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此刻面临朝端对他敷衍态度的不满。
周朔的道歉干脆利落,态度也诚恳。
但谦和的表象下, 他却神思游离, 估测何时才能结束这场枯燥的对话。
佩兮在做什么呢?
腕上的痕迹消得怎么样了呢。
上首飘来声音, “既然你都说好,那就这么安排了。”
“县君安排自然不会出错, 建兴上下都会明白您的心意。”潦草终止话题后,周朔起身告辞。
“我有一礼, 想提前送你。”
周朔向上看去,那是似笑非笑的神情。
侍女手捧木托,木托上盖红绢。
等木托捧到眼前,不知道对方卖什么关子的周朔抬手揭开绢布。
红绢与金墨相互映衬,衬得文牍上所书内容华丽且喜庆。
是聘书。
周朔抬眸看向朝端,“这是什么礼?”
“不使你蒙在鼓中的礼。”
华服庄严的周胭唇角勾笑,语气悠长,“打开看看,你就明白了。”
金墨所书是极具特色的鹤体。
与妻子所居窗纱上的字,同出一人之手。
婚书的辞章极尽华美,颇具汉大赋之风采。
金字闪着细碎的金光,使周朔眼前竟凭空出现那些夕阳斜照下的巧思之字。
婚书被合上,又被红绢盖住,恢复其本来样貌。
“这算什么礼物?”他问。
“这是崧岳写给瑾瑶的。”她明确这份婚书的对象。
周朔颔首,“显而易见。”
“你就这个态度?”
“不然呢?”他淡漠反问。
“你这气量真是好。”
周胭不禁讥笑,“我再告诉你,崧岳这次出关就是为了瑾瑶。”
“所以呢?”
“话都到这儿了,你还装傻?”她皱起眉。
周朔否认对方的误解,“我确然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重点吗?”
像鱼刺卡住喉咙,吞不下吐不出。
周胭被气得冷笑不止,“这件事的重点在你该防着崧岳,不让瑾瑶与他见面。”
“这是什么道理?”在问出这句话时,他的语气比刚刚道歉还要诚恳许多。
像是真的不懂其中缘由,而进行询问。
气哽在心头,周胭再度道,“这封聘书是他亲笔所写,又一直妥善保管,他从没对瑾瑶死心。”
周朔敛下眸,置身事外的模样,“这与我没有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你就不怕他们俩弄出什么丑闻?”
她质问那方平静的死水,“你就不怕他们通奸吗?”
“朝端。”他抬眼看去。
温吞平和的音色掺入冷意,“慎言。”
周胭被眼前人气得不轻。
她深吸了口气,勉强维持理智,“找个借口告辞吧。不然等他俩旧情复燃,做出什么丑事来,世家的脸还要不要?”
“恕难从命。”他说。
“你!”她被气得霍然起身。
“因为自己有着卑劣的猜忌,就限制他人行动,这很没有道理。”
好心提醒却被骂“卑劣”。
周胭气得抬手指向下方,半晌憋不出话。
“你怎么想怎么做,都是你的事。”
他开口撇清关系,“与我无关。”
这句结束,也不管上首是何种脸色,恭敬行礼后他便转身离去。
极为难得的,周朔没有给对方递台阶的想法,也失去维持表面和睦的耐心。
傍晚的霞光里,他回到若谷院。
妻子正在书房待客。
周朔第一次觉得,傍晚是个极为糟糕的时间。
夕阳照西窗。
他们共坐西窗下的案榻。
窗纱所书的鹤体被薄暮的光穿透,每个字都闪着金光。
上端的金字落于地面,下端落在他们身上。
清傲孤寒的字被斜阳染上暖色后,显得华丽且喜庆。
窗纱一片金光,眼前的字和刚才所见之字逐渐重叠。这使周朔再度看到那封极尽华美的婚书。
他们共处的氛围宁静且和睦。
她在看书,他在看她。
静默无声的氛围,没有他人涉足的空间。无论是谁过去,只会显得那人多余且不知趣。
周朔已察觉,自己是这片空间内的多余人。
不会有人因他的离去而哀伤,也不会有人因他的到来而欣喜。
一直以来,他都是此间的多余者。
金光里的字重新排列整合,组成那封用字极尽考究的婚书。
聘姜璃为裴氏主妇的婚书。
倘若他不存在就好了。周朔想。
这样她就不会被耽误。
在多余人身份已成注定的事实下,周朔不想让自己还有“不知趣”的缺陷。
逃离的种子再度从心底探出芽,迎着风。
可又有一股不知从何而起的不甘,催促周朔上前,去到妻子身边。
他该以某种隐秘的方式来宣誓占有,警告那个正在觊觎自己妻子的人,谁与谁才是夫妻。
“阿璃,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你永远不会懂,我有多爱你。”
好不容易升起的上前勇气,被这两句剖白击得粉碎。
他立刻转身离开。
周朔很清楚自己本性的懦弱。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已经懦弱至此。
连听妻子回应的勇气都没有。
她是兴高采烈地立刻接受?还是茫然一瞬后欣喜地接受?
