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脱开众人走向他,“怎么出来了?”
“刚准备走,出来就碰上你了。”
姜佩兮拉住丈夫的手,以和他商量的语气道,“准备去哪?我听说你在这儿才过来。等我拜见裴夫人后,我们一起走。”
“好。”他颔首。
身后人走上来,撒娇似的抱怨,“姜姐姐看见谁了?这么急着撇开我。”
姜佩兮听着好笑,向周朔介绍来人,“这是阿茵,我和她自幼一起长大,我们关系很好。”
又向他介绍旁边温雅含笑的夫人,“这是陈郡君,我们都是自幼相识。”
世家里数一数二的权贵,周朔当然认得她们。妻子的介绍根本没有必要。
但他配合地作礼,像是才认识这些人,“郑郡君,陈郡君。”
听到称呼的陈纤挑起眉,多少年没人这么喊她。
郑茵或许和周朔是初识,她和周朔可不是。
当初他来泺邑说服崔旷,允许周氏修建阜水流脉的渠道。
她和周朔不算熟识,但也见过多次面。
眼下装出初见面的样子,图什么?
虽不懂对方意图,陈纤却配合地不破坏他们夫妻间的氛围,只笑道:“周司簿。”
陈纤温和的态度在先,便衬得郑茵傲慢非常。
她用目光上下扫了眼,“就是你啊,那个高攀姜姐姐的周氏。”
“阿茵。”
训斥的意味,郑茵看到一向偏爱她的姜姐姐,此刻神情不悦,“我和子辕是夫妻,没有谁高攀了谁。”
姜姐姐曾多次因为裴岫,而不允许她做什么。薄怒教训下,是对她的担忧牵挂。
像眼下单纯因为她说了不好听的话而冷脸,是第一次。
“阿茵,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不然我会生气。”她说。
郑茵试图再以撒娇耍横夺回对方的偏袒,“姜姐姐你凶我,我们这么久没见,才见面你就凶我。”
可她毫不心软,只说:“你该收收这直率的性子了。”
“没事。”周朔的声音轻轻呢喃在耳畔。
姜佩兮又看了眼委屈受伤的郑茵,狠心没理,拉着周朔往屋里去。
被拽走的周朔低声劝妻子,“没什么的。你们难得相见,别为我弄得不愉快。”
“再这么不知收敛的说话,她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
见着和睦的夫妻相携离去。
陈纤偏过头,“你算是遇上对手了。”
伎俩失败人的脸拉得老长。
陈纤的话无疑是嘲讽,郑茵讥笑一声,“能赢裴岫就行。”
话尽后,她又趾高气昂地抬头,“你说,为庆祝裴岫在姜姐姐心中地位的下降,我是不是该办场宴会?”
陈纤叹息认输,“小祖宗,收收您的神通吧,别再刺激他了。”
志得意满的郑茵抬脚向前走。
都幼稚死了。陈纤想。
她们进到屋里,裴池率先向两个长辈问安。
“陈表姑,郑表姑。”
看在裴池不是裴岫的种,也没承袭他那见不得人好的性格份上。郑茵对这个表侄女还不错,此次回阳翟给她带了不少礼物。
听到称呼,点头应声。
反倒是惯来谦和的陈纤当没听见,顾自整衣落座。
待到众人落座,仆婢茶盏奉上
周胭拿出阳翟主妇的口吻,“佩兮,你也算我娘家人。你们的住处我早就安排好了,缺什么只管和我说。这边人伺候得不好,也只管告诉我,我来教训他们。”
茶盏捧在手里,刚准备喝的陈纤抬眼,“阿璃住哪?”
“东苑那边,我都安排好了。”
郑茵皱起眉,“姜姐姐用得着住那儿?裴岫什么意思,给他脸了是吧?”
陈纤按住即将出口不逊的人,问道:“表哥安排的吗?”
周胭怔了一瞬,又很快恢复自若的语气,“我是裴氏的主妇,这些自然是我来安排。”
“拿着鸡毛当令箭。”轻蔑的讥讽飘在寂静的空间里。
姜佩兮对郑茵的口无遮拦倍感无力,立刻开口缓和当下的氛围,“裴夫人的安排没有不周到的,我自然放心。”
周朔配合接话,“是。”
陈纤却不管周胭的体面,直接道:“阿璃不用挤到客院去。我们少时住的院子还空着,表哥没让人动,我和阿茵都住那儿。”
“东西都没动,还是和以前一样。”郑茵也道。
阳翟还留着她少时居住的院落,姜佩兮确实没想到。
毕竟江陵都没给她留着。
妻子茫然的神色,让周朔明白她心中所思,他伸手握她的手腕。
“那就住你少时的地方?”他温和地询问妻子。
在反应他话语的内容前,她的手腕像是因受疼而率先挣扎。
宽袖移动,腕上的青红印露出踪迹。
目光下落,盯着那痕迹,“怎么了?”
