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玲珑神色一凛,忙捂嘴,蹑手蹑脚跟白梦来上楼了。
白梦来听完玲珑说的事儿,手上麻溜地斟满一杯茶汤,道:“也是有意思……这鬼姨娘沉寂了十来年,说显灵就显灵,还被寺庙里的石慧大师招来了。上下嘴皮子一碰,被俯身的女人便说出鬼姨娘的心愿,还将她的遗腹女带到寺庙里头,送还给苏家的人。最后,石慧大师办成了事儿,名利双收,寺庙内香火鼎盛。这一桩桩、一件件,利落得不能再利落,便是人再顺遂,也及不上石慧大师这样好运道了。”
白梦来这话里话外满是讥讽之意,惹得玲珑连连皱眉,问:“此话何解?”
“太巧了。”白梦来顿了顿,嗤笑,“这世上就没这样巧的事。”
“你是怀疑……其中有诈?”
白梦来轻笑一声,道:“这样府中辛秘,居然宣扬出去,还让一个平头老百姓都能听到,且说出其中细节,好似人有意为之。”
“啊?”玲珑不太能转过弯来,她思忖了好半晌,道,“白老板是觉得,这样的家丑,一般大户人家不可能外扬。而苏家鬼姨娘的事闹得南嘉镇人尽皆知,太古怪了?”
“不仅如此,石慧大师降妖除魔本事一绝的事也趁机流传出去,从而让南星寺香火鼎盛……那受益者不就是石慧大师吗?若是我,想要寺庙名声大噪,那须得装神弄鬼,显现一下通天本事,才能哄骗信徒来寺庙里朝拜。而苏家这样的大户人家,最是能助我显神通的人家了。若能帮她家摆平鬼怪之事,再借机宣扬出去,南嘉镇人人都知晓南星寺的本事,香客络绎不绝,登门拜神,可不就水到渠成了?”
玲珑后知后觉,道:“你怀疑……这一切就是个骗局吗?而幕后主使很可能是石慧大师?”
白梦来浅浅一笑:“人心赛鬼神,谁又知晓这其中的奥秘?不过……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万一真是鬼神作祟,而不是人为呢?明日我们去会一会这石慧大师便是了。”
玲珑颔首,认同白梦来的话。
说完这一件事,她又想起另外一桩:“虽说这一副清露夫人的小像,同她有九分相似,而苏家四小姐六年前失踪,和清露夫人入赵家的时间对得上。可咱们毕竟是用画来辨别人,难免有认错了的可能。我们怎么确定苏家四小姐是清露夫人呢?”
白梦来道:“这好说,到时候咱们寻上伺候过苏家四小姐的奴仆或是认识苏家四小姐的人,将其带到云来镇和清露夫人见一面便是。”
“要是那人认不出清露夫人呢?”
“不必认出。”白梦来若有所思地道,“你记得上一回,丽小姐口中那个来自南嘉镇的厨娘吗?”
玲珑困惑地道:“记得啊!怎么了?”
白梦来冷笑:“清露夫人单单是听到南嘉镇都神色大变,若是带上她的熟人,不必对方辨认,她就会自乱阵脚。届时观她眉眼是否慌张,便能知晓她是不是苏家四小姐了。而且听你方才说,苏家家仆对于四小姐的事闪烁其词,还胆大包天,否认她的存在……这样的事,没有家中主子首肯,恐怕不敢做。能让家中大人抹杀存在的小姐,究竟又是犯下怎样的滔天大罪呢?咱们再回想一下清露夫人一提到南嘉镇便如临大敌的反应,保不准就是不敢回这苏家,背地里有不可告人之事呢。这样一想,各个细节虽蹊跷,倒也勉强对应上了。”
玲珑恍然大悟,竖起大拇指,感慨:“白老板这一番辨析合乎情理,着实厉害呀!”
