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忌惮的本人对此却毫不在意,“顺他们的心意便是忠,损害他们的好处便是奸。随便他们怎么说,反正我当下在外,他们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至此,姜佩兮发觉周朔有一套自己的处世原则。
规矩守礼只是他展示出来的表象。迂腐固执跟他压根不沾边,他甚至有些灵活。
但事到如今,周朔什么样她都不会奇怪。
只偶尔想起前世,姜佩兮会感慨他们多年的相处好像没有任何意义。
相较于周朔对建兴冷漠到只回公文,其余信件一概当没收到。姜佩兮对那边还有点关心,她写了封信给周三夫妻,劝他们盯紧周杏,防止她溺水。
东菏没有世家且临水,深冬的它集寒酸与寒冷为一身。
这是姜佩兮难以忍受的两大痛点。
而苑门四面环山,位处谷底,比东菏要暖和许多。
姜佩兮便应了杨宜的邀请去杨氏过年。
杨宜与她的丈夫何寺都是喜欢热闹的人,年关前后的杨氏府宅聚了很多外客。
客人里不仅有杨氏本家的族人;有别家的客,如姜佩兮之流。还有江湖之士,浪迹天涯的侠客,出海又入漠的旅人,什么人都有。
江湖之士多奇装异服,姜佩兮诧异于杨宜的交友之广。曾在闲话时询问杨宜如何与这些人相识。
杨宜把清茶喝出纵酒的气势,“倘若不是主君,我早游历四海了。”
杨宜之友,五花八门。
而何寺比杨宜更加大胆,他之友竟是烟柳巷中人。
姜佩兮没好意思问同为世家出身的何寺接受程度如此之大,只和丈夫私下嘀咕,何寺的朋友看上去不太正经。
周朔对此毫不奇怪,“想来是志趣使然。何公好歌舞,又倾心声律。”
姜佩兮恍悟,这样就不奇怪了。
她幼时也喜欢这些,觉得那些好看又绚烂,后来大些却慢慢不喜欢,甚至觉得轻浮。
在尊重何寺喜好的同时,姜佩兮明白他那些忧虑容颜老去的愁思是从哪来的了。
又觉得好笑,便和周朔说。
他听了也笑。
杨宜夫妻好热闹,姜佩兮却不喜欢。居住在苑门的日子里,他们热闹他们的。
她守着自己的清净。
不过她并非无所事事,剪窗花、写春联。
姜佩兮有自己想做的事,周朔也如往常般成日和她待在一起。
但别处夜夜笙歌的热闹,衬得她这儿尤为寂静冷清。
姜佩兮曾跟周朔表态,他也可以去凑热闹,不用顾及她。周朔不拒绝,只是不去。
姜佩兮便问他,“你也讨厌吵闹吗?”
“没。”
“那你是喜欢清净?”
“也不。和你一起就好。”他说。
姜佩兮听后觉得满意,就拽着他的衣襟吻他的唇角。
但周朔对此表示拒绝。
他避开触碰,提醒妻子屋内有三个孩子,他们不能逾礼。
之所以三个,是因为杨宜将一对双生女儿交给了他们。
作为父母的杨宜和何寺趁着年底耽于声色,分不出精力照看年幼的孩子,纯粹交给仆婢嬷嬷又不放心。
眼见小姜郡君居然对各种通宵达旦的夜宴毫不感兴趣,他们索性把女儿托付给了她。
哪怕姜佩兮不需要亲自去哄抱喂养,照看孩子也是件麻烦事。
她本意是婉拒。
但她们实在是太好看,又被何寺打扮得像仙童般精致。
女孩的乖巧,肖似何寺的美貌,让姜佩兮没能舍得拒绝。
这一刻,姜佩兮体会到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小孩子不懂的。”
周朔有自己的坚持:“她们已经会说话,而且会乱说话。”
恢复记忆后的丈夫相当要脸,姜佩兮只能遗憾作罢。
苑门里会乱说话的不仅有孩子,更有一些不知所谓的成人。
因姜佩兮不参宴,成日守在院子里几乎不见客,又带着孩子以及一个身份未明的男人。
日子稍久,杨氏府邸就传出有关他们的闲话。
