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格风尘仆仆归家,是林誉之替她开的门。
他衣着简洁,只腕上佩戴了一块黑色鳄鱼皮的百达翡丽,顺手接过林格手上洗褪色的包。
爸爸走出,笑眯眯地让林格叫哥哥,开玩笑——
“傻站在那里干什么?三年不见,不认识你誉之哥了?”
厨房中贪图便宜买的劣质抽油烟机发出老人咳嗽般的声响,烈火滚热油,哗啦催发着醋和辣椒的呛味。
林誉之微笑着说没什么,林格低头换鞋,忽然想到两人偷偷接吻时的情景。
和现在一模一样。
阅读指南:
*无血缘关系,没有上户口,同姓是巧合,寄住梗(男主中学时曾寄住女主家),彼此唯一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天之骄子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格,林誉之┃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分手后也要一起回家吃饭
立意:真挚而永恒的爱
接到爸爸电话的那一天,林格刚好向带她的经纪人提出了解约的想法。
对方给林格打了二十多个电话,疯狂轰炸,软磨硬泡,劝林格三思。
他给的理由听起来也中肯,林格的账号现在略有起色,人设立得不错,而且狂吸女粉,女粉占比百分之九十,变现能力强,现在放弃,确实可惜。
林格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粉丝大部分是我之前自己积累的,你提供给了我什么?昨晚要我搞擦,边把互动数据弄好看点的不是你们?疯了?我吸男粉做什么?让我卖东西给那些只会在直播间里语言骚扰我的进化不完全生物——这么大的雄心壮志,不如把我送去草原上当狮子王,那个看起来还简单点。”
经纪人说:“哎,哎,林小姐,您看看,您说的这是什么话……”
林格不想多说,结束通话,看到爸爸林臣儒的未接来电。
她刚出健身房的门,还没出商场,走到旁侧落地玻璃窗前往下看,一片浓重的雪,厚厚的,一片片好似鹅毛,沉甸甸,把整个城市都铺成灿烂光皎的白。
林格的家乡扬州很少下这么大的雪,她愣了一下,才给林臣儒打回去。
林臣儒说今天刚带了妈妈做了完整的身体检查,报告健康,没什么问题。说到这里,他还咳了一声,关切地问林格,在那边怎么样,需不需要家里帮助。
林格宽慰他说没事,钱够够的呢,不用怕。
她真不怕。
15年美拍火爆,她就已经开始拍各种短视频,后来直播火爆,各家抢占市场,变着法子给直播引流奖励,那个时候只要开直播,到达一定时间长度,即使无人刷礼物,也能拿APP给的钱钱。普通人开直播一下午拿一两百都是常有的事,更不要说林格能说会道,天生一张巧嘴。
遗憾的是林格彼时沉迷恋爱,拍视频什么的也只当赚份零花钱,并不上心,错过了不少橄榄枝和机遇。后来分了手,才重拾事业心,然而运气不太妙,彼时最初的风口已经过去,她个人经营账号容易被平台限流,最终挑挑捡捡选了个公司,才将账号一点点重新做起来。
不过公司在前几个月被收购,公司架构调整,空降了几个高管,不是本行业的人,只会写漂亮的报告画硕大的饼,下乱七八糟的指挥说无用的话。林格适应不了这种进攻下沉市场的风格,攒了一笔钱,打算就此告辞。
下家都已经想好了。
原本带林格的经纪人合同期满离开了,被一个正红红火火拓展直播业务的服装品牌挖去。临走前,她向林格抛出橄榄枝,建议林格也解约,跟她干。
林格也有此意,如今只等着公司放人。
打电话时,余光瞥见不远处有一男人,身姿挺拔,被一棵浓绿的植物挡住半边,隐约看到他左手手腕上戴了一块手表,黑色鳄鱼皮的百达翡丽。
林格缓慢呼出一口气,如谨慎地去扎一个瘪了气的气球,缓慢地从细微针眼中漏气。
只是身影相似罢了。
对方现在大约在更北的地方,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那双手的确很像,她曾一寸寸描摹,抚摸,吞下过。指节纤长,漂亮,没有一粒痣,常年将指甲修得很短,几乎贴合游离线。一半出于职业需求,另一半因不想弄伤她。
相似的东西容易牵扯出本该淡忘的情绪,林格本要去那边乘直梯,一顿,折身,整理好围巾,走旁侧的自动扶梯。
刚踏上扶梯,健身房的教练追出,吹了声响亮的口哨,笑着问林格,要不要继续包养他?
