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到了谁的诗?”
“郭璞。”妻子的衣裙挂于臂弯,周朔补充道,“诗旁边还有你的注脚。”
姜佩兮已忘却曾经的读诗心得,“他的哪首诗?”
“潜颖怨青阳,陵苕哀素秋。这首。”将床幔完全挂好,周朔看向妻子,“你在这句旁边做了注。”
姜佩兮不由恍惚,“我写了什么?”
居然是治寿平慈寺,那个老和尚对她说出的谶语。
“无论尊卑,皆在消亡。”
姜佩兮怔愣一瞬,她曾经居然是种想法。
“旁边还写,委运任化。”
周朔坐在床沿边,神色担忧,“佩兮那时为什么会想到这些?”
委运任化。
对生死与宿命的参悟,通常发生在年岁上来,体悟了生命里种种无常与无助的老人身上。
自小优渥尊贵,始终被呵护在温室里的贵女,为什么会去参悟生死?
写下这句注脚的时间,发生在太久之前。
姜佩兮不记得注脚,也已忘却那份心境。
于是此刻便含糊着解释,“可能那时候表哥在学道,我被他影响了些。”
糊弄的理由出来后,姜佩兮自己都觉得扯。
裴岫崇尚的道,至始至终都是长生长存,永垂不朽。
而“托体同山阿”式的委运任化,于少女而言,实在是消极太过。
少时的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姜佩兮已不能理解。
她又犹豫着给出理由,“也可能因为我当时在读陶潜,被他影响了。”
看着眼前不断回忆过往,给出缘由的妻子,周朔拉她的手。
究竟是何种处境,才会去参悟生死?
又究竟是何等地敏感早慧,竟在鲜花着锦的荣华富贵之中,近乎背离地走上乘化归尽的道路。
佛论赎罪,以求彼岸。
道追今生,旨在长存。
佛道两派,各自皆有成熟的生死之论。
可她却走上了一条逼仄坎坷,甚至前路不明的道。
周朔不通诗书。他始终怀有偏见,固执地认为诗词中的愁思,是富贵闲人的无病呻吟。
但因不想妻子与他无话可说,逐渐察觉到他本性的无聊与平庸,以至于最终将他厌弃。
周朔一直在记背名人诗章,以填补自己匮乏的学识,延缓倦怠之日的来临。
谨慎自持,忧惧被抛弃的人,此刻因所爱曾经表露出的生死之悲,而陷进悲伤的泥沼,不可自拔。
这种认知使他难以喘息,远胜妻子将他遗弃。
姜佩兮凝眸看着眼前人,好半晌才抬手抚过他的眼尾,“你难过什么?”
手被对方再度握住,人也被他抱入怀里。他不答反问,“佩兮当时是不是很不开心?”
“不记得了。”姜佩兮诚实回答。
少时暂住阳翟的日子里,也会不开心吗?
姜佩兮无法确定多年前的心境。
但周朔的心境可以确定,他与当初那个在诗集上作注的人共通悲喜,感她所思,悲她所伤。
这似乎颇为荒诞。
姜佩兮不能理解姜璃,无法感知她的悲喜。
可周朔却能。
这陡然乍起的情绪,让姜佩兮不得不思考该如何安慰对方。却没能找到法门。
她由周朔抱了许久。
或许也不久。
只是看着对方伤感,心里不大好受。
低迷的情绪赶在饭点前结束。
周朔压住情绪就帮妻子穿衣挽发。最终在梳妆台旁,询问妻子想戴哪枚珠钗时,获得了她的吻。
“所以说佩兮想戴哪个?”
姜佩兮好笑地观察他耳朵变红的过程,“哪个都不要。”
“珠钗不要。那镯子呢?”他又问。
关于妻子的任何事,周朔都有充足的耐心。
“你觉得哪个衬我?”
“都很好。”
扫一眼妆奁里摆放的首饰,姜佩兮问对方,“你猜我想戴哪个?”
“今早戴的是金,那现在戴玉?”
