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思忖一番,道:“我也说不上来,明明白老板这般讨厌,是个蛇蝎美人……可没法子呀,我一见你就笑!”
她说得实在,唯有瞧见喜欢的人,才是一对眉眼就笑。
虽说这回答挺傻的,但耐不住白梦来喜欢。
许是他喜欢玲珑,所以爱屋及乌,连同玲珑的蠢话,他也包涵。
白梦来无奈地道:“蠢丫头。”
玲珑目光灼灼,问白梦来:“那么白老板呢?你喜欢我什么?”
她很期待白梦来的回答,想知道他心里头的想法。玲珑好似从来没有看透过白梦来,虽说他对玲珑已经足够坦诚了,可玲珑仍嫌不够。
白梦来是那样的聪慧奸诈啊!他的心里头好似藏了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让人一门心思想寻根问底。
白梦来深思一番,郑重其事地道:“真要说喜欢你哪里,我也谈不上来。不过遇到你之前,我觉得一个人过活挺好。瞧见你以后,我头一回觉得金膳斋冷清,想讨个老板娘了。”
玲珑直白,白梦来的话更甚。
他……他这是趁人之危,明目张胆求亲啊!
玲珑闻声,顿时面红耳赤,讷讷不敢言。
昨夜在白梦来的言语的猛烈攻势之下,玲珑溃不成军。
她也不消食了,随便含糊两句,逃之夭夭。
待玲珑回了寝房,她忍不住埋到被褥里,将整个人包裹成了茧子。
一会儿想到白梦来温文笑容,一会儿想到他极尽撩拨之态的甜言蜜语,玲珑羞耻极了,足下胡乱几个翻腾,把被子踢得砰砰作响。
她的胆大也只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袒露了,就这么想着想着,她竟也睡着了。
隔天醒来,一大早,玲珑便开始梳妆打扮了。
她从来没有顾及形象的时刻,如今却是头一回猜测白梦来喜欢什么样的发髻,什么样的衣裙款式。
思来想去,白梦来好像都没有明确表露喜好的时候,甚至玲珑很多衣裳还是白梦来帮忙置办的。
隐约间,玲珑发觉了一件事。她里子面子都被白梦来摸得透透的了,偏偏白梦来很狡猾,嘴上说喜欢她,却从未被玲珑看穿过。
玲珑沮丧地双手托腮,她负气地将油光水滑的黑发扎成了麻花辫,发髻上不戴任何发钗,只在辫梢头绑上一根红绒绳。
玲珑在铜镜前僵硬地搔首弄姿,暗暗夸赞自己:“这样清汤寡水也挺好看的!况且她才不是‘女为悦己者容’,何必讨好白梦来,特地妆点自个儿呢?”
话虽这样说,临到真要出房门了。玲珑又悄悄绕回来,摸了胭脂盒,拿玉搔头给唇上点了黄豆大的口脂。相传这是内廷小主子最爱的樱桃唇,这般打扮也挺好看的。
玲珑一下楼便撞上了白梦来,她想起这些天的事,眼神飘忽,做贼心虚地掰着手指头。
白梦来见她的打扮素净,微微眯起狭长的凤眼,心中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随后,他探出白净如玉的两指,轻巧地从袖中衔出一朵珍珠米珠作蕊的剪绒花,别在她的辫梢处。
白梦来细致打量一眼,复而莞尔,道:“这般才得宜。”
好似又被白梦来摆布了,玲珑不服气,她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想出点损人的招数,故作纳罕神态,道:“白老板,你这袖囊里怎么变戏法似的,一不留神就变一朵花儿出来?哦,我明白了。你是不是有着女装的癖好,背地里偷偷戴着簪花玩?”
白梦来见她一本正经讲话,无奈地道:“我怎么可能会有那种兴致?”
