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隔着重重绿茵荡开在黑夜里。
清肃的风吹到脸上,姜佩兮顿住脚迈不开步子。
手被攥紧,妻子平缓的情绪骤起波澜。
周朔压低声音问她,“是沈公,佩兮见他吗?”
姜佩兮抬眼看他。
周朔的神情模糊在夜色里,她看不清,只听音色与平日全无二至。
“我不想见他。”她说。
声音哽到喉头,姜佩兮再度明确自己的心意,“我一点也不想见他。”
“那我们等等,等沈公走了,我们再出去。”他说。
空气很静,静到呼吸声显得很重。静到姜佩兮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在越发晦暗的夜色里,她的所见越来越少。
记忆里的画面却越发清晰。
前世,她临终的那一年,和周朔关系降至冰点的那一年。
沈议曾到建兴找她,姜佩兮问他来干什么。
他说:“我来带你走。”
姜佩兮又问他,知不知道私自离开江陵的后果。
沈议却说,“我们一起离开世家,还要管什么后果吗?”
她和沈议已多年未见,那本就不多的少时悸动早被时光磨了个干净。
那时的姜佩兮觉得沈议没有脑子,他有他的家,她有她的家。
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可能。他跑到建兴就是发疯。
姜佩兮斥责他荒唐,更对他避之不及。
沈议劝她离开的语气,从苦求转为怨怒。
“当初是你告诉我,江陵不会允许你嫁给一个不成事的人。为了配得上你,我向江陵投诚。”
“为了能见到你,我做我不喜欢的事,处理我极为厌恶的世家来往。我本该自在地于吴兴做个闲人,每日只看日出日落,与友人饮酒对诗。”
“你把我骗到江陵,让我效忠姜氏,让我自甘被囚牢笼。到头来却为琼华的一句话,你就抛弃我。”
“姜瑾瑶,凭什么?你究竟把我当什么?”
他声声的控诉近乎声泪俱下。
姜佩兮迟缓地感受着多年前隐约的愧疚。
但那时的她,有更想明确的事。
谁让沈议来的?
他是怎么悄无声息离开江陵,又进入建兴,再进入梧桐院见到她的呢?
是周朔。
一切都是他的安排。
时至今日,姜佩兮都弄不懂周朔在做一些抉择时,脑子究竟有没有毛病。
他怎么可以让沈议来带她私奔?
姜佩兮为此责问他“是何居心”,又“意欲如何”。
周朔说,“周姜夫人于建兴病逝的消息,很快就能传遍世家。佩兮你可以借此离开。”
“佩兮可以去任何地方,和任何人在一起。”
“可以游历四方,也可以住在山清水秀的地方。不会有人打扰你,也不会有人找到你。我会安排好一切。”
姜佩兮拿着吵架的语气说话,而周朔如往常一般温和从容。
尽管他说的不是人话。
鱼米之乡, 物产丰富的吴兴几乎可以自给自足。
故而吴兴沈氏虽为效忠姜氏的四家之一,却与江陵始终保持距离。
吴兴独特的人文物产,使沈氏并不热衷于世家往来, 比起向大世家投诚,以犬马之劳换取富贵与荣誉。
他们更喜欢在自己的地盘打马过街, 办宴赏花。
选择姜氏效忠,更像是为了挂个名。
不至于让他们在错综复杂的众多世家里, 显得过于特立独行。
沈氏对江陵的态度, 仅止步于不得罪地恭敬, 绝不主动亲近。
江陵分派的事情, 他们尽职尽忠地完成。倘若想他们能主动贴心地做些什么,则绝不可能。
沈氏历代皆是如此。
天翮元年,江陵刺客频出。
姜佩兮被安排去吴兴避祸,就此与沈氏兄妹结识。
又在当年秋日返回江陵。
她的来去皆是匆匆。因为阿姐的一句话,一道命令。