白梦来得了心上人的赞誉,心情大好。
他拍了拍手,道:“好了,事情既已有了章程,明日去南星寺瞧一瞧便知。咱们下楼用膳吧,我特地取了海鱼给你片了新鲜鱼脍,淋了热酒的,味道不腥。”
此言一出,玲珑也觉得腹中空空,要祭奠一番五脏庙了。
两人相伴下楼,喊兰芝和柳川一道儿用了海味宴。
第146章
南星寺修建在半山腰,无论何时都人声鼎沸,那蜿蜒曲折的石阶每日都有无数香客走上走下朝拜。
有钱的大户人家会来南星寺请一尊菩萨像回家供养,没钱的平头老百姓,只能逢年过节来古刹里添点香火钱,祈求神佛庇佑。
白梦来一见这长阶就头晕,他静默很久,最终收扇,淡淡道:“走吧。”
见他转身就要折返,余下三人不明就里。
玲珑惊奇地问:“白老板想到不去南星寺也能见石慧大师的法子了?”
白梦来微笑,一本正经地道:“没有。”
“那你还回去?”
“人太多了,白某做不来和香客挤攘的事,有失君子风度,最主要是步履仪态不好看。”白梦来面露痛苦之色,看得玲珑语塞。
玲珑斜他一眼,推搡白梦来的后背,道:“别矫情了,赶紧去寺庙吧!”
白梦来不依,他趁玲珑靠近时,低下头和她咬耳朵,窃窃私语:“真要我去,也可以。答应我一个要求,我就去。”
玲珑烦不胜烦,又不想当众撂脸子,问:“什么要求?”
“保密,你得先答应。”
玲珑见兰芝和柳川都望过来了,一时无奈,只得道:“好好好,我答应你。”
白梦来得逞了,他抬指抵唇,轻轻一笑。
随后,他并未同香客们一齐挤阶梯,而是绕到山脚另外一侧,寻了个抬轿的轿夫。
白梦来给齐了银子,轿夫吆喝来同伴,将他们抬上山了。
玲珑和白梦来坐在同一顶软轿里,而兰芝和柳川则寻了僻静小道,运用轻功在青木山峦间踩踏,如履平地一般飞上了半山腰。
玲珑见状,隐隐察觉,自个儿是被白梦来算计了。
她脸色难看,问:“白老板早就知道此处有轿夫送人上山的行当?”
白梦来还是很知晓分寸的,难得含糊其辞说了句:“今早听了一耳朵掌柜的闲谈,知晓这一桩方便富人登山的生意。不过是道听途说,倒也没十分确切。”
他嘴上这样说,意思就是,并非存心要骗玲珑,也没想讹她答应一个秘密要求。
可玲珑不傻,她本就知晓白梦来是什么样的人。十成十的事都说成七分满,分明是处心积虑要诱她入套。
玲珑微笑,曼声道:“白老板可不兴骗我呀!你究竟是不是事先知晓,随即想骗我答应一个要求?”
白梦来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有惧内潜质。
他脸上的笑容矜持而温文,老神在在地答:“嗯……算吧。那此前你的许诺就不作数了,咱们彼此放过一回。”
白梦来可不敢和玲珑深究下去,免得小妮子拿捏他“撒谎”一事不放。
可煮熟的鸭子飞了,他还是深感遗憾。
白梦来扶额:“本来借机邀你来我寝房中小坐,咱们烹茶闲侃,夜里观星。可你这样一说,我又不敢用你方才的许诺,逼你答应我这一个满是好心的要求,实属遗憾。”
玲珑会不知道白梦来的所思所想吗?这男人满腹坏水,哪来好心呢!
玲珑嘟囔:“嘴上说夜里观星……莫不是想哄骗我睡在你房中吧?”
白梦来十分无辜地眨眨眼,道:“为何一桩雅事在你的口中便十足龌龊呢?夜观星象,多么文人浪漫的趣事,你就一点都不心动吗?”
