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嫁(重生)—— by枯草藏烟
枯草藏烟  发于:2023年10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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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朔睡在了她身边。
他身上的皂角气息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浅淡,可却破开了重重叠叠的名贵熏香,递进她的心里。
姜佩兮睁开眼,透过帷帐的光暗了许多,但仍够她看清自己的枕边人。
他们又两个月没见了。
比上辈子好了,姜佩兮提醒自己。
但明知自己已经占到了便宜,她心里却仍像是怄着气。
治寿的风水当然比宁安好,宁安是什么苦寒之地?
哪比得过治寿有山有水?
她到治寿后没再吐过,心情好,胃口好,脸都养圆了些。但在宁安度过两个月的周朔显然过得不好。
他们刚才瞬间的接触,姜佩兮碰到了他的胳膊。
确实瘦了。
情绪翻涌,她不再困倦,被子下的手抓到周朔的手,沿着他的手腕向上摸去。
一寸寸,她摩挲着,沿着他的手臂,猜测想象他独自经受的苦难。
周朔拉住她摸索的手,用慢悠悠的语气哄着:“不是说困了吗?早些睡吧。”
姜佩兮已经不困,挣开他的钳制。
她靠近了周朔,伸手去碰他。
她刚刚摸到他的腰腹,还没感受出什么,手腕再次被周朔握住。
这次不再是慢悠悠的轻哄,而是裹着命令意味的警告:“佩兮,不闹了。”
姜佩兮被他的不配合弄得烦躁,她固执地靠近他,非得顺从自己的心意。
这次的靠近,让她的腿隐约碰到了什么热的东西。
周朔警戒地起身躲开,避到床沿。
姜佩兮纳闷周朔的动作,他怎么突然避自己如蛇蝎?
心里又不由琢磨,刚才她究竟碰到了什么?
热的,甚至有些烫。
这个位置……
灵光一现,姜佩兮悟到自己刚才究竟不小心碰到了什么。
她愣愣看了眼周朔,终而忍俊不禁,凑到他颈边轻笑:“我还以为你多清心寡欲呢。”
甜蜜清幽的香气充斥口鼻,面对妻子气息的诱惑,他素来无法抵抗。
被欲望支配的身体,迫切渴望枕边人的怜惜。
周朔觉得自己快要烧着了。
可理智下的羞愧与素来恪守的礼教交织在一起,让被欲望操纵的他越发无地自容、羞惭难当。
禁忌感与背德感让他难以启齿,更不忍视听。
他只能抬手掩住妻子的唇,声带哀求:“别说、别说了。”
帘帐被再度挂起,熄灭的烛火也再次点燃。
内室旁的湢室传来水声。
姜佩兮窝在被子里笑。
她实在没想到,就这样简单的触碰,周朔会起反应,甚至反应这么大。
浸完冷水的周朔,一回来便看到妻子的笑。
他被笑得尴尬窘迫,只能在离床帏十几步远的地方念叨:“不笑了,佩兮。该睡了,夜都深了。”
他身上凉得很,不敢靠近她,怕给她过了寒气,只能在一旁等待身上的温度回温。
可姜佩兮完全忍不住。
周朔眼里的埋怨过于明显,便显得十分可爱。

第56章
自在平慈寺与李少夫人结识后, 姜佩兮时常与她见面。她们都怀着孩子,月份相差又不大,难免有话可聊。
姜佩兮懒得出去, 多是李少夫人来常府,带着她刚刚及笄的妹妹。
侍女禀报李少夫人到时, 姜佩兮正坐在亭子里转着盆栽修剪花枝。
四方亭被周朔命令挂上纱帐,理由是清晨寒气重。
姜佩兮觉得周朔越来越讲究了。
她放下剪子, 拿过帕子擦手, 看向周朔:“这几盆放到屋里去, 还剩下没修剪的, 你来剪。”
“好。”周朔应下,起身扶她。
“刚才看懂怎么剪了吗?”
