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佩兮等得无聊,索性坐在案榻上,借着烛光翻书。
年少时珍藏宝贝的书,如今再看,却只觉不过如此。她翻得很快,扫一眼觉得无趣就直接往后翻去。
周朔回来时,姜佩兮进行嘴皮子上的关心,“孩子都睡了?”
“嗯。”
“今天睡得晚。明天还得早起去畋猎场,难为他们了。”
“路上再让他们睡会。”灭掉几盏明亮的灯后,周朔看向妻子,“明日再看吧,现在不早了。”
姜佩兮只能露出手腕,提醒丈夫不好的记性,“还没抹药酒。”
“已经差不多了,不必再抹。”
看着腕上像是褪色的印子,姜佩兮不赞成他的观点,“还没好,瘀痕还在。”
周朔没再表露任何反对的意思,他拿着药酒走到妻子身边,随后将药酒倒进掌心。
姜佩兮将手腕递给他,顺手拉他坐下。
刺鼻的药酒揉开后,里头的药香才慢慢散出来。姜佩兮已不再讨厌它的味道。
“这印子多久会消?”
“再四五日,应该就差不多。”
“这么快啊?”
垂眸的周朔抬眼看向妻子,“佩兮不舍得它消?”
“也不是。”姜佩兮否认。
他不再接话。
这片静默一直持续到他去净手。
在淅沥的水声中,姜佩兮问他,“这个点心你要不要吃?表哥送过来的,他说是外头买的。我尝了,不算甜,应该也合你的口味。”
“不要。”毫不犹豫的拒绝。
姜佩兮收回目光看向梨花酥,分享的期待就此扑空。
为避免暴露意图,她想拿一块自己吃。
可水声那边的人却说,“抹了药酒,就别再多用力了。”
“拿块糕点能用多大力?”姜佩兮反驳他。
手心的药酒已被洗得差不多,可周朔仍在洗。
水不够冷,没法冷却他那凌驾在理智之上的妒意,“既然已经好了,药酒也不用再抹。”
姜佩兮不情愿地收回右手,换左手去拿梨花酥。
可那边还是盯着她不放,“晚上吃甜的不好,等明天再吃吧。”
“你今天晚上管的好多。”
姜佩兮将点心放回原位,看向那边还在洗手的丈夫,“洗完了没?洗完了就过来。”
等他走过来,姜佩兮指了指梨花酥,“你吃。”
“不吃。”
“尝一口都不行?”
周朔沉默不答。
姜佩兮纳闷,“它怎么你了?给它个机会都不行?”
“这是裴主君给你的。我吃什么?”他神色格外冷淡,隐隐有着不悦。
串联今日的前后因果,姜佩兮问他,“你听见表哥和我说的话了?”
“没有。”
姜佩兮盯着他不说话。
在审视的目光中,周朔败下阵,“我不是故意偷听。只听到几句。”
“哪几句?”她问。
他再度以沉默应对。
姜佩兮大概猜到哪几句,可还是逼着他说,“你说过的,不瞒我。”
这句话效果很好,出口的瞬间,周朔树立的防线便被攻破,“他说爱慕你的那几句。”
“我和他是多年的兄妹情谊,这永远不会变。”
姜佩兮拉他坐下,难得耐心解释,“他那些话,是受了气,故意来恶心我的。你别当真。”
丈夫只看着她,却不接话。
姜佩兮抬手捏眼前木头的脸,“听见了吗?”
周朔任她作弄。
吻落到唇角后,他才搂住妻子的腰,问出的话却前言不搭后语,“倘若世上没有那盘糕点,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
“倘若世上没有裴主君,会怎么样?”
姜佩兮想了想,“阳翟会由别人治理。但也不会怎么样。”
“倘若世上没有我呢?”
