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就走, 拖得越久,对东菏的局势越不利。”
“那周司簿……”想起小姜郡君来这的目的, 杨宜语气迟疑。
“那不是他。”
“什么?”杨宜没反应过来。
“他不在苑门,我们认错人了。”
姜佩兮眸色沉凝, 她的情绪已完全平静, “我们没有找到他, 李福顺不是他。”
杨宜听明白小姜郡君的意思,但她不理解对方为什么这么做, “郡君今日没和司簿说开吗,还是他不相信您?”
“司簿现下失忆, 又被人忽悠着冒认身份。您告诉他另一个身份,他不信也不奇怪,这也不全是他的错。”
等不到小姜郡君的回答,杨宜给出她的方法,“但您不能就这么放弃他。他不信就不信,您可以直接把他绑过来,再让大夫给他看,能想起来最好,想不起来……也碍不着什么。”
姜佩兮摇头拒绝,“他不愿意回来,不是记不记得的事。”
“司簿不愿?他连夫妻情分都不顾了?”杨宜语气里满是诧异。
“不管他,随他怎么样吧。”
姜佩兮看向杨宜,“杨主君先给东菏递消息吧,我马上就走。”
杨宜走后,拄拐的刘恩才从帘帐后出来。
瘸拐着走到姜佩兮面前,又沉默地跪下请罪。
“他们是你叫过来的。”姜佩兮俯视地上的死士。
“是。”
“理由。”
“您身处险境。”
“没有人威胁到我的安全。”
死士抬头看向主子,“他伤害了您。”
姜佩兮沉默片刻,“算不上。”
“巷子里的威胁,是大不敬。”
“他不知道我是谁,而且也没有伤害我的意思。他对你尚且手下留情,不是吗?”
“一切威胁到您安全的人,我们都会清除。”死士说。
姜佩兮看着跪在地上俯首帖耳的刘恩,原本丝缕盘绕在心头的怒意渐渐上升。
“谁让你们清除的?”她问。
刘恩一愣,抬头正对上主子冰冷的神情。
“你是我的死士,你该效忠我,顺从我。谁许你越过我发布命令的?”
“姑娘……”他的声音微弱下来。
“你想做我的主?”
“属下不敢。”
姜佩兮冷笑,“不敢?你哪里不敢?你不是正在做吗,越过我去联系我的死士。”
刘恩抿唇不答。
“你是假传了我的意思,还是你仅以自己的名义让他们过来?”
“我告诉他们您遇袭的事,令他们过来护卫您。”
“看来你们的主子不是我。”姜佩兮淡声评判。
“属下是为了您的安全。”
“为了我的安全?”姜佩兮重复他的借口,止不住冷笑。
她的眼底一片冰冷,露出上位者的刻薄,“你们是什么?谋士吗,轮得到你们来替我出谋划策?”
她的语气忽而转为叹息,似乎是喃喃自语,“是不是我太纵容你们了?让你们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姑娘。”看着他效忠的主子,刘恩嗫嚅出声。
“死士,只负责执行,谁允许你们自己做判断了?”
在说这句话时,姜佩兮想到周朔鄙夷她把刘恩当成工具,当成木偶娃娃。
当时的她像是被踩住了尾巴,控制不住地恼怒。
如今才明白这怒意从何而来,被他说中了。
她确实没将死士视为人来看。姜佩兮意识到,她只把他们当成听话且好用的工具。
发现他们背着她做决定后,就觉得他们背叛了她。尽管他们做出决定的意图是为了保护她。
姜佩兮站起身,神色冷淡:“我今夜回东菏,你不用跟着我,就留在苑门养伤。你本是我母亲的死士,等伤好后,你还是回到她身边去。”
裙摆被拽住,顿住脚步的姜佩兮垂下眸。
素色薄衫与凸起的青筋混在一起,看上去很扎眼。
“姑娘,属下知错了。”他在哀求。
可姜佩兮毫无怜悯之心。
“你还要忤逆我?”她问。
这一句像是火烧,烫得刘恩皮开肉绽。
他松开了手,却叩首苦求,“姑娘,夫人将我与师兄送给您,我们就是您的人。您不要我,我无处可去。”
“我可以给你自由身,给你一个新的身份,从此以后你不再是死士。做你想做的吧。”
她再度流露出对卑者的怜悯,可这对刘恩却是更为深众的打击。
“我是为您而活的。”他看向誓死效忠的恩主,字字泣血。
“因为您需要死士,所以我和师兄才被师父收留,我们才习得武艺,我才活到今天。您是我存在于此间的意义。”
“倘若您不要我,我……”
他的声音变得哽咽,最终抬眼看向效忠的主子,“您就赐死我吧。”
看着刘恩脸上的悲怆,眼中的泪光。姜佩兮不能理解,“我给你的是自由,你不要?”
