实则不会过多问账,即便咱们把荷包里的银钱花光,他也不会多说什么。”
白梦来就是这样的个性,嘴巴毒辣,实则待人挺实诚的。好歹给他做奴仆,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日常也不会克扣月钱。
要是出门买菜,他给的钱多了,实则就是故意奖赏人的。总要打一棒子再给一颗枣,恩威并施,才能留得住人。
兰芝不做声,她只是低着头把玩花簪,没说买,也没说不买。
见状,柳川以为她是担心价格。他思忖了一番,从怀里掏出钱,递到大娘手上:“这簪子,我要了。”
大娘喜不自胜,忙说吉利话。
然而柳川付完钱,没打招呼就跑了。看似年轻人脸皮薄,示爱以后仓皇而逃,实则是柳川闻到了酒香,忙追酒贩子挑酒水去了。
兰芝手里握着花簪,脸上的烧红不褪。
她以为柳川是默认大娘说“他们是小夫妻”的话语,心里头七上八下的,也不好意思问个究竟。
谁承想,柳川只是没听清楚大娘说的那番话,听了下半截,没听上半截,对语意一知半解。
那时的柳川惊鸿一瞥,见兰芝鬓边比着珍珠簪花,怪俏式的,这才劝她买下来。
后来担心兰芝没钱,又拿着簪子不撒手……明抢总不好看吧,故而帮忙代付。
兰芝将那簪子插于发髻间,不知为何,忽然矫揉造作了起来。
她故作婀娜多姿,体态柔美地走向柳川,只把人看愣住了。
柳川见她歪歪扭扭地踏来,憨傻地问:“兰芝,你是有哪处不舒服吗?我看你站都要站不稳了。”
柳川不吃她风情万种的仪态,倒教兰芝略显几分难堪。
兰芝恢复了平日里冷淡的样貌,道:“没事。”
她抬手,摸了摸发间的簪子,原本冰冷的心又死灰复燃,温声软语地问:“阿川,你为什么给我买这支簪子?”
兰芝已经给柳川台阶下了,擎等着他说“这是定情信物”。
奈何柳川是榆木脑袋,他思索了半天,道:“我看你把簪子攥着不撒手,怕你是花光月钱,没闲钱买了,明抢也不大好看,这才帮你垫付。哦,要是你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想还我钱,也是可以的。”
说完,柳川真就把手伸到了兰芝眼皮底子下,一本正经要她拿钱。
兰芝怎么都没想到,这男人的脑子真是木头制的。她气不打一处来,翻开白梦来给的荷包,递上一两银子,咬牙切齿地道:“我也不习惯受人恩惠,我还你双倍,行了吧?!”
给完钱,兰芝头也不回地走了。什么小女儿姿态,顷刻间荡然无存。
柳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一面跟上兰芝,一面嘟囔:“我也没说要和你要钱啊,要是你真没钱花销了,不给也是可以的……我多通情达理。”
然而,兰芝还是气鼓鼓的模样,背对着柳川,连一记眼神都不愿多给他了。
第154章
兰芝的气来得莫名其妙,她也不是真想和柳川置气。装模作样走两步,这气儿也就消了。
很快,兰芝的视线就被一群围观热闹的老百姓吸引了。
她左顾右盼,见众人都不约而同往一个方向走,下意识瞥了一眼柳川,问:“怎么回事?”
柳川也觉得纳闷,紧接着跟上前去,道:“咱们上去瞧瞧?”
“好。”
两人掰开那犹如白蒜头似的一瓣又一瓣的人群,挤到里面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是有狱卒推着押解犯人的囚车游街。
不少人好似了解这名囚犯犯下怎样的滔天大罪,一个个面露鄙夷之色,抬手朝着人指指点点。
兰芝审视了一下囚车里跪着的男人,只见他身形消瘦,蓬头垢面。一双脚不着鞋袜,裸露在外,那脚踝上还用墨迹刺着一个“贰拾”。
二十?什么意思?
兰芝同柳川道:“阿川,你看那人的脚踝。”
习武之人,夜里视物,眼力远超寻常人。
柳川凝神望去,哝囔:“二十?也刺在脚踝上?那不就和石慧大师说的苏四小姐一样了?”
兰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两个人刺字的位置都在脚踝,其中一定有什么联系。”
兰芝转头问一旁义愤填膺砸烂菜叶的大爷:“叔,这人是什么来历?脚踝上怎么刺了个‘二十’?是南嘉镇的犯人都要刺字吗?”
大爷愤愤不平地道:“都哪儿跟哪儿啊!他脚上的雕青,想来是广济院刺的吧,就为了防止他落跑。可惜啊,这种疯子连广济院的人都看不住,逃回家来了,还勒死了将他含辛茹苦养大的老母亲,真真丧尽天良,就该处死!”
柳川问:“广济院是个什么地方?”
大爷道:“广济院就是咱们南嘉镇专门养疯子的一处院落,谁家的人得了失心疯就要被关到广济院看守起来。咱们的《律法》不是不让处置这样的愚钝人么?现如今都杀了人还要从轻发落,真是天道不公。”
兰芝听懂了,这广济院,就是传闻中的疯人院吧。
她迟疑了一会儿,问:“只要是广济院里被人看守的疯子,脚踝上都会刺字吗?”
大爷思忖了一番,道:“实不相瞒,我家孩子早些年就在广济院里做过事。听他说,为了防止那些人逃出广济院伤人,因此脚踝上都会刺个数字,方便辨认。不过后来,我儿被那些疯子伤到了左眼,再没去过那地界当差了。这些哪是疯子啊,一个个都要杀人呢!早提了,要押入大牢里,就是不听,你看,如今可算出事了吧?”
怪道大爷对广济院里的疯子恨之入骨,原来他的儿子就吃过苦头。
柳川从大爷这边问来了广济院的位置,打算将这一信息禀报给白梦来。
两人心事重重地回到客栈,将此前的见闻同白梦来托盘而出。
白梦来斟酌一番,笑道:“有意思……那明日,我们就去一趟广济院,看看七年前,有没有走失过一个肖似清露夫人的‘叁’号女子。”
大家伙儿忙了一整天,一个个都累坏了。
围桌而坐的四人里,有三人是只知习武的莽夫,因此白梦来风花雪月的那一套开宴贺词全不顶用。
大家听得昏昏欲睡,见三人困倦神情,白梦来满腹的漂亮话也说不出嘴了。
他黑着脸,冷淡道了句:“开吃吧。”
随后,原本昏死过去的三人立马活了,顷刻间胡吃海塞了起来。
唯有玲珑体贴人,知道同脸色难看的白梦来说说话,不教他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