——这是他开玩笑的说辞,实际上,林格在他这里还剩下两节私教课,对方想让她继续续费。
他还对着林格亮了亮自己的肌肉,来了些喜剧电影上的那种夸张秀动作。
林格噗呲一声,侧身,笑:“看你表现。”
教练站直,鞠躬,有模有样:“包您满意。”
林格转过身,扶梯缓缓下沉,落地窗外的雪折射沉静的光,像乘机时云端的光。视线随光的波动停留在对面的玻璃栏杆处,她瞥见那个身材相似男人的鞋子,洁净无尘,漂亮的小牛皮制作成优雅的琴弓底。
价值不菲的手工皮鞋。
她最近在恶补许多服装类的知识,对衣着十分敏感。
这种敏感也只延续短暂一阵。
无形中有些东西如虎杖地下的根,不声不响,蔓延千里。等林格察觉到这点时,她已经入了梦。
梦里是大一的寒假,她缩在温暖的棉被中,窗外寒冬被下日,手搭在印有大片合,欢花的棉质薄薄睡裙上,胯骨硌得手腕微痛,指甲顶端捏着睡裙末端颤巍的花边,骤然一晃,手脱离下落,腕上的细碎珍珠拂过他浓色的头发。
林格在强烈的失重感中睁开眼。
梦醒了。
她默不作声地下起床喝水,冲掉梦里的汗液。
下午时分,林格的经纪人又打来电话,顾左右而言其他,起初态度还算好,就是不放人,后面谈不拢,还是撂了一句狠话。
“合同还有一年到期,”他说,“可不是你想走就能走的。”
林格漫不经心:“我现在在飞机上呢。”
“对了,”她说,“大过年的,我也不想骂人,回头再聊。”
林格已经和之前的经纪人谈过,知道这次少不了出一笔解约费,这个不难,对方估算过,她这样的,出了四、五万就差不多了。毕竟不是什么大主播,看起来也没有一炮而红的潜质,对方一直留她也没什么意思。
林格也收到了善意的提醒,她们这种一没后台二没家世的小主播,也别真太过火,容易被拿捏。
空姐提醒乘客将手机关机或调至飞行模式,林格收了手机,闭上眼睛,沉入梦乡。
一下飞机,林格就给林臣儒打去电话,背景中有炒菜声,乒乒乓乓地响,林格猜测林臣儒大约是在厨房,大年三十,团圆饭还是要多做一些,林臣儒的习惯就是早早准备。
妈妈做过手术后,也再不下厨房,都是林臣儒围着锅碗瓢盆转。
“不用来接我,”林格说,“我等会儿打个车回去,更方便。”
林臣儒说行,又笑,声音开怀:“格格呀,你猜今天谁回来了?”
林格背着包走,周围的人越来越多,行李箱拖地声,交谈声,语音播报声,嘈杂切切,她听不清,大声问:“什么?”
林臣儒说了句话。
不确定是否是用电话的人多,还是机场的信号干扰,手机里的声音不清晰,像滋滋的电流,刺激着耳朵。
林格说:“爸,我听不清,你等我回家啊。”
通话结束。
南方冬天里的风也刺骨,湿湿的冷,天上飘的不是雪,是湿冷湿冷的雨,林格没带伞,下出租车,从小区门口到单元楼前,淋了几分钟,衣服还好,头发湿了些。
老小区了,一层三户,就一个电梯,林格家在二楼,等了一阵,电梯还卡在十二楼,她索性爬楼梯。
家里门锁还是用钥匙开的,林格习惯性去消防栓那边摸钥匙,没摸到,只得敲门。
以前装的门铃已经坏了,上面贴着的小猫贴纸也褪了色,断了条腿。
林格喊:“爸,妈,我回来——”
没说完。
门从内打开。
纯正的檀香木和乌木气息拥抱了她的味觉。
一双修长的手握着门把手,从容不迫地推开,合身的深灰色西裤,浅灰有暗细纹的衬衫,没有领带,纽扣开了一粒,再往上,是熟悉的脸。深眸高鼻下,是凉薄的、总是含着微笑的唇。
林格没有见过比他更好的骨相。
他自然地伸手去拿林格手上的双肩包,熟稔到和少年时期一模一样。
哥哥总是如此,在妹妹回家的第一时间伸出援手,去接过她肩上沉重的书包。
林格瞥见他腕上的百达翡丽,低调的黑色鳄鱼皮表带。指甲很短,干干净净,和游离线齐平。
厨房里的林臣儒探身,看到林格,眼前一亮,笑眯眯走出:“快叫哥哥啊,傻站在那里干什么?三年不见,不认识你哥哥了?”