“差不多,但可能剪不好看。”
姜佩兮站起身,手搭在周朔手心里,减轻他的压力:“你放心剪就是,剪坏也没事。我不差这几盆花。”
“嗯。”
她要见客, 周朔自然不会打扰她。
等送出了院子, 他才让出位置,让阿商扶着妻子去正厅。
姜佩兮慢悠悠走到正厅, 看到已落座等候的李少夫人,以及她未出阁的妹妹徐盼儿。
刚及笄的少女, 娇俏可爱, 满身都是活泼明朗。
少女还未曾长开, 脸颊有些婴儿肥,圆圆的脸很是可爱。
她娇娇地向姜佩兮行礼, 盈盈下拜,灵动的眼睛却直直盯着姜佩兮, “盼儿见过江夫人,夫人今天还是这么好看。”
姜佩兮失笑,这小丫头嘴甜得不得了。
“你今天也很好看,这身裙子很衬你。”
徐盼儿甜甜一笑:“吉祥妹妹在家吗?”
“在写字,昨天落了功课,今天在补呢。你去后面找她吧,看看她有没有空和你一起玩。”
得到准许,徐盼儿伏身后便往厅堂后跑去。
她才及笄不久,身上多带着孩童的稚气,女儿家的矜持谨慎倒不多,高兴时走路连蹦带跳的。
正在递茶的寇嬷嬷扫了眼跳出去的徐盼儿,又看向毫无防备的女主人,不由为她担忧:“夫人,奴婢去催催点心。”
姜佩兮颔首:“去吧。”
寇嬷嬷一出厅堂,便寻找徐盼儿的身影,她赶着步子往后院去。过了垂门看到洒扫的小丫鬟,问道:“徐姑娘往西厢去了吗?”
“好似是往园子去了。”
寇嬷嬷暗道不好,连忙赶往花园。她可没忘记,东家是在园子里的。
但等她喘着气赶到花园时,却为时已晚,徐盼儿已经见到东家了。
徐盼儿本想直接去找吉祥,路走到一半突然想起自己上回在常府花园里落了一把团扇。
好像是扑蝴蝶时,她给吉祥扇风,扇凉快后她们又去采花,团扇就放在哪个石墩上了。
她沿着花丛小道低头寻找,回忆上次她是在哪把扇子放下的。
但她确实记不清了,抬头看到有人捧着花盆从枝叶后走过,不做他想:“欸,你们有没有看到我的扇子?”
看枝叶后的人停住脚步,徐盼儿小跑着离开枝叶繁茂后,到了开阔的地方:“扇面是玉兰花,我上次落这了。”
看清人后徐盼儿微愣,他显然不是干粗活的仆役。
一身简单的对襟长衫,衫衣没有花纹样饰,素得厉害。料子也很平常,不是绸缎,像是棉理的。
他身姿形态很好,看着很有涵养,像是读书人。
望过来的眼睛平静柔和,温和得像是春风下的湖水。
他穿得不华贵,不像是主人家,但气度却好。
徐盼儿微微歪头,好奇道:“你是常府的管家吗?”
他有一瞬的愣神,又很快摇头否认:“不,算不上,但做些管理的事。”
这人很和气,徐盼儿想。
她走上前,“那你能让人帮我找找我的扇子吗?我挺喜欢的,上次不小心落你们府里了。”
“好,我让人找找。除了扇面是玉兰花,还有别的特点吗?多久前丢的?”
“四天前我来常府丢的,我挂了个小珠子做扇坠。”
“徐姑娘!你这么到这儿了?”寇嬷嬷的声音由远传来。
徐盼儿转头看去:“我扇子丢了,想过来找找。”
寇嬷嬷走到徐盼儿身边,没理她,先向男人行了礼:“东家。”
“她扇子四天前丢在这儿,你差人帮着找找。”
徐盼儿诧异看向男人,惊疑道:“你是江夫人的夫君?”