闻言,玲珑知晓他贼心不死,坚定地道:“不心动,我就要一个人待房中睡大觉,对什么劳什子星象不感兴趣。”
“好吧。”白梦来无法了,只得作罢。
他在脑中细思一会儿,觉得玲珑既然不爱看星星,那么夜深人静之时给她念戏本子也是可以的。
总归要寻个法子同她独处,一计不成再生一计便是了。
柳川和兰芝早到了,还提前去庙里打探过一番。
柳川见白梦来下轿,禀报:“主子,庙里的人不让我等见石慧大师,说大师诵经参禅繁忙,无缘得见。”
兰芝站一旁说风凉话:“这南星寺一天得收多少香火钱,而大家伙儿都是慕石慧大师的名而来,他要是各个都见,岂不廉价,自然要拿乔儿了。”
兰芝是懂人情世故的市侩人,她没玲珑那般天真,她算是市井之中长大的滑头,瞧人一个比一个准。听她这样说,想必没点手段是见不着石慧大师了。
玲珑忧心忡忡地道:“那咱们岂不是白来了?”
见小姑娘烦忧,白梦来自是欣然为其排忧解难。他本想再借机诓骗玲珑亲近于他,可奈何柳川和兰芝都在,人多眼杂,只得作罢。
他慢条斯理地道:“你们去喊个小僧人过来,我有事相托。”
兰芝不知白梦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过他肯帮忙,自然是想到办法了。
于是,兰芝踢了踢柳川的小腿,道:“阿川,你跑一趟。”
她虽被白梦来捏住命门,可她不蠢,才不会为讨厌的人跑腿,就让傻蛋柳川去吧。
玲珑听到这两人已经亲昵到直呼名讳,私底下抿唇偷笑,扯了扯白梦来的衣袖,低语:“兰芝姐和柳大哥关系倒好起来了。”
白梦来见她满脸戏谑之意,也学着她的样子,假模假式悄声道:“是啊,人家关系及不上咱们,称呼都这般亲昵了。可你还一口一个‘白老板’,着实让我心寒。”
玲珑怎么都没想到,这事儿还能绕到她身上来。
她小心翼翼地问:“那……那我们要换个亲近些的称呼?”
白梦来郑重其事颔首,道:“嗯,你容我想想。”
玲珑也仔细想了想,难不成她要喊白老板“梦来”吗?那他喊她“玲儿”或是“珑儿”,古古怪怪的称呼,好似怪羞人的!
玲珑脸上酡红,讷讷不敢言。
在等柳川喊僧人过来的期间,白梦来思索了一番,小声道:“玲珑,我想过了。为图日后省心,你不必时刻改口,就唤我一句‘夫君’吧。”
白梦来一本正经的模样,好似真心为玲珑着想。
真当玲珑娇憨可人就是个傻子吗?
玲珑斜了他一眼,迅速躲到了兰芝身后。
兰芝原本见玲珑和白梦来情人私语,心里不爽,如今小姑娘乖巧,躲在她身后,她又欣喜若狂了。
兰芝温柔地问玲珑:“怎么了?”
玲珑从兰芝背后探出头,警惕地盯着白梦来,道:“兰芝姐,白老板是个坏人。”
见小姑娘终于辛苦了,兰芝喜极而泣:“你早该知道了!这厮哪里是好人啊!莫怕,今后跟着姐姐,我护着你!”
玲珑真挚点点头,决定投奔兰芝了。
而不远处被当成坏人的白梦来语塞,看着渐行渐远的小姑娘,终于明白……他的追妻计划操之过急了。
幸好这一场闹剧没被柳川和引路的僧人瞧见。
白梦来一和脸蛋圆润的小僧人打过照面,便开门见山地问:“小师父,寺内的功德箱在何处?”