林格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也未出声。
林誉之微笑:“没什么——格格瘦了这么多。”
林格不言语,低头换鞋。
鞋柜最下层角落里静静地缩着两双许久无人穿的拖鞋,情侣的,一蓝一粉,都落了灰尘,如见不得光、只能蜷缩在一起的两只刺猬。
她关上鞋柜,听见厨房里的抽油烟机作响,像老人在剧烈咳嗽,烈火滚着热油,哗哗啦啦,飘来醋和辣椒的呛味。
林臣儒记起炉火上的锅,哎呦呦叫着,转身回厨房继续忙。
林格沉默着关上门,余光瞧见林誉之笔直的西装裤,沉静的深灰像香炉里堆积的檀灰。她目不斜视从对方身旁走过,跨过仔细盖着小毛毯的沙发。
她若无其事。
假装不记得,这张沙发上的小毛毯,曾经如何被二人弄得一塌糊涂。
第2章 牙齿 团圆
龙娇躺在卧室里休息,她的肺开过一次刀,是良性的肿瘤,愈合缓慢,天冷了更明显,受不得冻。
这些年来,南方渐渐地也开始自装暖气片或者大规模铺设地暖,用电自己烧。
林格咨询过一次,和她对接的业务员诚恳地说她们家这是旧小区,安装的话不划算,并不建议。
于是林格出钱,把家里的旧空调全换了一遍,改装中央空调,今后电费她缴。
换下来的旧空调让人拉走了,卖废品一样处理掉,算起来用了也有十多年,耗电量大,早就该淘汰掉的东西——刚安装的时候,林格没少因此和林誉之吵架。
当初林誉之初中刚毕业,就被林臣儒接到这个家里来。林臣儒说他妈妈胰腺癌去世,他父亲是自己好朋友——这一照顾,就照顾到林誉之读大学。
不是几个月,是几年的兄妹相称。
彼时的林誉之是这个家庭的入侵者,是被蛮力塞入蚌肉的沙砾;现在的他仍旧在侵略这个家庭,是强行撬开珍珠蚌蚌壳的一把薄钢刀。
冷不丁地扎透蜷缩的软肉。
龙娇看到女儿回来,喜不自胜。
卧室里闷,林格打开窗帘,又开了窗,好让新鲜空气进来,祛祛浊气。
窗外的海棠树还在休眠,枝头挑着红彤彤的海棠果,像发育不良的山楂。
龙娇下床,要去拿空调遥控器,被林格及时制止:“妈,关了多冷啊。”
龙娇说:“开着窗,浪费电。”
“哪里浪费了,”林格说,“我现在赚钱不就是想让您享福的吗?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龙娇念叨:“你啊,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怎么说都不听。当初听我们的,学医多好,现在就能去你誉之哥医院里上班。别的不说,至少稳定一点……”
“妈妈,”林格说,“我现在赚得也不少呀。”
“不是说工资,”龙娇伸手摸了摸林格的脸颊,手指上渐渐粗糙的硬皮如她鬓边零星的白发,“看你现在,瘦这么多。”
林格说:“工作嘛,而且我体力不差呀。”
“也一直不交男朋友,”龙娇说,“过年回家,没那么着急回去吧?前几天我和老同事一块儿吃饭,她说你张姨家的儿子今年研究生刚毕业,进了烟草——”
叩叩叩。
不紧不慢的三声敲门。
“妈。”
清越的声音打断母女俩的交谈,林誉之站在卧室门口。
门没关,他也不进,保持距离,放下敲门的手,平和地说:“林爸做好饭了。”
自从《权利的游戏》爆火后,林誉之对龙娇的称呼就从“龙妈”变成了“妈”;而从打开卫生间的门看到正用浴巾擦身体的林格后,他们俩也默契地养成了随时敲门、不要随便进房间的习惯。
林臣儒声音洪亮——
“饺子开了,孩子们,开饭啦!”