她将以何种态度去接受?
周朔试图调动自己贫瘠的想象力。
很快他便意识到,他想不出来,也不愿意想。
这种构想并不会让他感到愉悦。
站在廊下,入目所见皆是绿茵。
他默默守在这儿,等候裁决。
衣袖被拽住,拉了好几下。
周朔才从恍然中走出,他低头看去,是周杏。
“怎么了?”他蹲下身。
“叔叔在想什么?喊你都不理。”
“抱歉,刚刚在想事。”他说。
温和地向晚辈表露歉意后,周朔问她,“有什么事吗?”
“婶婶在里面,叔叔不去找她吗?”她歪头问。
“不了,还是先不了。”毫不犹豫地否决。
“善儿呢?”
“崔夫人带他玩,还有两个崔哥哥。”
“怎么不和他们一起玩呢?”
听到询问后,周杏低头不说话。
“怎么了吗?”他维持身为长辈该有的耐心与关心。
“我不喜欢崔夫人。”
“为什么呢?”
“母亲就是因为她,才和父亲吵架。”
“怎么这样说?”
小孩总是难藏话,情绪又直白,“父亲和崔夫人曾有婚约。母亲知道了,她很不高兴。”
抚过女孩的发顶,周朔示意她看向满院春色,“这些花草好看吗?”
“好看。”
“杏儿喜欢吗?”
她点头承认,“喜欢的。”
“我也喜欢。”
在对庭院的倾心表白后,周朔逐步梳理侄女的情绪,“我们同样喜欢这片花草。这是件很正常的事,对不对?”
周杏歪头看族叔,不懂他的意思。
“杏儿,你想独占这片花草吗?把院子锁起来,不让别人看到它的美丽,使它只属于你,只能被你看到。”
幼女干脆地摇头,“不想。”
“为什么不想?”
她直白诉说自己的想法,“这么好看的院子,只有我看的话,很可惜。”
“我们只见到了春天的院子。它的另外三季,我们无从得知,但也一定好看。”
语句温吞平和,他询问年幼的侄女,“杏儿会因为没见过它繁花盛开,又或白雪落枝而生气吗?”
“不会。”
“美丽的院子,注定有很多人喜欢。四季交替,它的每一个时节都有其独特风采,不能被任意否定。”他说。
“因为错过它别的季节,而心生不满,是不道德的。”
他开始给自己的情绪定罪,“占有是不道德的。”
“无论占有者为给自己脱罪,是如何绞尽脑汁地巧立名目。但占有,永远是件违背道德的事。我们不能违背道德。”
周朔的语气循循善诱,他似乎真想教懂侄女什么。
“没有人会拒绝美好的东西,人人都向往美好。花草如此,人亦如此。”
他将话说得很直白,并更直白地谴责自己那违背道德的情绪,“我们不可以独占春色,更没有资格因未曾见过院子在其它季节里的风光而不满,甚至于心生嫉妒。”
奈何懵懂的幼女越听越迷糊,最终她疑惑地看向族叔,“叔叔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勉强用理智支撑的情绪被一句童言打散。
周朔不禁苦笑,连自己都没劝开,有什么资格去劝别人?