离开江陵的姜佩兮,对于吴兴来说是贵客。
他们恭敬地对待这位小姜郡君, 不敢有任何自矜为主人家的劝诫。
这对于少时的姜佩兮来说, 无疑是最大限度的自由。
没人敢管她,更没有人敢要求她做什么。
离开吴兴, 姜佩兮是不情愿的。
这不情愿里掺杂着许多因素,难以梳理。
待到后来沈议拜访江陵, 送她镯子, 说他想求他母亲向江陵提亲。
当时霁雨初歇, 他的肩头沾着落英,身后是刚驱散乌云的晴阳。
“阿姐可不会把我许给一个纨绔子弟。”
他的笑灿烂似身后晴阳, “我会让姜主君认可我,吴兴沈氏将效忠于江陵。”
这句话后, 他就把白玉镯戴到她的腕上,并极为自得,“正好。”
“我跟玉匠师傅学了许久,做废好多玉。就成了这一个,这么巧是你的手围。”
到这步后,姜佩兮再去梳理不舍离开吴兴的原因,结果只会导向沈议。
她不再探索。
等到后来裴岫从中作梗,忽悠阿姐认为沈议适合入主江陵。
一切已无法挽回。
阿姐列举与沈氏结亲的诸多好处,又赞赏沈议洗心革面的改变。
姜佩兮沉默地听。
阿姐也问她对与沈氏结亲的看法。
“很好。”她说。
江陵洽谈与沈氏繁琐的礼程时,沈议想见她,均被她拒绝。
磅礴的雨夜里,天光乍现,雷声炸响。
雨滴劈里啪啦地砸向寝屋的窗柩。
在连续不断吵了一个时辰后,无法忍受的姜佩兮打开窗户。
“你烦不烦?”她的语气很糟。
被雨淋透的沈议站在雨里,屋内暖黄的烛火也不能给他苍白的脸色染上些血色。
“瑾瑶,我们之前不是很好吗?你为什么突然厌了我?为什么要把我丢给别人?”
姜佩兮不想回答他的问题,抬手就要关窗,却被他攥住手腕。
不知淋了多久雨的人,手心温度却很烫。
“你发热了。”
姜佩兮提醒他,“你该回去,让大夫给你开药。”
“你还是关心我。”他像是看到希望,语调都往上扬去,“你没放下我,对吗?”
“我明明和母亲说过很多次,我想娶的人是你。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答应姜主君。”
全是雨的脸挤出一抹笑,“但没关系,我去向姜主君澄明实情。瑾瑶,你等我,我去求我母亲向你提亲。”
漆黑的雨夜里,照明的宫灯不剩几盏。
“如果你昏在这里,让人看见了。我就要向阿姐解释原因,这很麻烦。”她说。
他们间只剩雨声,嘈杂烦乱地打在木窗上。
“我不喜欢姜主君。”
“与我无关。”
“我喜欢的人是你。”他的这句表白被划破苍穹的天光见证。
紧随而来的轰隆雷声砸向沈议,“与我无关。”
沈议松开手,她就利落地关上窗户。
姜佩兮不喜欢夏日的雨,潮腻闷热。天气造成的不悦情绪,驱使本就冷漠的她彻底往刻薄走去。
自幼时,她就不被允许选择自由。
姜佩兮从没有长久地喜欢过什么,也没为任何事坚持过。
母亲禁止她做不体面的事,她就不做。
当初不听话去学舞,只是极为偶然的一点兴趣。
其实姜王夫人压根不需要那般如临大敌。
至多半年,姜佩兮就会因好奇消散而放弃学舞。舞娘赞赏的目光,根本没法留住她。
说好听些,姜佩兮是如风流名士般的乘兴而来,兴尽而返。
拨开因外力因素,才无法自主选择的干扰后,她露出的寡恩凉薄与裴岫如出一辙。
她并不比裴岫好多少,甚至比他多几分虚伪。
回顾过往岁月,姜佩兮会因曾经行径的过度刻薄而愧疚,也有几分后悔在内。
但假若真让她重新回到那些引起愧疚的契机前,她的选择不会改变。
愧疚是真,刻薄更是。
“我没看清,下错位置了。”棋盘一侧的崔旷在寂静的灯火下出声,伸手去拿落下的白子。
郑茵护住棋盘,“多大的人了,还悔棋?”