被定位的周朔一顿,他顶着对方不可置信的目光,颔首承认。
他们是夫妻,事实如此。
但细想来这样亲密的关系,却让他有种恍然到不真实的梦幻感。
周朔不好意思这么堂而皇之地承认,牵引开话题:“你们多留心些,尽量找,找不到再和我说。”
寇嬷嬷不想给徐盼儿再有机会见东家的机会,索性把话说尽:“院子天天洒扫,要真丢在咱们这,早被捡到了,哪会四天还没找到?而且前两天下雨,徐姑娘扇子若真是丢在了外头,找到也不能用了。”
徐盼儿面露失望,叹了口气:“好吧,那算了。”
“既是在这丢的,我们也该赔你一把。”周朔道,他想了想,“我带了些团扇过来,不过没有玉兰花扇面的,不能赔你一模一样的。那些团扇都是新的,花样不少,你不妨去挑挑?”
徐盼儿眼睛一亮:“可以吗?”
她的喜怒如此简单鲜明,周朔不由笑道:“可以的,要是有喜欢的,就多挑几把。”
寇嬷嬷皱起眉,茺禾郡素来有赠扇定情的习俗,东家不是这边人或许不知道,可这徐家的丫头不可能不知道。
她埋着的心思,太过显眼。
“奴婢带徐姑娘去挑扇子,东家忙吧。”
寇嬷嬷木着脸带徐盼儿去挑扇子,她冷冷盯着徐盼儿,走一步跟一步。就防着她再和东家见面。
血气方刚的男人,妻子有着七个月的身孕,身旁又没有妾氏通房。
这关头,让他接触一个妙龄少女,可能会发生什么?
稍稍上点年纪的女人都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何况寇嬷嬷是在大宅院里熬了多年的管家嬷嬷。
李少夫人和徐盼儿这对姐妹的情况在治寿可以说是人尽皆知,姐姐愁着怎么生出儿子才保住地位,妹妹愁着怎么嫁个富贵人家帮衬姐姐。
常府里头的富裕,完全不输在娄县的常氏。
常氏是小世家,若单看屋舍的富丽堂皇之处,商户之家也能与之一比,但世家人的气度涵养,绝非金银能够堆砌。
寇嬷嬷侍奉夫人两个月,自能感受到她不经意间流出的贵气。
夫人那张过于美艳的脸,时常让寇嬷嬷笃定她是被世家贵人豢养的外室。
可看她那清贵的气度,又让寇嬷嬷疑心夫人本身也出身世家。
她能感受到的,徐家姐妹自然也能感受到。
攀上这位身份未知的女子,对她们百利而无一害。
徐盼儿的小心思明眼人一看就清楚,哪怕给他们东家做外室,也比随便嫁给治寿一个平头老百姓来得划算。
寇嬷嬷越想越对徐盼儿不耐烦,越发没有好脸色。以至于和徐盼儿玩的吉祥都感受到了,她悄悄问徐盼儿:“盼儿姐姐,你惹嬷嬷生气了吗?”
徐盼儿完全摸不着头脑,咂了咂嘴:“没有吧。”
好不容易熬到李少夫人遣婢女喊徐盼儿回家,寇嬷嬷赶忙盯着徐盼儿到正厅,她也回到了夫人身边。
等李少夫人离开后,寇嬷嬷替了阿商搀扶姜佩兮的活,边走边提醒道:“夫人如今月份大了,心力多少跟不上。可东家又年轻,您多少该防着些。”
姜佩兮微愣:“防着什么?”
寇嬷嬷叹了口气:“那些莺莺燕燕,您不得当心些吗?”
姜佩兮仔细想了想,没想明白寇嬷嬷的担忧从何而来:“哪有莺莺燕燕?”
寇嬷嬷为女主人的心大而感到忧虑:“徐家那丫头不是?”
