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又不耽误你确认我安全。”她冷声道。
“但我想和你在一起。”
姜佩兮愣了愣,他这句话接地太快,以至于她都反应不过来。
“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佩兮。”周朔又重复了一遍。
“可我不想在建兴, 我不喜欢那。”
她生活了十年的建兴,最后留给她的全是不堪的回忆。
姜佩兮已经无法再面对建兴, 只要一想到那她就会想起鲜血哭喊、算计背叛。
“那就不去建兴。我会向主君申请外派,以后都不再去建兴。”
对上周朔的目光, 姜佩兮的不可置信哽在嗓子眼, “你舍得?”
他静静看着她, 目光沉凝:“于我而言,建兴和其他地方没有区别。没什么好舍不得的。”
姜佩兮哑然, 还是开口劝他:“建兴能带给你很多,权势地位、尊荣名誉……他们不会亏待你。”
“我不需要那些。”
“你安心在建兴办事, 周氏不会亏待你,他们会为你请封,你会被京都授爵。”
姜佩兮顿了顿,她仿佛又看到封公后的周朔。
后来的他越发沉稳,越发显得深不可测,尊贵凛然。
无数寒门学子想要拜见他,想成为他的学生,想效忠这个出生贫苦而毫无根基的远支。
“日后,不会再有人看不起你。你会成为世家的权贵,成为炙手可热公侯。你会摆脱出身的限制,不会再有人挖苦讽刺你。”
姜佩兮垂下眸,望着他静谧幽深的眸子,“子辕,别自毁前程。”
“佩兮,我不需要那些。”
周朔伸手触碰她攥着衣裙的手,他握住她的手腕,顺着牵住她的手心:“我不需要摆脱我的出身,这就是事实。你不喜欢建兴,那我们以后就不去建兴。”
“我会申请外派,最多年底几天去建兴述职。你不用陪我去,就我自己去,你在家里就行。佩兮,这样好不好?”
“你在建兴生活了十几年……离开建兴,你真的舍得吗?”
“建兴不是我的故乡,也没有我的血亲。我没什么可以留恋的,佩兮。”
姜佩兮愣然半晌,她看着周朔,终而露出一抹苦笑。她收紧手指,攥住周朔牵着她的手,拉着他的手,放到自己显怀的小腹上。
“这个血亲,是值得你留恋的吗?”
触碰到妻子腹部的瞬间,周朔脑中一片空白。
他抬眼看她,她垂眸敛眉,眉宇间褪去素来的冷清寒凉。
是初夏的风吹过亭亭袅娜的荷塘,送来阵阵荷香,清丽渺远而沁入心脾。
这是一个母亲,在爱惜自己孩子时才有的温柔。
那些被压制在阴暗角落里的欲望,如将近枯死的藤草,在猝然遇到阳光雨露后蔓延疯涨,缠裹心头,攀上岌岌可危的理智。
脑海里有道声音吵嚷起来,不断发出怂恿蛊惑:
[用这个孩子,困住她。]
[这是她的软肋,就这样囚禁她,让她无法离开。]
[留下她,困住她,月亮就会属于你。]
[抢走这个孩子,她就不会离开,她会永远陪着你。]
她很爱惜这个孩子。
他无比清楚,自己该用怎样的谎话稳住她,困住她。
魔障已入侵心神。
那些卑劣的、龌龊的、令人唾弃的渴望,正在摧毁摇摇欲坠的理智。
周朔不敢再与她对视,生怕被发现自己的贪欲。
他敛下眸子,一点点将那些在瞬间冲昏理智的欲念按下:“我会照顾它,但未必会喜欢它。”
这是近乎残酷的言语,姜佩兮静静听着,她并不感到意外。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血亲。我不知道怎么与至亲相处,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但我往后会慢慢学。”
父母为何会疼爱子女?
周朔不知道,究竟是爱的转移,还是来自骨血的漫延?
倘若是转移,此刻为何他对这个孩子并无好感?
倘若是骨血的本能,为什么……遥远故乡的母亲又对他那样苛刻?
手心下被母体孕育的胎儿静静窝在那,无声无息,这是否可以被视作一个生命?
它凭什么可以得到关注与爱护?