“嘿嘿嘿。”白老板当真啦!玲珑轻笑出声,没想到他还挺好骗的。
见玲珑偷笑,白梦来懂了,她是在逗他玩呢。
好啊,小妮子胆子越来越大,都敢戏弄起她来了。
“我逗你玩的,我知道白老板绝不好女风。”玲珑抖威风过一回,犹嫌不够,继续调侃,“当然,你背地里若真有点小情小趣,我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你的。”
闻言,白梦来勾唇,慢条斯理地道:“既是好奇我背地里都在做些什么……不若这样,晚间夜深人静,欢迎临莅白某寝房探访。总有你想知晓的,背地里的,不为人知的勾当。”
白梦来轻声细语地讲出这些话,那语气活似勾人的狐狸精,专司蛊惑人的行当。
和白梦来比嘴皮子功夫,那玲珑可太弱了。
玲珑听得这话,俏脸微红,她好似察觉出什么不同寻常的暗语来,又好似什么都没分辨出来。不过白梦来说的话,一定不是什么好话,这个人啊,满腹坏水,可不能上当!
随后,玲珑吐了吐舌头,目光躲闪地道:“啊?那……那就不必了吧,叨扰白老板休憩多不好!我,我先去找兰芝姐了,她怎么还不来呀!”
玲珑拿兰芝当挡箭牌,当即逃跑。
此举,引得白梦来抬袖掩唇,不动声色地嗤笑了一声。
她诧异不已:“柳大哥?你怎么在这儿?”
柳川正心事重重地来回踱步,一听到人声,慌忙将手里的纸包塞到怀里,结结巴巴:“玲……玲珑,你怎么来了?”
玲珑古怪地瞟了柳川一眼:“倒是我该问柳大哥怎么来了吧?我女孩家来兰芝姐的寝房不是很正常吗?哦,我明白了,你是有事找兰芝姐?那我帮你喊喊,等着!”
玲珑善解人意地上前敲门,还没等她抬手,柳川的剑鞘就抵在了玲珑的腕骨处:“别喊别喊!”
“嗯?柳大哥,你怎么鬼鬼祟祟的……”玲珑纳闷了,总觉得今天的柳川有大古怪。
柳川怕打草惊蛇,实在藏不住了。他从怀里掏出温热的黄油纸包裹,道:“这是软枣糕,你替哥拿给兰芝姑娘。”
玲珑皱眉,接过那包温热的糕,嘀咕:“你怎么不自己送啊?”
柳川含糊其辞:“男子进姑娘家寝房不大方便么,你帮帮忙!”
待玲珑还要再问,柳川已然一个燕子翻身,跃下护栏,跑远了。
玲珑看着柳川瞬息间消失在视线里的背影,嘟囔:“还真是晚一步就怕我把糕还他了。”
就在玲珑发呆的当口,兰芝已然拉开了寝房门。她今日没有作窄袖胡服骑装的打扮,穿着女儿家的团花缠枝刺绣秋香色绉纱褙子,并一件夹了兔毛内胆的梨花色袄裙。
这般姑娘情态,倒想极了她没暴露身份之前的温润性子。
玲珑见状,大喜过望。她知道兰芝刚被察觉身份的时候,是带有警惕心,故而一直穿擅于打斗的劲装,以防不测。现如今,她肯穿上家常服饰,代表她已然消除了不少戒备心,也稍稍放心白梦来一伙人不会突然发难了。
兰芝好似被玲珑瞧出了心思很难堪,她脸上一红,冷着嗓音辩解:“我只是觉得赵家丫鬟夫人都做这样式的打扮,再穿骑装,容易引人注意……”
不论她怎么解释,玲珑都不信。
玲珑抿唇一笑,乖巧地将油纸包递到兰芝面前,道:“兰芝姐,这是柳大哥托我给你的软枣糕。”
兰芝看了一眼热腾腾的糕,知晓这是柳川一大清早出门买的,顿时蹙眉,道:“玲珑,我托你给柳兄弟带个话,莫要给我买糕点了,我真不爱吃什么甜糕小食。”
玲珑后知后觉地点点头,道:“好呀,包在我身上!”