她语气惋惜,“错了,还是金。”
周朔态度温和,并且提出邀请,“那下次再让我猜。”
“可以。”
等到天黑下来,他们也没等到周杏回来。
遣侍女出去问,才知道猎场今日办篝火,郑郡君等人都没回来。
做叔婶的,自然要等侄女回来才能睡。
周朔先去哄善儿睡觉,姜佩兮在偏厅里等。
在郑茵带周杏回来前,陈纤带着赔礼先一步登门。
姜佩兮请她坐,又叫侍女上茶点。
陈纤落座后,示意人将盒子捧上打开。里面放着一块青玉,一块墨玉,两块白玉。
了解对方脾性的陈纤开门见山,“表哥让我带过来的。他说这几块玉都不差,任你做什么,尽着你的心意来。”
姜佩兮看了眼就收回目光,含糊着敷衍,“嗯。”
“我瞧这块青玉算稀罕,磨个镯子应当很不错。”
姜佩兮顺过话来,“那你拿去吧。”
“表哥投你所好送的礼,我怎么好接过来?”
“我也不好这个。”
陈纤抬眼看对方,“我记得阿璃原先很喜欢玉,怎么如今不喜欢了?”
“是。”姜佩兮颔首。
看到对方手腕上的金镯,陈纤目露诧异,“古有言,金有价而玉无价。阿璃如今怎么戴起金饰来?”
“金镯也挺好看。”
“我瞧着不怎么衬你。”
陈纤表达自己的审美后,又对她道,“你封号为瑾瑶,就是美玉之意。自然是戴玉才合适。”
“少时你们就这么说。”
眼前通透的美玉开始碍眼,姜佩兮抬手将盒子关上,“你们说金饰丑又俗气,是暴富的俗商才喜欢的东西。像我们这种钟鸣鼎食的人家,只有玉才配得上。”
抬眼看向对方,姜佩兮神色淡淡,“你们让我误以为,自己只能戴玉饰。”
陈纤愣了一瞬,还是坚持观点,“可玉是独一无二的。只有这种独绝,才配得上我们。”
“可玉易碎。而金饰不然,就算一时折了、弯了,也不会坏。”姜佩兮道。
紧接着她给出自己喜金更深一层的理由,“何况玉一旦做成某样首饰,就再改不了。不如金,还能融掉重做。”
“咱们这样的人家,金玉皆取之不尽。不必融掉重做,直接弄个新的就好。”
“那么人呢?”姜佩兮看向对方,“金玉不珍贵,取之不尽。那么人也是这样吗?”
陈纤微愣,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你是想说自己?”
姜佩兮垂眸不答。
“你是觉得,世家的出身给你定了形。不能让你转变形态,做自己了?”
“也不是。”
陈纤面上温和的神色渐冷,“你就是这个意思。”
对方训斥的语气,立刻激起姜佩兮心中的不忿。带着赌气的意味,她接话道,“那就是吧。”
这笃定的承认,让陈纤觉得自己被呛住。
缓了瞬,她才再度看向这个表面上一直乖顺柔和的妹妹,“阿璃,为玉,就是我们的宿命。”
“我们不能像金那样,这个形态不好就换个。我们这一生,从出生起就定下了。或者成为主君,或者成为主妇,无论如何都不被允许离开世家。”
说着,陈纤感慨起来,带着教育后辈的语气,她语重心长道,“你少时喜读陶诗。你说你喜欢他的金刚怒目,也喜欢他抛弃浮名,远离尘世,归隐田园的洒脱。”
原来她说过这种话。姜佩兮不由恍惚。
时间太远,记忆太碎。她已不记得自己曾经喜欢的诗,更忘了当初喜欢的理由。
姜佩兮望向陈纤,试图从她的眼里窥探到多年前的自己。
那个即厌弃世俗,又从容生死,认为生命之盛衰,自有其规律的姜璃。
可陈纤眼中没有她。
陈纤从不认可那样的姜璃。
“你想要的太虚了,更没有道理。阿璃。”
陈纤对多年前的姜璃进行否定。
这句入耳后,姜佩兮才恍惚想起。
少时暂住在阳翟的姜璃并不开心。
虽没有母亲在此命令她必须做什么,不得不做什么。
她周遭同辈同龄的伙伴们,因年纪还不够大,都不会严格地拘守礼法规矩。可他们无不默许,甚至认同世家给他们规划好的一切。
每个人都是陈纤,他们用着同一张脸,发出同一道声音,过着同一种人生。
没有任何例外。
阜水渠道在今年开春就已投入使用, 只偶有一些细枝末节的修补。
因渠道的任何变动都需要负责人同意,东菏便一直与周朔有通信。
姜佩兮也看过他们的来往信件。没什么需要特别关注。只最近信里提到水渠出现了泡肿的浮尸。
周朔回信让他们查,是否为命案。
他们都没当回事。
直至今早建兴来信, 周兴月问罪周朔,东菏某片水域发现了大量腐尸。
信的前半段责骂周朔失职, 后半段令他将功补过,速去东菏将事情因果查明。
负责东菏大小事宜, 却出了这样的事。
周朔看完信就准备去东菏。
姜佩兮打算跟他一起去。但周朔认为那边情况不明, 贸然过去恐有变故。
他的理由总是很充分, “我听说姜主君这两日就能到阳翟。佩兮若在这关口离开, 外人见了,恐怕会误以为你与江陵不和。”
“那又怎么样?”