丈夫瞬间冷下来的音色,让姜佩兮回过神,“那就住原来的地方吧。”
“手腕。”他的语句极为简洁。
姜佩兮这才注意到遮掩的宽袖移开了,“没什么。”
他看了她一眼,黢黑的眸色沉沉,隐隐有着不悦,可却什么也没说。
他松开手,转头回答周胭,“既有现成的,就不劳裴夫人再辛苦安排了。”
仍住少时的所居,就这么被定下来。
姜佩兮年少时住在阳翟的院落名为“若谷”,取“上德若谷”之意。
这是个很大的院子,住的也不止是她。
因阿姐是裴岫众多表亲中,最早拜访阳翟的,若谷院的主屋就分给了姜氏。
等姜佩兮拜访阳翟,主屋又被分为东西两边。东边姐姐住,西边妹妹住。
春天确然是阳翟最好的季节。
院里的花草都冒出了头,将绽未绽,不至于热烈过头,又不冷静寡淡,是最美丽的时候。
再度迈进若谷院,似陌生又太过熟悉。
什么都没变。
走过整洁到快一尘不染的白砖,姜佩兮看到攀在砖边的青苔。
“连青苔都还在。”
“不是当初的。”走在前面的陈纤看向砖缝。
她又环顾四周的植物,“这么些年,这花草哪能年年都活着?”
“都是表哥让人找了相似的移栽过来的。”
她抬手拂过夏日才会开放花朵的绿叶,“他亲自绘的图纸,不许院里的东西和当初有任何不同。”
“这也太麻烦了些。”姜佩兮只是感慨。
陈纤走到主屋前推开门,外头的光涌进屋内,“琼华没来,东边没人住,你放心。”
若谷院的西屋可算做姜佩兮第二个闺房。
尽管在这居住的时间远不如江陵,但所有的摆设陈列,均按照她的心意来安排。
没有任何人插手。
姜佩兮向里头走去,桌椅茶几、帘帐灯架、古玩瓷器,什么都没变。
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少时的审美喜好。
窗柩边的案桌上,孤零零搁着一本书。
姜佩兮上前拿起书,书页翻动。
书页间夹着她的发钗。
陈纤没跟进来。
在确保只有他们二人后,周朔开口询问,“手腕怎么了,可以告诉我吗?”
在坦诚和隐瞒之间,姜佩兮选择将话说含糊,“我和表哥吵了两句,他攥的。”
毫无办法,周朔叹息道,“我去找大夫拿些膏药。”
“不用那么麻烦。”
“不疼吗?”
“现在不疼了。”
握住妻子的手,周朔看上面的痕迹,“下次别这么冲动。”
他找了药酒抹在手心,揉捏妻子的手腕。
姜佩兮不喜欢药酒的味道,便离得远远的, 没凑近看周朔怎么揉的想法。
但手腕被人握着,想躲也没法躲多远。
药酒被揉开, 腕间变热。
味道越发刺鼻。
姜佩兮准备推开窗户透气,而手搭到窗沿边时, 她看到隐在窗纱上的字。
孤高清俊, 像仙鹤展翅。
“子辕, 看窗户。”
周朔闻声抬眼望去。
离远些没法看清, 而现在凑在窗边。
窗纱上全是字。
孤松白鹤。
舒展而清旷地在窗纱上抒写了以流丽自然著称的《归田赋》。
周朔点评道,“是巧思。”
“等西太阳照过来的时候才好看,这些字会投到地上。窗纱也红彤彤的,像是火烧云。”她向丈夫介绍自己少时的居所。
“佩兮喜欢小赋?”他问。
“算不上。是表哥喜欢赋,他又好大赋,喜其华章绚烂。那里面生字太多, 我当初看得磕绊, 相较而言小赋就看得顺畅很多。”
妻子的解释徐缓且平常,“我和他脾气都不好, 拌嘴也是经常。吵完我懒得理他,这块窗纱, 是他给我的赔礼。”
看着刚刚被自己称赞为“巧思”的窗纱, 周朔觉得它也算不得“巧”。
挣开手, 姜佩兮起身到书架旁,拿出几本书籍, 从里面掏出水晶瓷瓶。
“这个放上水,等日暮的时候就放在窗户底下, 也很好看。”
“很精致,是别人送的吗?”