建兴的姜夫人,背着丈夫躲在苑门养情郎。
显而易见,这个情郎是周朔。
因怕建兴那边挑刺找事,周朔明面上留守东菏。
他算是潜来的苑门,不能让别人知道他是谁。
姜佩兮第一次听到这句闲话就笑了好久,她看着周朔,“这下你如愿了,真成我的情人了。”
周朔并不羞恼,只是失笑,“并无不可。”
积雪化开后,苑门年关的热闹消散,一切回归正轨。五湖四海的游人重归他们的旅途,这场短暂的歇脚就此落幕。
杨宜的身心再度投入她的职责之内。
她忙碌的身影,总会让姜佩兮幻视自己的亲姐姐。
再度落入闺怨情愁的何寺仍试图来找姜夫人倾诉,但这次却不如在东菏那般顺利。
周司簿会拦着,并建议他找点正经事做。
尽管周朔言辞并不苛刻,语气也相当温和。何寺还是觉得自己被教训到,他立刻回去向妻子哭诉。
杨宜被他弄得没办法,只得带着何寺来找周朔。
装腔作势说一番,她就是喜欢何寺这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何寺如何轮不到他一个外客来指教。
再趾高气昂地带着找回场子的娇夫离去。
逗得姜佩兮乐不可支的,是杨宜前脚嚣张放狠话,后脚带着礼品上门致歉。
一番作揖道歉,“郡君和周司簿别管他,他就是这样,我也拿他没办法。”
姜佩兮明白此为他们夫妻的闺中情趣,每每都会乐许久。
但周朔不懂这种行为,只觉得杨宜这一对简直莫名其妙,没事找事。
何寺再度想找姜夫人倾诉的意图很快落空。
周朔索性带着妻子在苑门四处闲逛,每天都等天黑才回来。
夜幕后,杨宜就不再办公。
恨不得沾在妻子身上的何寺自然没了百转千回的怨夫之心。
周朔对何寺的厌烦毫不掩饰。
走在白雪初融的山中,姜佩兮询问丈夫如此讨厌何寺的理由。
“他好烦。”他说。
末了又补了一句,“真的好烦。”
看来他们不对付。姜佩兮想。
又由他拉着自己,一阶阶走过通往山顶的石砖。
登山的途中,他们说些没有任何意图的闲话。
“其实何公挺可爱的。”
“明明很烦。”
“杨主君就是喜欢嘛,这也没有办法。”
“他就是很烦。”
“喜欢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你不懂杨主君,不能理解她对何公的喜欢。”
周朔叹息,“他真的很烦。”
姜佩兮便不再说何寺,只觉得好笑。
她转而提起江陵的山,江陵的水,说起她幼时一些讨人嫌的事。
周朔静静地听,边听边笑,末了说,“很有意思。”
“你幼时呢?”姜佩兮问他。
“我家旁边长着大片的黄素馨,是野生的。不用人管照,便能开得很好。”
看向消融未净的白雪,他拉着妻子的手,“就这个时候,黄素馨开得最好。看过去一片黄灿灿的,很热闹。”
“我们也可以种些黄素馨。”
“好。”
他们不急不慢地登上山顶。
于山巅亭中,俯视整个苑门。
罗网一样密布的街道,像是破洞的湖泊,还有快占了小半苑门的杨氏府邸。
贵胄出身的姜佩兮俯视过很多地方,她被姐姐牵着俯瞰江陵,被表哥带着俯看阳翟,被姚姐姐领着瞭望上郡的群山。
尽管各大主家盘踞的地方,无不是人杰地灵,得天独秀的宝地。但看过这些美景的姜佩兮并不喜欢登山。
她对审视山下的风景毫无兴趣。
每次站在山顶,都只让姜佩兮觉得冷且累。
山顶很冷,费尽体力爬上来一点都不划算。她想。
此时积雪未消,是她所有登山经历中最冷的一次。
料峭的风阵阵吹到脸上,斗篷衣裙被风吹得扬起。可姜佩兮并不讨厌这次登山,而且觉得很有意思。
“我下次还想来。”她说。
“好。”
“我们一起吗?”
“当然。”
因为登山心便跳得很快,姜佩兮又问丈夫,“我去哪里你都跟着吗?”