“江陵可以庇护你。”他说。
姜佩兮看着眼前人沉默不语。
于是将要离去的丈夫俯身亲吻她的唇角,出口的话无奈着像是叹息,“多一重保障,总是好的。”
“查清事情后,就来接我。或者等这边结束, 我就过去。”
“嗯。”
拽住他的衣袖, 姜佩兮问他要承诺,“我们说好了。”
“说好的。”
命运的轨迹真的改变了吗?姜佩兮不由思考。
他们一直盯着阜水渠道的修进, 水渠不该有什么问题。
可周朔为何如前世一般,再度被调往东菏?天翮七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竟使他凭空消失大半年之久?
姜佩兮无从得知, 只是隐隐觉得不安。
清晨是周朔离开的时分。
他走后, 姜佩兮重新归入世家交往之中。她和郑茵同行一起去猎场。
姜佩兮坐于观台看她赛马。
红骑装的郑茵像是红日,像是被投掷出的红缨枪。如此鲜活的生命, 前世却死在京都的暴|乱中。
鼓点越来越密,一声声砸到心上。
随着一锤重响, 郑茵冲出重围,快速与同竞者拉开距离。观赛的人群开始叫好。
他们开始讨论起郑茵,“郑大郡君远胜于郑小郡公。秀容真不考虑迎她回去做主君?”
“郑主君怎么可能把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位置,还给侄女?”
高声的夸赞之下,是为她境遇的惋惜。
本该顺遂成为主君的贵女,因父母早逝,竟寄人篱下多年。
听到他们感慨的姜佩兮不发一言,郑茵在她的视野里渐远。
郑茵父母早逝,孤女无人扶持。
她的叔叔借机上位,抢走本属于侄女的主君之位。又因奸佞谗言,竟把郑茵父亲的牌位移出宗祠。
攒着不服输的气,郑茵立誓要在京都闯出一番天地。
她要让秀容求她回去,让她父亲的灵位重回本有的尊位。
天翮帝将于明年年末暴毙,京都陷入混乱。
明白告诉郑茵,她将于皇权争斗下丧命,她能就此放下远离吗?
姜佩兮陷在混乱的思绪之中,该怎么劝郑茵,又能否劝动郑茵?
一切都值得商榷。
“王桓夫人落水了!”远处传来惊叫。
悠哉看马的观客中涌起一阵骚乱。
桓二站起来就跑。王二则态度冷漠,只是转头让侍卫过去看情况。
零星几个人往不远处的水边去,大多数人都留在位置上讨论。
姜佩兮往那边看了眼。往那边去的贵胄不多,但侍卫成群涌过去了。
出不了什么事,她想。
拔得头筹的郑茵与身上湿透的桓滢同时到达观台。
胜利者凑到姜佩兮身边显摆。
落水者走到王二身前劈手夺过他的茶盏,将茶水从对方头顶浇下。
整套动作,桓滢的状态都极为平静。
没人预料到她的突然发作。
头顶茶叶的王二怒意中夹杂着不可置信,“你疯了?”
“是你疯了!”桓滢的怒火远胜对方。
眼见他们即将爆发极为难堪的争吵
温露上前拉住桓滢,“长姐消气,现在天还凉,我们先把湿衣服换了,有什么待会说。”
桓滢并不听,她挥开阻拦自己的人,质问丈夫,“王桉,这日子你不想过就散,我不欠着你们王氏。”
“不想结盟就不结。当面一套,背地一套,你们就这么死性不改?”
被刻意忽视的旧仇灼烧桓滢的心肺,她语气冷厉,“王氏还想怎么坑我华阴?莫不是还想再坑杀我桓氏?”