林格次次过年回家,而林誉之这是三年阔别后的第一回 。
林格在机场给林臣儒打电话的前五分钟,林誉之刚刚到家。
这顿饺子就是他包的。
林臣儒从监狱里出来后,性格愈发软和。
碗筷饭香间,他极力称赞林誉之的工作,林誉之谦和几句,林臣儒叹了气,笑容淡了,说:“当初我也想让格格学医。”
林格说:“我成绩不够,考不了那么好的学校。”
“普通的医科大学也好啊,”林臣儒说,“现在让誉之帮帮忙,把你安排到医院里去,赚钱赚少无所谓,至少不用天天熬夜,也不用为了什么上镜好看来减肥。”
林格不接这话,大口咬饺子。
饺子皮薄薄一层,里面是剁碎的大白菜和猪肉蓉,猪前腿,三分肥七分瘦,加了花椒水调和。一口咬破了,里面热呼呼的肉汁烫了她一下。
她皱着眉,下一秒,一张纸巾默不作声地递来。
林格仰脸。
林誉之把纸巾放在她蘸饺子的小酱料碟旁,微笑着和林臣儒聊天:“医院也需要医生之外的工作人员,你想做什么方面的工作?”
林格说:“我想做直播。”
龙娇:“格格,正经点。”
“我就是想做直播,挺正经了,”林格说,“哎呀,妈,我就想找份约束没那么大、不用整天做办公室的工作。”
林臣儒苦口婆心:“可你这份工作说出去不好听,而且,你现在还年轻,不知道工作稳定的重要性。万一以后直播没落了,或者你那账号被平台封了,你怎么办?”
林格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呗。”
她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唇角,不动林誉之递来的那个,好似不存在。
她笑眯眯,语调轻快:“趁着年轻多攒点钱,早日实现财富自由,我也能早早退休陪着你们,多好啊。”
林誉之温和地劝:“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林格有兴趣最重要,她有天赋,工作开心,这就够了。”
林臣儒摇头:“你们啊,还是太年轻。”
这一声莫可奈何的妥协是这个话题的结束,一转眼,龙娇又问,林誉之现在交女朋友了吗?有没有喜欢的人?年纪不小了也该成家了……
林格对此不发一言,她今晚的话很少,就像今天吃的不是大年三十团圆饭,而是一场即将分道扬镳的杀青戏。
锅里煨的乌鸡汤好了,林誉之起身去盛。
递给林格的时候,不慎触碰到她指尖。
林格微凉的指腹覆盖在他滚烫的手指上,只触了两秒,好似漫天大雪的平原上点燃一桩木屋。
林格停顿一下,说了声谢谢。
林誉之面色如常地说不用谢。
他们表现得十分平静,平静到那些背着父母偷偷接吻、热切交缠的往事似乎从不存在。
林格低头,捧着碗里微微荡开波纹的鸡汤喝了一口,余光瞥见坐在她旁侧的林誉之,一双青筋凸起的手自然地交叠在一起。
这是意料之外的一场年夜饭,又如大多数家庭版的年三十归于平静。
林誉之离开时,龙娇挽留了几次,都被拒绝了。
林誉之微笑着说初三再来看他们,林臣儒说行啊,到时候咱爷俩好好地喝一杯。
林臣儒是真的把他当亲儿子看待,尽管毫无血缘。
林格没细听,也没细看。
她甚至都没去记今天林誉之羊绒衫下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衬衫。
只在夜里入睡前,听林臣儒感叹,果然兄妹是年纪越大越生疏的,以前誉之和格格那么亲近,现在也疏远了。
龙娇不以为然:“不挺好的吗?哪有人长这么大还黏黏糊糊的——不像话。”
林格关掉房间的灯。
她在初二晚上就回京了,和爸妈的说辞是公司那边有事要处理。
事实上,经纪人回家过年,联系不上,林格自己在租来的房子里闷头睡了一整个初三,在大年初四这天出发去看牙。
她的牙齿状况天生不好,倒不是爱吃糖,只是单纯的基因问题。