“是的。”他的语气平静且笃定。
没有起誓,却比誓言更可信。
九州里许多古时风俗都已落寞变迁, 被淡忘在长河里,无人承袭。
唯有六年一大宴,六年一小宴的请宴礼被遵守至今。
大小宴交次进行, 每三年世家便会兴办一场长达月余的宴会。
世家从不做没好处的事。
这每三年一次的盛宴,其目的极为淳朴。
它为方便世家子弟婚配说亲而存在。
宴会由八姓两族轮流承办, 大宴邀请九州所有世家;小宴的邀请范围相对小很多。
天翮七年的大宴,由阳翟裴氏兴办。
苑门杨氏作为侍奉裴氏的四家之一, 是最早收到宴会请帖的一批世家。
而请帖之外, 杨宜再度收到了裴岫的亲笔信。
请小姜郡君赴阳翟之宴。
看着那笔划间满是孤傲与清寒的字, 杨宜只觉头皮发麻。
她怎么摊上这样的主子?
倘若小姜郡君赴宴, 她起码月余留在阳翟。
这老东西是该忍不住。
昏主。杨宜在心里痛骂。
正经事半点不做,成日就知道闭关修道嗑仙丹。
如今难得出关,竟满脑子都是美色。
真是主君也没做好,道门的清修自守也没做好。
杨宜觉得她下次得去老君面前拜拜,早些把这位崧岳郡公收走吧。
多大的家底都禁不起他这么不管又折腾。
尽管心中怨愤颇多,上头的命令还是得执行。
对于该怎么劝小姜郡君赴阳翟这场宴, 杨宜愁了许久。
妻愁夫忧。
何寺痛骂了一通裴岫, 指责他不上道,成天到晚猜忌这个揣测那个, 还专门为难人。
这番代言听得杨宜神清气爽,心情舒畅, 深感认同。
“为什么崧岳不自己写信给姜夫人, 反折腾你做什么?”何寺问。
杨宜思忖半晌, 深沉道:“可能怕被骂?”
“谁被骂?”
“阳翟那位呗。”
何寺不懂,“可是没有人敢当面骂他啊, 大家都是背地里骂。”
杨宜唇角勾出一抹笑,幸灾乐祸, “小姜郡君会当面骂,能把裴主君骂得哑口无言。而且她还会摔东西,专挑他喜欢的摔。”
何寺满是诧异,“姜夫人这么温柔,崧岳居然能把她气成这样?”
“他欠啊。”杨宜表示嫌弃。
何寺陷入沉思,想了好一会道:“那宜娘打算怎么劝姜夫人过去呢?”
“想不出。小姜郡君如今是周氏的夫人,就算她自己愿意去,也是作为周氏代表出席的。这还得扯到建兴。”
杨宜摇头叹息,“实在不好办。”
妻子苦恼至此,丈夫当然该分忧。
何寺不如杨宜般瞻前顾后,他直接询问姜夫人,是否打算赴阳翟的春宴。
姜佩兮下意识否认。
何寺便道:“那就请姜夫人给阳翟写明因果,我们劝你去了,但你不想过去。”
看着理所当然的何寺,姜佩兮心想他明明没劝。
“为什么要写明因果?”她问。
“崧岳令宜娘劝你赴宴,她不知道怎么开口,愁了好几天了。”
“表哥让我去阳翟?”姜佩兮不太信。
毕竟当初她和裴岫吵架时,他可是说,“你有本事,你这么有本事就一辈子别来我阳翟。”
年少时的姜佩兮最会和裴岫针锋相对,一听他这么说,立刻接话道:“不去就不去,就那破地方,有什么好去的?就算你求我,我都不去。”
这两句话吵完,他们一拍两散。
那之后裴岫再没来过江陵,姜佩兮也再没去过阳翟。
再后来,就是阳翟迎建兴的朝端县君为主妇。
江陵与阳翟关系素来密切,她又自幼颇受表哥照料。论理她该出席这位表哥的婚礼。
但姜佩兮最记仇。
当初放了狠话说不去,那就是不去。
阿姐因为这个跟她谈过几次,“佩兮,你真不去阳翟?”
“不去。”
“婚期一到,可就再没有挽回的机会了。”
“不去就是不去。”
“佩兮,别这么使性子。这是一辈子的事,你真的能保证不后悔吗?”
