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辩。”他说。
完全没有必要跟他废话,姜佩兮想。
不再理他,她往屋外走。
“不许去。”
“站住。”
他的命令完全无法使她停下。
她又要离开了,离开他,去到火光里。
门帘被掀开,晚霞已经转成火红,里头还带着夜色的漆黑。
这一刻,折磨他数十年的梦魇再度成真。
她站在火里,不肯看他。
“你敢,你敢走出去。我就烧死他!”
难以置信,姜佩兮转头看向裴岫,问他,“你说什么?”
美丽的皮相在火光中扭曲,他笑着警告眼前人,“你敢离开。我就烧死他们。”
“我就烧死沈议,烧了他出家的庙。我要烧死天下所有的和尚。”
“你喜欢吴兴是吗,吴兴很美是吗,你念念不忘是吗。那我也要把吴兴烧了,他的父母、妹妹、族人,我全部烧死,一个也别想活。”
他好似陷入疯癫。
姜佩兮看向易谋,“看好你们主君,该叫大夫叫大夫。”
易谋已伸手阻拦自家主君,他没办法不允许裴岫说话。却必须防止主君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听到表姑娘的命令后,他只能尴尬地向对方表示歉意,“是。”
“不长眼的畜牲。”裴岫抬脚踹拦他的人,骂道,“下作的畜牲也敢拦我?”
易谋跪于地,死死抱住主君的腿,“主君,该服仙丹了。玉阳真人先前关照过您,仙丹得按时服用,不然药力会大减。”
身边东西踹不开,心上的人却要再度离开。
外头正烧着屋子的火,像是直接烧在裴岫的皮肤上。
“姜璃你敢!”仙人皮相不在,他双目赤红,压根没有修道的气质,反而像是快饿死的疯子。
“你再走一步,我就把江陵也烧了。”
这句疯癫的要挟出口后,对方果然站住脚。
甚至回头看他,虽然她的目光里满是冰冷与厌烦。可裴岫却觉得雀跃。
她肯看他了。
站在火中的人,从火光里走出,走向他。
裴岫怔怔看着她,身体不受控地战栗。
瓷器相碰撞。
下一刻,茶水泼到脸上。
茶叶的清苦味顺着唇瓣刺入味蕾,茶水顺着面颊滴落,滴到他的白袍华服上。
“这下醒了吗?”
她问他,眸光冷凝,“还要再来一盏吗?”
救火的侍卫, 喊人的侍女,还有仓皇从火里逃命的贵胄们。
在能轻易夺去生命的烈火之前,人不再有高低贵贱之分。
火焰里, 人变成蚍蜉各自在烧红的铁板上起舞。
姜杭在的屋子还没着起火,但别处的浓烟已经溢满屋舍。
门窗紧锁, 喊人无应。
混乱中,各家奴仆都有需要保护的主子, 无人有闲心伸出援手。
照顾姜杭的嬷嬷找不到主子, 也找不到其他姜氏仆从。求助无门, 她只能向已经外嫁的姑娘求救。
姜佩兮派侍卫把门窗砸开。火越来越近, 周遭所见皆被扭曲。
晚风寒凉,火却滚烫。
门窗闪开缝隙,大鼓浓烟从里头滚出。
尽管姜佩兮没站在跟前,却还是被呛得不住咳嗽。
侍卫在当口闯进浓烟。
等了好一会,几个侍卫才边呛边咳地跑出来,向主子躬身汇报, “郡君, 里头烟太大,我们实在看不清。”
红占了半边天, 不知是是斜阳地涂抹,还是火焰地烘烤。
稍稍观察风向后, 姜佩兮发觉这边的屋子不在风口。只要火的范围不再扩大, 这边就不会被波及。她立刻吩咐侍卫, “你们去那边救火。等这边烟散些,我进去找人。”
嬷嬷心中只有小主子, 她连忙劝道,“姑娘管他们做什么?我们找到杭哥儿就行了。”
“那边火不灭, 这边烟不止。我们没法找到人。”
侍卫得令去救火。
稍等几息,见门窗不再是大口吐浓烟,姜佩兮便带着嬷嬷与侍女进去找人。
