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佩兮没丢镯子。
发动梧桐院上下,是想找罂麻子。
在得知自己被下毒后,姜佩兮找过几个大夫问罂麻子的毒性和发作状态。
最终确认她没直接吃过罂麻子。
服用罂麻子的发作速度很快,服用者会陷入癫狂,神志不清。
根据自己的症状,姜佩兮觉得自己更可能是长期接触。
这次一回建兴,她便让人以找镯子的理由,吩咐仆婢们把梧桐院给搜一通。
真正想找的东西,她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建兴的每个大夫都给她看过诊,却从未有人告诉她体内存毒。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所有人都知道。
他们都在旁观,很可能就是奉命闭嘴。
主人家进到屋内,仆婢们招呼着摆膳。
在这个间隙,他们先去看孩子。
在走过层层挂起的帐幔时,身侧的人突然开口:“佩兮讨厌我吗?”
姜佩兮怔了一下。
这语气这腔调,是不高兴了。
她不知丈夫情绪低落的缘由,只是说,“现在不。”
“什么时候会讨厌我呢?”他问。
“你做了什么出格的事了?还是打算做?”
周朔否认,“没有。”
姜佩兮伸手去拉他,却被他避开。
“如果你再躲,我就可能讨厌你了。”
这句说完后,姜佩兮如愿牵住了丈夫的手。
在结结实实牵住后,被牵住的手化守为攻。
姜佩兮的手腕被丈夫握住,下一刻,她被丈夫抱入怀中。
姜佩兮懵了一瞬,转眼就看见自觉低头的侍女。
“都是人,你怎么……”她压低声音,脸颊开始变烫,“松开,等待会没人再抱。”
丈夫并未听话松手,仍腻腻乎乎抱着她。只是给出她选择,“可以推开我。”
姜佩兮没推。
眼见所有侍女头都低下了,姜佩兮放弃挣扎。脸丢完了,挽回已经来不及。
她抬手回抱,放轻声音,“怎么了吗?”
“没什么。”他说。
低沉了一路的情绪被妻子的回抱安抚住,“我在主君那做错了事,被训斥了几句。”
“她骂得很凶?”
“算不上。”
颇为富庶的姜佩兮有养丈夫的底气,“不想继续当差的话,就不当。我可以养你。”
“不嫌弃我吗?”
姜佩兮了解自己,她是极苛刻的人。
这样的承诺她不能轻易许下,于是她粗浅地列出要求。
“你不能做很出格的事。”
他便顺从地答应,说“好”。
他们前世因丧女而和离,姜佩兮觉得惋惜。
今生一再提醒他们关注孩子,周杏平安活了下来。可他们夫妻现在却吵得很厉害, 连和离的话都说了出来。
他们争吵的原因是什么,姜佩兮没能从秦斓那问出来。
周三也口风很紧, 完全不告诉周朔。
只是父母在争吵时,无辜懵懂的幼女分外可怜。
面对争吵, 长者尚且会心情不佳, 勿论年仅六岁的孩子。
姜佩兮看着不忍心, 便和秦斓商量把周杏带到阳翟参宴。大人的矛盾, 实在不必邀请孩子作为见证者。
秦斓同意后,周朔才问周三。
得到孩子父母的同意,周杏被姜佩兮带在身边。
车马颠簸,孩子的状态都不怎么好。
周杏蔫蔫的,靠在姜佩兮怀里。善儿则严重许多,食欲不振, 路上还发了场热。周朔一路都抱在怀里。
好在他们的路程于二月初十结束。
抵达阳翟的山门时。姜佩兮松了口气, 她将赖在怀里孩子的额发抚开,“待会拜见下主人家, 就能休息了,再好好睡一觉。”
周杏抱着她, 闷闷应声。
车外的仆婢将请帖交予看守的门仆, 等待其通报放行。
静默中, 姜佩兮听到清朗的喜悦。
“表姑娘到了!”