一直出神的姜佩兮抬眼看向多年来没什么变化的崔旷与郑茵。
陈纤看他们僵持不下,只笑不语。
“阿茵。”姜佩兮开口喊其中一人。
郑茵不情愿地撤回对棋局的保护,转身向姜佩兮卖可怜似地埋怨道,“我好不容易设的局,诱他落套。放过他这次,我就难赢了。”
姜佩兮看了眼棋局,“你还是赢面,不用担心。”
“姜姐姐教我呢?”郑茵开始撒娇。
“这不合棋局的规矩。”
“棋上还不给悔棋呢。”郑茵垮下脸,丧丧地继续落子。
姜佩兮没接话,只继续看黑白纵横的棋面。
人生也该有悔棋的机会。她想。
吴兴沈氏是世家的异类。
对于刚及笄的姜佩兮来说,恣意洒脱、率性而活的沈议,他身上无疑有着巨大的新鲜感。
因未曾触及而产生的兴趣,在她懵懂无知的爱意里掺入许多水分。
这种只因好奇而产生的好感,注定无法使自幼富贵优渥的贵女沉迷其中。
当阿姐也对沈议产生兴趣。
不懂包容,不能接受自己所有物被觊觎的姜佩兮,和沈议的缘分就这么走到了尽头。
所有物被觊觎带来的不悦,使姜佩兮对沈议的新鲜感瞬间消散。
于是那些因新鲜好奇而蔓延生长的喜欢,就此失去滋养它的沃土。
她很快便觉得沈议是惹人生厌的存在,甚至于厌恶那段经历。
那段过往,就此成为她生命里碍眼的存在。
至于沈议用以定情的绞丝纹镯。
在他们情谊互通的时间里,姜佩兮从没戴过。她后来戴,最开始只是想气死裴岫。
等发现母亲担忧她和阿姐会因沈议闹出隔阂后,姜佩兮便没再脱下那个镯子。母亲是裴岫的帮凶,帮着裴岫来恶心她。
戴白玉镯,使她获得一种隐秘难言的报复快感。
崔旷和郑茵再度闹起来。
郑茵这次先发制人,“你次次都看不清?”
“我手抖,没下对位置。”
“你就会耍赖,不和你下了。”郑茵开口威胁。
崔旷并不吃这套,“不下就不下。半斤八两的棋艺,还得瑟起来了。”
“你连四两都没有!”
“我四两拨千斤。”崔旷涨红脸。
陈纤抬手按住丈夫的肩,“输就是输,耍赖一次还不够。你的脸皮真是越来越厚。”
“就是。”郑茵深表认同。
她又问对方,“陈姐姐下吗?”
陈纤挥开不中用的丈夫,上手整理棋子。
崔旷灿灿坐到旁边,却还是不服气,“当初我和姚郡君下棋,我悔十回她都从不说我。”
郑茵揭他的短,“悔十回,你也没能赢一次。”
提及亡故之人,陈纤不由感慨道,“少时只有表哥能与她对弈,争个输赢。”
“是呀,裴岫只乐意和她下棋。”郑茵接话。
“没有吧?”崔旷犹疑道。
“怎么没有?”郑茵笑意盈盈,“她和裴岫引为知己,志趣相同,两人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说着她的语气转为惋惜,“可惜姚姐姐早逝,不然如今阳翟这主妇的位置,哪轮得到周氏?”
“阿茵。”
崔旷看向开口之人,预估她要说的话。
“表哥如今的妻子就是朝端县君,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她面色严肃,“这话朝端听了不高兴,表哥听了也要伤怀。”
崔旷睁大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与妻子目光对视,他眼里全是震惊。
陈纤笑了笑,无奈摇头。
郑茵乖巧地立誓保证,“知道啦。不提姚姐姐,不提裴岫的心上人,不惹他伤心。”
姜佩兮还想再嘱咐她两句,却有侍女进来禀报,“周司簿遣人来说粥食已做好,问姜夫人要不要用些?”
避开与沈议撞见后,他们静默无言地回到若谷院。一进院子,姜佩兮就被陈纤拉来看棋。
周朔则带着两个孩子回去睡觉,并且安排加餐的事。
听完侍女的话,姜佩兮起身告辞。
他们互相颔首致意。
等到人出去后,崔旷才看向郑茵,以恍悟的语气道,“难怪崧岳讨厌你。你这么忽悠瑾瑶,歪曲他的心意,他不针对你,针对谁?”
执棋落子的郑茵讥笑道,“他讨厌的不是我忽悠姜姐姐,他讨厌的是姜姐姐信我的话。”
“其实他讨厌我有什么用呢?”
郑茵神情无辜,“姜姐姐不喜欢他,又不是我导致的。”
赢子拿棋的陈纤此刻幽幽道,“如果不是你让瑾瑶误解,她未必悟不到表哥对她的心意。”
郑茵嗤笑一声,“裴岫的心意?那难道是什么好东西吗?”