林格初中时就去补了第一颗牙——她现在还记得那个时候的状况,冷冰冰的、呲出泛苦水的银色机械,滋滋狂叫、疯狂打磨牙齿的钻头,稍有不慎,触碰到牙神经,撕心裂肺还揉不到的痛。
林格对那种机器有着强烈的阴影,包括全程冷漠的牙医;刚补完牙后的她从牙椅上下来,一脸生理性的眼泪,林誉之耐心地用湿巾擦掉她眼下的泪,一边低声哄她,说长痛不如短痛。
是的,长痛不如短痛。
林誉之按住她的月退,额上满是克制的热汗时,也这么哄着她。
后面提分手,漫天大雪,林格同样如此告诉林誉之。
林格洗干净脸,没化妆,漱口后又用了一支漱口水,对着镜子检查自己的牙齿,隐隐能看出它的颜色和周围牙齿不同。
初中时补牙时用的材质不是很好,这么多年过去,也出了问题。从三个月前就隐隐约约有些作痛,朋友在过年前刚补了牙,极力称赞那个医生的好手艺,便推荐给了林格。
不是公立医院,是近几年势头颇盛的一家医疗集团开设的私立医院。
林格昨天晚上就成功预约医生,可惜今天出些状况,她随引导的护士在休息室等了一阵,喝了两杯茶,才听护士一脸抱歉地说,那个医生今天堵车堵在路上,大约还是七十分钟才能到。
不过今天还有一位医生在,他现在也有时间,如果林格想现在就开始治疗的话,可以更换医生。
林格在等待这件事上向来没有耐心,点头答应。
都是同一个医院的,医术差异应当不会很大。
林格在护士的引导下进了操作室,这里和公立医院不同,病人接受治疗的牙椅都是单独的房间,一个房间一个。医生还没到,林格坐在牙椅上,依靠着椅背垫,安静等待。
熟悉的脚步声响起。
林格扭脸,看到门口站着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他一丝不苟地穿着白色医疗服,戴着帽子和口罩,正往修长的手上套手套。男人手掌大,白色的乳胶手套被他手指撑得无一丝余地,完整吻合地贴在他手掌之上,遮盖住那些鲜明的青筋血管。
沉默地戴好手套后,他终于走来,站在林格的右侧,示意助手帮忙调整椅背。
他胸口铭牌上,“林誉之”三个字鲜明深刻。
灯光大亮,林誉之的脸在灯照耀不到的地方,口罩挡住他所有的表情,只露出一双不辨情绪的眼睛。
他说:“张开。”
——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林格的第一颗坏牙,出现在林誉之“入侵”家中的第六个月。
倘若追溯源头,在半年前的林誉之第一次踏入家门时,它就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了。
那时候的林格尚处于青春发育期,营养充足,脸上的婴儿肥还未褪去,暑假里在乡下爷爷奶奶家疯玩得来小麦色的皮肤,经常性地冒出大红痘。
距离开学不足一周,妈妈龙娇风风火火地冲进乡下爷爷家,林格以为是自己偷摘邻居家桃东窗事发,刚把被毛毛虫蛰到的手背在身后,就被龙娇用力一手抓住,直直拉到面前,像一面盾牌。
“这日子没办法过了,”龙娇对着赶来的奶奶哭诉,哭到奶奶手里的豆角都不知所措地垂下,“老林他给人当司机,一年能挣几个钱啊?勉强养活我和格格就够了,他现在又往家里领了一个半大小子,也要上高中……”
灰头土脸的林格,在回家的路上才弄清楚妈妈这样不顾颜面哭诉的前因后果。
爸爸林臣儒今天忽然往家领回了一个男孩。
北方过来的,比林格还大五岁,说是远房亲戚,妈妈意外没了,林臣儒看他可怜,决定让他在自己家这里暂时住着。
等高考结束,上了大学,能自立了,就放他走。
这个男孩也姓林,林誉之。
听起来就像她的哥哥。
“放?往哪儿放?”龙娇尖叫,完全不给爸爸面子,连表面上的礼貌都不愿伪装,“你疯了?我一个月拿多少钱你赚多少钱?看看我们格格,你的亲闺女,我们能养活一个孩子就不错了,你还想再来一个?你家在那边哪里有亲戚?”