“没什么。”
他站起身,放弃用理智说服情感,“杏儿不喜欢崔夫人,那就不和她在一起。但你父母争吵,不是崔夫人导致的。”
“你可以不喜欢崔夫人,避免与她相见。但若是碰上了,该有的礼要守。”
周杏瘪了瘪嘴,勉强答应,“哦。”
夕阳斜照的暖光占满姜佩兮的视野。
他融在这片光里, 仙人一般的皮相就这么被染上晚霞,混入红尘。
因长期悟道学经,他即使没穿道袍, 也满身都是超脱避世之意。
他不该沾染凡尘。
谁都可能说出这番话,唯有他不可能。
太违和了。
姜佩兮看他好半晌, 才将书合起搁到案桌上,摆正姿态, “表哥怎么了?是修道受阻, 还是阳翟出了什么大事?怎么说起这种胡话?”
“你觉得这是胡话?”裴岫反问。
姜佩兮正色看他, “不然呢?”
短暂对视后, 裴岫讥笑一声,“谁都可以说爱你,唯有我不行。”
多年不见,他真是一点也没变。姜佩兮想。
还是每句话都在呛人,非要弄得别人和他拌嘴。
“没有人跟我说这种话。”她反驳对方错误的认知。
“是吗?”阴阳怪气的语调。
他唇畔吊起轻蔑的笑,“沈议说爱你的时候, 你也是这副态度吗?”
姜佩兮是趋进完美的人。
当曾经倾注的爱意消散, 沈议就成为她人生的瑕疵,一个被她厌恶的存在。
这段验证她寡恩凉薄的经历, 姜佩兮不愿面对,更讨厌被人揪住错处一样反复鞭打。
可偏偏就有人这么讨厌。
“你有完没完?”
她脸色冷下, 语气不善, “我和他怎么样, 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
又想起同样知晓她和沈议过往的周朔,姜佩兮越发觉得裴岫无理取闹, 出口的话也越发刺耳。
“就是捉奸,也轮不到你来多管闲事。”
这是一场不知重复多少次的硝烟。只要提到那个沈氏, 他们就会争吵。
从无例外。
“我多管闲事?”裴岫气得冷笑不止。
他望向霞光里的人,“如果我们是夫妻,这也叫多管闲事?”
裴岫的怒火已快凝成实体。
姜佩兮对上他漆黑的眸子,一字一顿道,“没有这种如果。”
“不需要如果,我们就是夫妻,你……”话语被粗暴地打断。
“你少在这恶心人。”她说。
冷声的斥责里满是厌恶。
这种语气裴岫已听过多次,可他还是被这句话冲到神思发昏。
“和我做夫妻,很恶心?”
声音卡在喉咙里,种种难以言说的妒意此刻被全数取代为难以置信。
“我们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妹。”
姜佩兮强调他们的关系,“我视你如父如兄,你做这种假设,难道不恶心吗?”
红橙霞光照在裴岫的脸上,可他的面色却几近惨白,像冬日的雪。
他呢喃着,“只是假设,你就觉得恶心。”
“所以你以后不要再做这些假设。”
姜佩兮接过他的话,神色严肃,“也不要再说这些没有道理的话。谁惹了你,让你不痛快,你找惹你的人去。别积了火,受了气,来找我的茬,我可不吃你这套。”
看着眼前思慕多年的人,裴岫自觉他所有的付出与牵挂都成了笑话。
流淌在血液里的爱意变酸发胀,经络不再畅通,甚至于心口涌出血气。
“你心狠。我早就知道。”
苍白的手背浮现青筋,他盯着眼前神色冷凝,更置身事外的人。
“你谁都怜悯,谁都可怜。唯独对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紧,像是绷紧的弓弦,“你刻薄至此。”
很少有人敢当姜佩兮的面挑她的刺。
唯有裴岫,他总是这么一而再,再而三。
对这种怨怼之语,姜佩兮只冷笑,拿着腔调,语气彻底转为阴阳,“是,我最心狠,我最刻薄。”
“这么说,你满意了吗?”
冷冷扫一眼,姜佩兮讥讽他,“裴主君您都已经知道我坏了,还留在我这儿受气呢?”
“又赶我走,你这次又准备怎么报复我?”
悲愤与凄怆在那张本该淡漠红尘的脸上反复轮现,显得极为古怪。
“谁敢啊。这是你的地盘,外客哪敢去赶主人家?”
姜佩兮站起身,语气越发刻薄,“我走还不成吗?”