灯火明亮的屋内渐起硝烟,氛围逐渐凝重。
屋外却全然不同。
姜佩兮看到了等在门廊下的周朔。
他身前是光,身后是夜。
跨出门槛,姜佩兮问他,“来了怎么不进去?还让侍女通报?”
“不知道你想不想吃。”
周朔接过妻子的手,“让人通传,你想吃就会出来,不想吃就不出来,不会因我而为难。”
“我要是不想吃,你不就白来了?”
“知道你的消息,就不算白来。”他说。
他们并肩走在廊下,草木的阴影被宫灯投在地砖上,引人遐思。
“孩子都睡了吗?”
“都睡了。”
姜佩兮顿住脚步,回头看去。
她和周朔的影子被廊灯拉得很长,他们的影子靠得很近。
“怎么了?”身边的人问她。
“没。”
姜佩兮继续走,周朔跟着她走。
来阳翟赴宴,他们都穿上了庄严讲究的制服,此刻宽大的袖袍交叠掩在一起。
“我不想见沈议,这辈子都不想。”她忽然道。
“那就不见。”
“你要少自作主张,有事可以和我商量,别瞎猜。”
“好。”他的答应从来不会犹豫。
没有耐心,不懂包容迁就,难以忍受欺瞒与瑕疵,使姜佩兮很难长久地喜欢什么。
她的兴致总是来得突然,去得快。
周朔是特例。
是她两世里的唯一例外。
长辈则坐在窗沿边品茶说话。
陈纤手捧茶,看向安静的女孩,“还是女孩惹人稀罕, 男孩实在闹得人头疼。”
顺这话瞧去,姜佩兮看到低着头捣鼓九连环的周杏, 旁边是乖巧坐着看姐姐解玉环的善儿。
在周杏的安静衬托下,陈纤的两个儿子便显得很闹。
男孩顽劣闹腾的结论, 姜佩兮深表认同。
别看善儿现在不闹。
等他大些, 话说顺溜了, 腿跑得快了。他的折腾烦人毫不逊色于陈纤的两个儿子。
“朝定真是有福气。我也想要女儿, 可惜没机缘。”在说这话时,陈纤满脸遗憾。
姜佩兮侧身倾向对方,压低声音,“听我祖母说,你原来和朝定有婚约?”
“嗯,有。”她的回答很自然。
“你怎么会和周氏有婚约?”姜佩兮问。
“我母亲和朝端的母亲早些年关系好, 她们俩就约了一下。”
“那后来怎么……”她截住话, 望着对方。
真实的理由,陈纤没法直说。
由记得当初父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母亲, 指责母亲把女儿往那火坑里推。
又说让她嫁去建兴,就等于在乱葬岗安家。
尽管陈纤觉得父亲实在是夸大了周氏的险恶。
但到底没法违逆坐在门槛上捶胸顿足, 喊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老头。
为不让陈老头在嫁女儿的当天昏死过去, 陈纤只能默许父亲毁去与周氏的婚约。
又一副将心放回肚子地与她说, “泺邑不错,算是个好地方。去崔氏做主妇, 没人能压着你。”
“可是崔平野不聪明,还有点傻。”清楚少时同伴德行的陈纤, 嫌弃父亲看上的女婿。
捋着山羊小胡,陈主君满意笑道,“为父就是看上他傻,好拿捏。”
因为陈氏嫌弃周氏,觉得建兴是乱葬岗的实情自然没法说出。
话在嘴里转了圈,陈纤脸不红心不跳地瞎扯,“你以前大概都没注意到,平野一直对我情根深重。”
“啊?”姜佩兮茫然看向对方。
“惊讶吧,我当初也没注意到。”
陈纤目光坚定,“当初他频频在我眼前犯蠢,就是为了让我注意他。”
姜佩兮神色难辨,半晌才道,“所以当初把墨溅到你的书上,踩住你的裙子害你摔倒。他都是故意的?”
陈纤颔首。
但姜佩兮还是难以理解,“他可以做别的事情让你注意啊,为什么要做这些?而且你当初骂他,骂得还挺凶。”
“他就好这口。”
“啊?”
陈纤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他喜欢我骂他。”
姜佩兮难以理解他们夫妻的相处习惯。只是在心里揣测,崔旷好像有些奇怪的癖好。
“你们毁约,周氏就这么答应了?”