小僧人以为白梦来唤他过来,是想刻意磨他,逼石慧大师出面。岂料这位香客与众不同,目的鲜明,竟直愣愣奔着积累功德而来。
无招胜有招,这一下,将小僧人打蒙了。
小僧人呆立原地,好半晌还回过神来,殷勤地引导白梦来往寺内进:“这位施主随我来。”
白梦来将金漆象牙柄折扇打开,遮掩脸面,好似刻意不让平头老百姓窥见神颜。可惜再如何遮挡,都避不开他那清俊的眉眼,欲盖弥彰之举,反倒平添一丝神秘,引得上香的人们频频回望。
白梦来给柳川使了个眼色,兰芝和柳川将腰刀拍得叮当作响。
有带刀护卫庇护,又是这样天人之姿,不免让人浮想联翩,以为是哪家高门贵公子微服私访,慕南星寺的威名,特地来捐献香火钱。
白梦来出手也大方,他看了一眼玲珑,道:“拿三十两来,本公子要向诸天神佛祈求,积累功德。”
玲珑不懂白梦来在耍什么花样,但她在外不会揭白梦来的短。
很快,玲珑掏出了三十两白花花的银锭子,往功德箱里丢了进去。
要知道当官的一个月也不过十几两俸禄,莫说一两银子就是平头老百姓一年的进项的。这位明眸善睐的贵公子究竟是什么来历?竟然眼睛都不眨就丢入了三十两白银?
小僧人也没见过这样阔气的主顾,一时间呆立原地。
要知道,南嘉镇富户也不过是逢年过节请他们登门开堂做法,才会包个几十两的利市封红。
这位爷没礼佛,也没和石慧大师参透禅机聊心事,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捐了?
白梦来见旁人反应,心知这一招敲山震虎有些效力,至少石慧大师那边该知道动静了。
白梦来捐完了,对小僧人道:“先捐上这么几十两吧!”
他说完,颇为遗憾地补充:“白某本想以石慧大师之名,再献上一笔银钱,只是如今无缘见到石慧大师,实乃佛缘不深,还是作罢吧。”
言毕,白梦来居然真的要往山下走。
小僧人哪里敢放跑这样家底殷实的香客,寺庙里的僧人可都是要吃饭的呐!
他想到白梦来走后,定然会被师兄弟们埋怨,顿时头皮发麻,拦住白梦来,道:“这位施主请留步,我想师父该参完禅机了,或许有缘同施主一见。”
他像是怕白梦来执意要走,毕竟白梦来做事很随心意,说给钱就给钱,说离开就离开,半点都不含糊,于是,他急忙接话:“几位请随我来,后院有供施主们落脚喝茶的厅堂,还请等候一会儿。”
白梦来的目的达到了,他也不矫情,当即便恭恭敬敬地道:“既如此,有劳小师父引荐了。”
于是乎,四人就这么轻易地进入了南星寺。
小僧人委托旁的和尚给白梦来斟茶,自个儿则去寻石慧大师。
这些僧人似乎很习惯招待贵客,转眼间就翻出了一套绿豆荷花托白瓷小盖碗,又从一个垫了棉底的藤箱里拿出几个见棱见角的小茶包,给白梦来沏了一壶茶。
嘴上说得好听,这茶水是用观世音菩萨那玉净瓶里插着的柳枝儿,蘸了甘露开化过的,喝了能庇佑凡人。
那话术一套一套,说得天花乱坠,可白梦来就是不为所动。
他向来挑剔,对这样的茶片多有嫌弃,不愿品尝。
不过一刻钟,石慧大师便出来了。他瞧着有五六十岁了,身披金线红缎面的袈裟,慈眉善目,神态极为祥和。
一见白梦来,他便笑道:“阿弥陀佛,施主佛缘实在深厚。方才贫僧在禅房会见佛祖,共渡凡尘苦难。谁知晓,忽来一声天音,贫僧参悟禅机后,得知寺外有贵客临莅,特来一见。原是施主来了。想来,冥冥之中有天定命数。”
白梦来也微微一笑:“幸会幸会。既然大师能够谛听天音,不若猜一猜我方才往功德箱里放入多少银钱?”
这还不容易?