“姑娘,我不比师兄差。为什么他获得的荣耀,我不能有呢?”
“他有什么荣耀?”姜佩兮越发糊涂。
刘恩的目光澄澄,“为您牺牲。”
转眼时,姜佩兮看到站在门口欲进不进的杨宜。
对上目光,她尴尬的笑着解释,“车马备好了。”
“你先养伤。别的等你养好伤再说吧。”留下这句话后,姜佩兮再没管固执跪在地上的刘恩。
她和杨宜一起踏上了去东菏的路。
姜佩兮不能理解刘恩的想法,在回程的路上和杨宜谈起,“我放他自由,他却不乐意。”
杨宜笑了笑,“哪里是不乐意?刘侍卫快委屈死了。”
为什么有人不要自由呢?
刘恩拒绝了它。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夜风呼啸。
透过飘起的车帘,姜佩兮看到的世界漆黑一片。
怎么会有人拒绝自由呢?
周朔渴望它。
于是对想要夺取他自由的她,露出毫不掩饰的抗拒与抵触。
昼夜不停地赶路,五天的行程最终被压到三天。
姜佩兮赶到了东菏,在她带来的人彻底与周氏发生冲突之前。
见到她的周七如见神迹,越过重重护卫挤向姜佩兮,哀怨道:“弟妹啊弟妹啊,你的人实在是太能折腾了。”
快被马车颠散的姜佩兮扶着车辕恶心欲呕。
杨宜在旁抚顺她的背。
待周七挤到姜佩兮身边,看她吐成这样,犹疑道:“弟妹你这是……又有了?”
“赶路赶的。”杨宜代为解释。
周七环顾四周,没见到预料中的人,“子辕呢,他怎么没来?”
缓过来的姜佩兮按住心口,“我们没找到他。”
“咦?杨主君先前不是说……”
“认错了,那不是他。”她面色平静。
“这样啊。”
周七笑着接话,“没事,认错也不要紧,他会回来的。”
对上周七戏谑的眼睛,姜佩兮明白周朔的踪迹已被他们知晓。
“你们不会放过他?”她问。
周七表示遗憾,“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在看到周朔渴望自由,不愿被束缚时,姜佩兮控制不住地哀伤。
她意识到他们或深或浅的夫妻情分,只是一张能被随意丢弃的婚书。
此刻看着周七尽在掌握中的自得之态,姜佩兮的心被紧紧攥住。
周朔想要自由,可他无法得到。
“东菏被闹得乱糟糟的。下面几日,要辛苦弟妹去各处露面,安抚一下人心。”
“可以。”
接下来的日子里,姜佩兮和周七时常出现在东菏的街头小巷。
周七抚慰灾民,姜佩兮安抚办事的差役。
在他们离开后,聚集的民众与差役总会开展一圈闲话。
偶有一言半句夸周七,如海浪般翻涌的赞美属于小姜郡君。
“周夫人是我们东菏的大恩人。”
“什么周夫人?他们周氏哪有这样好的人?这是我们江陵的小姜郡君。”
“可她嫁入周氏,也该被称为周夫人。”
“称姜夫人也罢了。他们周氏哪配得上这菩萨一样的人物?”
“真是菩萨一样的人物。菩萨一样的心肠,菩萨一样的样貌。”
东菏多佛门信徒,这是他们特有的赞美。
在赞美中念起佛的老妇,睁眼后发觉身侧多了个生人,“你是谁家儿郎?瞧着面生。”
“我是苑门人。”
“苑门人怎么来东菏?”
“先前给这位夫人、姜夫人雇我做工,她算多了我的工钱。我想还给她。”
“多给了你多少?”