见玲珑拍拍胸脯,大义凛然地答应了。兰芝又一把接过糕,呢喃:“算了,别告诉他了,我留着吃吧。”
兰芝想到柳川自从上次送红薯,得过她好脸色以后,不知为何,总是时不时托堂倌给她送吃食。有时是烧鸡、烧鹅;有时是薄夜饼、花折鹅糕。
兰芝夜里并没有吃糕点的习惯,她和玲珑一眼,过了申时不食。某一回,兰芝特地不吃夜里放在她门口的紫芋蒸糕,隔天柳川便一整日郁郁寡欢,还偷眼瞧着她,欲言又止,好似在控诉她的恶行。
兰芝实在是忍无可忍,去追问柳川:“你到底怎么了?”
柳川落寞地问:“兰芝姑娘不爱吃我送来的糕点,可是还生我的气?”
兰芝无奈极了,道:“我没有。”
“那你怎么不吃……”柳川觉得自己遭到了嫌弃,整个人如被霜打了的茄子,蔫巴了。
兰芝见他蔫头耸脑的模样,扶额,想了个借口:“昨夜我睡下了,所以没吃,不是不喜欢。”
“你喜欢啊,那可太好了。我特地和掌柜取了经的,他说这口味既香又甜,姑娘家都喜欢。”柳川又活过来了,憨傻地笑着,那笑颜灿烂,瞧得人心间敞亮。
兰芝不自觉勾了唇,也没再说什么。
她原以为柳川就是一时兴起罢了,没料到他居然这般有毅力,一连送了好几天,直把兰芝喂到积食。
思及至此,兰芝苦着脸,叹了一口气,不再掰扯其他了。
玲珑观兰芝郁结的神色,她是搞不明白兰芝和柳川在玩什么把戏,不过按照兰芝的个性,真不喜欢早甩脸子跑了,如今肯收下吃食,应当是受用的。
他们能和睦相处,那就真的太好了。还有什么比见自家人和和美美生活在一块儿更好的呢?
几人都用过早膳后,又一次来到了赵家。
这一回是赵寅的填房夫人清露接待的他们,清露知晓他们想问小香的事情,当即抬起戴着花鸟镶金护指的小指,点了点一旁的李管事,道:“老李,你和白公子他们说说小香的事儿。”
白梦来也不客气,即便是在别人家里头做客,从来不委屈自个儿。他和清露讨了茶具和小风炉来,自个儿带了蒙顶茶叶子来烹煮。
这位贵公子脾气秉性怪得很,可明明不妥帖的事,被他做起来又很是得体,好似他天生便是凌驾于人之上,举手投足间贵气逼人,让人不得不听从他的吩咐。
明明嫌弃玲珑煮茶,却每每都要她亲手沏茶。
玲珑对此也很是无语,不过她在外人面前很给白梦来面子,从未拆过他的台子,今时今日这一回,她也如了白梦来的愿,将荷花茶盏递到白梦来手间。
白梦来一边吹粥茶面,一边问李管事:“我听府中的嬷嬷说,小香一年前就死了是吗?她的父母曾在府中做事,是厨子?”
“对,是孙厨娘的女儿,年纪比大小姐稍大一两岁。大小姐在府上没有同龄的孩子一块儿玩,小孩心性嘛,就是顽皮,于是和小香玩到一块儿了。咱们做奴才的,哪敢拦着大小姐做事,她要和一个厨子的孩子厮混在一块儿,即便不合乎身份也没法子。”说起这个,李管事满面愁容的样子,好似丽姐儿从前真的很胡闹。
玲珑听到这事儿觉得挺荒唐的,李管事自己也是奴才,居然看不起其他奴才,将贵贱身份瞧得如此之重,真不知是在抬自个儿身价,还是在贬低自己。
闻言,玲珑插话,问:“说了半天,还没讲小香是怎么死的。”
李管事瞧了一眼清露,似乎是在等主子示下,他们昨日刚被清露磋磨了一顿,脱了一层皮,可不敢忤逆主子。
清露不动声色颔首,李管事瞧见了,才敢继续往下说:“小香是和大小姐在府中荷花池里玩耍时,溺水身亡的。老实讲,她死了也不冤枉。让她带着大小姐玩,居然把大小姐带到人工凿出来的湖里戏耍,还一同落了水。幸亏大小姐没事,不然不但她要死,连同她那厨子娘也得脱一层皮!”