石慧大师开口就要说:“自然是三十……”
还没等他说完,白梦来就拦下这话,补充:“我又让小丫鬟补上了几两银钱,可不止三十两了。大师连请鬼邀佛的神通都有,不会连我这点功德钱都猜不到吧?”
此言一出,石慧大师立马闭嘴了。
他面上的笑僵硬了起来,隔了很久,才硬生生憋出一句:“佛祖面前,银钱都是虚妄。施主捐了几十两银子,是给自身积累的大功德,可在佛祖面前,这也不过是凡尘俗物,万物皆空。有银两积累在功德箱内,也相当于没有了。佛祖只记诚心与功德,不记钱财多少,天音里自然也给不了提示的。”
白梦来恍然大悟,道:“哦!正是如此。本公子也觉得,拿银子估算对佛祖的虔诚度,实属滑天下之大稽。”
这话说出口,石慧大师明显肉疼了。
不知白梦来会不会因此不再捐钱了,那他岂不是白来了。
石慧大师出了一头热汗,他邀请白梦来落座,道:“公子瞧着不像南嘉镇人士?”
白梦来颔首:“大师果然慧眼如炬,竟能知晓我的来历。”
废话,南嘉镇的人全来南星寺上香,该见的都见过。白梦来瞧着面生,自然就不是这地方的人了,还用得着猜吗?
石慧大师慈爱地笑:“都是佛祖告诉贫僧的。”
他话音刚落,白梦来忽然问了句:“那佛祖可曾告诉过大师,你近来厄运缠身,实则是被鬼跟了?”
“嗯?”石慧大师脸上的笑容很勉强,他现在好似明白了,白梦来是来拆台的。
白梦来全然不顾石慧大师那难看的脸色,自顾自道:“不止一个呢……全依附于你左右。想来是石慧大师身上的香火气旺盛,正好喂养了这一群孤魂野鬼。大师莫慌,想来是你近日帮亡魂超度过多,有损伤妖魔鬼怪的利益,被缠身了。本公子略懂一二驱邪之术,可替你化解,降服这些魑魅魍魉。”
还没等石慧大师有所反应,白梦来已将手指伸到了他的头顶。
只见白梦来口中振振有词地唱报:“太上老君教我杀鬼,与我神方。上呼玉女,收摄不祥……急急如律令!”
就在这时,石慧师父那锃光瓦亮的头顶忽然冒出一股浓烈的白烟。
白梦来急忙收拳,将白烟笼罩于掌心之中,又在石慧师父的左肩与右肩清浅一拍。他面色凝重,把手里的烟雾丢到了茶盏之中,小心翼翼盖上碗盖子,道:“我已然将这些孤魂野鬼封印于茶盏之中,师父莫怕,它们不会再来害人了。”
白梦来一番话说完,果然,他手上的烟雾不见了。
兰芝、柳川,以及玲珑大为震撼,不知白梦来哪里学的岐黄之术。
要有这本事,当个神棍不比这样东跑西跑谋财香吗?
石慧大师见状,惊得舌头都捋不直了。
他长叹一口气,道:“阿弥陀佛,施主实乃道法高深。其实贫僧早知这些孤魂野鬼长伴左右,不过是可怜它们无处可去,又想起佛祖当年割肉喂鹰的慈悲心肠,这才纵容它们肆意吸食香火。不过如今被施主收服了,也算是一桩善事。贫僧这就帮这些无处可去的野鬼超度,助它们早日步入轮回。”
石慧大师说完,忙抬手颤巍巍地去接那茶碗子。
他的手还没碰到碗沿,就被白梦来抬手拦下:“不必费心了,这不过是一种戏法罢了。”
石慧大师哑然,良久说不出话来。
白梦来也不装什么纨绔子弟的戏码了,他冷冷一笑,道:“白某在指尖涂了秘制的油脂,这油膏子里混合了鳞粉、硝石粉、硫磺以及雄黄等制作黑火药粉的玩意儿。待白某用话术吸引大师注意力的时刻,指尖趁机互相磋磨生热,不多时便会有烟雾燃起,好似鬼魂被白某逼出体外。这一切,都只是民间神棍的把戏,不足为奇。”
石慧大师脸上的笑容一寸寸落了下来。
他回头,用严厉的眼神驱逐开方才瞧热闹的一众僧人。
待人都走后,石慧大师一反常态,肃然问:“这位施主……你究竟想做什么?”