陈纤摇头,“算不上毁约,又没请媒说礼,又没公告世家,单纯的口头约定而已。勉强算我们陈氏欠了个人情。”
话到这儿,陈纤来了兴致,看向身侧,“你知道,这个人情陈氏怎么还的吗?”
看着陈纤揶揄的神情,姜佩兮迟疑发问,“和我有关?”
“你不会连谁给你做的媒都忘了吧?”
这当然不会。
陈主君是她和周朔的媒人。
但姜佩兮从没想到,貌似简单的说媒后,还有这样一段因果。
“说媒抵人情。”姜佩兮失笑。
陈纤拉长语调,“说别人的媒,可比不过说你的媒。”
“怎么说?”
“父亲虽一把年纪,却仍怕姜王夫人。在家时,他成日长吁短叹地提心吊胆,生怕去你们江陵后被揍一顿。他的老脸可就丢尽了。”
这话引起姜佩兮的疑惑,“陈主君为什么会这样想?我母亲虽说不上和善,但从没有不礼待客人的行径。”
“阿璃你不知道。”
怀着分享长辈旧事的心态,陈纤揭秘道,“我听父亲说,姜王夫人少时可厉害了,把世家子弟揍了个遍。没有人不服她。”
陈纤所说的内容,于姜佩兮而言全然陌生。
母亲从未说过那些往事。
在姜佩兮的认知里,母亲是端庄尊贵到极致的人。可原来母亲年少时,也会与人打架。
原来阿姐和母亲这般相似。
难怪母亲偏爱阿姐。姜佩兮想。
她不再说话,而是静静地听。
听别人描述下的母亲,她从未了解过的母亲。
陈纤的话突然顿住,望向一处。
觉察后,姜佩兮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日将薄暮,清寒的合瓣蓝雪花被夕阳染上暖色。
他站在西沉的光里,像是斑驳的旧画。
“表哥来了。”陈纤给这不请自来的人递台阶。
裴岫没应声。
在心里不满嘀咕,这位裴主君真是越来越难伺候后,陈纤站起身。
她对在玩耍的孩子们道:“我先前让人做了冰酥酪。现在也该做好了,走吧,我们去吃。”
陈纤的两个儿子一听这话,便立刻扔下手中怎么也解不开的九连环,要去吃这意外之喜。
而周杏对此却兴趣不大。
见此陈纤便问她,“杏儿想吃什么吗?我带了厨娘,你可以跟她说,想吃什么都行。”
“我不想吃。”她说。
“那出去玩会儿呢?”
陈纤再度提议,“成日在屋子里,都要闷坏了。”
周杏看向不发一言的婶婶。
见其面色如常,她便恍然明白崔陈夫人是在清理闲杂之人。
懂事的周杏站起身,并且顺手拉起善儿弟弟,“婶婶,我带弟弟出去玩。”
“小心些。”
孩子们跟着陈纤出去,书房只剩下他们。
等人都走后,裴岫才开口说话,“阿璃。”
姜佩兮懒得理他,拿起刚刚看了一半的游记继续翻阅。
她腕上的痕迹到现在都还没消。
清淡悠远的降真香散在四周。
姜佩兮装察觉不到,不抬头看他,顾自垂眸看书。
他从宽大的袖袍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放到姜佩兮手边的案桌上。
合瓣蓝雪花展开又收起。
“这是你喜欢吃的梨花酥,我自己去买的。”
姜佩兮看了眼油纸包,她怎么不记得自己喜欢吃梨花酥?
“我自己去山下买的,就是以前你喜欢吃的那家店铺做的。”裴岫又说。
可姜佩兮更纳闷。
她什么时候吃过阳翟山下铺子里的点心?
仔细翻找多年前记忆的姜佩兮,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便笃定着反问,“我没吃过它们,谈何喜欢?”
可裴岫却说,“你吃过,只是你忘记了。”
姜佩兮觉得裴岫在扯谎。
作为贵女,民间街市是姜佩兮极难得去的地方。
倘若她真吃过街市铺子里的东西,怎么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姜佩兮狐疑地问眼前人,“你是不是记错人了?”