完全被情绪操控的姜佩兮冷声道:“有什么好后悔的?破阳翟,我才不去,这辈子都不去。”
每每话到这儿,阿姐就会欲言又止地看着她,“你真的是一点儿都不……”
“不后悔。”
阿姐的劝没半点效果。
最终母亲沉声道:“不去就不去吧,也不是只能去那儿。”
阳翟娶主妇的婚礼,姜佩兮没去。
她嫁建兴的婚礼,裴岫没来。
无论少时的相处有多么像亲兄妹,多年不见下也只剩疏离。
前世表哥来访建兴,姜佩兮扪心自问,她对他已很生疏。
在孤寒的环境中,她渴望少时的无忧无虑。
但看着他逐步走远的背影,姜佩兮却越发明白她惦念难忘的午后闲暇已经一去不复返。
她知道想要挽留什么,也知道自己什么都挽留不住。
时至今日的姜佩兮仍旧怀疑,她是否适合与表哥再度相见。
假若相见后又只有挖苦讽刺,她实在不想少时亲兄妹般的情谊就这么被消磨殆尽。
何寺肯定姜夫人的疑问。
见其沉吟不语,以为她不信,便拿出妻子收到的崧岳亲笔,“不信你自己看呢?”
姜佩兮犹疑接过底纹为合瓣蓝雪花的信笺。
看到信纸的那一刻,她便知道这是表哥亲笔。
世家富贵,子弟多少都有些费钱费功夫的癖好。
但大家在公派正事上无不严肃正经,只有表哥会把这些文人的风雅趣事,搬到公事中来。
信上不出所料是裴岫的字。
字俊秀,却没有完整的句子,只有三个没头没尾的断句。
[劝阿璃参宴。]
[姑祖母念。]
[郑茵秘归。]
姜佩兮叹了口气。
裴岫太知道她在乎什么,信上的后两点她根本没法不动心。
祖母姜裴夫人惦念她。她是重感情的人。
进入京都多年的郑茵,这次也将悄悄返回阳翟。她绝不会错过与郑茵相见。
郑茵此次秘密离开京都来阳翟,想来也不方便再从阳翟到苑门与她私下见面。
根本无需杨宜绞尽脑汁地想怎么劝,她只要将裴岫所写的几个字念出。
姜佩兮就会如他所愿地去阳翟。
将信笺折好还给何寺,姜佩兮没答应也没拒绝,只说“知道”,让他们放心。
周朔在旁边见证了全程,待何寺走后,他才开口:“佩兮想去阳翟?”
“算不上。”
含糊的回答让周朔明白妻子的倾向,“我昨天收到建兴的催归信,主君有意让我们去阳翟参今年的春宴。”
周氏前世没参加阳翟这次请宴,主要因为当时的建兴乱作一团。
周杏溺水,秦夫人悲痛欲绝,周三不可能丢下妻子月余。
周七在南蛮还没回来。
周朔有自己的差,又暂代周三的职位,根本忙不过来。姜佩兮那时又病着,他每天回梧桐院看她七八次。
但历来大宴,各家主君出席也是常事。
为什么周兴月自己不打算去呢?
前世的疑惑攒到今生来问。
周朔答道:“崔主君和崔陈夫人会去。”
崔氏和周氏有旧怨,但现在好了许多,两家见面也就是互不搭腔。
不至于让周兴月对崔氏避而不见。
“所以呢?”姜佩兮问。
周朔话说得直白,一点没替他效忠的主君藏着掖着,“崔陈夫人与裴主君有亲,阳翟自然也偏向崔氏。主君怕过去后,和崔氏吵起来,占不到便宜。”
姜佩兮与陈纤是熟识,她们都喊裴岫表哥,但陈纤与裴岫的血脉更亲。
裴岫的母亲裴陈夫人,是陈纤的姑母。
姜佩兮想了一轮,不能理解周兴月的担忧,“你们主君非得和崔旷吵架吗?她可以稍微收敛点,崔旷也算是宽厚的。”
周朔道,“肯定会吵的,崔主君最见不得周氏主家。”
“崔旷不是会挑刺的人。”姜佩兮觉得她多少对崔主君有些了解。
“还是多年前昇日主君的事,他弑母的事,世家早就传开了。”
周氏的人和她说周氏的丑闻。
姜佩兮觉得有些尴尬,便含含糊糊地应声,“听说过。”
“崔氏恼怒的,不仅昇日主君弑母。”周朔淡声复述昇日的罪行。
“最让他们难以接受的,是昇日是私生子。”
姜佩兮被周朔突然丢出的消息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他。你们建兴……”
周朔一派平静,“昇日不是周崔夫人的孩子。”
好半晌后,姜佩兮才缓过来,又觉得别扭极了:“你怎么这个都和我说?这个你好歹瞒着,散出来,你们周氏的脸面就扫地了。”
“说过不瞒你的。”他说。
说是这么说,但姜佩兮一点不想了解这种秘辛,“这个你要自己斟酌,我对你们周氏的事不感兴趣。”
“好。”
周杏这辈子并没溺水,周三和秦夫人更适合去阳翟,姜佩兮又问:“三县公和秦夫人不方便去吗?”