声音在寂静的山道上扩散,一声声叠着向山顶滚去。
这使姜佩兮掀开了车帘。
她看到穿着裴氏衣衫的门仆, 被山风吹得粗糙的面颊,精亮的眼里中快溢出来的喜悦。
他向自己行礼, “见过表姑娘。”
姜佩兮向他颔首。
一抬眼,阳翟的风光便挤入视野。此时已是初春,东风拂面,绿芽抽枝。
山道旁种着古柳,垂落的枝条发了许多芽,连点成片的嫩绿彰显春光。
此时风吹得柳枝摇曳婀娜,妩媚多姿又清新可爱。
此时的阳翟,正是东风杨柳欲青青。①
姜佩兮想起多年前对阳翟的鄙夷。其实阳翟一点也不破。
春天的阳翟,大概是四季之内,最宜人的时候。
也是她少时最常待的时候。
春色泄入车内。周杏抬头询问门仆口中的称呼,“表姑娘是谁?”
“是我。”姜佩兮回答她。
“婶婶是他们的表姑娘吗?”年幼的孩子尚且不能弄懂世家间极为复杂的姻亲关系。
姜佩兮简洁其中因果,“我与裴主君有亲。”
周杏靠着身上香香的婶婶,“父亲嘱咐我要喊裴主君为堂姑父,阿善弟弟和我不一样喊吗?”
姜佩兮算了下周氏和裴氏的关系,裴氏的主妇是周氏女。
裴周夫人是周杏这辈子弟的堂姑。
世家姻亲关系复杂,但论亲一般都是挑更近的关系来称呼。
姜佩兮询问周朔,“善儿跟着杏儿一起喊人吧。”
他对此没什么意见,“好,都可以。”
马车畅行到裴氏府邸内部,又直到此次贵胄们举办的宴会外,他们才被提醒下车。
善儿由周朔抱着下车。
姜佩兮下车后,拉着周杏的手将她搀下。将小姑娘的碎发拢了拢,便带着她向里头走去。
在他们跨过垂门时,唱念的仆人高喊:“周司簿,周姜夫人到。”
各自聚着说话的权贵们闻声停下交流,皆往来者方向看去。
她款步走来,清冷庄严的姜氏制服穿在身。
明明已为人妇已为人母,可身上的纯澈明净竟与未出阁前别无二至。
她好似仍未经受风雨,还是被母亲和长姐呵护在温室里的娇女。
姜王夫人给幼女挑了门好亲。
未曾言说,只是彼此间目光短暂相撞,便都从对方眼里得出对姜王夫人高瞻远瞩的赞叹。
待到人靠近。此宴里所有人都站起身,向迟来的客人颔首致礼。
“瑾瑶。”“姜妹妹。”“阿璃。”
无数熟悉的称呼,熟稔的声音均数砸向姜佩兮。
他们只四五年未见她。
而呈现在姜佩兮眼前的,是十几年都未见的面容。
姜佩兮本以为她已经忘记这些人的容貌。
在来阳翟的路上,她还有些担心记忆里的名字与人脸对不上。
此刻真切的人站在她面前。
姜佩兮不仅能认出,甚至察觉到他们的变化。都变了很多,往着成熟稳重,庄严端肃的方向去。
久未相见的少时玩伴,将她绕在中心。
无声无息地挤开占据她后来人生的丈夫与孩子。
姜佩兮被这边一声称呼,那边一句呼喊困住。
她忙在少时的友谊里无法抽身。
勉强抽出点精力,她看向人群外的丈夫,想要靠近和他说话。
周朔却只是笑着看她。
他的笑意融在春光里,温暖体贴。
当与她的目光对视后,他好像明白她的想法,却并不配合,而是向她摇头。
周朔一手抱着善儿,一手牵着周杏。
他俯身向女孩说话,“婶婶有些忙,我先送你去休息,好不好?”
周杏点头答应。
她跟着族叔离开,再度踏上来时的路。
被族叔牵着手,她走在平整的白砖上。周杏忽而回头,她看到被簇拥在人群中心的婶婶。
四周都是和她搭话的人。
在建兴一直孤僻冷淡的姜婶婶,此刻忙着与人交谈说话。
她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天地。
姜佩兮确实忙碌。
她自己也没想到,原来她未出嫁前的故交有这么多,原来她并不如自己所以为的那么讨厌热闹。
在这片热闹关切中,姜佩兮的下颌被一只手挑起。
紧接着,轻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哪里来的美人,快让我亲香一个。”
牵挂的声音让姜佩兮几欲落泪,可这戏谑的腔调又弄地她想笑。
最终转眼看向那人,便是眼中含泪,又唇角忍笑的奇怪模样。
“哎呀,美人这欲泣未泣的模样,真是叫我心都碎了。来,快亲香一个。”
轻佻的浪荡子贴向贵女。
姜佩兮抬手挡住,被这番作弄逗笑,心中百转千回的悲意被彻底打散。
“阿茵,你越发不像样了。”
身着鲜衣美服的少年郎闻此叹息,“美人不喜欢吗?”