眼见姐姐已被怒火冲昏,桓二此刻也出面拉住桓滢,“阿姐先消气,我们私下说。”
“私下?有什么好私下的?”桓滢冷笑。
说着她几步上前,从侍卫那拔剑对准王二,“我今日就是要正大光明地杀了你,以祭告我祖上英灵。”
守卫从四方涌来,他们将王二护到身后。
王二忍不住大骂,“一天到晚,你不是发疯就是钓鱼,我也受够你了。你有种就杀了我,不然我定踏平你们华阴。”
狠话越放越多。
与两家交好的贵胄纷纷上前劝和,而与两家关系都一般的则准备离开这是非之地。
桓滢和王二的关系居然如此之糟。
姜佩兮惊异地忘记离开,还是郑茵拉了她一把。对视后,她们共同离开看台。
离开看台,周围不见他人后,姜佩兮才问郑茵,“桓郡君和王郡公的关系,居然这么差?”
郑茵同样不解,“谁晓得?居然这种场合都能吵成这样。”
低语交谈中,姜佩兮听到有人喊自己。
寻向声源,来人是姚九娘,身边还跟着一个半大少年。
距离越来愈近。姜佩兮目光落到少年脸上,是当初那个跟在阿娜莎身边的男孩。
可她莫名觉得,这人有些异样的眼熟。
姚九娘走到跟前,她们互相问礼。
“这是谁家的孩子?”姜佩兮问道。
姚九娘转头看向少年,“小钧,还不来见过恩人?你父亲再三嘱咐你,见到恩人要怎么样?”
少年几步上前,膝盖着地,行叩首之礼。
姜佩兮刚想说“不用”,却听得对方道,“夫人两年前的救命之恩,宋钧没齿难忘。”
宋是国姓。
他是宋钧。
世上还会有第二个宋钧吗?
指甲嵌入掌心,姜佩兮问地上的人,“你是谁家的孩子?”
“家父宋达。”他说。
“你是镇南王的儿子。”
“是。”
像是被戏弄,姜佩兮怔怔看着眼前还跪着的男孩。怒意与悲凉绞在心头,同时翻涌。
他的面容较两年前长开许多,从一团孩子气的粉雕玉琢,长出少年人特有的清瘦。
这张稚气占多的脸,逐渐与长成后的宋钧重合。
前世里虐杀郑茵,跑到她面前出言挑衅,最后被刘承废了一条腿的镇南王嫡次子。
刘承竟两世都因宋钧而死。
意识到这点的姜佩兮陷入恍惚,她看着这个孩子。早已久远的愤怒与无助,再度笼罩她。
为什么会这样?
她究竟在做什么?她为什么要让刘承去救这个前世杀他的刽子手?
“小姜妹妹,你是镇南王的恩人,他很想拜见你。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机会?”
姜佩兮抬眸看向笑意盈盈,神情里满是自得的姚九娘。
“没有。”她说。
姚九娘一愣,悠扬的语调变得紧迫,“小姜妹妹有恩于镇南王,他会厚谢你,为何不见呢?”
将于明年年末在京都暴|乱中胜利,成为征和帝的镇南王。
那个会屠城,会覆军的残暴帝王。
姜佩兮扫了眼还跪着的宋钧。
没有任何交谈的想法,她拉住郑茵转身便走。
郑茵诧异看了眼被晾在原地的人,又看了看面色极差的姜姐姐。她低声询问,“姜姐姐,怎么啦?他们得罪你了吗?”
姜佩兮握住郑茵的手不发一言,直往临时搭建的屋舍里去。
进到屋内后,她将门扉紧闭。
看着眼前鲜活灵动的郑茵,姜佩兮很难想象前世里她遭受凌迟的惨象。
“你说,如果我杀了宋钧,会怎么样?”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
郑茵睁大眼睛,将目光投向窗柩,确认无人在外后,她压低声音,“为什么要杀他?刚刚听你们说的,姜姐姐不是还救过他吗?”
“他会伤害你。”
眼前的郑茵对宋钧毫无防范。她还不知道,那个看上去无辜无害,甚至知恩图报的少年,有着虐杀他人的嗜好。
不自觉地,姜佩兮将对方的手握地更紧,“我做了个梦,很长的噩梦。他很坏,他会杀了你。”
郑茵回握对方,她安抚眼前情绪混乱的人,“只是梦,不会成真的。姜姐姐别多想。”
“会的!”
在控制不住拔高声音后,姜佩兮仿佛看到生命最后时光里,那段灰暗绝望的日子,“那一定会成真。”
“姜姐姐……”
“我会杀了他。”她呢喃着自语,“我一定要杀了他。”
让郑茵放弃夺权,放弃为她自己向秀容争那口气。
这很难,也不道德。
因前途危险,就自以为是地阻止他人追寻理想。
这是不道德的。姜佩兮想。
那该怎么办呢?