姜佩兮恍悟:“她不过来做客罢了,又不常来。何况她才多大?”
“夫人啊,您是不知道,这小丫头年纪虽小,可心思多着呢。她说扇子丢咱们府里了,愣是忽悠东家赔了把扇子给她。咱们茺禾这边,素来有赠扇定情的说法,夫人您可得防着些。”
寇嬷嬷苦口婆心劝道:“夫人以礼待她们,可她们未必要脸面。万一那小丫头攀扯上东家,您有着身孕,到时候东家要是真被她迷了心智,您是答应让她进门,还是不让呢?”
姜佩兮慢吞吞走在往亭子去的鹅卵石路上,听到这话笑了笑:“他没那个胆子。”
“夫人,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这小丫头今儿敢缠着东家要扇子,明儿未必不敢爬东家的床。万一闹大了、闹难堪了,还是夫人您受气不是?”
转过花阴,四方亭出现在眼前,亭子四周的纱帐已被挂上。
周朔坐在亭子里摆弄眼前的盆栽,他拿着剪子比对,预估这样剪究竟好不好。
似有所觉,他转头望了过来。
姜佩兮含笑宽慰寇嬷嬷的忧虑:“我是说,你们东家没那个胆子。”
寇嬷嬷噎了噎,夫人实在太年轻了,还不清楚男人的德行。
哪个男人会拒绝投怀送抱的少女呢?
寇嬷嬷还想再劝,抬眼却见东家往这边走了过来。她只好闭上嘴,想着私下再劝劝夫人。
周朔走近妻子,见她脸上有淡淡的笑意,不由也舒展了眉目:“在说什么?佩兮瞧着心情不错。”
姜佩兮搭上周朔伸过来的手,笑道:“寇嬷嬷和我抱怨,说你送了徐家姑娘扇子。她见到了,眼馋得狠,也问我要呢。”
周朔看向寇嬷嬷,不由也笑:“是我思虑不周了。嬷嬷也去挑几把,我带来的多,剩下的给府里每个人都分一把。”
“若有不喜欢扇子的,便换赏钱,每人一两,让他们自己出去买喜欢的物件。”
寇嬷嬷一愣,连忙欠身:“东家仁善,可赏钱哪用得着发一两?这都够买多少把扇子了。”
周朔解释道:“不多,你们照顾夫人也辛苦了,这也是应得的。罢了,也不用扇子和赏钱两者选了。就每人一把扇子,再一两赏钱。”
姜佩兮挑眉看向他,仔细上下扫了他一眼。周朔被这打量地目光看得心虚,试探问道:“怎么了吗?”
“你这才来第二天,就忙着收买人心了?”
周朔愣了愣,他看向妻子若有所思的神情不由失笑:“收买什么?不过是感念他们。我不在,他们帮我照料你,我总该谢谢他们。”
姜佩兮摇头,“不行,这样不行。”
“怎么说?”
“他们照顾我这么久,我都没赏过他们。你一来就给他们发赏钱,他们不得都只惦记着你的好了?倒显得我多不宽厚一样。”
周朔想了想,确然有理:“那等过段日子再发赏钱?”
姜佩兮笑道,“你既然要送扇子,赏钱一并发下去也罢了。”
她转头看向阿商,“一人一两,从我的帐里出。不过得告诉他们,赏钱是夫人发的,和送扇子的可没关系。”

姜佩兮冬日怕冷,夏日怕热,如今宅邸各处屋舍都供上了冰。
寇嬷嬷作为管家嬷嬷试图劝阻主人家这样奢侈的行径。
奈何东家并不当回事:“一点冰, 也算不得奢靡。夫人怕热,一切以她舒适为要。”
寇嬷嬷解释她的理由:“只在夫人常待的几个屋子里供冰也够了, 何必间间屋子都供上?用不上,也太浪费了些。”
东家只笑了笑:“你们当差也辛苦, 屋子里的冰也能给你们纳凉, 如何算是浪费呢?”