周朔的脸已经被她捏出红痕。
姜佩兮吻她弄出的痕迹,“我会很遗憾。”
“不要。”
“不要什么?”她与丈夫的目光相对。
“不要遗憾。”
后背被他托住,颈侧落下潮湿的吻。凉意与温热交替时,她为自己辩解,“只会有一些。”
“一些也不要。”他说。
“你会很好,一直很好。别因为我,有任何遗憾。”
爱意沉浮之间,他再度进行强调,“一点也不要。”
姜佩兮被他弄地只能说“好”。
屋里灯火明亮,床幔只坠下薄的那片。
该看清的,不该看清的,他都看得很清楚。
终究没能成功克制住,于妻子莹润的肩头,周朔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梅花落成的一瞬,他谴责自己那卑劣的占有欲。
宽袍敞袖, 傲骨清寒,恍若仙人。
少年人的澄澈与老迈人的慵懒, 融合在裴岫身上,叫人难以估量他的年纪。
与他同龄同辈的贵女们, 如今皆已成家。可再度看到这位皮相极佳的贵子, 她们仍旧忍不住发出赞叹。
倘有谪仙, 只当此人。
假若不是心性太过凉薄, 处事又偏向极端。
世家第一公子的称号,非裴岫莫属。
合瓣蓝雪花在袍服上盛放,满身的琳琅美玉,却皆难掩风骨。
他太过出挑,如错采镂金,雕缋满眼的锦绣华章。
在众人的嗟叹中, 却有人皮笑肉不笑地出言讥讽, “孔雀开屏。”
陈纤皱起眉,立刻用手肘顶旁边的人, 低声警告她,“收敛些。”
郑茵轻蔑地嗤笑一声, 完全不当回事, “他这么花枝招展, 不就是为了让人看?”
眸光转动,想起什么后, 郑茵看向后侧。
见到入目之景,她的讥讽不满, 瞬间被幸灾乐祸替代。
以着看好戏地语气,郑茵对眼前这位一直偏向裴岫的陈郡君道,“可惜打扮得再漂亮,也勾引不到心上人。”
渐渐地,郑茵出口的话,越发刺耳,“在姜姐姐那,娼优妓伶之流,可能会引起她的注意。都比裴岫要多许多。你信不信?”
陈纤没反驳,因为她知道对方说的是实话。
爱与不爱的待遇,就是有这样的天壤之别。
瑾瑶不在乎表哥,无论表哥如何付出,甚至于因为“爱不得”而被逼到发疯。
瑾瑶也只会觉得崧岳莫名其妙。
此刻陈纤顺着郑茵的目光看去。
因亲缘关系,她和郑茵所处的位置靠前。瑾瑶离她们隔开一段距离,也离表哥远许多。
在整齐的瞩目中,哪怕是一点细微的游离都极为明显。何况她压根没往中心看,而是在与附近的桓温夫人交谈。
她们明显是在聊孩子。
看着年画娃娃一般的女孩,姜佩兮伸手捏她肉肉的脸蛋。
桓二和温露都是消瘦体弱之人,好不容易得了个孩子,便多少有些纵容溺爱。进食上不限制,小姑娘被养得壮实。
心满意足捏过女孩的脸,姜佩兮褪下腕上的金镯,“也没备礼,蓉蓉收下这个好不好?”
桓蓉没等母亲同意,就接下礼物,“谢谢姜姨姨。”
“你知道我是谁呀?”
桓蓉点头笑着,“知道呀。”
姜佩兮看向孩子的母亲,“好聪明的孩子。你们教过就能记得,我家是一点不行。”
“我们没教过。”
温露纳罕摇头,她揉着女儿的额发,“蓉蓉怎么知道这是姜姨姨?你也没见过她啊。”
桓蓉抬头看向母亲,“是阿杭告诉我的。姜姨姨是他母亲的亲妹妹。是以后他要供养孝顺的姨母。”
姜佩兮怔愣一瞬,桓蓉的话没错。
按着惯例,她在年老后就会回江陵,由姜杭侍奉到送终。可前世里,江陵却与她彻底撕破脸皮。
温露听后笑道,“阿璃就此可以放心了。琼华已经把孩子教好,你就等着回江陵享福吧。”
“原来是这样。”姜佩兮勉强扯起笑。
应付完这句,她便站起身,终止这段对话。
重新将目光放回前方,姜佩兮不走心地盯了好一会,才后知后觉地看出这场法事的奇怪之处。
因畋猎有害生灵,每场狩猎正式开始前都会举办法事,为将殒命在弓箭之下的鸟兽提前超度。
为能保证每条命都不被遗漏,以至于损害猎人的福德。世家惯来都是道门佛门两派一起请。
可现在法事过半,却半个光头都没露面,全是戴着莲花冠的道士。
姜佩兮转头询问身边的丈夫,“怎么没有僧伽?”