这间布满晚霞的书房没能留住她,尽管此处的布置完全依照她的心意。
毫无留恋之意的背影,清楚表明她的心迹。
这一次,她从红色中抽身,独他留在这灼灼的火光中,遭受烈火焚身。
世上没有比她再心狠的人。裴岫想。
悲悯仁善只是极为浅薄的那层,仅浮在她的表面。而凉薄自私,锱铢必较才是她骨子里真切的本性。
他早就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自小在一起,将来的关系早被阳翟与江陵两边的长辈默许。
无论是早些年将她视为妹妹,还是后来视为妻子。
裴岫一直对瑾瑶很满意,他把她养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她完全照着他喜欢的样子长。
审美品味,处事作风,心性培养,皆是他一手所教。
却不想因果孽报。
他教给她的寡恩凉薄,竟不折不扣地报应到他身上。
如今的果,是当初他种下的因。
神思跳跃在清明与糊涂中,裴岫心口血气翻涌。
夕阳穿透素色窗纱,整间屋子都被红光笼罩。
静止的红忽然开始涌动,入目所见皆像是在被高温烘烤。
积郁在心的血气翻滚上涌。
裴岫立刻默念清静经,可他却再度看到火光。
那片构筑他多年梦魇的火海,那场焚毁大半阳翟的山火。
道经没能压制血气。
裴岫喉间一甜,猛地呕出血。
发白的唇被血染上红艳,宽大的白袖上更是炸开红花。
刺目的血溅在蓝雪花上,往绣纹内里渗去。
手撑着案桌,裴岫缓了好半晌,糊成一片的视线才渐渐清晰。
他抬眼向前看去,一切如常。
没有火,没有吵嚷的喧嚣,也没有烈火灼烧的焦味与火后的黑烬。
什么也没发生。
擦去唇上的血,裴岫扶着案桌勉强站稳。
他又念了几句道经,将那些混沌模糊的画面驱散。
一切稳定下来后,裴岫才向外走去。
迈过门槛,他看到站在廊下交谈的人。
“要不你等等再见他吧,他现在憋着火,你撞上去要白受气。”
对别人说话时,她的语气总是那样亲和,言谈间满是关怀。
至于他的悲喜,总是被她无一例外地漠然置之。
似乎她将自己对世间所有的恶意,都投注到了他身上。
因她与她的情郎,被他蛮横拆散。
多年前的滂沱雨夜,她弯下背脊。
单薄的裙衫被雨淋透,瘦削的脊骨凸显在电光与惊雷之中。
青丝垂落沾着泥水,赤足布着交错的伤口。
她披发跣足地跪在挂着雨帘的廊下,拽住姜王夫人的衣裙,字字哽咽,“放过他,求您。求您放过他。”
为救即将被处以极刑的心上人,倔到绝食的她,终于向强硬的母亲服软,并说出锥心之句。
“我错了,母亲。我不喜欢他。求您放过他。我一点都不喜欢他,一点都不。”
“我会听话,我以后都听您的话。”
她哽咽到难以喘息,却紧紧拽着姜王夫人的裙摆,将自己作为谈判的筹码,“只要您放过他。我就会很乖,乖乖听您的安排。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裴岫始终不懂,她和沈议不过月余相处,为什么就能那样爱他?
沈议究竟有什么好?
迷得她不惜与姜王夫人翻脸,以绝食相逼。又在多年后,因沈议身死而万念俱灰,成了槁木死灰。
“裴主君!”
裴岫被这道声音从游离的神思中拽回,抬眼望去,他们都看向自己。
对上所念之人的眼睛,她却不屑看他。只是简单地一扫而过,便与身侧的人说话,“我们去接善儿。”
周氏还想与他作礼告别,却被她一把拽住,命令道,“走。”
她就这么离去,毫无留恋。
仿若多看他一眼都会心烦。
苑门的杨宜走向他,她步伐匆匆,神色焦虑,“裴主君,我刚刚收到苑门来的信。信上说苑门出现怪病,许多大夫翻遍医术都找不到医治之法。”
“看来苑门的大夫不尽心。威逼利诱,会治的重赏,治不了的就杀。”
裴岫转眸看她,音色凉凉,“这还要我来教你?”
“裴主君说得是,我会这么做的。”
事态紧急,杨宜没心情和眼前人掰扯,只立刻接话,“但那病一旦染上,人没几天就死了。催大夫找药方,恐怕来不及。”
他向阶下走去,漫不经意,“世上天天有人死,时时有人死。还差死那几个?”