清理掉就好。
郑茵可以死。
但没有人可以虐杀她。
混乱的心神逐渐稳定,姜佩兮明确自己该做的事。
把那个虐待他人取乐的宋钧清理掉就可以。
这不难。
眼前人的眸光越来越冷。
看得郑茵心底发寒,她轻声唤道,“姜姐姐。”
清冷艳丽的脸露出一抹笑,脸颊被对方抚过,她音色柔和,“嗯?我在。”
“阿茵,想说什么?”
郑茵在这张脸上,看到了裴岫杀人时才会浮现的笑意。轻蔑的假笑,眼底冰冷,那种视万物为蝼蚁的傲慢。
他们竟然露出了如出一辙的神情。
围场有篝火夜宴。郑茵说这很热闹, 劝姜佩兮也留下。
姜佩兮对夜宴没有兴趣,但宋钧的存在让她不安。她不放心让郑茵独自留在这。
考虑到夜宴结束的时间,姜佩兮担心两个孩子熬不住。
又想着围场的夜风大, 怕他们着凉,她便遣人先将周杏和善儿送回去。
马车离去时, 天边晚霞刚晕开,微红的天际与青碧的草地相互交融。
姜佩兮站在原地望了很久, 直到车马消匿于转角才转身回去。
到底还是初春, 太阳偏斜后, 再站在风里就觉得寒气很重。
姜佩兮捧了热茶捂手。
郑茵一直在和她说话, 说京都的事情,也提到如今京都立储的争端。
“老皇帝已经快不行了。”郑茵说。
她又问,“周氏这次真的不打算参与拥帝吗?”
捧着茶盏的姜佩兮有一瞬晃然,“为什么问我?”
“周氏可没有不争的作风,只是不知道他们是暗地里拥护了宋二,还是另有别的人选。”
郑茵在沉思。姜佩兮看向她, “你觉得我知道?”
“难道不吗?”被问的人神色坦荡, “姜姐姐嫁入建兴,周司簿是周主君的心腹。难道姜姐姐会不知道?”
茶盏是热的, 但好似怎么也捂不暖手心,姜佩兮垂下眸, “知道。”
“是谁呀?”郑茵语气间满是好奇。
“镇南王。”
恍悟一声, 看着眼前神色淡漠的人, 郑茵又悄声问,“周氏是和王大郡公结盟了吗?”
“为什么这么说?”
“王大郡公主张迎镇南王呀, 姜姐姐不知道吗?”
姜佩兮有些反应不过来,“可王氏不是支持宋六吗?”
“那是王二郡公主张的。如今宛城为这个正闹呢, 闹了这么久,兄弟俩谁也说服不了谁。”
镇南王究竟有多少人支持?
姜佩兮本以为只有周氏和姚氏两家。
可如今看着陈姚夫人为镇南王奔前跑后,她便猜测陈氏也插了一脚进来。
怎么郑茵如今又说,镇南王背后还有王氏?
思绪像乱麻般混到一起。
皇权与世家千丝万缕地混着,很难单拎出一条线。
放下茶盏,姜佩兮去拉郑茵的手,嘱咐道:“阿茵,你去京都后要多加小心。一旦发觉情况不对,就立刻抽身。先保住自己,才有以后。”
郑茵正想颔首,却有侍女推门进来。
她语气慌张,“表姑娘快随我离开,那边走水了。要不了多久,火就会被风吹过来。”
姜佩兮和郑茵对视一眼,相携出屋。
出门后,她们才闻到烈火灼烧的刺鼻气味。
围场的屋舍皆是用木头临时搭建,只为方便客人们喝茶小憩,不会有人在这过夜。
因而搭建时,不会考虑到要防火。
此刻火光尚未起,只有不远处的一间屋舍在冒烟。
四方侍卫都在往那边跑,一片嘈杂。
“那边是谁住的?”姜佩兮问侍女。
“是王二郡公和王桓夫人的屋子。”回答问题后,她才执行自己的命令,“表姑娘先避开这边吧。主君请您过去。”
姜佩兮拉着郑茵准备一起走。
可郑茵却挣开手,她嬉笑着完全不把火焰当成威胁,“姜姐姐去吧。我要去凑热闹。”
“这热闹有什么好凑的?”姜佩兮皱起眉。
郑茵倾身贴到对方耳畔,压低声音,“我猜是桓郡君放的火,准备烧死王二。”
听到对方猜测的姜佩兮语气迟疑,“不会吧。”
郑茵却挤眉弄眼地讥笑,“这有什么不会的?世家多的是面和心不和。”
“白日是人前恩爱的夫妻,夜间是互相投毒的敌人。这再正常不过了。”
“也不全是这样。”反驳的语句显得苍白。
郑茵嗤笑中全是不屑,“谁家不是这样?”