寇嬷嬷愣了好一会, 才欠身谢恩:“东家仁善。”
他们正说着话, 房门被叩响。
紧接着便是几个小厮捧着高高的账本进来,随后迈进门槛的是被阿商小心搀扶的姜佩兮。
看到妻子,周朔立刻站起身,他看了眼外头的太阳,“这么大的日头,怎么还出来?有事吩咐我就好, 何必亲自出来。”
他接过妻子手里的团扇, 给她扇风。
她鬓角的碎发沾了汗,贴在鬓边。
见周朔又是拿绢帕给她擦汗, 又是给她摇扇子。
姜佩兮被他弄得不好意思,笑着避开, “哪这么金贵?”
她指了指小厮放进来的账本, 对周朔道:“这些账本是今年的新账, 我让阿青派人送过来的。你帮我对账吧,我实在懒得看这些。”
“好。”周朔颔首应下。
姜佩兮在靠近冰盆的位置坐下, 看向周朔:“徐夫人约我明日去平慈寺参加法会,你去不去?”
周朔还没有回答, 一旁的寇嬷嬷先开口了:“这么热的天,夫人您身子又重,何苦折腾呢?”
“徐夫人和我说,平慈寺这次法会请了一位得道高僧,想来听高僧讲经怎么也会有些体悟。”姜佩兮看向寇嬷嬷。
佛道两派在世家里各有信徒,姜佩兮的母亲姜王夫人便是虔诚的佛门信徒,而阳翟的裴主君则一心一意崇尚黄老之术。
但不论是佛还是道,姜佩兮都不信。她觉得这种神神鬼鬼的东西,都是人心作祟。
但上辈子,她曾在佛前祈愿。
“我待会准备车马,还有明天听经要用的东西。”周朔看着她,神情认真,“佩兮有什么想带的吗?”
姜佩兮抬眼看向身前的人,往昔涌上心头。
天翮六年,她跪在古佛前,周遭是嘈杂的经文禅语。
她俯身叩首,祈求身处高位神佛,保佑自己的丈夫——平安如意,长命百岁。
痴痴傻傻的行径。
姜佩兮每每回想起都觉得丢人。
“但我明天不得空,不能陪你一起去。娄县常氏明天要过来,我先前已经和他们约好了时间,不好失信。”
他很恭谦,试探着给她提出可行的意见,“我让人跟寺里的住持打个招呼,让他们给你准备一间禅房来休息,再让几个侍从跟着你,好不好?”
姜佩兮笑了笑,“好。”
周朔抬手让屋子里的仆婢退下。
看到欲言又止的寇嬷嬷,他摇了摇头。
屋子空寂下来,只剩他们两个。
周朔弯下腰,侧首看妻子的神情:“不高兴了?”
姜佩兮避开他的呼吸,夺过他手上的团扇,挡到自己的面前,“哪有?”