“二两。”
差役注意到外来的苑门人,开口解释:“不用还,这是姜夫人给你的辛苦钱。夫人怜我们劳苦,每个给她办差的人,最后的工钱都会多加二两。”
老妇人听后又念了一句佛,“真是菩萨一样的人物。”
这里的寒气重,风吹得姜佩兮身上发冷。
“你想见我。”等不到身后人主动开口,她只能自己挑起话题。
“是。”
莹白的河面荡开阵阵水浪, 拍到岸边,在水声中, 姜佩兮问他,“为什么想见我?”
他沉默不答。
“不说的话, 我就走了。”姜佩兮回身看他。
似乎因为失忆, 原本时刻萦绕在身上的疏离与温和消散不见。
他露出的是不再伪装的本性,
孤僻冷漠, 甚至愤世嫉俗。
她看了他一会,发觉这天聊不下去。抬脚欲走,却被喊住。
“姜夫人。”他这么称她。
这个称呼。
姜佩兮闭上眼,觉得这还不如“姜郡君”。
“不许这么喊我。”她命令道。
看到对方神色冷淡,周临沅又低下头,“是。”
“你有什么事, 直说就好。我们相识一场, 我会尽力帮你。”姜佩兮猜想他来东菏的意图。
渴望自由的周朔,为什么会来找她?
是不是他被周氏找到了?
片刻沉默后, 姜佩兮问他,“你不想被周氏找到, 需要我帮你掩藏踪迹, 是吗?”
可周朔并不接她的话, 反而莫名其妙地问她:
“我该怎么称呼您?”
他们目光相撞,姜佩兮看不出周朔的心思。
她一点也不了解他。
曾经姜佩兮自信于她能凭借两世的相处, 准确把握周朔的情绪。
可如今看,她不得不承认周朔从未在她面前展示过真实的自己。
她所了解的周朔是时刻戴着面具的他。
而眼前失忆的周朔才是真实的他。
“我们以前是认识的。那时我怎么称呼您?”他问她。
姜佩兮迟疑回答, “姜郡君。”
眼前人再度垂落眼睫,将自己深邃的眸色掩藏。“他称呼您为‘姑娘’。”
“所以呢?”
“我可不可以也这么称呼您?”
姜佩兮从周朔的眼中看出期待,他好像很渴望这么喊她。
这是比“姜夫人”更别扭的称呼,周朔失忆了,能心无芥蒂随便喊,但她没有。
姜佩兮坚守自己的底线,毫不犹豫地拒绝,“不能。”
“为什么不能?”
“我们……”姜佩兮的理由噎在嘴里,想说却说不出来,“不能就是不能,没有为什么。”
“我不比他差。”
周朔的语气太过孤注一掷,以至于姜佩兮被他弄得怔住。
看着他抬眼看向自己,神色越发坚定,“他能为您做的,我也能。我会比他更忠诚,更听话。”
“他可以效忠于您,为什么我不行?”
姜佩兮被他这话弄得摸不着头脑,只下意识否认,“我才不要你的效忠。”
这句话落地后,周临沅抿起唇,脸上的血色也淡去。
姜佩兮皱眉问他,“你来东菏究竟是想做什么?”
“他们说,您是可以效忠的恩主。”
他语气微弱,仿佛很心虚,却说几个字就看一眼她,“我也想效忠您。”
他说这种话,是想故意在他们的关系中制造难堪?姜佩兮心生怀疑。
“你究竟失没失忆?”她冷脸质问。
“忘了一部分。”
姜佩兮步步紧逼,“哪一部分?”
“我只记得胥武十七年的事,这之后就没有印象了。”
胥武十七年?
眼前的周朔拘谨到显得委屈。
在算出这一年的周朔多大后,姜佩兮忍不住笑出声。
他的记忆停在了胥武十七年。
眼前的周朔是少年时期的他。
姜佩兮对于年长的周朔没什么包容心,但十五岁的周朔……
多么可爱的年纪。
于是刚刚还惹人生厌的愣子骤然变得顺眼,姜佩兮面色转为柔和。
周临沅被对方的笑弄得越发局促,“不能效忠也没什么,我不会黏着您的。”
“不是。”姜佩兮忍笑看向他,“我们之间不适合扯上效忠。”
“为什么?”
姜佩兮开解心智只在少年的丈夫,“等你想起全部记忆,想起我们的关系后,你会怨现在的你。”
“我们是什么关系?”