杨宜紧步跟上,“已经死了不少,几个村落的人都死光了。”
“这样啊。”他慢声道。
直到跟出若谷院,杨宜都没等到裴岫的第二句话。
她不得不再次开口,直接明确需求,“杨氏效忠阳翟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此次苑门遭难,裴主君能否出手相助?”
“不急。”
杨宜气得一口气哽在心口,“不能等了,那病传染。”
这句后,裴岫停下脚步。
他转头盯着眼前人看了好一会,才恍悟一般,“哦,是你,是你们啊。”
杨宜皱起眉,“什么?”
“没什么。”他敷衍过去。
“这事我知道了,待会我就派些大夫去苑门。”
裴岫再度向前走去,“你立刻写信回去,苑门封城,无关人不许进出。”
“阳翟难得宴请世家,我不希望这次宴会期间传出什么扫兴的风声。明白吗?”
杨宜低头颔首,“明白。我这就先回苑门,控制事态,保证不让消息传出来。”
裴岫嗤笑一声,“你回去,还能瞒住什么?”
“那裴主君的意思是?”
“你就留在阳翟参宴,苑门出不了什么事。该管的我会管,你不用多操心。”
他总是在安抚的同时开展警告,整个人便显得阴晴不定,“倘若这件事在世家里传开,我唯你是问。”
周朔俯身和杏儿说了什么, 女孩点头后向外跑去。
随后他才向神色焦虑的杨宜道,“杨主君可能得等会,裴主君现在应该不得空。”
杨宜眉皱得很紧, “是急事,周司簿帮我进去问问呢?”
“我也不方便进去。”他说。
他们都陷入了困境。
在凝重的氛围中, 姜佩兮开口打招呼,“杨主君, 许久不见。”
杨宜抬眼看到她, 快步上前, “郡君, 裴主君在里面吗?”
姜佩兮颔首,“杨主君有什么事吗?”
“有。我能进去吗?”她的语速很快,目的性极强。
“可以。”
“是出什么事了吗?”姜佩兮问她。
她不接话,直往屋里去。
想了想裴岫现在的状态,姜佩兮拦她,“大事吗, 一定要见他?我能帮忙吗?”
杨宜叹了口气, “谢郡君,但我必须见裴主君。”
姜佩兮不觉得当下是见裴岫的最好时机, 开口劝她,“要不你等等再见他吧, 他现在憋着火, 你撞上去要白受气。”
杨宜的眸光暗了一瞬, 又很快闪出亮色。
“裴主君。”她说。
姜佩兮回头看去。
裴岫站在门栏下,面色难看, 脸也拉得老长,像是谁亏欠了他。
对上视线, 他身上的怨怼之意越发明显。
姜佩兮看得来气,转头对周朔道,“我们去接善儿。”
奈何他不懂眼色,还温温吞吞地抬手作揖,准备周全礼仪后才告辞。
姜佩兮拽住身侧人的衣袖。
周朔抬眼看她,目露诧异。
“走。”她只说了一个字。
对礼法规矩近乎有着执念的周朔,此刻连劝解的话都没说,就顺从地随她离开。
姜佩兮去陈纤那接孩子,又被他们夫妻留下用膳。吃到一半,浪去外头的郑茵回来蹭饭。
待用完膳,许久没见的闺中密友聚到一块品茶说话。
年芳二九的未嫁女郎,受到已婚夫人的催促。
“你年纪已不小,秀容的叔婶不给你相看,你自己也该上些心。看着合适的,差不多的,将就着怎么不是过呢?”
“哪有差不多的?”郑茵不满抱怨。
反问后,她嘀嘀咕咕地抱怨,“明明就差很多,都没有能看的。”
“你多挑挑,总有能看的。”
“谁有那闲空?”她拉长语调。
陈纤叹着气,无奈问她,“那你想找什么样的?给个标准,我留心些帮你找。”
郑茵沉思半晌,拧眉咂嘴,才以极为勉强的语气道,“就王大郡公那样吧。”
“那可不好找。”
在旁边听了半天的姜佩兮开口评价。
陈纤则抬手去捏郑茵的脸,“小丫头眼光高成这样?王柏那种香饽饽,还轮得到你?”