姜佩兮看男装打扮的郑茵,感慨道:“我喜不喜欢不重要。你这样,表哥又要说你了。”
郑茵轻蔑嗤笑,“他以为他是谁?还有资格说我?我早就不用仰他的鼻息讨生活了。”
周遭都是心眼多的人,郑茵却这样口无遮拦。
拉住她的手腕捏了把,姜佩兮沉下脸,“又胡说。”
郑茵一瘪嘴,直接闹起情绪,“姜姐姐不喜欢我了是不是?我就知道,你早就厌了我了。我在京都这么久,你就给我写了一封信。我的信你从来不回。”
四周的贵胄听着闹脾气郑茵说出来的话,都笑起来。
陈纤开口道,“阿茵你在京都这么久,真是一点也没出息。这才刚见面,就和阿璃闹着想让她偏心你了。”
郑茵不平回嘴,“我不用闹,姜姐姐也偏心我。”
“是是是,她只偏心你。成了吧?”
姜佩兮拉着郑茵,“你不穿制服也就罢了。又是男装,表哥说过你了吧?”
郑茵收回目光,挑眉自信道:“没有。”
“他忍得住?”姜佩兮不太信。
“他不敢说我。”
陈纤戳破郑茵的谎,“表哥确实没说她。他压根没见我们,宴礼都开了六天,他面也不露。就这么晾着大家伙,真是辛苦裴周夫人周旋招待我们。”
姜佩兮听着生疑,“表哥是还没出关?”
“出了,但没完全出。不用管他,他爱怎么样怎么样。”郑茵道。
陈纤替裴岫开口,“他在南斋温书,这几日一直没出来,我们去见也不理。”
“他又不考科,温什么书?温他个大头鬼,矫情。”郑茵紧接着陈纤的话接。
“他嘛,自然是温道经。悟道呢。”陈纤笑道。
姜佩兮对裴岫这种任性的行为感到担忧,看道书什么时候不能看?他一年大半日子都是闭关,还不够他悟道吗?
如今阳翟宴请九州所有的世家,他还在这儿摆着谱躲在南斋里看书。也太不顾及了些。
“还是要劝劝他出来。阳翟请宴,他是主人家,怎么能不见客呢?”
陈纤看了姜佩兮一眼,又敛眸微笑,“他等人请呢。”
“没人请吗?”
郑茵讥笑裴岫的做作,用阴阳的语气道,“谁有请他的面子啊。他在等你请呢,姜姐姐。”
姜佩兮觉得纳罕,“我?”
“算了吧。我还是不去触他的霉头了。”她很快否认。
“阿璃去试试呢?我们连南斋都没法进,仆人拦着不让。你少时常去南斋,想来不会被拦。见到了人,总好些。”
南斋是藏书阁,里头五花八门的书什么都有。
江河地质,刑律沿革,史记传书。
姜佩兮少时确实经常去南斋看书,那也只是少时。
谁知道现在还能不能进去?
姜佩兮不太想去,站在门口却不让进,怪丢脸的。
陈纤像是看透她在想什么,拉着她往外走去,“这闭门羹我们都吃过几次,怎么能少了你?”