“盈之和我说他们最近吵得很厉害,没法去。”
“那七县公也不去?”
周朔对此叹息,“他最近没法抽身,主君想让他另娶。盈之正和建兴闹着呢。”
这样一圈下来,居然只剩她和周朔能去。
“如果我们不去,你们建兴还有别人可去吗?”
周朔摇头,“没有了,我最近正打算写信拒绝。如果我们也不去,周氏今年就不参加了。”
“你不想去吗?”姜佩兮确认周朔的想法。
“都可以。我先前以为你不想去,才打算拒绝的。既然你想去,那我们就去。”
一下被戳中心思,姜佩兮辩解道,“我没想去。”
“好。”
周朔完全顺着她,并且明白她别扭的点:“是我想去。”
“你刚刚才说你无所谓去不去。”她还是不配合。
他便更正说法,“是建兴需要我去,佩兮愿意陪我同行吗?”
“可以。”
但杨宜怕何寺出去丢人现眼,何寺本人也不想离开苑门。
何寺与姜佩兮便不会在阳翟再见,故而他对与姜夫人的分别忧愁颇胜, 拉着她的手长长叹息。
“此别后山高水远,不知聚首年月。”
姜佩兮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只安慰他:“等宴礼结束,我也就回来了。东菏那边事情还没结束呢。”
“姜夫人所言为真?”他眼中期待。
“为真。”
何寺便笑起来, 妩媚风情让人心酥, “那我就等姜夫人回来。四月的时候, 我们这儿桃花开得最好, 漫山遍野都是。姜夫人可得来看。”
“好。”
为了圆周朔一直留在东菏的谎,他们还得先去东菏露个面,再从东菏返回建兴。
这一来二去,日子被耽误了不少。
离开建兴大半年的夫妻,最终赶在二月初再度回到高耸到云雾缭绕的府邸。
阳翟的请宴定在二月初五。
他们准时赴宴已是不可能。
从建兴往阳翟快马得五日。
姜佩兮没法那样赶路不说,周朔向主家述职也要两天时间。
于是索性打算在休整两日再去阳翟, 错过开宴的时间而已, 不是什么大事。
回建兴这趟,姜佩兮已倍感舟车劳顿, 再紧接着就继续启程,她真得吊着一口气了。
对于此次回建兴, 周朔心中有微妙的抵触。
前年他与妻子在治寿相处得很好, 回了建兴就出事。今年也不知能不能顺利些。
述职是件琐碎麻烦且极为枯燥的事。
周朔坐在下首, 一边看簿册,一边将早些时候已在文书里禀告过的内容再度重复。偶需改正或添注, 但没几点,大多都是无意义的重复。
世家这种毫无意义的重复有很多。
冗长繁琐的礼制束缚每一个人, 也拖拽着整个世家。
周朔对重复感到倦怠,相较于在此消耗,他更想回梧桐院。
妻子在干什么呢。
看书还是在沏茶?孩子有没有闹得她心烦?
周朔开始跳簿册上的内容,想尽早结束这场刑罚。
只是跳了一页,主君笑眯眯看着他,提醒道:“阿朔,怎么漏了内容?”
周朔抬头看向周兴月,与其对视,“看漏了,还请主君见谅。”
她宽容地笑,“百密终有一疏。人嘛,难免有疏漏。继续吧。”
日薄近昏时,上首的主君感到倦怠。她揉了揉额角,又捧起茶盏,“就到这吧。”
周朔停下念叨,“还剩些,再半天就够了。我明日上午再来找您?”
“不用了,就到这儿。”她靠向椅背,抬手示意许芡将东西送到下面去。
“阳翟那边你们也赶不上了,但也别晚太多。请帖你拿着吧,明天走还是今天走,随你。”
周朔起身接,然而到手却发现不仅有请帖,还有一封信。
信封上是妻子的字。
[阿姐亲启]
几乎是下意识地,周朔对此谴责,“您截佩兮的信?我们不能做这种事。谁家能做出截信这种事?”