“也是赔礼。”
她继续在书架的夹缝里摸索,新奇地想将自己的过去介绍给对方。
拿出小金笼时,姜佩兮看了它一会。
“这也是裴主君送的吗?”窗边发出询问。
姜佩兮回过神,将精巧的蟋蟀笼子搁在架上,“不,这是我阿姐的。”
此处全由少女情思所构,陈列摆设皆是轻盈便娟的风格。
“原来佩兮喜欢这些。”
姜佩兮走向案榻,摇头否认,“少时喜欢而已。”
她将手腕递出,想继续由对方帮她化瘀。
可周朔拉住她的手,却目露不解,“怎么了?”
看着自己被揉了药酒而隐隐发烫的手腕,姜佩兮问道,“这样就好了?”
他颔首承认,“揉多反倒不好,明天再擦药。”
姜佩兮只好把手从他那抽出来,收回自己的衣袖里。
屋舍的布置全数依照闺阁时期姜佩兮的心意。
尽管当下的她已走出闺中多年,心境喜好不复当初,但再谈起当初这般设置的缘由,却没有任何问题。
她便和丈夫一点点说,想到什么说什么。
从这个瓷瓶扯到那个香炉,又牵引到在这里与诸多贵胄的少时相处。
其中不乏他们的许多糗事。
“崔主君的箭术很差,经常射到别人的靶子上去。因为嘲笑他的人太多,他就再不肯拿弓箭了。”
“陈郡君自幼沉稳,八面玲珑。但崔主君总能把她气到,并骂他是‘蠢货’,可以一直骂到后半夜。”
姜佩兮越说越觉好笑,“谁知道,他们如今成了夫妻。”
“崔主君如今变了很多。”周朔道。
姜佩兮戳破崔旷的伪装,“未见得,他看上去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憨。”
“还有小温郡君,她小时候走路不稳,五步路能摔三次,温郡公只好一直背着她。表哥和温郡公关系不错,便经常讥他是把妹妹当女儿养。”
周朔对裴岫展开极富个人偏向的谴责,“裴主君嘴上一直不饶人吗?”
“哪里是不饶人?他最会挑事。”
嫌弃完裴岫后,姜佩兮问周朔,“你觉得桓二郡公怎么样?”
“端方高雅的君子。”
姜佩兮憋笑道,“他很好哭,而且很黏桓郡君。一会见不到姐姐,就哭得呼天抢地。桓主君和桓夫人都拿他没办法。”
“桓郡君和王大郡公因自幼定下婚约。长辈们便借此打趣桓二,说桓郡君以后嫁去宛城,他就会一辈子见不到姐姐。”
她的话就此顿住,周朔看向妻子,“然后呢?”
姜佩兮这才继续揭秘,“桓二给王大郡公下了很多巴豆,害得他几天出不来门。反正每次见面,桓二不是弄巴豆,就是放蛇虫鼠蚁。谁晓得,后来王二娶了桓郡君。我们都说,王大郡公是给弟弟挡灾来的。”
“完全瞧不出桓郡公少时这么……”
周朔勉强用这个词来形容桓二,“淘气。”
“后来小温郡君嫁给桓二。我们都跟桓郡君说,两个爱哭鬼凑到一起,华阴要被淹了。你却留在宛城,真是可惜。”
“为什么这么说?”周朔不懂其中因果。
“华阴多山峦少湖泊,偏偏桓郡君痴迷垂钓。她每次出来,都逮着各处湖泊钓鱼,几乎整场宴会都看不到她的人。”
姜佩兮忍着笑,“现在华阴被淹,有水自然能养鱼。她却不在华阴,难道不可惜吗?”
因果背景明晰后,周朔也开始笑。
他们碎念着说话,姜佩兮说,周朔应。
没什么意图,也并非刻意寻找贵胄们的丢脸往事。只是说她少时的所见所闻。
在闲静平淡的时空里,仆婢通报的声音从外传进书房,“老夫人遣人来看表姑娘。”
“请。”姜佩兮开口道。
进来的是个老嬷嬷,她头发已经花白,脸上褶子很多,但瞧着仍很精神。
看见人,姜佩兮起身下榻去迎,“高嬷嬷。”
年老的嬷嬷向她行礼,姜佩兮屈膝拦住,“嬷嬷怎么要折煞我?”