李管事愤愤不平的模样,好似小香是死有余辜。
白梦来不知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忽然问了句:“哦?你的意思是,小香和丽小姐一同落水,你们忙着救丽小姐,忘记救小香,从而导致她溺水而亡?”
“这……”李管事被白梦来语气里的嘲讽之意问倒了,他支支吾吾,“不救主子救下人,这也不合规矩吧?”
玲珑想到孤独溺水的小香,道:“你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被淹死?!真是蛇蝎心肠!怪道都说小香的魂魄会来勾人,她要是死得不冤,这天底下还有谁冤呢?”
玲珑是知道这些高门大院的把戏,定然一群人救丽小姐,对她嘘寒问暖,全然不顾小香死后。
待人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小香已经没了声息,是浮上来的死尸了。
在冰冷刺骨的池中挣扎时,小香该有多无助?她冷眼旁观这一切热闹,会不会害怕或是难过呢?
小香是被尊卑礼制所谋害的可怜姑娘。宅院里头那些险恶的、蝇营狗苟的人心,无一不是杀人帮凶。
那小香……是该死不瞑目的。
玲珑这番话在宅院里头说出来,实在像是个笑话。
谁家不是尊卑有别,主子和奴仆之间隔着一道难以言喻的天堑。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想反了天了吗?在世间生存,自然就要懂高低。若是逆着天来,那必然是自寻死路。
花厅内一时间鸦雀无声,众人各怀心思,面上却不好表露。
白梦来无意玲珑当众和赵家的人争辩,这是各人的生存法则,他也按照自个儿的一套规则存活,谁也没办法瞧不起谁。
白梦来扯开话茬子,道:“若我是小香的父母,眼睁睁看着自个儿的孩子淹死,丽小姐却被众人嘘寒问暖,我肯定是心里记恨的。丽小姐的画里不是画了她钻破洞出府,和小香见面么?若是她见的不是小香,而是小香的父母拿小香的遗物诱骗丽小姐一块儿玩耍呢?”
闻言,众人寒毛直竖。满脑子都是孙厨娘拿着死人小香的遗物,诱哄丽姐儿来玩。他们会不会谎称小香还活着,正在家中等丽姐儿,邀她明日、后日、大后日都来破洞外头见面。每一次,丽小姐都背着人来见孙厨娘,想知晓小香的下落。
最后的一次,心怀恶意的孙厨娘对丽小姐下了手。她怀恨在心,最终将这个众人宠爱的宝贝大小姐掳走了。
是要给小香陪葬吗?又或是想用丽小姐换钱财?
谁都不知晓他们的目的,可真相似乎渐渐浮出水面了……
李管事道:“这样说来,孙厨娘掳走大小姐的可能性就大了!”
清露微微蹙眉,道:“既是如此,那就赶紧将此事报给官府的人,让他们搜查吧!”
白梦来颔首,指着兰芝和柳川,道:“我这两位下属武艺高强,可以一敌百,让他们辅佐县衙里的人一块儿缉凶吧!”