周朔摇头,“我也不知。”
听见他们对话的桓二侧身提醒,“崧岳讨厌僧侣,小姜郡君可别去他那触霉头。别说请佛门来参与法事,阳翟那几座千年佛塔都被推平了。”
姜佩兮诧异往中心看去。
他身着锦绣华裳,体貌绝佳,完全不像是会做出这种极端行径的人。
“表哥早些年只是崇尚道门,怎么如今竟除佛了?”
桓二耸肩摊手,“不是如今。前几年崧岳就清佛了,阳翟的僧佛流徙四方,如丧家犬般,我父做主收容不少。另外大半,多数被宛城收留。”
姜佩兮不由叹气。
表哥的性子,太过极端。
喜欢的东西当成宝,放在心里极尽偏袒。不喜欢的就清理排除,连他人喘息的机会都不给。
与他短暂相处可能还好。
但若长期相伴,例如成为夫妻,又或是至交,则太过危险。
他这种生性凉薄的人,永远不会怜悯他人,更永远不会认为自己有错。
她和表哥的关系,止步在远亲且少见的表兄妹,是最合适,也最有利于她的。
姜佩兮默默在心里盘算,她的品性不适合与表哥长期共处。
毕竟就看当下,久未见面的他们才五天,就能拌两回嘴。
要是处久了,真不知道能闹成什么样。
目光掠过做法念唱的道士们,姜佩兮在心里估量法事结束的时间。她想回去休息,最好能睡会。
昨天折腾得太晚,今早差点没能起身。
等两个孩子都准备好能出门了,姜佩兮还赖着没起。她腰上酸,人又困。
周朔问了几回,她都不理。最后他温吞地提议,“要不就不去了?就说不舒服。”
“说谁不舒服?”她问。
“我。”
姜佩兮否决这个借口,“这个借口不行,阿茵肯定会来找我,邀我和她一起去。”
“那就说你不舒服?”丈夫迟疑建议。
“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不舒服?阿茵若是带着大夫来瞧,我们还是露馅。”
“那怎么办呢,用什么借口才好?”他陷入苦恼。
姜佩兮拽了拽丈夫的衣袖。
等他顺从俯身。
搂住对方的颈脖,姜佩兮凑到丈夫耳畔旁,压低声音,“还是要节制些。”
被她提点的人不接话。
“听见没?”姜佩兮捏他的耳垂,那里已经发烫。
对于此事的错处,周朔没全盘接受。他嘀咕着反驳,“我问过你,你同意后我才……”
“不能这么算。”
姜佩兮开始混淆账目,“以前没这样过,我不知道才答应。现在结果出来了,显然是我吃亏。”
羞赧拘谨的丈夫立刻道歉,“那我下次不了。”
“逗你的。”
妻子轻笑出声,于他的唇角落下吻。
来围场的路途中,周朔一直帮妻子揉腰,试图减轻他犯下的罪责。
刚开始,姜佩兮因孩子都在还端着,等后来撑不住,就干脆赖到他怀里。
在这段不长的行程里,她还打了个盹,勉强补了补亏欠夜间的睡眠。
还是节制些好。姜佩兮想。
她现在站着都犯困。
“佩兮。”
姜佩兮闻声望去。丈夫压低声音,“法事结束了。我们先回去?”
观礼的贵胄们已散开各自说话。姜佩兮看到郑茵向自己走来。
“等会。”她说。
“姜姐姐会看我赛马吗?”郑茵来时就是一身红艳的骑装。此刻的语气,像极了骄阳。
姜佩兮摇头,“这边太晒了,我准备先回去。”
“好吧。”她垮下脸,“那我们晚上见。”
姜佩兮颔首答应。
她们又和温露搭了几句话。
恰此时桓二策马过来,他把女儿抱上马。
同是女孩的周杏盯着看。
可惜她父亲不在,不然她也能被抱上马。
姜佩兮注意到女孩的艳羡,一直拉着周杏手的她问道,“杏儿想骑马吗?”
周杏抿了抿唇,不太好意思直接说要,却又不舍得就这么放弃。
等不到回答,姜佩兮蹲下身问她,“像蓉蓉那样,坐在马上,有人护着的,不用担心摔。杏儿想吗?杏儿想的话,婶婶让人带你上马玩会。”
“可以吗?”女孩怯怯问。
“当然。”
姜佩兮起身跟身边的人商量,“要不你也带杏儿转两圈?”