“不会记错。你以前很爱吃,我经常买给你。”
“经常”这个词,让裴岫的所言更加奇怪。
每次拌嘴后,裴岫都会给她赔礼。
古玩珍宝,名家字画数不胜数。
而送吃的,是极少见的赔礼。
“尝尝吧,你会喜欢的。”
裴岫敛衣在案榻的另一边坐下。
姜佩兮伸手去拆油纸包,看到里头极为精致的糕点。
清淡的颜色,薄透的酥皮。
这确然是会讨她欢心的外貌。
姜佩兮掰了一点,尝点心的味道。
梨花清气在嘴里弥散的瞬间,她看向裴岫。
他垂眸坐在案榻上,翻弄刚才孩子没能解开的九连环。
“那天是我冲动了。”他忽然道。
姜佩兮不禁挑眉,真是难得。
居然能从裴岫嘴里听到他对自己的否定。
在她和裴岫过往难以计数的拌嘴中,尽管次次都是裴岫来赔礼哄她,但道歉的话从没有。
他不是会认错的人。
看在本次极为合口糕点的份上,姜佩兮决定这次姑且原谅他。
虽然抹药酒很麻烦,但给她抹药酒的人很耐心。
“你既然和阿茵不对付,又叫她回来做什么?”
裴岫和郑茵的关系,总是令姜佩兮担忧,“你们两人闹起来,叫别的世家怎么看呢?”
专注解九连环的裴岫,转眼看向身侧之人,“如果这次请宴没有郑茵,你会来吗?”
当然不会,这毋庸置疑。
倘若此次郑茵不来参加宴会,姜佩兮绝对不会来。
阳翟对她已经没有吸引力。
少时在这里获得喘息似的自由与轻松,是她来阳翟小住的原因。
但现在的姜佩兮已经长成,破罐子破摔的决心下,她能去任何地方。
没有任何人能阻拦她。
少时难以企及的自由与任性,她已触手可及。
阳翟没有她留恋的东西。
不过这种实话,姜佩兮自然不会跟裴岫说。
她含糊着回答,“兴许吧。”
可裴岫却戳破她模棱两可的回答,“你不会来。”
“我知道。”他语气笃定。
“我来不来,有什么要紧呢?对你的谋算又不会有什么助力。”她不由叹息。
“我算计过很多人。”
复杂的九连环,在裴岫手里只有简单的一面。
“但从没算计过你。”
“你算计过。”
姜佩兮再度发出责问,“拆散我和沈议,你没算计吗?”
九连环被拆下一个。
捏着玉环的手苍白修长,此刻青筋浮现,压着怒意的裴岫面色渐冷。
“所以,说到底,还是因为他。”
字词几个字几个字从他嘴里往外蹦。
“不。”
姜佩兮试图把话题扯回来,“你明明算计过我,你不能不承认。”
裴岫讥笑地看向她,“单为他,你和我吵过多少次?你就那么喜欢他?”
姜佩兮皱起眉,他究竟在说什么?
他的语气越发紧迫,“他究竟有什么好?你就这么着他的魔?”
发觉没法沟通后,姜佩兮不再浪费口舌,低头继续看书。
旁边安静了一会,却又开始发病。
“阿璃,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姜佩兮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旁边,“你说什么?”
“你永远不会懂,我有多爱你。”这句话落地后,裴岫看到对方满脸茫然。
以及帷帐之后,沉凝肃穆的周氏制服。
作为裴周夫人的娘家人, 周朔被邀去参谋她返还给建兴的回礼。
尽管对此毫无兴趣,但为避免被诟病,周朔还是在朝端那坐了一下午。
尝到甜头后再回归枯燥, 难免不易接受。
虚度的时间里,周朔倍感无聊。
冗长的礼品名被念出, 朝端又分门别类地将它们对应到个人。
对于送给谁什么好,送什么给谁好。
种种繁琐的问题抛给周朔, 他不会给出任何实质性的建议。
朝端追着他问。
周朔的回答便从“这样好”变为“那也好”, 最终到“都很好”。
绝大多数时间里, 他的状态都极为平和。
周朔很少被情绪支配。
愤怒或不满诞生之前, 理智总会率先占据高地并开始权衡利弊,因为某一事而失态较真,是否有必要?
穷追不舍,是否就能达成所愿?
这种惯性思维的操纵之下,情绪往往在波澜刚起的瞬间便被理智告知,它的存在毫无意义。
何况于周朔而言, 纵容情绪感知事件, 很难得到愉悦的反馈。
极度悲观的思维模式,使他欠缺期待美好的能力, 也保护他不产生期望落空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