矜贵清雅的贵夫人并不回答他,只看着他笑。
忍俊不禁的半晌后,她才对他说,“你跟我回府署,我给你看个东西。不,看个人。”
十五岁的周朔尤为乖巧,心眼比长成后的他不知浅多少。
姜佩兮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不同于未失忆前权衡利弊下的无奈妥协,当下的他是全副身心地信任,其中掺杂着太多对此世的懵懂。
姜佩兮坐在马车内,他守在车外。
在谜底未揭露前,她有足够的耐心将戏做全套。
姜佩兮领着周朔往府署深处走去。
路上偶有仆婢给他们施礼,问安的话没说全,便被贵夫人抬手制止。
进到居住的屋内,姜佩兮问侍女:“善儿呢?”
“在屋里,嬷嬷哄他睡觉呢。”
得知周氏给她下药后,作为母亲的姜佩兮自然不可能把孩子留在建兴。
她往内室走去,走了两步后转头看停在原地的丈夫。
“跟我进去。”姜佩兮吩咐他。
周临沅觉得这不合规矩,作为死士无论怎么虔诚效忠,也不能跟到主子的寝室去。
“等我请你吗?”她脸色微变。
周临沅心头一跳,立刻跟上。
掀开垂落的帘帐,姜佩兮放轻脚步。
已经将孩子哄睡着的嬷嬷守在摇篮旁昏昏欲睡。迷糊间见来了人,再仔细一看,竟是女主人。她一下醒了困,忙不迭就要起身行礼。
姜佩兮拦住她,轻声道:“出去吧。”
嬷嬷欠身后准备退下,退离了几步才注意到归来的主人家,“司簿也回来了。”
周临沅辨别出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但“司簿”是谁?是他吗?
“过来。”这是珠玉相撞的音色。
察觉出女主人的不悦,嬷嬷恭谨退下。
“过来看看孩子。”她再度开口。
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个。
进入静谧到私密的空间,周临沅不太有那个胆子,只能尴尬地提醒,“这不合规矩。”
“你以前进来过很多次,不差这一次了。”
姜佩兮看着羞赧的丈夫,“你没失忆前,很疼爱这个孩子,过来看看他,说不定你能想起些什么。”
他的每一步都表明自己的不情愿。
姜佩兮耐心等他磨蹭到摇篮前。
“这是我的孩子。”她告诉对方。
他赞美的措辞总是格外匮乏,“好看。”
“除了好看呢,你不觉得他像谁吗?”
“很像您。”
姜佩兮被他的不开窍噎住,原来周朔的不讨喜自少年就有了,“你不觉得他也像他的父亲吗?”
“也像。”
他话接得很顺溜,就是眼睛和脑子都不顺溜。姜佩兮想。
“你落个水,把脑子都落没了?”
周临沅不明白对方的怒意从何而来,却也不敢反驳。
他低下头准备乖乖听训。
“手给我。”姜佩兮命令他。
他的手粗糙了很多,上面布着零星的口子。
姜佩兮牵住他的手指,拉着他去触碰孩子。
指腹下原来的薄茧被厚茧取代,这样的触感堪称粗劣,膈着姜佩兮的手心,膈进她的心里。
“他的鼻子和嘴巴,像谁?”姜佩兮问他。
“像您。”
“像我?你再看看,哪里像我?你的眼睛连这点辨别能力都没有吗?”
明白自己没夸对人的周临沅赶忙改口,“像您的丈夫。”
“我的丈夫是谁?”姜佩兮握紧他的手。
自以为弄明白贵夫人身份的周临沅立刻回答,“朝定公。”
春草一样蓬发茂密的期待,被周朔这三个字劈头盖脸地浇下。
春草就这么被他浇死了。
“周子辕,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姜佩兮被气得火急攻心,声音骤然拔高。
睡梦中的孩子被这一声惊醒,立刻哭起来。
孩子的哭泣声暂且唤回母亲的理智。
姜佩兮狠狠剜了一眼周朔,少年时的他一点也不可爱,远不如后来的他。
她把孩子从摇篮里抱起,坐到旁边的矮榻上哄。
慢慢哄得止住哭。
善儿伸手抱母亲的脖子,软乎地喊她:“阿娘。”
一岁多的孩子还不会说复杂的音节,没法咬字清晰地喊“母亲”。
姜佩兮擦去善儿脸上的眼泪,哄他去看那边的木头桩子,“善儿还认得他吗?”