这样说着,她半强迫地让林格站在自己面前,龙娇半边身体的力量都轻轻压在女儿身上,语言上严厉不退步,肢体上可怜又无助。
林臣儒低声,哄妻子:“你这话说的,有什么话别当着孩子面讲……你消消气,哎,哎……”
他看着林格,讨好般地,拍一拍林誉之的肩膀——林誉之比林臣儒还高出一截,这画面瞧着有些可怜的滑稽。
林格在这瞬间觉得被妈妈当做盾牌的自己可怜,被妈妈训斥的爸爸可怜,被迫接受新家庭成员的妈妈可怜——
唯独不可怜的,就是此刻林臣儒身旁的林誉之。
这个穿着黑色卫衣的始作俑者终于慢慢抬起头。
他皮肤很干净,比林格从护肤品广告上看到的模特还要细腻,却又配了硬朗的骨相。鼻子很挺,眼窝深到有微妙的异族人特征,在“浓颜系”这个词语还没有被广泛运用的时代,完全找不到适合形容他的词语。
林格没有呼吸,眼睛不眨地看着林誉之。
林臣儒说:“以后就是兄妹了,格格,要有礼貌,快,叫一声哥哥。”
林誉之没有任何反应,一双眼睛死气沉沉,像是在看她,又像只是看一团无形态的空气。
林格低头,看到自己染了青草汁和桃树胶的脏裙子,白色的、边缘磨破的拖鞋,晒到黢黑的胳膊。
察觉到林誉之的视线落在她胳膊肘血痂时,林格心里隐约的羞愧凝固成更深刻的厌恶,她看着林臣儒鬓边的白发,又看一看气到满脸通红的龙娇,许久,才咬牙叫了一声哥。
林誉之一板一眼地回答:“妹妹好。”
多年后的林格一回忆起这场初遇,已经补好的牙齿就禁不住地开始隐隐泛痛。
医学中将这种情况称之为“幻痛”,意为“受精神作用影响,明显感觉却没有病灶的疼痛”。
那颗已经被填满的牙齿本不该再疼痛,就像林格以为只要竭力就能避免和林誉之的更多接触。
偏偏人间由无数的“本应不该”组成。
雪白的医务室中,灯光大亮。
在张开口的同时,林格闭上了眼睛。
她不想和戴着口罩的林誉之在这种情况下对视。
人有无数种办法藏起自己的眼睛。
嘴巴张开,尽力地发出“啊”的声音,上下颌的关节随扩张而发酸,酸到像牙齿末端被塞了两颗未熟的花椒,她主动地尽可能把它张开,以便医生一览无余地观察口腔情况。
对待陌生的口腔科医生,这是和“尴尬”完全扯不上联系的一件事,但现在观察她隐秘处的人是林誉之。
冰凉的器械抵着她的上排牙齿,牙龈为那无感情的寒冷精钢发颤,他的声音很公式化,不是命令,不是恳求,如机器人执行一项任务。
客观,最适合他此刻语气的形容。
“张大。”
发抖的牙齿被强迫打开,连接处酸痛发胀,刺目的光照入口腔,检查着她那颗坏掉的牙齿情况。
她的牙龈在审视下酸涩。
“之前的补牙材料有松动,”林誉之说,“我需要取下来上一个医生填进去的东西。”
林格说好。
那些在她牙齿多年的东西被重新取出,她闭着眼睛,看不见状况,只听他的要求——张大,再大一些。
林誉之不讲废话,甚至可以算得上惜字如金,最少的语言限度内下达指令,不仅仅是对病人,也是如此对助理。
房间内安静到能听到他调试器械的声音,朋友所说的“放音乐缓解”等事情全都没有出现,她只得到了一张干净、却令她寒毛直竖的牙椅,和一个利索却毛骨悚然的医生。
牙齿的检查结果尚好,松动的材料是不适的源头,好在还未伤到牙神经,没有导致牙髓发炎。她来得尚算及时,没有进展到更坏的地步,接下来仍旧是如上次补牙的步骤,打磨掉牙齿中坏死的部分,重新进行填充。
林格微弱地点头,表示接受这个治疗方案。
她避免开口讲话,牙齿不允许。
林誉之说:“在接下来的补牙过程中,细微的疼痛和酸胀都属于正常现象。如果你感觉到不正常的疼痛,你就举起左手,我会立刻停下——记住,是左手,右手会影响我的操作。”
「……如果你很难受,就叫你自己的名字,我会立刻停下……」
林格说好。
冰凉的水刺激着她的牙齿,清理着那一块儿不应当存在的创口。口腔容量有限,怎么经得住如此多清水的冲击,盛不下了,自然而然地顺着舌根往咽喉中灌,受不住地一声呃。
水流停下。
“吐出来。”
林格睁开眼,旁侧有供她吐出水的东西,她全程没有看林誉之的脸,漱完口后,重新在牙椅上躺好。
她眼睛中已经积蓄了生理性的眼泪。
治疗继续。
钻头打磨的时候有隐隐的痛,还好,算不上特别严重,至少要比水漫灌的感觉要好,这种入喉的窒息总会牵动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