老嬷嬷笑着,仔细将眼前的姑娘看过后才道,“礼不可废。”
高嬷嬷是姜裴夫人身边侍奉了多年的嬷嬷,陪着她出嫁,又陪着她归家养老。
如今很少有事情能劳动她。
姜佩兮拉着高嬷嬷,请她往榻上坐。
可她却顿住脚拒绝,“老夫人还等我回去复命。知道姑娘好,老夫人就放心了。”
姜佩兮听明白高嬷嬷的意思,立刻道:“我今日才到阳翟,本想休整一日再去拜见祖母。不想竟使祖母挂心,是我的不是。我这就过去。”
“姑娘刚到阳翟,老夫人就在念叨。嘀咕着说,你这孩子什么时候才能想起她。眼见大半天过去,你谁都见了,就是没见她。”
高嬷嬷拉着她的手关照道,“老夫人正气呢,我悄悄过来,姑娘待会不要说漏了嘴。”
姜佩兮连忙保证,“嬷嬷先回去劝着些祖母,别叫她气坏身子。善儿还睡着,我叫醒他就过去。”
“姑娘快些。”
把高嬷嬷送出门,姜佩兮回来便拉丈夫往外走,“我们快去把善儿叫起来,别让祖母等急了。”
周朔有些反应不过来,“我也去吗?”
“不然呢?”姜佩兮回头看他,“你不该拜见我祖母吗?”
“应该的。”他垂下眸。
周杏和善儿睡在一起。
喊善儿时,周杏也醒了。
周朔给孩子穿衣服。
看着还有些迷糊的女孩,姜佩兮问她,“杏儿和我们一起吗?”
“去哪里?”
“见我的祖母。”
“可以吗?”周杏歪头看她。
“当然了。”
姜佩兮便给周杏擦脸穿衣,又给她梳头发。女孩自然要打扮得尽心些。
周朔抱着善儿在旁边等,孩子伏在父亲的肩头呵欠连天。
等姜佩兮将周杏打扮满意后,他们才往姜裴夫人那赶。
他们未到院门处,仆婢便已进去通传。
姜裴夫人自回阳翟养老后,便不再插手世家之事,无论大小。
所有身心都扑在如何更好的养老上。
早在姜佩兮出生之前,姜裴夫人就已不管事,几乎不见人。但她是极为宠爱后辈的人,也喜欢让后辈来这儿陪她。
而姜佩兮是一众子孙里,她最为偏爱的孩子。
回首两世,姜佩兮都觉得自己很不孝。
因和表哥拌嘴吵架,她赌气再没来阳翟,也再没见过这位宠爱她的祖母。
姜佩兮的行礼问安才刚刚开了头,就被祖母打断,“阿璃快过来,让祖母看看。”
专心养老,不被琐事叨扰的姜裴夫人如今很康健,尤为耳聪目明。
“瘦了瘦了,怎么瘦了这么多?”她念叨着。
看孙女的老夫人很仔细,拨拨孩子的额发,摸摸她的脸,又把两只手左看右看。
再完美的人也禁不起这样打量,尤其是姜佩兮腕上还抹着药酒。
老夫人很快便发现孙女受到的伤害。她紧紧拉着孙女,抬手指向下首,怒道,“来人,给我压住打,狠狠地打。”
姜佩兮拉住祖母,“不是他弄的。”
“你还护着他?”
姜裴夫人气得声音哽咽,“家里连句重话都舍不得对你说,你自幼被捧在心上疼。现在被人这样欺负,你还装一片太平?”
“他是什么东西?也敢对你动手。跟你母亲讲没有,跟阿琉讲没有。她们不管吗?”
老夫人越说越气,“她们不管,祖母管。周氏既这样不珍重你,你也不必回建兴,就留在祖母身边。祖母给你做主,与那周氏和离就是。”
姜佩兮拿出绢帕给对方擦眼泪,低声道,“他没胆子对我不尊重。这是我刚和表哥拌了嘴,他气极了没控制住力道。”
老夫人狐疑地看向孙女,“真的?”
“真的,子辕很敬重我。”姜佩兮颔首保证。
老夫人叹气后换人骂,“这个混账。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连妹妹都不顾了。”
拍着孙女的手,她又嘱咐道,“日子不顺心,就来阳翟,祖母护着你。”
姜佩兮顺着老人家满口答应。
在稳住祖母情绪后,她让善儿到身边,给祖母展示孩子。
老夫人把善儿抱到膝上,摸摸头发,捏捏脸,叹息道:“我们阿璃也做母亲了。”
姜佩兮教善儿喊人。
应声后,老夫人接过高嬷嬷递上的金镯子,给孩子带上。
见面礼送完后,姜裴夫人又眯眼看向下面,“那是谁家的姑娘?”