他伸手捏住扇柄使扇面侧开角度,看到妻子的神情。
“哪里没有?”他的语气有些叹息,指腹触碰她下垂的唇角,“都不肯看我了。”
姜佩兮并不需要他的陪伴。只是一场法会,来去最多一天时间。
她垂下眸,抿了抿唇。
这样短暂的分别,对于曾经和周朔大半年不通音信的姜佩兮来说,根本算不上分开。
但她没想到周朔会拒绝她。
于是此刻那点微弱的不甘心忽然涌上心头,挤占她的矜傲,那些抱怨的话被咕囔着说出:“也不知道是谁说要一直陪我。”
周朔一怔,妻子面上并无怒色,也没有责备他的意思。她只是垂眸避开他的触碰,显出几分倔强。
“我们明天一起去。”
妻子垂下的眸子这才抬眼看向他,清透的眸中隐有雾色,像是春山雨后的傍晚。
周朔俯下身,指腹蹭过她的眼角,终而落在她的耳旁,将她散在鬓边的碎发顺到耳后。
“是我不好。我忘记了我的誓言,抱歉,以后不会了。明天我们一起去法会,常氏那边让他们改天再过来。”
姜佩兮静静看着周朔,他的神色已染上愧疚,语气也变得小心翼翼。
他用不着这样,姜佩兮想。
她不需要他这样。
弄得似乎她在无理取闹,而迫使眼前人做出谦让一样。他明明就不想去法会,只是怕她不高兴才答应一起去。
姜佩兮记得,周朔说过,他不信神佛。
前世在佛前祈愿的时候,她得知周朔不信这些。
但她仍旧固执地求了。
固执地把自己所期望的,托付给他所不相信的神明。
她好像变得很不讲道理,姜佩兮忽然意识到。
无论周朔是否陪自己去法会,她都不会高兴了。
姜佩兮抿起唇,弯出笑,使自己神态放松:“不用了,徐夫人和我一起,我们作伴正好。你都和常氏约好日子了,怎么好临时变卦?做你要做的事情吧,不用顾及我。”
周朔皱起眉,他握住了妻子的手腕,顺着牵她的手,把她的手包进自己的手心。
他半跪及地,抬头仰视妻子:“我是不是让你受委屈了?”
姜佩兮摇头,“没有,你别多想。”
“我没料到和常氏约定的日子和法会撞上。你要去法会,我自然和你一起去。我刚才说错话了,别生气,好不好?”
伪装的面具在谦让纵容的话语下碎裂剥落,姜佩兮面上牵出的假笑终于褪去。
“我说,不用。”
她的怒意多像冰火,寒凉地使人望而生畏。
舒淡冷清的眉眼一旦褪去笑意,冷艳的面容便显出高高在上的孤矜高傲。
不可亲近,不敢亲近。
于周朔而言,妻子这样的神情转变他已很熟悉。
倘若他再试图说什么,那么她冷淡的眼中将溢出厌恶。
然而他还是选择鼓起勇气,“我想和你一起去。”
“可是我不想。”满载凉意的声线,剔透清浅的眸色像檐下的冰霜,倦怠与厌烦一齐裹着微不可见的戾气倾涌而出。
他想说的话哽在嗓子眼。静默一瞬,周朔很快整理好情绪,他放缓了声音:“好。我会安排好明日的行程。佩兮明早想什么时候动身?”
“卯时。”
“那么早?不用过早膳再去吗?”
“不。”
“好。”周朔站起身,他松开了握住她的手,一派恭敬,“我先去安排,可能不太周到,佩兮有想带的东西就让阿商和我说。”
平慈寺法会的相关内容很快送到了周朔手里,是常氏送来的消息。
平慈寺这次请来的高僧法号为三相,他曾在阳翟布道讲经,道行颇深,也很受信徒敬重。
只是如今裴主君一心向道,阳翟也就没有他们佛家的容身之处了。
比起这位法师来自何地,周朔更加关心明天妻子的行程能否顺遂。
他给常氏写了信,罗列出需要他们在平慈寺打点的地方。
尽管请辞信已经被递往建兴,但周氏并没有与他断了联系。他仍旧能差遣周氏的仆役,可周朔不想再和建兴有交集。
他的想法很简单,等时日久了,建兴的主君就会忘了他这么个人。
他又不是虔诚的忠仆,也没有滔天的本事,主家很快就可以找到比他更好用的工具。
傀儡而已,建兴多的是。
周朔对生活了十三年的地方没什么兴趣,倒是翻了翻明日三相法师要讲的经书。
晚膳的时候,姜佩兮没出现。
寇嬷嬷惆怅地禀告东家,夫人没有胃口,不来用膳了。她很为这位夫人忧心,夫人的气性也太大了些。
且不说她现在身子重,不适宜凑热闹。就是当下为着东家不陪她去那什么法会,便甩脸子连饭都不肯吃了。
哪个男人能纵着这样的脾气?