姜佩兮想以自己做例,可却又觉得没有必要。最终她关照郑茵,“离火远些,不要凑太近。看完热闹,我们就回去。”
跟侍女走到裴岫所处的屋子里。他待的地方惯来安全,也很冷寂。
屋内全铺着绒毯,里头萦绕着很重的降真香。
裴岫高坐主位,手里捧着一卷道经。门帘被掀开,斜阳的霞光晃进屋内,晃到他的脸上。
他被这道光唤入人间,清俊白皙的脸染上凡尘烟火的气息。
霞光刺目,他在这片黑暗里避世太久。
这道光照得他很不舒服。依照往常的性子,他定要狠狠责罚这不长眼的奴仆。
可此刻他一点也不生气。
裴岫觉得自己在做梦。
她肯见他了。
“你原谅我了,是吗?”
姜佩兮被这句话问得顿住脚,“表哥这话从何说起?”
她静静站在红艳的晚霞里看他。
霞光与火光在裴岫眼里反复交叠重现,现实与梦境混在一起,难以区分。
“火里烫吗?”
这声呢喃在他们的寂静里,姜佩兮怀疑自己听岔了,“表哥说什么?”
见自家主君不在状态的易谋开口道,“主君,表姑娘到了。您先前不是买了点心,说要给表姑娘吗?”
裴岫这才缓过神来,他垂眸不再看来人,“阿璃坐吧,我买了你喜欢吃的点心。等火烧完后,我们再一起走。”
姜佩兮觉得裴岫有些怪,但那到底和她无关,沉默着在下首落座。
侍女捧出茶水点心,还有打发时间的书。
“你从前很爱看这本,很宝贝它。不论我们吵得多凶,也没舍得用它来砸我。”
上首传来的语调幽幽,带着怀念与晃然。
姜佩兮却满心疑惑。
她什么时候砸过裴岫?再怎么吵,她也不至于去砸他啊。
接过书,姜佩兮看清封皮,是陶诗集。
她以前有这么喜欢陶诗吗?她真是一点不记得。
他们不是有话题可聊的人。
不是她呛他,就是他堵她。
姜佩兮甚至私心里觉得与裴岫互不干涉,是他们最好的相处状态。
他们间的寂静,只有频繁进来汇报的仆婢能冲散些。
姜佩兮在旁边听。火越来越大,有收不住的架势。在一次慌张禀告后,她转头让跟着自己的侍从出去找郑茵。
又等了几茬,姜佩兮看到身上穿着姜氏服制的嬷嬷冲进屋子,她身上已被汗浸透。
嬷嬷神色凄惶,对着姜佩兮直直跪下,“姑娘救命,杭哥儿困在走水的屋子里,没人去救。”
姜佩兮愣了一瞬,反应过来杭哥儿是谁后,她立刻站起身,“他身边照顾的人呢?”
“杭哥儿先前说饿了,我出来拿点心。谁知等回去,火已烧到杭哥儿在的屋子里。我怎么也找不到人,喊他也不理,就怕、就怕杭哥儿已经被呛晕了。”
“沈公呢?”
跪在地上的嬷嬷边哭边摇头,“不知道,也找不到人。”
姜杭是阿姐的孩子。
也是她血脉相连的外甥。
姜佩兮回头看裴岫,“表哥借我些侍卫去救人,可以吗?”
火在他的地界烧起来,可他却像是置身事外的看客。
听对方提出要求后,裴岫竟讥讽道,“怎么,心疼了?”
“表哥借不借?”
“找沈议去啊。你不是喜欢找他吗?”
情况紧急,姜佩兮不想和他吵,只是心中憋火。她抬脚准备往外走,却听裴岫冷声命令道,“不许去。”
不搭他的腔,姜佩兮自顾让嬷嬷领路。
“你就这么喜欢他?连他的种都关心成这样?”
姜佩兮试图跟眼前这个胡搅蛮缠的人讲道理,“姜杭是我姜氏的后嗣,是我阿姐的孩子。我不该关心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