整间屋子蒙了厚厚一层黑,所有物件都像是被烤了,变得乌漆嘛黑。呼喊姜杭的声音融进黑色,没有半点回应。
她们只能分开四散去寻找。
姜佩兮在窗柩底下找到昏迷的姜杭。
孩子还不够高,没法推开窗,便被浓烟呛晕。
几步上前,姜佩兮蹲下身把孩子抱入怀里,又用手帕去擦他脸上的黑灰。
浓烟淡去,孩子喘过来气,他呛了两声慢慢睁开眼。
湿漉漉的眼睛睁开,小孩子只模糊看了个大概,便一把搂住正抱着他人的颈脖。
“母亲。”
小孩子声音听着像是要哭。
姜佩兮叹了口气,安抚地拍他的后背,“我不是你母亲。”
他松开手,仔细看正抱着自己的人。认出人后,姜杭再度抱住长辈,“姨母也是母。”
“你认识我?”姜佩兮问他。
孩子抱着依靠不松手,回答道,“你是我最亲的姨母。”
小孩嘴挺甜。
姜佩兮揉了揉他的后脑勺,抱他起身,对屋子里正在找孩子的嬷嬷与侍女道,“找到了,我们可以出去了。”
照顾姜杭的嬷嬷闻声如蒙大赦,立刻向姜佩兮身边跑去。她伸手想抱过主子。
姜杭却搂着姜佩兮的颈脖不松,“姨母抱,姨母不会丢下我。”
嬷嬷面上神色灿灿。
姜佩兮没说什么,准备抱着孩子出去。
然而刚刚还敞开散烟的门窗,突然被全部从外头关上。侍女们连忙去推门,拍打叫喊。
可外头无人回应,只有成桶的水被泼上门窗。屋内没人能对这场突如其来变故做出反应。
下一瞬,火起来了。
火沿着水痕灼开。
那不是水,是油。
有人要烧死他们。
稳住心神,姜佩兮抱着姜杭往里头退去。
她让侍女集中去砸某扇没被泼油的窗户。有用凳子砸的,也有用托盘捶的。
热浪开始烘烤,呼吸也不再顺畅。
姜佩兮被呛得不停咳嗽,视线糊成一片。不过她没忘记将外甥纳在怀里,尽量减少他吸入烟尘。
察觉到趴在自己怀里的姜杭身体正发抖后,姜佩兮忍咳安慰他,“别怕。”
“不怕。有姨母在,我就不怕。”可他已经快哭了。
糊在窗柩上的纸于敲捶中剥落,屋里的烟勉强算是有了出口。
模糊视野里,姜佩兮看到外头缓步经过的姚九娘。
翻滚的热浪中,侍女们也看到她,齐声喊“陈夫人”。
可她只是淡淡往这边看了眼,露出一抹微笑。便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一样,继续往前走。
侍女转身求主子,“姑娘,您快开口喊陈夫人。她不知道您在这儿。”
嗓子像是被刀片刮过,姜佩兮不断咳嗽,她根本没法开口。
姚九娘没看到她吗?
“崔夫人,崔夫人。”守在窗柩边的侍女再度向外呼喊。
姜佩兮勉强抬头往外看去。
陈纤正向她们走来,身后跟着的侍卫就要上来救火。
被困在火里的人像是看到了希望。可陈纤忽然顿住脚步,她向一旁看去。
去而复返的姚九娘再度出现在窗柩的视野范围内,她们低语了几句。也许那并不是低语,只是火里的人完全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
本欲救火的侍卫听命后退,退守到陈纤身后。
有侍女搀扶姜佩兮,哭着催她,“姑娘,您快和崔夫人说句话。她不知道您在这儿。”
隔着火光与烟尘,姜佩兮与陈纤目光对视。
在灼灼的热浪里,她只觉浑身发寒。
陈纤看到她了。姜佩兮完全笃定。
只是陈纤经过斟酌后,并不打算救她。
姜佩兮被呛得快喘不过气,再站不稳身子。她跌坐到地上。
怀里的外甥回抱她,给她撑下去的勇气,“姨母、姨母,我们不怕。”
陈纤也离开了。
这片还会有人过来吗?
四方门窗被完全封死,她们还能得救吗?