这话出来后,姜佩兮心中叹息。
不情不愿地被推着去往南斋阁楼。
守门的老仆板正地站在楼下,见到他们率先便开口:“主君在楼里,老奴不敢违命。”
姜佩兮站住脚步,转头和陈纤道:“我也不行。”
老仆眯眼看向开口之人,仔细辨认后低下头,“主君没说表姑娘不能进。”
姜佩兮只得在众人的瞩目中,磨蹭着进入南斋阁楼。
南斋仍旧是记忆中的模样,陈列的书架书籍,老旧的木制楼梯。
提着裙摆拾级而上。
木板发出吱呀的声音,在清静的阁楼里分外明晰。
姜佩兮猜表哥会在的地方,直往三楼去。
走过楼板遮掩的阴影处,她走进光里,看到古旧书楼里飘起的旧尘。
如珠似玉的声音在这片寂静的光里响起:
“我闭南楼看道书,幽帘清寂在仙居。”②
道门之人,白羽孤鹤。
年少时的姜佩兮总觉得,表哥做主君是有些委屈的,竹林隐士的身份才配得上他。
多年后重逢。
她仍这么觉得。
他仍如少时一般美丽非常。
所有人都在往成熟稳重的方向走去, 姜佩兮也不例外地越发讲究端庄与体面。
而唯有他。
唯有裴岫仍保持着少年时的傲慢自得,与孤高冷漠下难掩的任性纵情。
看来修道的确有留驻青春的效果。
难怪他这么痴迷道学。姜佩兮想。
“表哥。”她像多年前那样称呼他。
她从低处的暗影中层层而上, 来到他的身边。
“过来。”声音自光中散开。
琼花裙摆散在阶梯上,铺开荡漾像是波纹。
圈圈涟漪晕开水面, 侵染已经平静的情绪。
走进表哥的姜佩兮再次听到对方开口说话, 里头是十足的感慨。
“你从前也总这么来找我。”
回想过去, 姜佩兮觉得他所言不实, “也没几次。”
少时的裴岫远没有如今这么痴迷道学,他看道经的兴趣也不浓。
道门之书和其他书籍没什么区别。硬要说他看书的偏好,则是游记与地方志为多。
比起姜佩兮来南斋找他,裴岫来找她的次数更多些。
到了饭点来喊她,提着好看的点心小食来找她,被孝敬了新鲜玩意儿也拿来给她看。
“我们很久没见了。”他说。
这次姜佩兮配合地颔首, “是的, 很久了。”
隔着一世的悲欢离合与诸多难言的无奈无力。
他将道书折往怀里,伸出手, 掌心向上。
看着表哥比女孩还娇嫩的手,以及他貌似邀请的姿态。姜佩兮觉得不太妥当。
他们已过了少时的年纪。
如今各自成家, 不能再小时候那样不顾礼节。
她自然不敢将这通道理讲给裴岫听, 于是就装没看见, 自顾道:“大家都在等你。此次请宴,表哥是主人家, 总得露个面。”
“拉我起来。”裴岫冷下脸,声音也是。
姜佩兮不想触他的霉头, 立刻将手放到他的掌心里。
手被握住,很快又裹入掌心。
没有下一步的冒犯行为,姜佩兮松了口气。
道士从蒲团上起身,堆叠的道袍散开。
散落在光下,熠熠生辉。
见他已站定。
姜佩兮默默将手从对方那抽回,又谨慎退开半步。
她的举动完全落在裴岫眼里。
这种行为激得他冷笑一声,“躲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裴岫气得不想理她,直往楼下走去。
像是少时做错了事,被长辈逮到一样。姜佩兮自觉理亏,没犟嘴回怼,安静跟在他身后下楼。
姜佩兮扶着木梯扶手一阶阶往下走。
南斋阁楼的梯阶很陡,上来时还好,往下走就显得高。她提着长裙,小心往下去。
少时上下从不觉得害怕。
如今多年不走,又不习惯了。
走到一半,姜佩兮看到站在转角处的裴岫。
他在等她。
对上目光,裴岫问她,“害怕?”
姜佩兮当然不会承认。
他再度伸出手,等她将手交予自己。
“我拉你下去。”他说。
极为宽大的袍袖因抬高手臂而完全展开,空空阔阔,像是包藏着乾坤。
在这样陡峭的楼梯上,姜佩兮觉得手拉手走,远不如靠着扶手走安全。
“我自己走就行。”
这句话又惹怒了他。袍袖一甩,又像是甩开凡尘俗世。
裴岫转身径直向下走去。
他真是越来越难伺候了。姜佩兮想。
等到姜佩兮磨蹭着以安全为先走下木梯,裴岫已经在下面等了好一会。
见对方终于来了,他抬脚向外走去。
“表哥就这样出去?”
裴岫停住脚步,转头看她,“不行?”
“当然行。”姜佩兮先顺着他接话,随后才含蓄提议,“只是此次是请宴世家,表哥这清修之状,有些不搭。”
裴岫展开衣袖,道袍上的八卦纹完全展开。
他完全不接她的话,并且发出毫无道理的询问,“这样不好看吗?”