白梦来卖石慧大师一个面子,细细品茗起那杯满是“怨鬼”的茶汤,笑眯眯地道:“不做什么,白某只是想在南嘉镇再建造一座寺庙,请来隔壁镇子的惠远大师,再操办一场令民众信服的法事,譬如驱鬼驱邪,安家镇宅一类的事,让人知晓,并非只有你道行高深。哦,还有,白某可以盯着那些来你南星寺上香的香客们,等他们祈福以后,逐个搅和他们的家业,或是家宅不宁,或是事业不顺。总之,白某有银钱,什么都能做到,从而让他们知晓,参拜南星寺不会佛缘深厚,而会厄运连连。这样一来,你的南星寺就该扫地关门了。白某有一堆法子逼得大师身败名裂,且看你能否受得住了。”
石慧大师自然是知晓白梦来来历不一般,听他言谈间如此阴毒,自然知道自己这一回惹了大祸。
他不免汗流浃背,问:“这位施主,你我无冤无仇,为何要这般害南星寺?”
白梦来没有慈悲心肠,闻言也只是浅浅一笑:“我可怜大师,想给你一次补救的机会。只要你告诉我,从前你帮苏家驱鬼一事,究竟是不是你为博名声,自导自演,说出全部当年的事,我就既往不咎,放过你。”
石慧大师当然知道真相如何,可是一旦说出口,难保这位心狠手辣的贵公子生出波折。可若他不说,横竖也没活路,倒不如稳住白梦来……
白梦来见他嘴巴硬,心生一计。
他故意从怀中拿出清露夫人的小像,诈石慧大师,道:“你记得画像上这位女子吗?她在我手中,如今可是什么都招了。就是她让我来寻你,从你口中核实事情的。你好好说清楚当年的事,我或许念在你老实,放你一马。若是你不说,待我再去查明此事,届时,我可不会饶你。”
石慧大师怎么都没想到,苏四小姐居然在白梦来的手上。
既是这样,那白梦来早晚都能查明所有的事情。等他查到,还不如自己坦白从宽,或许白梦来真的会履行承诺,放他的南星寺一马。
石慧大师心如死灰,颓唐地道:“我说,我全都说。可这女子也不简单,施主莫要相信她说的话。就连当年,我和苏家的人也全被她骗了!”
听得这话,白梦来知晓,他的骗术成功了。
白梦来轻笑,道:“你慢慢说,白某时间很多,绝不会催促你。”
苏家四小姐是六年前失踪的。
据石慧大师说,她只在苏家待了一年,也就是差不多七年前,石慧大师和这个神秘女子相遇。
那时的南星寺,香火稀疏。
莫说稀松寻常的日子,就连逢年过节,南星寺都没多少香客。
石慧大师夜里对着佛像诵经,或为菩萨的玉净瓶里换上埋于地下的旧年雪水时,总是会想,这究竟是佛祖的磨砺,还是世间本就如此呢?