“我骑术不好,怕是会摔了她。”他说。
这就有些扯了。
姜佩兮扫了眼丈夫,没戳破他的谎。
她转头看向郑茵,询问道,“阿茵能带杏儿玩会吗?转两圈就好。”
郑茵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好呀。等她玩累了,我再送你那去。”
郑茵去骑马。
姜佩兮嫌太晒,去帐下躲光。
等郑茵策马过来。
已落座的姜佩兮不想起身,周朔带杏儿到郑茵那边去。
俏丽若朝阳的女郎,弯腰将女孩抱上马。
在抱女孩时,她的目光始终注视前方。看到人后,她提醒当前这个看上去没什么警惕心的人,“你该防着些裴岫。”
对上目光,周朔在她的示意下回头看去。
华服美裳,样貌极佳的裴主君正在与妻子说话。
周朔仍旧做自己当下应该做的事情。
在确保周杏已经在马上坐稳后,他才接郑茵的话,“任何人与佩兮交往,我都没有资格干涉。她可以与任何人来往,我不会有任何意见。”
郑茵挑起眉,俯视眼前面色从容的人。
她叹了口气,表示理解,“姜姐姐是重规矩的人,她绝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紧接着她话风一转,“可是你要明白。姜姐姐要脸,裴岫可不要。他发起疯来,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防止裴岫和姜姐姐过多的见面接触,是在减少姜姐姐碰上裴岫发疯的几率。”
立身马上的女郎勒住缰绳,她最后提醒眼前人,“就算是为了姜姐姐的安全,你也应该好好防着裴岫。”
“他真的很危险。”
能提醒的话说完后,郑茵搂住怀里的女孩,控马离去。
周遭是三俩聚在一起说话的贵胄们。
怕晒的当然不止姜佩兮, 来访的客人们大多都娇生惯养。倘若本身就没有骑马追猎的喜好,又年纪上来,自然是能安顿就安顿些。
越坐越困的姜佩兮捧起茶盏刚沾了口, 出自上郡的姚县君来和她搭话。
因在姚氏这辈里排行第九,故长辈与同龄多唤其“九娘”。
姚九娘是姚氏的旁支。
胥武十七年, 她嫁给吴中的陈郡公,成为陈姚夫人。
因陈氏为裴岫舅家, 两家来往也算密切。姜佩兮少时暂住阳翟, 常能和姚九娘碰见。
但因年岁相差, 两人算不上熟。
“小姜妹妹, 我们许久不见了。”
姜佩兮勉强打起精神,“九娘姐姐。”
“咱们上次见面,该是六年前?”
姜佩兮颔首,“对,天翮元年,江陵宴请世家时我们见过。”
姚九娘将对方打量一番, 不由赞叹:“六年已过, 小姜妹妹真是一点没变。”
“九娘姐姐也是。”
“我如今老了许多。吴中的大小事宜实在繁琐,太磋磨人了。”
感概自己青春不在后, 姚九娘将目光转向被嬷嬷抱着的孩子,“这就是小姜妹妹的孩子吧?”
“善儿, 这是姚姨姨。”姜佩兮教孩子喊人。
周善顺应叫人。
姚九娘应声后, 便从身后侍女那接过红匣盒递给善儿, “这是姚姨姨送你的见面礼。”
孩子乖巧道谢。
礼盒的出现,让姜佩兮知晓对方是有备而来。
假若于平日, 同在世家浸润里养出的小姜郡君会摆出姿态,从容地与对方说些闲话, 慢慢等人道出她此次筹备的意图。
可现在不是恰当的时机,姜佩兮已是熬着坐在这里。
她满心满眼都是等周朔回来,然后两人一起回去。
没有迂回的耐心,姜佩兮开门见山,“陈夫人特意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刚想夸孩子知礼,以赞美对方子嗣来拉近距离的姚九娘一愣。