“好看。”姜佩兮道。
见对方没懂她的意思,只能把话说得更明白,“表哥不若还是换上制服呢?好几家主君都在。”
“这是我的地盘。”他说。
姜佩兮肯定,“是的。”
“我想穿什么穿什么,想怎么穿怎么穿。看不顺眼我,可以走。”
姜佩兮静默一瞬,知道再劝他们就会吵起来。于是扯起微笑,“那就这样吧。”
劝不动。
反正也没人敢说他的不是,他想怎么穿怎么穿吧。姜佩兮安慰自己。
他们前后接着向外走去。
看到了均华服在身的贵胄们。
仆婢摆开桌椅,奉上茶点招待这些贵客。
他们四五成群聚在一起品茶说话。
陈纤最先注意到南斋出来的人,她一直留神盯着那边。
看到人后,她便笑着和身边的丈夫说:“看,这就请下来了。还是阿璃面子大,我来这么多次,他老人家理都不理。”
速度的确快。
仆婢捧上的茶盏,温度才刚刚能喝。
崔旷看向妻子,“同是表妹。和瑾瑶比,你与崧岳关系还更亲些。怎么就没这待遇?”
陈纤还没搭话,旁边的郑茵先哼了一声。
崔旷立刻笑起来,“若说纤娘和崧岳关系疏离也罢了。郑郡君与崧岳自幼便处在一起,怎么也没把人劝出来?”
郑茵轻蔑否认,“谁和他自幼一处?我才不请他。他一辈子在那破阁里才好,省得出来祸害人。”
眼见那边人过来,客人们都站起起身。
熙攘着说话,“裴主君总算出关了。”
“崧岳,见你一面可真是不容易。”
“还是小姜郡君有办法。你该早来,不然我们也不至于被晾这许多天。”
在这片恭维中,独一人不出腔。
她冷着脸,而且还坐着。
裴岫没法不注意到她,那身扎眼且不合时宜的锦服,“郑茵,你像什么样子?”
被点名的人抬起眼,“人样。”
“不穿制服也罢了。你弄这一身,又是从哪个叫花子身上扒下来的?”
言辞刻薄的裴岫,再度展示他嘴上的能耐。
郑茵霍然站起身,脸上晕开怒意,“你不也是?世家之宴,你又穿着什么东西?又是从哪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裴岫自幼身子不好。
无数名医圣手说他难活。
他最忌讳生死之语。
世家无人不知。
他长期闭关修道,炼丹弄药,又大兴土木地修建极为奢靡的道宫。
无不是为延年益寿。
如今郑茵却说这种话。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一时屏息凝神,等候崧岳大发雷霆。
“你!”清寡的声音猛得抬高。
被踩中最大的痛点,裴岫陷入暴怒,斥骂即将出口。
袖摆被拽住。
理智勉强回归,他回头看向身后之人。
她面有忧色,看向郑茵的目光满是不赞同。
这种时候,她看的甚至还不是他。
失望升起,笼在恼火之上,裴岫挪步霸占她视线,“她这样咒我,你还要袒护她?”
看着神色凄怆的裴岫,姜佩兮试图将这件事的逻辑理清,“是你先挑的事。”
她声音很低,不想叫别人知道,只把话语控制在他们二人之内。
奈何裴岫并不是理智的人。
他只觉自己再次遭到漠视,咬牙切齿地,“你就这么偏袒她?”
姜佩兮心里叹息,“阿茵是孤女。她孤身一人,在这世间很不容易。我们与她一起长大……”
她的话被粗暴地折在嘴里。
扯住他衣袖的手,被裴岫捏住。他的力气很大,疼得姜佩兮禁不住皱眉。
“我也孤身一人多年,你怎么从不偏袒我?”
姜佩兮觉得裴岫越发不讲理了。
他有妻有女,谁孤家寡人都轮不到他。
气氛已剑拔弩张。
陈纤瞧情况越发不对劲。再闹下去,她怕裴岫弄出什么不体面,甚至出格的举动。
快步走到二人之间。
陈纤想将他们的手分开,可裴岫攥得很紧。她一扯,裴岫的力道更大,姜佩兮越疼。
陈纤注意到他们间的暗流涌动,从容谦和的语调骤然一变。
她冷声斥责道:“阿璃难得来一趟,你又要闹什么?闹得她再不见你,你就满意了?”