“是朝成县公的女儿,叫周杏。”
老夫人恍悟,“哦,是阿纤的女儿。”
旁边的高嬷嬷提醒道,“陈郡君和周氏的婚约没成。她如今是崔氏的主妇。”
“怎么没成?当初不是约好的吗?”老夫人皱起眉。
高嬷嬷弯着腰,“也不知是为什么。”
陈纤原来和周三有婚约?
姜佩兮诧异询问,“陈氏怎么会和周氏定约?”
“早些年的事情。没成就没成,也算不得什么。”
老夫人不在乎地将这个话题揭过,转头让高嬷嬷再去拿礼物出来给周杏。
来了四个人,只有一个人没被姜裴夫人搭理。
姜佩兮低声提醒,不想让周朔被忽视地这么彻底。
“他连护着你都做不到,有什么好理?”
姜佩兮解释道,“当时他不在。”
老夫人又焦心又无奈,“就这么挂心他?”
“没,只是我们不能失礼。”姜佩兮否认。
看着嘴硬的孙女,姜裴夫人只能叹息,抬手让侍女把早就准备好的礼物捧上来。
她对下面的人道,“阿璃是被宠大的。你要仔细自己的斤两。你让她受一点委屈,我便要你受十点,明白吗?”
侍立的周朔没任何不满。
在听到这样的警告后,他恭敬地垂首称“是”。
姜裴夫人留远客用膳。
老夫人如今遵医嘱吃得康健, 味道难免会差些。不合口的东西,姜佩兮素来不会多吃。
老夫人看在眼里,“阿璃, 再用盅虫草汤,对身子好。”
姜佩兮抬手接过, 本想顺着祖母心意喝两口。但见盅里的汤水后,她觉得自己没法下口, 只能出言推辞。
“不喝就放着, 回头倒了就是。”
说是这么说, 可老夫人已然面色不悦。
姜佩兮看了眼虫草汤, 又转眼看身侧的丈夫。
周朔心领神会,替妻子解围,“佩兮今日胃口比平日好许多,只还是别多吃,积着也不好。”
好心而不被孙女不领情,周氏外人正好成姜裴夫人的发泄口, “难怪阿璃瘦这许多, 原来是你们周氏苛待她。才吃这点东西,怎么就会积着?”
姜佩兮想辩驳两句, 可周朔却干脆地认骂。
“是我的不是。”他说。
过于诚恳的认错态度,反呛住想发怒的老夫人。
半晌后, 她才冷哼道, “不吃就不吃罢。”
悖逆长辈的面子总是不好, 姜佩兮又看了眼那黑乎乎的汤水。到底不忍心苛待自己,便转手递到周朔手边。
“祖母的心意, 你喝。”
尽管虫草汤是珍贵药膳,但并不妨碍它看上去相当难以下咽。饮食上完全不挑的周朔看清它后, 也迟疑一瞬才接过手。
见心意被接受,老夫人的面色勉强好转。
用膳后,姜裴夫人又拉着姜佩兮说话,皆是作为长辈的关照叮嘱之语。
“你要收好心,不能把任何人当回事。没谁是值得的,也没人能永远陪着你。”
孙女的顺从毫不犹豫。老夫人一看便知她没往心里去,只好把话说得更透,“阿璃,自幼时你性子就倔,又好生闷气,须知这样最害身子。你现在年轻,总是喜怒过甚,不知保养。日后要吃苦头啊。”
听着祖母推心置腹的话,姜佩兮只有颔首受教,“我明白。这些年我也宽和许多,没那么容易置气了。”
“不置气,是好事。怒伤身,喜也是,别因任何人有什么悲喜。”
老夫人拍着孙女的手背,进一步叮嘱道,“你是贵女,日后回江陵,姜氏自会供养你。眼下不论是夫婿还是孩子,都不必放在心上。”
人只能认同自己认知范围内的道理。
尽管姜佩兮活了两世,但仍无法领悟姜裴夫人的人生经验。
对视在岁月沧桑下逐渐沉凝的目光。
姜佩兮觉得自己的所知分外浅薄,她没法说出反对的观点。便含糊着答应,说“明白了”。
“阿璃,你要真明白啊。”祖母的叹息幽幽。
“血亲尚且相互残害,夫妻情谊更是可笑。你如今对那个周氏,可不是立刻能脱身的状态。”
祖母说得一点没错。姜佩兮想。
她根本没法脱身。