清露对此无异议,她道:“如此也好……那些县衙里的人,我也实在是信不过呢。”
小乡镇里,真要寻一个人,说难也不难。县令发话要找孙厨娘,几番打听之下,还真有了她的踪迹。
据说是一个月前,孙厨娘租赁了远郊的一座小院子,现如今还没有退租,想来是还住在里头。或许是丽小姐搜查的风声很紧,她不敢贸贸然离开,因此才在院子里躲一躲,避一避风头。
白梦来派柳川和兰芝去盯着孙厨娘的动向,若是丽小姐还活着,务必先救人。
他们得了命令,当夜便埋伏在孙厨娘的院子附近,暗中观察里面人的动静。
夜里风大,柳川无意间碰到兰芝的手臂,明明该是温热的体温,指腹却只察觉一片刺骨冰凉。
他想起自个儿带了一羊皮水袋的烧酒,忙从腰间接下来,递给兰芝,道:“我看你是不是有些畏寒?喝口酒吧,可以暖暖身子。”
兰芝不接酒:“不必了。”
柳川回过神来,拧开羊皮水囊袋的木塞,用湖水冲了冲口子,道:“你是嫌我用过这水囊袋吗?我都是不碰嘴的,你放心喝吧。”
兰芝知道,要是她不喝酒,柳川会以为自个儿被嫌弃,从而郁郁寡欢。
她无奈极了,只能默不作声接过酒囊袋,豪爽地闷了一口酒。
兰芝酒量好,不过她的酒品一般。一旦喝了酒,面色酡红不说,话也会变动。
这口烧酒下肚,一路浩浩荡荡烧入肺腑,身子骨确实暖和了不少。
兰芝抿唇,道了句谢。
柳川见她受用,小声笑起来:“兰芝姑娘客气了。”
他顿了顿,道:“主子虽说派我俩出来救人,可面对不懂武艺的孙厨娘,我一人便能制服了,你大可在旁侧休憩,不必动手。”
兰芝对于柳川的热络,一下子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她抿了抿唇,道:“你不必对我这么好。”
柳川没想到兰芝的脾气这么硬,这么些天的殷勤讨好,她还是没改冷淡性子。
兰芝觉得是时候把话说开了,道:“此前我为了融入金膳斋,才对你表现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那不是真心的,不过是演戏罢了。你若是因为那些日子的柔情小意,刻意待我熟稔,那倒大可不必。”
柳川道:“我知道。”
“嗯?”兰芝不明白他说的“知道”是指什么。
柳川憨厚地摸了一把后脖子,道:“哪有人会见一面就喜欢上一个人的,所以你初见我就很亲近的情形,我知道你是演的。”
“那你还……那么配合。”
“你是姑娘家嘛,无论是何种目的,总归也不能扫你颜面。”柳川认真地道,“我待你好,不是因为你之前的行径,而是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玲珑是我妹子,你对我家人好,我也该投桃报李,对你好。”
原来,柳川之所以和她亲厚,全是因为兰芝和玲珑的交情。她还当他是想图谋不轨呢!
兰芝心里也说不出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有些郁结。
她半晌不作声,只夺过归还柳川的酒囊袋,又恶狠狠闷了一口。
兰芝吞咽下大口的烧酒,被那刺鼻的酒辛味呛到,大口大口喘息。
她脸颊通红,好似涂抹了胭脂一般,有些不同寻常的艳丽。
兰芝望着柳川,无奈地道:“我真羡慕你和玲珑。”
柳川不明就里,问:“什么?”
“你们能这么坦诚地讲话,心里不会藏着事儿。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像我,戴着一层假面。撕下一张脸皮还有一张,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那张脸才是真正的自个儿了。”兰芝头一回鼓足勇气说这些,许是此处寂静,四周都是茫茫夜幕,无人发现她脆弱不堪的心境。
听得这话,柳川思忖一会儿,道:“你也可以的……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自在一些,不必瞻前顾后。你……你要是有什么想说的,即便对主子不利的话,你也可以和我倾吐。我听完便忘记了,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我替你保密。”
柳川义正言辞地拍了拍胸膛,表示他是站在兰芝这边的。
好似今夜,他只属于她,不属于任何人。
他是她的月亮,抑或是太阳,只为她照明,驱散阴霾。
兰芝忽的笑起来,眼泪都要被笑出来了。
她骂柳川:“你是傻子吗?!蠢货!”