浓烟越来越重,温度不断上升。
努力砸窗的侍女也终于撑不住,被呛地都跪坐于窗边。
姜佩兮被高温烤得思绪浑噩,难以再做出决断。
怀里的姜杭也咳得厉害,他边咳边哭,“姨母,对不起。”
勉强睁眼,姜佩兮用手去擦孩子的泪,“这不怪你啊。”
“姨母是因为找我,现在才这么惨。”
“你母亲,是我的亲姐姐。”她说。
这一刻,无数过往在姜佩兮的脑海浮现。阿姐拉着她的手,带她走过许多地方。
阿姐送她热闹簇成一团的紫阳花,说这花象征着团圆相守,说她们会永远在一起。
她们是永远的血亲,她们是比父母、丈夫、子女更加亲密的存在。
姜琉,姜璃。
早在取名之时,她们的关系就注定无法分割。
无论长成后的她们各自生出多少龃龉,又有多少面和心不和的坑算。
也无法否认她们间的血脉羁绊,永远无法斩断。
比父母子女都更为相似的血液,在她们身上流淌。
浓烟中,姜佩兮被熏得眼泪不止。
她把姐姐的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像是少时抱姐姐那样,“我们是一家人。”
“永远的家人。”她说。
门扉被大力撞开,着火的木门像是陨落的红叶坠于地面。
“姜郡君!”
被高温烘着的姜佩兮抬眼看去。
浓烟与火光之中,窄袖紧袍的杨宜负剑而来。
口鼻被捂上湿帕,杨宜伸手拍她的背,“还能撑住吗?”
有了阻挡,呼吸不再像是被刀刃直直剌过。
姜佩兮缓过气,握住杨宜的小臂,“怎么回事?”
杨宜弯腰扶她,神色严肃,“我们先出去。”
外头情形并不比里头好多少,许多间屋室都着起了火。
“全着了,有人纵火。”杨宜告诉她。
姜佩兮被杨宜送上马车。
杨宜点明当下的情况,“郡君先离开这儿。我的人会护送你到安全的地方,现在投靠谁都不安全。”
“那跟着我的侍女和嬷嬷怎么办?”
“她们没事,纵火者就是冲着您和小姜郡公来的。”
“是谁纵火?”姜佩兮抓紧时间问。
“不知道。”
“你看见郑郡君了吗?”
杨宜还是摇头。
“我的人在那边救火。”
姜佩兮拿出自己的玉佩,交给杨宜,“你让他们找郑郡君,如果他们不知道该往哪去找,就先听你调令。”
“郡君今日先在我安排的地方,将就一夜。眼下回裴氏府邸的路也不安全,刚才回去的人都遇刺了。”
杨宜接下玉佩,关照对方,“等明天早上差不多就安全了,到时候我再去接郡君。”
看了眼一直被自己抱在怀里的姜杭,姜佩兮又对杨宜道,“如果你见到姜氏的人,劳烦告诉他们,姜杭在我这儿。我护着他,他没事。”
“好。”
护送姜佩兮离开的马车逐渐隐匿于黑夜中,而火光喧嚣处的好戏才刚刚开场。
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女,姜佩兮清楚自己当下最该做的,是不成为累赘。
坐在马车里,去往安全地方的贵女,刚才身处火场里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后知后觉地感到手酸。
看了看一直挂在自己身上的姜杭,姜佩兮开口和他商量,“去旁边自己坐好不好?”
他抬起被熏得黑漆漆的脸,神情委屈,“姨母不要我了吗?”
“当然不是。”
“那我要抱着姨母。”
“可是我快抱不动你了。”
“可是姨母从没抱过我。”
姜佩兮被这句顶住。
这小子,还真和沈议挺像。
杨宜安排的安全地方是山林里的一间小屋,像是打猎人临时歇脚的地方。
只有几把椅子和一个生锈的水壶。
山林里夜间寒气重,小屋还漏风。
尽管屋里生了火,孩子却还是冷得发抖。
姜杭更加不肯离开姨母的怀抱了。姜佩兮也没办法,只好一直抱着这个没见过几面的小外甥。
属于夜晚的平静,在天将亮时被打破。
裴岫找到了他们。
门被狠狠撞开,力气大到快把这饱受风霜的小屋撞散。