面对指责,周兴月并不恼怒,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看看内容再说我也不迟。”
周朔将信件放到桌案上,脱开手,“不看。”
“看看吧,你不会后悔的。不然你一直被蒙在鼓里,这可不好。”
视线里是她的字,周朔说:“您该立刻将信寄出去。”
周兴月面上温和的笑意淡去,“不想知道她怎么看你的吗?”
“知道她有多么讨厌你,讨厌善儿。看看她的心里话吧。”蛊惑的话语像是石入水面,涟漪阵阵散开。
他不该拆妻子的信件,不能沦落到和他们一样无耻的地步。
理智催促他赶紧离开。
可周朔的手伸向了信件。
政事堂里一片寂静。
只有周兴月茶盏相碰撞的清脆声。
细碎而凌乱地盖住周朔的心音。
信的内容不算多,语句很精简。
原来她也会说这么难听的话。周朔想。
他默默将信纸按着原来的痕迹叠好,放到信封里,又放回桌案。
“阿朔,你说能让这封信寄出去吗?”
他抬眼看向神色哀悯的主君,颔首道:“能。”
周兴月神情微僵,又转而慢声道:“我知道,你是气糊涂了。”
“没有。”他的回答很快。
“截信在哪里都是不可以的,还请主君尽快将这封信寄望江陵。我们已经德行有亏,不能再做截信这种令人不齿的事。”
上位的主君声音抬高,难以置信,“你究竟有没有看清她写了什么?”
“她写了事实。”
周兴月被这一句噎住。
紧接着下首的人自言自语,“佩兮说我们骗婚,难道没有吗?”
“当然有,这是事实。我们确实是骗婚。”
“我确实是私生子。她被骗婚后,难道不该向家里求助吗?”他问。
他又答,“当然该。这封信有它该去的地方,您不能阻拦。”
“你知不知道这封信一旦寄回江陵。你就完了,建兴也将颜面扫地。”
忠诚温顺的下属忽然展露出他的爪牙,他嗤笑一声,“比我的事更会让建兴颜面扫地的有很多,例如您截信的行为。”
“我是在保护你,阿朔。你怎么不明白呢?”周兴月语气叹惋。
“我不需要。”他说。
这句结束后,礼仪周全的他恭敬地向上首的主君行礼告辞。
周朔退身离去时,听到带着怒意的训斥。
“她这次愿意去阳翟?你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她就是想借此毁了你。当着九州所有世家揭露你的身份,让你丢尽脸面。”
周朔没对这道预言做出任何反馈,而是沿着自己原先设想的举动,严格遵守。
他试图维持自己的最后一点体面。
政事堂空了下来,气氛一时压抑。
回到主君身侧的许芡语气迟疑,“周司簿不信?是字仿得不像吗?”
说着她又自己否定,“不可能呀。以前都没失过手,怎么就这次仿得不像了?”
脸色阴沉的周兴月冷笑道,“我看他真是被姜氏迷昏了头。”
许芡微愣,作为心腹的她立刻推测主君的意思,“那您是要处理掉……”
茶盏被重重搁到案上,周兴月敛下眸子,“不急。朝成那边和韩氏闹着,朝定这边倔着。阜水的事儿还没人办,再等等吧。”
“还是主君您宽洪海量。”
天色越发暗了。
春分未至,还是白短夜长的时候。
周朔走在渐暗的路上,路边已经点好了宫灯,一盏盏亮开光,灼开黑暗。
可他还是觉得看不清脚下的路。
惦念了整日的梧桐院华灯璀璨,里外都点着灯。
眼望去,连块适合他躲藏的暗处都没有。
院里的仆婢向他行礼,又匆匆离去。
所有人都很忙,除了他。周朔想。
他看到了妻子。
如烟如雾的琼花因走动而散开,跨过门槛,来到他的身边。
“在找什么吗?”周朔询问妻子。
姜佩兮颔首,“我镯子没了,怎么也找不到。”
“白玉的吗?”
姜佩兮否认,“金镯子。”
“那算不得珍贵。”周朔评价道。
“那可是金镯子,錾刻得很精美。”
他们相携向屋里走去。
周侧是继续找东西的仆婢。
“金有价而玉无价,丢金总比丢玉好。”
姜佩兮不认可他的安慰角度,“我哪个都不想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