“他不会伤害我。”姜佩兮为自己辩护。
“你不能把自己的安危,交到别人手上。”
姜佩兮不再接话,只低下头看祖母和自己交握的手。
姜裴夫人是从乱世里走出来的贵胄。
她的一生,总在失去。那些同辈故交们,要么惨死于封疆战火,要么亡命在皇权与世家的博弈。
如今世家里的行径,在姜裴夫人眼中,就如小孩过家家。实在不够看。
她甚至觉得一代不如一代。
那些年里,世家和京都斗,世家和世家争。都是攒着劲,把对方往死里折腾。
哪像如今,讲什么情面,讲什么礼法。
早些年的桓王两家,可比如今的周崔两氏闹得难堪许多。
当初华阴桓家被宛城王氏坑得一蹶不振,连带着昌明鼎盛的两仪府也就此没落。
曾经发誓要将整个王氏拆骨抽筋的桓家,如今终究是低了头,与踩着族人骨骸上位的王氏泯去恩仇。
“世家定下的盟约尚且会被撕毁。阿璃,你怎么能信个人的空口白牙?”老夫人凝眸问道。
姜佩兮赖到祖母的怀里,像小时候那样用耍赖来躲避责问。
姜裴夫人只好叹气,“阿璃,保养好身子,名誉权势,血亲挚友都是过眼云烟。长寿的人,才是赢家。”
天色暗下来,老夫人才不情不愿地放孙女离去。
临走时又送了她许多延年益寿的药方与珍罕的药材。
离开祖母院落的姜佩兮,心中感慨颇多。
她不认可祖母对亲缘关系极度冷漠的观念,却又真实地感受着祖母对自己的爱护。
善儿等回去等到睡着,如今被周朔抱着,趴在他肩上睡觉。
姜佩兮牵着周杏。
纤尘不染的白砖在夜色下模糊不清。
他们慢吞吞地一起往回走。
在安静的氛围里,姜佩兮问周朔晚膳那盅虫草汤味道怎么样。
周朔沉默了好一会,待走出去十几步后才勉强回答,“幸好你一口没沾。”
“很难喝吗?”姜佩兮诧异询问,毕竟周朔从不挑嘴。
“难以下咽。”
“我看你都喝干净了,还以为你觉得好喝。打算回去也让厨娘给你熬呢。”
“饶了我吧。”他语气间满是无奈。
气氛适宜后,姜佩兮才正面提及今日的拜见,“我祖母说话惯来有几分呛人,并非针对你。你不要往心里去。”
“没什么。”他说。
“她久没见我,对我难免稀罕,眼里只有我,只顾着和我说话。”
姜佩兮一步步为姜裴夫人找补,“没有故意晾着你的意思。”
妻子担忧的语气越甚。
想明白她在忧虑什么后,周朔开口让她放心,“老夫人爱护你,是好事。她的话很合情理,没什么差错。我能理解她的关爱之心。”
看了眼手牵着的周杏,她很认真地低头走路。
在夜色的掩护下,姜佩兮悄悄抬起左手,去拉丈夫的衣袖。
周朔低头看她。
目光对视片刻,他将睡着的孩子扶好,随后便抽出手去拉妻子揪着他衣袖的手。
太阳已经下去很久,白昼的天光已不再。
尽管道路两旁点着宫灯,但路途依旧模糊不清。
姜佩兮熟路,但看不清路。周朔能看见,却对陌生之地不熟。
他们并非不能独自走完这段路。
只是失去彼此,孤身行走要麻烦很多。
此刻手交握着的他们,是最适合将这条路走到尽头的伴侣。
“佩兮待会想再吃些什么吗?”
“怎么问这个?”姜佩兮抬头看他。
“你晚膳用的少,肯定没吃饱。”
姜佩兮失笑,“不是说我再吃会积着?”
“晚膳的菜都不是你喜欢吃的,勉强吃,也是你受罪。”
他平缓的声音洒在清寂的道路上,“我就想着先推辞开,等回去再吃你喜欢的。”
“你有什么想法吗?”姜佩兮问他。
“薏米粥,弄得清甜些。再配几样不粘腻的糕点。”
姜佩兮满意颔首,放心将加餐的事交给他,“那就你安排吧。”
“好。”
“姜杭,回来吧。天已经黑了,等明天再放纸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