窝在姨母怀里睡觉的姜杭被这一声惊醒。姜佩兮闻声望去,她看到裴岫站在晨光里。
他的状态很狼狈。
整张脸都有些发青,那身原本整洁的白袍变得根本不能看,大片的黑灰,甚至衣襟处还有茶水干后的印记。
足下是清晨的晓光, 身后是山林间白茫的雾气。
本该抚顶受长生的仙人,此刻身上没有半点飘然之气,虽踩着晨光, 却更像是刚从恶狱里爬出的厉鬼。
没见过几面的姨母,姜杭不怕。
但是这个见过多次的表舅, 他很怕。
看到对方那一瞬,他滑溜地离开姨母的怀抱。他往姨母身后躲, 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
可表舅却盯着他道, “滚。”
姜杭立刻往外跑。
外甥脚底抹油般地往外跑去。发麻的手臂终于得到休息, 姜佩兮缓了缓胳膊, 才扶着椅把手起身。
虽然分别前的相处并不愉快,但总有股莫名的信任让姜佩兮相信,裴岫不会伤害她,他们是多年的兄妹。
“表哥。”
从黑夜游荡到清晨的人,被这道称呼惊醒。他忽而大步上前,踩着碎了一地的晨光。
对方气势汹汹的状态, 让姜佩兮觉得不太对劲。
在一切没能反应过来之前, 她被裴岫拽住手腕,拉入怀中。
他的力气很大, 丝毫没有收敛。
彻夜未眠的姜佩兮被这一下撞得发昏。
发自本能地,她抵触这禁锢般的拥抱, 伸手推他, “表哥, 松开。”
她的抗拒完全不被当回事,对方甚至将她抱得更紧。
不耐烦从心底升起, 姜佩兮冷下声音,“裴主君, 还请自重。”
“自重?”他呢喃着这个词。
禁锢微松。
姜佩兮抓住空隙推他,想退出他的怀抱。
裴岫被这毫不掩饰的意图激怒,一手锢住她的腰,一手去捏她的下巴。
烈火灼烧后灰烬的气息与道门供奉的降真香一齐涌入姜佩兮的口鼻。
这完全不像亲吻,更像是兽类在撕咬食物。
唇瓣被撕咬的刺痛,把姜佩兮从震惊中扯出。
荆棘的拉拽中,血气萦绕在他们的唇齿间。
姜佩兮从没被这样冒犯过。
就是与她有着夫妻关系的周朔,每次也只敢吻她的唇角。等到她的反馈后,才会蹭到唇瓣间,才会有进一步的呼吸交缠。
蛮不讲理的强迫逼地姜佩兮用力去推,反抗却进一步激怒对方。
他咬得更狠了。
有周朔次次皆小心翼翼的爱惜在前,裴岫这场极为恶劣的、充斥着掠夺与野蛮意味的撕咬,让姜佩兮倍感恶心。
她边推边挣出手。
发麻的手臂被抬起,又快速挥下。
“啪。”
脸颊灼开一片火。
裴岫被毫不留情地打得偏开脸。
“裴岫!”她咬牙切齿地喊他。
他所爱的人此刻眼眶湿红,眼里含着的泪就要滴落,“你发什么疯?”
指腹抹过唇瓣,唇上血色就此晕开。裴岫讥讽回去,“他可以亲,凭什么我不行?”
姜佩兮只觉得眼前这人脑子有病,“我和他是夫妻,我们爱怎么样怎么样,轮得到你来管?”
“你和谁是夫妻?”讥讽的神情褪去,他的面色彻底转为阴沉。
“我和……”话语被他强行打断。
“你和我才是夫妻,璃娘。”他说。
他的语气太过笃定,像是在说什么圣贤道理。
看着眼前似疯非疯的人,警戒之心升起,姜佩兮向后退去,“你疯了。”
“我疯了?”他笑。
他的眼白部分占满血丝,黑眸像是挂在蛛网中心的猎物。
“我能有你疯?”
越发阴沉的脸浮现恨意,像是被虎口夺食后的愤怒,“纵火。谁能有你疯?璃娘,你才是最疯的那个。”
害怕与恼怒交叠,姜佩兮压着火讲道理,“谁纵火了?我差点在你的地界被烧死,你还来怪我?”
“不怪你吗?”裴岫迈步上前,他伸手去抓爱人的手腕,抓到后把她拉到怀中。
抬手抚过她的脸颊,他语气呢喃,“你自焚。你用自焚来惩罚我,璃娘。”
脸颊像是在被蛇爬行,滑腻腻的。恐惧压过怒意,姜佩兮后背发寒,她仍想往后退。
“你在胡说什么?”她的声线已变得哽咽。
裴岫低头吻她的眉心,锢住腰的手转而去摸她的小腹。
他低缓的声音里全是恨意,“你带着孩子自焚。璃娘,谁能有你疯?”