柳川憨傻地笑,不知该接什么话。
兰芝落寞地垂眉敛目,道:“我啊,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还有亲人可以惦念,你们父母是爱你们的,至少还有家人可以思念。我没有了。我是被父亲亲手卖给主子的,给了十两银子呢。”
第135章
兰芝记得她的父亲嗜赌,将她拉到烟花之地发卖。那些老鸨盯着她的眼神,如同盯着砧板上的肉,黏糊而油腻,催人作呕。
她想逃,可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顿毒打。
直到后来,主子出价,将她买了下来。
兰芝对主子感激涕零,可她不傻,知道没有人会平白无故散布好意。
果不其然,主子瞧中的是她的姿容。兰芝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以年幼的身体,去引诱一名富商。
兰芝不从,主子便在她身上下了秘药。
她还那样小,就要承受万蚁噬心的苦楚,她不敢不从,不得不从。
兰芝被制成了只有主子才能操控的傀儡,瞧着忠心耿耿,随着主子手里的明亮细线翩翩起舞,实则她满心怨言,虚与委蛇,只待有朝一日,她能亲手手刃主人。
兰芝不是乖狗,她是毒蛇,以冬眠的姿态,骗过世人的剧毒之蛇。
她觉得自个儿丑陋极了,所以她很羡慕敢哭敢笑的柳川和玲珑。那曾是她想要的人生,自己若是得不到,至少也不要去毁灭它。
也可能是为了自己,所以兰芝才会极力保护玲珑。
好像这样……兰芝就有力量,能够保护从前渴望自由的自己一般。
柳川听得出神,他不知道原来兰芝也有惨痛的过往。
他拍了拍兰芝的肩膀,好似鼓励兄弟一样激励她:“我们都是可怜人,都是没有家人的人。但是,老天爷没有亏待我们,至少是上天的旨意,让我们相遇了,成为一家人。”
“一家人吗?”兰芝怔忪一瞬息,“我才不是你们金膳斋的一份子,我只是被白老板利用了而已。”
“主子不是坏人,他其实不想伤你的。如果他是心狠手辣的人,早在发现玲珑身份的时候就将她处置了。可他没有,不仅收留了玲珑,还收留了你。”柳川忍不住为白梦来辩解了一句。
兰芝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其实也了解了不少这伙人的性格。
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总而言之,她还是不敢轻易卸下心防,即便知道他们是无害的。
兰芝扯了扯嘴角,道:“我不像玲珑那么傻,我留下来,只是为了活命。”
“我知道,这世上,谁不是为了活命而奔波呢?你没有错的。就算你对不起别人,但你至少对得起你自己。”柳川坚毅地道。
他的歪理真是一套一套的,兰芝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能佯装生气,瞪了他一眼:“没有人想拔掉你的舌头吗?为什么这么聒噪?”
“没有。姑娘家好像都觉得我说话挺动听的。”柳川记得他出门替白梦来买东西的时候,铺子里的掌柜女儿待他都挺好的,还总是和他闲聊。若柳川不讲话,对方还会宜喜宜嗔睥着他,问他:“柳哥哥怎么不回我的话呀!”
“姑娘家?”兰芝不知为何,忽然揪住柳川的衣襟,凶神恶煞地问,“哪家的姑娘和你兜搭在一块儿了?报上名来,我去会一会。”
柳川被兰芝猛烈的动作吓了一跳,他急忙解释:“我……我没和其他姑娘兜搭,我不爱和其他女子讲话的,除了你和玲珑。”
兰芝忽然脸红了,她松了手,结结巴巴地问:“玲珑是你妹子,你和她讲话实属正常。那我呢?为什么你说爱和我讲话?”
听得这话,柳川羞赧地道:“因为我把兰芝姑娘当兄弟呀!”