听到她的禀告后,东家在位置上坐了好一会。
寇嬷嬷提心吊胆地为夫人辩护:“天热,许是夫人下午中了些暑气,现在没胃口也是正常。”
“请大夫来。”东家站起身。
寇嬷嬷心头一跳:“暑气罢了,让夫人歇歇就好,请大夫也就那么回事。”
东家看向她,有些叹息:“夫人是心情不好,还是真的不舒服?”
寇嬷嬷低下头,没敢回话。
“煮些绿豆汤,再弄些点心,不要弄得太甜。待会送到屋子里去。”东家这么吩咐。
周朔进到内室,看到妻子卧在床上,背对着外面。
他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拉她露在外面的手,“睡了吗?”
她的手被他拉住,纤细的手指被握紧掌心。
她没理他。
周朔便弯下腰,靠近她:“不吃晚膳怎么行?好歹吃一口再睡,我让人煮了绿豆汤,少喝几口好不好?”
姜佩兮抽回自己的手,她现在不想理他。
安静了几息,她的手再次被周朔拉住,他的气息笼罩了她的呼吸,“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憋着气多伤身子?”
姜佩兮一手被周朔拉着,她就用另一只手去打他,打他拉住自己的手。
打了还不够,她又拧了一把。
手背很快出现红痕。
周朔始终没说话,他任凭她作弄他。
姜佩兮没忍住转身看他。他很安静地看着自己,神色从容,黑沉的眸子中没有任何不满。
打过了人,现在就该骂了。
姜佩兮试图寻找他纵容的底线,她想了好半天也想不出该用什么来骂他,最终只憋了三个字:
“糊涂虫。”
“你这个糊涂虫。”姜佩兮又重复了一遍。
周朔颔首应下,他拉着她的手一直没松:“我不好。下次我机灵些,这次就不生气了,好不好?”
妻子看着他不说话。
周朔便担心起自己的冒犯,于是又试探着开口商量:“不是不能生气,但先用膳呢?等吃饱了再教训我,好不好?”
他用的是“教训”这个词。
这个词往往出现在尊者对卑者,或者长者对幼者的关系上。
毫无疑问,在周朔的认知里:她是尊者。
假若周朔拒绝陪她一起去法会,让姜佩兮的不满起了点火星。那么紧接着他的谨小慎微、战战兢兢便彻底点燃了她。
他越是小心谨慎,越是知礼谦和,便越让姜佩兮恼火。
他们是夫妻,他在这干什么?
拿出那套对着尊驾贵客的礼仪,他想干什么?
“你怕我,你在怕什么?”她问他。
周朔微愣,他看到了妻子面上的冷意,再次试图辩解:“没、不……我只是怕你不高兴,怕你受委屈。”
怕你后悔,后悔和他一起离开世家,到这样荒僻的地方,远离了自己的血亲与本该享有的尊荣。
怕你在日积月累的失望中,最终后悔遇见他。
后悔遇到他这样一个,
平俗无趣且毫无所长的庸人。

第58章
寇嬷嬷在敲响房门时鼓足了勇气, 她怕听到主人家的斥骂,也担忧怀有身孕的夫人不被体贴。
“进来吧。”
东家的声音是如往常的平和稳重。
她领着小丫鬟进到内室,摆开晚膳时, 悄悄往纱帐那端看了一眼。
这一眼便使她愣了好一会。
夫人长发披散,垂落身前。美艳的五官因在孕中, 染上柔和的神色。她坐在床榻上,垂眸望着俯身的丈夫。
东家正在帮夫人穿鞋, 他跪在脚踏边。
谁家的丈夫会摆出这样的姿态?
寇嬷嬷觉得不可思议。
眼见东家起身牵着夫人往这边走了, 寇嬷嬷才后知后觉地垂下眼。
这一刻, 她才再次考量起阿商姑娘的玩笑话——“我们家素来是夫人最尊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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