他怎样都想不明白,明明他这般诚心向上苍祈愿。每一日都是他亲手擦拭佛祖神像,点燃供养鬼道众生的香。
功德箱里没有香客所添的香油钱,他怕诸天神佛吃不到供养饭食而离去,因此都是自掏腰包买时兴的瓜果供品,孝敬上苍。
石慧大师跪在蒲团之上,前额着地,虔诚地参拜佛祖。
他犹如修行不得要领的蠢笨弟子,魔怔了一般,一遍又一遍问佛祖:“请佛祖指点迷津,为何弟子这般潜心修行,还是无缘窥见神迹。是弟子太过愚笨,被佛祖抛弃,还是……这世上肉眼凡胎的普罗大众都无佛缘可言?论心诚,弟子敢说,整个南嘉镇唯有弟子身为主持还日夜废寝忘食替佛祖擦拭金身。是弟子被佛祖抛弃了吗?是弟子命中劫数吗?弟子想要护住南星寺,可如今香火零星,善男信女不来寺中参拜,又如何供养神佛。求佛祖……给弟子明示。”
石慧大师苦苦哀求,供桌上的佛祖依旧一派悲天悯人的神情,姿态僵硬。这只是一座宝相庄严的佛像,并非真佛,因此也不会现身,为石慧大师解惑。
世上是否没有神佛呢?
石慧大师头一次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可仅仅一瞬,他就惊得满头大汗,不敢深究。
阿弥陀佛,他乃是佛教徒,怎可质疑神明?
就在这时,有僧人来向石慧大师辞行:“主持,南星寺如今入不敷出,就连师兄弟都喝了好几日清粥……虽说寺庙本就苦寒,可也没吃不饱肚子的时候。弟子实在是熬不下去了,对不住,今日来向主持辞行。”
石慧大师从来不强留僧人,闻言也只得叹了一口气,道:“佛土生五色,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只要你心中有佛,无论来去何处,佛祖都在世人心中。寺中清贫,僧人日夜苦修,乃是为天下苍生积德行善、消灾除厄。这是佛祖的磨砺,你既受不住,便自行离去吧。”
僧人没有被石慧大师画的饼给圈住,他去意已决,朝石慧大师行了个礼便踩着草鞋离开了。
这名僧人并没有投奔别处的寺庙,而是依旧留在云来镇。他去了定慧寺,这是比南星寺还要年代久远的寺庙,庙里的主持是惠远大师。这间寺庙的信徒很多,香火鼎盛,寺中僧人不说锦衣玉食,年节时候吃块糖饴饼馕,冷时烧炭、披一件兔毛大氅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僧人逐渐好转的境况让南星寺的师兄弟艳羡不已,他们起了心思,也逐一向石慧大师辞行。
这样一来,南星寺的僧人少了,香客就更少了。
石慧大师终于坐不住了,他放下敲木鱼的鼓槌,头一次不再深夜诵经。
他得想办法将南星寺操办起来,而不是坐以待毙。
石慧大师明白了,他也不过是一介凡人,也要吃饭过日子,可不是传闻中割肉喂鹰的佛陀,有金身可塑,还能位列仙班。
于是,他起了坏心思,特地寻来一个人牙子,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云来镇有一家富户姓苏,年节时,特地喊小丫鬟来给云来镇的各家寺庙送年糕糖饴以及冬衣。
贵人心善是一说,另一边石慧大师也从丫鬟口中套出话来,说是苏夫人日夜不得安睡,总会梦到十多年前被赶出府的沈姨娘。
苏夫人怕是厉鬼缠身,因此特地来给各家寺庙送礼,让大师们帮忙祈福驱邪。
石慧大师想到了这事儿,和人牙子道:“贫僧想到了一个法子,可让你我都获利。”
人牙子纳罕老秃驴能有什么法子,不过云来镇近日的买卖生意可是越来越难做了,再不想点赚钱的营生,恐怕他要背井离乡去皇城碰运气。可是皇城有皇城的规矩,牙人行子数不胜数,能不能捞到油水两说,若是想融入当地圈子讨一口汤水,前期也得交孝敬钱。
反正没什么活路,倒不如听一听这老和尚有啥赚钱的法子。
石慧大师见人牙子审视自己,却并未请他入门小叙,吃口茶汤,知道他还是不信自个儿有法子。
他左右环顾,见没人经过,才小声地说:“贫僧想借你手上无父无母、好拿捏的小姑娘一用。”
人牙子吃了一惊:“你这个花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