郑茵被捏住脸逃脱不得,她便转向姜佩兮卖可怜,“姜姐姐,疼呢。”
姜佩兮立刻劝道,“阿纤,手轻些。”
陈纤手稍松,郑茵便揪准空隙腻到姜佩兮的怀里。
她撒娇式地卖乖,“好疼,姜姐姐帮我吹吹呢。吹吹就不疼了。”
捧着郑茵的脸,姜佩兮仔细观察她脸上是否留下了痕迹。
陈纤为自己辩白,“我压根没用劲,你疼什么疼?”
郑茵只当听不见,赖在别人怀里不起来。
尽管没看到红痕,姜佩兮还是对陈纤道,“阿纤,下次别捏了。阿茵自小怕疼。”
陈纤被呛住,她看向躲在瑾瑶怀里的人,愤愤道,“你有这手段,早干嘛去了?早些对王柏下手,他早就是你的了,还轮得到那个异族?”
郑茵抬头看向宠溺她的人,满是懵懂无辜,“陈姐姐在说什么呀,我听不懂。”
将她散落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姜佩兮失笑,“那就不听。”
陈纤被她们这番打情骂俏,憋得冷哼一声,“王柏那样的不可能,你死心吧。要是有那样的,我自己稀罕都来不及,还能给你?”
这句话出口后,姜佩兮和陈纤都没什么反应。
刺激到的是一旁看孩子的崔旷,他幽怨望过来,“纤娘,你不稀罕我吗?”
恨铁不成钢地瞥过去,陈纤拧巴好一会,还是没忍住嫌弃。
“去。”她说。
泺邑的崔主君,被这样一个简单的字狠狠伤到。
他气得站起身,对另外看孩子的人道,“周司簿,把孩子丢给她们,我们逍遥去。”
玩了一天的幼子已经昏昏欲睡,此刻被周朔抱在怀里。
听到崔旷的话后,他发出询问,“去哪?”
“出去下棋。”这场邀约应当极为容易,可崔旷却见这人满脸歉意。
“让崔主君见笑,在下对棋艺实在是一窍不通。”
姜佩兮闻言望过去。
崔旷满脸震惊,他向姜佩兮验证,“真的?”
周朔神情笃定,毫不心虚。
“是的。”姜佩兮只能顺着把谎往下圆。
等两个崔氏的皮小子闹累了,吵着要睡觉。
贵女们才意犹未尽地互相告辞,约定明天畋猎场见面后继续聊。
善儿已趴在周朔肩上睡着,姜佩兮牵着周杏往回走。
廊下灯火高悬,砖石上花纹皆清晰可见。
回程路中,姜佩兮问周朔,“你怎么撒谎说自己不会下棋?等到露馅岂不尴尬?”
周朔对此并不在意,“一直不下就行。不会露馅。”
“崔主君得罪你了吗?”
“没。”他说。
这姜佩兮就不明白了,“那你为什么不想和他下棋?”
“一场棋局要花很久的时间。”
“是的啊。”
姜佩兮转头看他,“你又没什么事,下棋不是正好可以打发时间吗?”
夜风袭袭,花草上清露的水气被吹到他们身上。
周朔抬手遮风,防止睡着的孩子被凉风吹到。
“棋不下完就走,不好。”他慢声解释。
姜佩兮认可,“自然是下完才能走。”
周朔看向她,“倘若你们聊完了呢?你还得等我结束棋局,多不好。”
姜佩兮失笑,“等一会而已,这有什么好不好的?”
“总不好让你等我。”他说。
周朔这话让姜佩兮愣了好一会。
静默走出去几步远,她才说,“你让我等过很多次。”
在他无数次去地方任职,独留她守在建兴的日夜里,姜佩兮总在等待。
等待他的归来,又等待他的下一次离去。
“抱歉,是我不好。”
他的声音混入清寂的夜风,显得孤远萧瑟。
姜佩兮想说些警告之语,可话在嘴里转了几圈,却只憋出句不痛不痒的要求,“下次别再让我等,知道吗?”
“知道。”好在他答应的语气听上去还算诚心。
在照顾孩子的耐心上,周朔总比她多出许多。
各种细枝末节的琐碎事,都是他来负责,比如说哄两个孩子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