“……”兰芝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去了。
仅仅瞬息之间,兰芝眯起眼睛。
她似笑非笑抬起手,往柳川的小腹结结实实揍了一拳,道:“既然是哥们,那就好生接下我这满是兄弟交情的一拳。”
柳川被打懵了,可他也不敢还手啊,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就在两人插科打诨的空当,前头的那座小院走出来了一名中年女子。
柳川和兰芝对视一眼,足尖踩踏枝叶,一跃而起。他们的武功之高深,自然不是凡夫俗子可揣测的。不过几个照面,两人便将那名女子制服了。
柳川压着人,由兰芝入院子里头寻丽姐儿的身影。说来也巧,居然真在屋子里找到了手臂被绳索束缚、不得逃脱的丽姐儿。
兰芝瞧着眼前年仅七八岁的漂亮小姑娘,想到从前的自己也是在这般小的年纪遇到了可怕的事,一时间心里头思绪千回百转。她替丽姐儿松绑,无比怜爱地道:“丽小姐,我们来救你了。”
丽姐儿一见兰芝和柳川便嚎啕大哭,她像是怕极了,好半晌才止住了哭腔。
她将脸埋在兰芝怀里,抽抽噎噎地道:“是……是清露夫人派孙厨娘害我!她指使孙厨娘掳走我,要我给小香抵命!”
兰芝大惊失色,没想到清露的心思这般歹毒。
她恨得牙痒痒,正要发作,却被柳川握住了手臂。
兰芝望向柳川,只见他朝她摇摇头,道:“把她们带回去,听白老板安排吧。”
兰芝冷静下来,颔首,道:“嗯。”
她不喜欢白梦来,却不得不说,白梦来行事确实周全,凡事和他商量,准不会出错。
就这样,孙厨娘和丽姐儿就被带回了客栈。
小孩被囚禁了这么多天,难免心惊胆战。
玲珑明白丽姐儿的害怕,主动请缨帮她清洗身子,安抚小姑娘的情绪。
而白梦来则负责押着孙厨娘,又派堂倌去给赵寅通风报信。
兰芝帮着玲珑抬来热水,倒入浴桶之中。一时间,寝房内雾气缭绕,像极了仙境。
兰芝不习惯照顾小孩,因此把丽姐儿留给了玲珑。
玲珑对待孩子还算温柔,她细心褪去丽姐儿身上的衣物,用抛光的水瓢往丽姐儿身上倒温水,洗净她满身脏污。
丽姐儿从小锦衣玉食喂养大,如今随意清洗一下便能瞧出原本的清丽可爱的模样。
她的眼睫如同鸦羽一般纤长,许是受了惊吓,此时小心翼翼地垂着眼睫,而那头倾斜的黑发四散在浴桶之中,好似水里的黑藻。
丽姐儿长得漂亮,皮肤光润白皙,没有半点伤痕,仿佛一块洁白无瑕的美玉。
正当玲珑要感慨丽姐儿天生标致的时候,她忽然发现了不对劲之处——若是孙厨娘对丽姐儿恨之入骨,不惜听从清露安排,冒着牢狱之灾掳走丽姐儿,又为何没有杀害她,或是虐待她泄愤呢?
这漂亮小姑娘身上,是否还有其他什么秘密?
玲珑看着丽姐儿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眸,忽然间感到心底发寒。
玲珑觉察出不对劲的事,都爱去寻白梦来参谋。
她温柔地帮丽姐儿擦干湿发,还用点了香片的镂纹银炉子给丽姐儿熏头发。
丽姐儿十分乖巧地伏在玲珑膝上,不吵不闹,也不摆大小姐脾气,极好伺候。
这样惹人怜爱的小姑娘,等闲也不会有人忍心伤她。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孙厨娘存了恻隐之心,所以没有伤害她吧?
玲珑道:“丽小姐,头发已经干了。你在房里待一会儿,我们去请赵老爷过来,接你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