两个月的分别,使孩子对曾日夜照顾他的父亲完全陌生。他看了眼这个陌生人,又腻回母亲的怀抱。
“善儿,那是爹爹。”
姜佩兮告诉怀里的孩子,也提点那边脑子有病的丈夫。
“您不该开这样的玩笑。”沉默已久的木头突然发言。
姜佩兮被他不开窍的脑子气得凝噎,“谁跟你开玩笑?”
“我不会有孩子,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您不知道、一定不知道。我是、是……”
“私生子?”姜佩兮替他说出那个难以启齿的身份。
他声线发颤,“您知道。”
“我知道。”
“那您为什么会……”
“你原先没告诉我,瞒我瞒得很死。”
“我骗了您。”
姜佩兮颔首,“是的。”
“对不起,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做。”他的面色已几近苍白。
姜佩兮垂下眸,将孩子换了只手抱,“没关系,这算不到你头上。”
尽管姜佩兮已经想明白,周朔的出身错不在他。
但隐瞒欺骗的人,是他。
他一再地向她许诺,向她保证会坦诚,不会欺瞒。
可他并未履行誓言。
姜佩兮不是能够容忍背叛的人,周朔的隐瞒是否是一种背叛?
独处的时间里,她一直试图给这件事定性。
奈何想着想着却总会走入死胡同。
原则和周朔两者之间,她只能择其一。
她和周朔迟早要面对这个不愉快的话题。
周朔不敢应对,默不作声离开建兴。
姜佩兮对他的不告而别,没有任何不满,因为她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在寻找周朔踪迹时,姜佩兮心中一直有难散的隐忧。
重逢必然会将旧事重提。
这件事,究竟该怎么算?
如今的周朔缺失了后来的记忆。
姜佩兮便干脆地将他们割裂,骗她的事算不到少年的周朔头上。
她看着怀里不懂烦忧的孩子,淡声道:“是他骗我,和你没关系。”
她在掩耳盗铃。姜佩兮很清楚。
周七来找她商量阜水相关的事。
姜佩兮怕脑子不在家的周朔把脸丢到外人面前, 便没允许他跟在身边。只让他在屋里照顾孩子。
在她面前扯什么“效忠”“听话”也就罢了,可别在周七面前丢脸了。
若不出意外,周朔和周七共事的日子还很多。
天地良心, 姜佩兮是在给日后的周朔留退路。
奈何当事人并不能理解她的苦心。
周临沅觉得自己像是被贵夫人藏着。
他是不可告人的。
他很快找到了能够形容当下荒诞的词语。
尽管它并不完全适配。
但他浅薄的知识储备只允许他想到这个词,
金屋藏娇。
用它来形容目前这情形诚然是违和的。
率先, 他不娇。
其次,没有金屋。
周临沅不理解“他”为什么会做出这样不规矩的事。
引诱尊贵的夫人背叛她的婚姻, 骗她孕育不配被延续的血脉。
他被浑噩的思绪操控着, 仿若陷入迷障之内。
“啪。”脸上一疼。
回过神后他茫然看着怀里的孩子。
“你打我干什么?”他问。
娇养的孩子打人后一点也不心虚, 反而看着他笑。
“爹爹。”孩子咕哝着说话。
这道含糊的称呼, 对周临沅构成了极大冲击。
他慌张起来,“不能、不能这么喊我。”
孩子大概继承了母亲身上零星的恶趣味。
眼前人手足无措的样子,似乎是什么新奇的玩具,他便又喊,“爹爹。”
“不能这么说。”周临沅被幼儿逼入窘迫之中。
“爹爹。”他越喊越清楚了。
幼儿清浅的眸子弯弯,像是月夜下的泉源。
很好看的眼睛, 因为像他的母亲。
不仅眼睛, 鼻子嘴巴也好看,也因为肖似孕育他的母亲。
大概神佛座下的童子, 就是这般模样。周临沅想。
伸手触碰孩子的眼角。
清透的眼睛干净明澈,半点未遭浊世侵害。
和他的母亲一样。
孩子在笑, 笑得眼睛眯成缝, 脸颊浮着对称的酒窝。
浅浅一湾。
这大概是他与孩子唯一相似的地方。
可也不算相似。
他不会再笑, 至少已没法把酒窝笑出来。
明白事理后,周临沅很难再笑。