像是被巨蟒缠住,越来越紧,难以喘息。
姜佩兮忍着惧意别过脸,抗拒他再度亲昵的举动,“你真的是疯了。”
“我们才是夫妻,是生生世世的夫妻。谁都没法把我们分开,你哪也不准去,璃娘。”
他语气低缓,声音越来越轻。
“我和你不是夫妻。我和子辕才是……”话卡在嗓子里。
裴岫在咬她的颈侧。每一下都是一阵刺痛。
姜佩兮再度挣出手准备打他。
这次却没能如愿,他握住了她的手腕。
“你这个疯子。”
她开始咒骂,“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不幸。你滚。”
在咬她的人听后竟笑起来,“你总这么说,璃娘。骂吧,随你怎么骂,你永远属于我。”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她说。
他的笑越来越得意,“那就不原谅。永远别原谅我,恨着我,恨才长远。”
身上越来越冷,简陋的小屋冷风不断。姜佩兮声音发颤,“我会杀了你,一定。”
他又讥笑她,“你又不是没杀过。”
夺回绝对的掌控权后,裴岫的心情开始好转。
他一边慢条斯理地解妻子衣裙的系带,一边温和地与她商量,“裴泠性子太差,一点也不像你。她太讨厌了。这次我们不要她。”
“裴泠是谁?”
裴岫默了一瞬才回答她,“是我们的女儿。”
“表哥。”姜佩兮握住裴岫的手腕,放软声音哀求他,“你放过我。我们是兄妹,表哥。”
“不,我们是夫妻。”
“我们要个男孩,璃娘。男孩像母亲,只要他像你,我就会爱护他。”
动作越来越过分,他的语气却全然是商量的口吻,“没有裴泠,没有郑茵,没有沈议,谁都没有。别管他们,璃娘。”
“只爱我,好不好?”他转变了语调,满是恳求的意味。
“表哥。你有你的家,你有你的妻子。”
姜佩兮哽咽着求他,“我也有我的家,也有我的丈夫。”
他忽然笑起来,气息喷洒在颈侧,“你愿意为他守身。怎么不见你为我守身?你和沈议勾搭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嗯?”
“你到底在说什么?”
姜佩兮被裴岫的胡搅蛮缠弄得发昏。她竟恍惚觉得,早知现在落到他手里,还不如昨夜被火烧死。
“璃娘,你什么也不记得。”
他没再进一步动作,只是抱着她,脸埋在她的颈间。
他呼出的气息一直是冷的,弄得姜佩兮打冷颤,但此刻滚烫的液体滴落颈间。
他在哭。
“你不记得,我们才是夫妻。”
“你也不记得,我们的孩子。”
“我们间发生的一切,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你撇下我,你不要我,你恨我。”
“你不愿记得我,你恨我至此。”
姜佩兮怔怔看着紧紧抱着自己的人,尽管她完全没有裴岫所说内容的记忆。
但话到这儿,重生的姜佩兮很难不意识到裴岫有着和她一样的离奇经历。
他们都重来了。
只是重来的时间节点不一样。
等裴岫哭了好半晌,浑身发冷的姜佩兮才问他,“你说我自焚,我为什么会自焚?”
“那不重要。”他说。
“是你逼的,对不对?”
“不、不是我。”慌乱地否认。
“就是你逼的。”姜佩兮笃定。
他的语气恍恍惚惚,精神状态也是,“我、我不是,故意的……”
姜佩兮不再说话,只以沉默应对。
他似乎很恐惧这种静默。
于是刚刚还放肆行径的人,此刻像是被霜打了般。那些被他扯开的襟带,又被他抖着手系上。
他一边帮她整理衣襟,一边哭着求她,“别生气、别生气。我不碰你,不碰你就是了。”
姜佩兮漠然看着,等衣裙重新被他整理好后,她才说:“我不想再看见你。”
“不行。”
“你非要逼死我,才肯罢休,是吗?”