“小姜妹妹这是从何说起?”她故作疑惑。
话到这儿,对方还这样做作的行为,弄得姜佩兮心生不喜,再出口时语气便冷淡下来,“既没事,我正好也准备走了,便不与陈夫人叙旧了。”
姚九娘并不觉难堪,只是笑道,“小姜妹妹还是这样爽直。”
回应她的唯有沉默。
姚九娘叹了口气,有些无奈,“我听说小姜妹妹两年前去过宁安,在那儿和王大郡君与王夫人见过面。”
姜佩兮抬眼看向对方,神色凉凉,“是。”
“不知小姜妹妹还记不记得,当初跟在王夫人身边的那个男孩儿。”
两年前的时间不算远。
但姜佩兮素来记性不好,很多隔远了的事她记不全,更有不少会记错。
不过那个跟在阿娜莎身边的男孩,姜佩兮忘不了他。比前世少活了八年的刘承,就是因救他而命丧宁安。
对上姚九娘的目光,不知其用意的姜佩兮沉默好半晌,才颔首表示记得。
终于等到对方回应的姚九娘松了口气。
她把话继续往下说去,“这男孩的家里,很想感谢小姜妹妹。只是他们不知该如何拜访你,才不至于太过冒昧。便转着关系托我来牵线,好向你说声谢。”
这番话说下来,姜佩兮推测出男孩家中应是富贵非常。
但她对见外人没什么兴趣,便出口婉拒道,“那孩子不是我救的,他家里也不用特意来谢我。真正救他的人已经死了,倘若他们真想感谢,就为那个侍卫上柱香吧。”
“那个侍卫是因小姜妹妹你的命令才去救人,他不过是奉命行事。”
没达到预期,姚九娘自不会放弃,“那孩子家里还是想拜见你,尤其是他父亲,想亲自向你道声谢。”
姚九娘的话姜佩兮听得不舒服。当初刘承因她一时口快而殒命,这是她心里的结。
两世里,姜佩兮各有亏欠。
而刘承是她连续亏欠的人。前世他因为刺杀镇南王嫡次子的命令而死,今生他又因救人的命令而死。
这种微妙的,恍若重蹈覆辙般的结局。让姜佩兮在不经意间恍惚怀疑起,命运是否在捉弄?
即使重活一世,留不住的人依旧留不住,丢掉的东西还是会在不知不觉中,不可抗拒地遗失。
这次回溯,她究竟能改变多少?
在这无法抗拒到显得浩茫般的宿命之下,个人的清醒转变究竟有无意义?
她能否避开前世所犯的那些不可饶恕之错,又同时庇护许多在权力倾轧下挣扎喘息的无辜生命?
做到前者,她只需冷漠旁观。这不难。
但若想做后者,则需要能力。她是否有这个能力?姜佩兮问自己。
“小姜妹妹?”
久未等到对方回应的姚九娘再度开口,这次她列出诱惑的条件,“这男孩家也算大富大贵,他们拜见小姜妹妹,绝不会辱没你。”
“富贵?”
听出姚九娘话外之音的姜佩兮重复她的用词,面上浮出些笑意,“比我还富贵吗?”
她并没用讥讽的语气说话,而是添注许多好奇的意思。
可姚九娘却被这句反问臊到,一向八面玲珑的她此刻罕见露出些许尴尬,“自是比不过小姜妹妹。”
除开京都正坐在龙椅上那位,没人有脸在大世家的主家面前论富贵。
尤其是围绕在小姜郡君身侧的亲眷,无不是权势撑天的贵胄们。
牵带粘连着,若能联合起来,颠覆京都也不算是难事。
姜佩兮揭开茶盏抿了口,出口的音色清淡,“既然没有我富贵,就不是非见不可。”
姚九娘还想再开口,余光却扫见蓝雪花,立刻截住话,“小姜妹妹既心意已决,那就这样吧。我也不会强人所难。”
这话说完,她毫不犹豫地颔首离去。
这番动作显得很反常。
刚刚还黏着不肯走,现在又这么干脆。
姜佩兮抬眼看去。这一眼就看到了原因。
裴岫过来了。
看到人后,她的神色比刚刚与姚九娘交谈时更加淡漠。
只瞥一眼就收回目光,往外头看去。
来人站了会,才主动开口,“阿璃。”
姜佩兮懒得搭理他。
“阿璃。”他又喊她。
“裴主君有何要事?”