鄙夷唾骂, 占据他大半记忆。
没有人在知晓他的出身后,不发出厌恶唾弃。
或者也有。建兴的权贵们在看到他时, 被权欲占满的眼里浮现满意。对好用工具的满意。
从未有人那样看他。
用满是悲悯与哀怜的眼神。
她会尽力帮一个骗子。
违背世家对叛徒一律绞杀的基本原则,帮助他这个叛逃者掩藏踪迹。
周临沅对八年后的世界全然陌生,耳熟的帝王已经驾崩,建兴的主君也换了人。
当初的叛逃如何收场,一起叛逃的同伴身在何方。
周临沅什么也不知道,他被丢弃在全然陌生的环境里。无所适从,惶恐不安。
他沉默地接受李老翁的忽悠,为在这陌生的世界里拥有一个的身份。
周氏有关的任何行动,都会引起周临沅的警戒,更勿论是他们毫不遮掩的搜捕。
尽管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想找的是谁。
躲,是本能的反应。
他不想再和周氏扯上任何关系。
可他见到了她。
佛教徒口中的慈悲,在见到她的那一瞬有了具象。
在想象力方面,他极度匮乏。故而才能对佛门中极乐的彼岸世界嗤之以鼻。
不信,是因欠缺想象美好的能力,而非不渴望。
清透的眸子看向他时会升起雾霭,而雾霭背后是悲悯。
神明平等地爱着世人。无论他是何等得卑鄙与低贱,她都不会吝啬善意的施予。
倘若能效忠这样的恩主,他绝不会叛逃。
如果能跟在她的身边,再回建兴也没什么。周临沅想。
怀里的孩子再度安静,本就没睡够的幼儿趴在他的肩头昏昏欲睡。
明明从没抱过孩子的周临沅,上手后却分外熟练。他只稍稍拍背哄了几声,孩子就乖巧地闭上眼睛。
“阿娘。”幼儿模糊地嘀咕。
“她会回来的。”
“爹爹。”
周临沅将孩子放入摇篮内,盖好被子,不应声。慢慢将孩子哄着睡熟,他才站起身。
摇篮旁是休闲的软榻,软榻旁的案桌堆着几本书。
想来在照看孩子的间隙,她经常看书打发时间。
周临沅看向那堆书,大多关于刑律。
他伸手拿书,书本间互相挪开,露出了一封皱巴又被碾平的信。
和离书。
这几个字像是火,烫得周临沅不敢看。可却又忍不住,他看一会睡梦中的孩子,又瞟一眼和离书。
“睡了?”声音飘摇着进来。
周临沅望向掀开帘帐的贵夫人。
她走到摇篮边,俯身摸孩子的脸。
满是慈爱。
“我们该终止这样的关系。”
这句话贸然冒出,姜佩兮抬头看他,“什么?”
“您的和离,是我导致的,对吗?”
姜佩兮站起身,手搭在摇篮边,神色难辨。
“我看到和离书了。因为我,您才和您的丈夫和离,是不是?您不该允许我就这么破坏您的人生。”
他的语速变快,忽而他像是做了某种决定,一字一顿道,“定公是很有肚量的人。您只要杀了我,你们一定还能和好如初。”
姜佩兮被他这番话气笑,关系捅到这儿,孩子都摆到他眼前了。
他却还弄不懂他们间是什么关系。
“你真是落个水,把脑子都给落没了。”
周临沅正色道,“我是不聪明,但不会做出您这样荒唐的事。”
“你说谁荒唐?”姜佩兮冷下脸。
他被这一声凶到,声音又弱下来,“我。”
姜佩兮垂眸看着熟睡的孩子,漫不经心道,“周七刚刚想见你,得亏我拦住了。不然让你出去,真是丢人现眼。”
说着,她便有些恨铁不成钢,“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是您的情人。”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他似乎很难启齿。
姜佩兮被周朔这个回答弄得好半晌不知道说什么,最终只能放狠话,“等你恢复记忆后,我看你怎么接受今天这些胡话。”
离开摇篮,她去往案桌旁,又在榻上坐下。从那堆书里,姜佩兮看到那封被她翻了无数遍的和离书,“你拆开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