“不、不是。”
“那你就放过我。”
“……”
姜佩兮再度推他。
他仍旧不松手,但也没再被激怒。
“我不知道你究竟做了什么,才把我逼向自焚。但你要明白,我能自焚一次,就能自焚两次。”
她被抱得更紧,胸腔的气息似乎要被挤净。
“现在就是最好的状态。你有你的家人,我有我的。”
入目所见是破烂漏风的木屋,姜佩兮剖白自己,“我很喜欢我这一世的家,我的家人。你不要再打扰我。”
“你喜欢那个周氏?”裴岫松开手,看向她的神情,确定她不是单纯想气他。
她的眼眶是湿的,眼尾是红的。
他又把她弄哭了。裴岫意识到。
似乎和他在一起的时间里,她总在哭。
为沈议哭,为郑茵哭,为许许多多不相干的人哭。
在他的世界里,她很少笑。
就是对着疼爱的孩子,她冷清的眉眼里也难掩厌烦。大概是因为,他们的女儿太像他。
裴泠的眉眼性情,都与父亲太过相似。
“我很喜欢子辕。”她说。
裴岫被这句毫不掩饰的坦白弄得发懵,“你骗我。”
“没有。”她否认骗局。
“你宁可喜欢那个外人,也不愿意喜欢我,也不愿和我在一起?凭什么,璃娘。”
她的目光很平静,一字一句地回答他,“他不是外人,他是我的家人。”
在那场直接导致她自焚争吵的尾声里,她就是用这样的神情和他说话。
宁静,平和。
“你休想困住我。”她说。
这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随后便是冲天的大火。
那个漫天星辰的夜晚,见证了一场焚毁大半阳翟的山火。
她以自焚表明对追求自由的决心。
他确实没能困住她。
她什么也没留下,没留给他任何东西。
被表舅训斥的姜杭一跑出来, 便向外头的大人告状,“表舅好凶,他会欺负姨母。”
“姨姨去帮我姨母好不好?”
彻夜奔波的杨宜只觉自己倒霉, 为摊上这样的不靠谱且神神叨叨的恩主。
她摸了摸小孩的头,“不会的, 裴主君挺照顾你姨母的。”
小孩并不相信,他拽住大人的衣袖, 往屋子那边扯, “可是他真的好凶, 你去帮帮我姨母。等我母亲来了, 我就告诉她,她会嘉奖你。”
“就他那脾气,我进去也没办法。只会把他弄得更生气、更凶,对你姨母反而没好处。”
杨宜将小孩抱起,放到马车上,“你自己乖乖进去坐下, 等会你姨母就会出来了。”
小孩年纪虽小, 但也不算好糊弄,“如果他欺负姨母怎么办?要是让母亲知道我没保护姨母, 她会骂我的。”
杨宜叹了口气,挑起车帘推他进去, “那就别让你母亲知道。我不说你不说, 不传出去就行。”
山间穿林而来的风寒气重。
尽管披着防寒的披风, 杨宜还是被冻得不得不原地踱步,并且频繁搓手才能弄出些温度来。
谁家主君做成她这样?
杨宜想骂几句裴岫解气。但又警戒自己身份有别, 那是恩主。不能骂。
再又一次转身后,她看到小屋终于走出人来。
先出来的是姜郡君, 紧随其后的是裴主君。
杨宜立刻迎上前去,待到距离拉近,看清两人的状态后。
这个词差点脱口而出。
清丽端庄的贵女,如今眼眶红肿,唇瓣血色晕染,颈侧还有青红的牙印。
没人知道他们在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至此,杨宜找到了宽慰自己的对象。
比起周司簿,她还挺幸运。
解开披风,杨宜将它披到姜郡君身上。
见对方抬眼,她只能勉强解释,“山里怪冷的哈。”
杨宜默默理披风的领口,想尽量将对方颈侧的咬痕遮住。
待会回去的路上如果碰见熟人,万一再打上照面,真是不敢想象。
她再度同情了把周司簿。
这叫什么事儿哟。
眼见姜郡君撩起裙摆就要上马车,受到裴主君眼神警告的杨宜认命地开口劝阻,“这辆车小呢,姜郡君不如去和裴主君共乘?那边舒服些。”
可对方拒绝的态度极为冷漠,“我不去。”
她已经开口劝过,别的也没办法。
杨宜向盯着这边的裴主君摊手,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姜郡君的状态很差。
甚至可以用狼狈来形容。
杨宜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她。
面色苍白,神情凄惶。
“郡君睡会儿吧,事情都结束了。姜主君已经在来的路上,她会为您做主。”
姜佩兮抬眼看杨宜,扯了扯唇角,只露出一抹戚然的笑。
“等回府邸后,就请大夫来给您诊脉,再开些安神的汤药。”
“不用,我回去睡会就行。”
“可您的面色很差。”
姜佩兮摇头,“没事。”
脆弱却倔强的贵女。
只有周司簿能劝动她。杨宜想。
她们不再说话。
待到马车于若谷院停下,天已经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