这句话像是刺中什么。
姜佩兮被攥疼的手腕一下恢复自由。
他本就白净。如今又长期闭关不见日,肤泽便越发瓷白透晰。
清寡道袍并不能遮掩其美貌,而陈纤的话落地后,却逼得裴岫唇上的血色都淡去。
他垂下的眼睫又抬起。
裴岫看了眼她,便甩袖离去。
见对方离开,陈纤松了口气,心头的大石放下。
姜佩兮的心却吊了起来。
裴岫的眼睛是湿的,眼尾一片都红了。
他像是要哭。
难道她刚刚说了很过分的话吗?姜佩兮反思自己。
似乎并没有。
她只是把裴岫率先挑刺的事实说了一下而已。
他怎么就难过成这样?
姜佩兮觉得表哥有些脆弱。
她统共就说了两句话。怎么就惹得他这么大反应?
暴怒边缘的人已经离开,客人们都舒了口气。
郑茵地凑到姜佩兮身边,看到她腕上留下的红痕,心虚着发问:“刚才姜姐姐是不是很疼?”
姜佩兮收回凝望裴岫离开的目光,看向身边观察自己手腕的人。
用衣袖盖住那片见证了不愉悦的痕迹。
“下次不许再说这种话。”姜佩兮正色警告身边的人。
郑茵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嘟囔:“知道了。”
“和我保证。”姜佩兮又道。
“我保证。”
陈纤也对郑茵刚刚的胆大妄为进行谴责,“你说说你,说他什么不好,非得挑他最忌讳的说。”
郑茵对此不平:“他又比我好到哪去?”
姜佩兮瞥了眼她,冷下声音:“再犟嘴。”
她又蔫巴下去,“那我不说了,姜姐姐别生气。”
第104章
周朔先将两个孩子带到裴氏给他们安排的住所, 又请大夫给孩子看诊,确认他们只是疲乏后才放心。
等孩子睡熟后,周朔才应邀去见朝端。
出阁五年, 周胭没太大变化。
她对权力的追求毫不掩饰,却总是受挫。当初在建兴, 被周兴月忌惮。如今在阳翟,又被裴岫猜忌着。
见面后, 周朔恭敬地向她施礼, 尽职尽责地作为朝端的娘家进行关怀。
尽管他与周胭向来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但该有的礼节从来不少, “主君担忧裴夫人思念故土,遣我带了些建兴的风俗产物。”
周胭翻着对方带来的礼品单,“难为她费心。”
虽说着客气的话,可她语气却尖刻。
“有两棵小松,是您旧居所栽。主君令人移进盆中,也让我带了过来, 以解您思乡之苦。”
在说这话时, 周朔没什么情绪。
周胭沉默半晌后,又不阴不阳地冷笑一声, “真是难为你们费心。”
裴池乖巧地坐在旁边,没人让她说话, 她就不开腔。
虽年纪小, 但听话乖顺的品性, 是裴岫在众多裴氏子弟里选她过继到膝下的原因。
敷衍完与周胭的交涉,周朔从仆婢手上拿过礼盒, “这是给清宁郡君的见面礼。”
听到有人喊自己,裴池往下看去。
陌生的客人手上拿着檀木匣, 看向她。
裴池转头看母亲,在得到眼神示意后,才起身开口道,“谢周司簿。”
“去接过来。”周胭淡声道。
又是极为乖顺的应承,“是。”
裴池从高位处走下。
在高阶的对比下,她显得只有一点点。
她比周杏还小一岁。
周朔俯身将礼物给她,“能拿住吗?”
“可以。”脆生生的回答。
他很担心这个孩子拿不动礼物,或又被裙衫绊着摔倒。
满屋的侍女,非得使唤这么小的孩子。
周朔向上看去,上首那位只是神色冷淡。
相较于周兴月的多疑狠辣,周胭的刻薄寡恩在建兴遭到的抵触更多。
周兴月会做些表面功夫,以修饰她作为统治者的面貌。她每一项举措都会符合部分人的利益,永远有人追随她。
而作为有品阶的贵胄,周胭的人缘在建兴极差。她贪恋权势,热衷夺权,却既没有远见卓识,又笼络不好人心。
何况还有心胸狭窄,报复心重的毛病。
该送的礼已经送完,周朔准备在迂回两句就开口告辞。
却听得侍女通报,“崔陈夫人,周姜夫人,郑郡君到。”
告辞的话不能再说。
向周胭颔首后,周朔便出去迎妻子。
在被众多仆婢簇拥的贵女里,他看到妻子在和身侧人说话。
她并不高兴,满脸担忧。
似乎有人提醒,她转脸看向前方。
目光对视后,妻子脸上便浮现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