“别这么喊我,阿璃。”
“那看来,我是没法和您老人家说话了。”
“也别这么和我说话。”他再度补充自己的要求。
每次拌嘴后,假若赔礼不到。
她就不会正眼瞧他。
于是此刻裴岫只能按着规矩将流程走完,“先前有人孝敬了我几块玉,说是对养寿有益。你喜欢玉的,如今就给你做赔礼。”
“你看着想要什么,让工匠雕就好。玉佩玉簪,或者玉镯子,尽你的心意。”
姜佩兮不缺那些赔礼。
每次等裴岫的礼,也就是向他要个态度。
往常如此,事情也就过去了。
她不会揪着不放,默许事情翻篇。可这次的事,姜佩兮没法让它就这么糊涂过去。
“自幼时我们就时常拌嘴,说些气话狠话。”
她看向裴岫,正色告诉眼前人,“气话没什么,我也听多了。但你不要因为自己受了气,憋着火来找我消遣,想让我也难受。”
姜佩兮越说神色越冷,语气更直接转为警告,“我不是给你消遣的人。你那些出格的话,我听了很不舒服。如果你以后再这样,我们还是不要见面的好。”
裴岫的神色阴郁下来。
他似乎想要发作,精致的袖口被他攥出折痕。
寂静在声音落地后,于二人间徘徊。
姜佩兮自然不会逼裴岫开口,她并不迫切想从对方那里获得什么承诺。
见不见,她无所谓。
只是少时来往相对密切的表亲而已。何况于姜佩兮而言,她和裴岫已太久没相处过。
姜佩兮将目光望向郑茵那边。
阿茵在往这边看,周朔则在和杏儿说话,没注意到这边。
“好。我知道了。”
这几个字,他像是极为艰难地卡出来。
听到话后,姜佩兮颔首,又敷衍应了声。她的注意力全在郑茵那边。
等郑茵骑马走了,周朔就能回来,然后他们就能一起回去。
还是要节制些。姜佩兮想。
不然就是精神上困,身上还酸。
眼见周朔也回身往这边走。姜佩兮准备起身与他会合,却听得裴岫忽然开口问她,“阿璃也想骑马?”
姜佩兮否认,“不。”
“想骑的话,我给你牵缰绳。”他说。
这句话让姜佩兮颇为诧异,抬眼看过去,入目所见皆是琳琅繁复的珠玉。
裴岫这身礼服,走路都得小心。当心别被绊倒。
他还说给她牵绳?
姜佩兮看了他眼,唇角挂起客气的笑,“表哥说笑了。”
“不是说笑。”
裴岫垂眸看她,神色认真,“像你小时候那样。你坐在马上,我给你牵绳。我们绕着马场走一圈。”
“我抱你上去,也抱你下来,然后……”
他说话的语气越怀念,姜佩兮的眉皱得越紧。
“我们已经不小了。”她打断对方。
至此刻,姜佩兮终于觉察出对方的不甘。
这个被她一直视为兄长,甚至偶尔作为父亲形象的表哥,心里究竟在渴望什么。
“表哥,我已经不小,你也是。”她说。
拒绝连着警告,姜佩兮再度向眼前的人明确彼此的关系,“我们少时是兄妹,如今是,以后也是。我们永远只会是兄妹。”
裴岫看向这个他一直宠到大的妹妹。
他们的关系是兄妹。
多年前,最开始的时候,他确确实实只把她当成妹妹。
一个比郑茵不知听话多少,比陈纤纯净多少的妹妹。
究竟是从何时起,他忽然多了别的想法呢?
已经记不清了。
直到此刻,她一再鲜明的态度,一再干脆果决地告诉他。
他们只会是兄妹。
原来沈氏的出现,并没让她移情别恋。
原来她只是,绝对不会以男女之情来对他。
她又走了。她的离去总是这样的毋庸置疑,干脆果决。
姜璃从不因任何人眷恋尘世。没有人可以困住她。
孤绝冷漠, 寡恩少情。
她才是最适合修道的人。裴岫忽然意识到。
纯净的兄妹情, 被混淆进其它情愫。
这种污染似的添注, 让姜佩兮极为膈应。
几乎是立刻的, 她想离开阳翟。
回去途中,姜佩兮问丈夫是否能提前离开。
大孩子不在,善儿还不能顺溜地说话。姜佩兮便无所顾忌地往周朔身上靠。
腰被他用手托着,他的回答徐徐缓缓,“可以。留下离开,都可以。”
“没有缘由地提前离宴, 太过失礼。”她开始否定自己的冲动。
“佩兮想在这就留, 不想就离开。不用管是否失礼,我都能找到合适的理由。”
姜佩兮微叹。因裴岫离开阳翟, 就此错失与郑茵难得的相见,划算吗?
答案很明显。
回到若谷院的姜佩兮, 睡到下晚才缓过来。
睁眼时, 黄昏笼罩满屋。周朔坐在窗柩旁的榻上, 手里捧着书。被暮色浸润,他显得温和且从容。
“在看什么?”
抬眼望过去, 与妻子目光相撞后,周朔将书搁在案上, 起身去拿外衫,“诗集,随手翻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