世道总是不公的,有的人生来尊荣无双,而有的人却在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流离失所。
他是世间的弃子,被父亲抛弃,被母亲憎恨,被故乡的血亲们唾弃厌恶。
周朔无比清楚,不会有人能接受真实的他。如今的一切,是他偷窃所得。
终有一日,他费劲心力掩藏的真相会展露于人前。
今日的一切只是沤珠槿艳,用谎言与隐瞒织起温情终将破灭。
等那天到来,如今这个被疼惜爱护的孩子,又将遭遇什么?是否将重演他的生命?
到那一天,他又该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我会尽快学会,怎么照顾它,怎么陪伴它,怎么做一个父亲。”
周朔顿了顿,他终于鼓起勇气,看向她并与她目光对视,“从前是我不好。此后,我也会学怎么做一个丈夫。”
“佩兮,我不想和离。你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的神情太过认真诚恳,又显得小心翼翼。
姜佩兮抿了抿唇,伸手触碰他的脸颊。
他很顺从地靠近她,任她动作。他永远这样,永远从容谦和,永远竭尽全力地去满足她的要求。
哪怕她前脚刚刚要杀他,在他颈间划开了致命的伤。
后脚他也能为了满足她不合理的要求,而和周氏的权贵们吵得不可开交、寸步不让。
“佩兮,好不好?”
他握住了她的手腕,看向她的目光已近乎恳求。
她不该答应他,姜佩兮想。
她该做的是尽力与周朔断开,远离他们周氏。这样她才不会越陷越深,重蹈上辈子的覆辙。但是、但是……
“你真的、会离开建兴吗?真的能放下,你效忠的主家吗?”
周朔垂下眸,他神情宁静:“我立誓。”
“如果我……”
“用不着。”姜佩兮打断他。
她看着他,认输般露出一抹苦笑,“等哪一天你想回建兴了,就告诉我。我不会拦着你,也不会用孩子要挟你。那天我们再和离,再公昭世家。”
“好。”周朔答应了她。
姜佩兮舒了口气,看着外头的天色:“耽误这么久,他们该等着急了。你去吧。”
周朔站起身,握着她手腕的手滑到手心,他捏了捏她的手背:“好,那我先走了。”
“要我送你么?”
“不……”周朔下意识否决,却又顿住,他试探地提议,“送到门口?外头风大,大夫说你不好吹风。”
一切似乎又在复演,姜佩兮有一瞬恍然。
“嗯。”她站起身,任由周朔牵着,“走吧,送你到门口。”
姜佩兮本以为她会站在门口看周朔远去的背影,谁想走到门口后周朔站着不走。
“还有事?”姜佩兮问他。
“没。我可不可以……”周朔默了默,试探地看向她,“送你回里屋?”
“什么?”
“你一个人进去,我不放心。看着你坐下,我才放心。”
“现在不是我送你吗?”姜佩兮没跟上周朔的思路。
“是,但已经送完了。现在我想送你回里屋。”
“……”
姜佩兮没忍住:“你挺会找事啊。”
周朔没答话,他垂眸掩住幽暗的眸色,伸手揪着她宽松的衣袖。
“随你。”姜佩兮转头回里屋。
周朔还真跟进来了,看她在椅子上坐好后,他弯腰理她散落在鬓边的碎发。
“等我回来。照顾好自己,我很快就能回来。”
等他回来。
这句话姜佩兮已经听过太多遍,前世每次离别的时候,他都会这么说。
她那时一定会送他,送到屋檐下,送到院门处。
但最远只送他到院门口,再远他便不肯了,“风大,回去吧。”
姜佩兮望着他的眸子,黢黑深邃,看不到光亮,不是讨喜的眼睛。
她抬手蹭了蹭他的下颌,重复前世念叨了无数次的叮嘱:
“平安回来。”
在他们别扭着送出来又送回去时,外头等候的王柏与阿娜莎已目睹了一切。
他们站在沙地里,任凭北方刮过脸颊,扬起衣袂。
看他们夫妻拉着手走到门口,一副难舍难分的样子。阿娜莎叹了口气幽幽道:“我从没见过这么口嫌体正的人。”
白袍华服的贵公子“噗”得一声笑出来。
他笑得肩膀抖动,以手握拳抵住笑意,却还是没能忍住:“是的,姜妹妹……确实嘴硬。”
阿娜莎露出些忧虑:“她这样……在感情里会吃大亏的。明明在意地不得了,又摆着架子不肯表露,受委屈了也没人知道。”
“这样看,是的。 ”
“姜妹妹和裴臭脸在一块的时候,总受委屈吧?姓裴的脾气差,脸又臭,姜妹妹还比他小那么多,她肯定被拿捏地死死的。”
王柏想了想,认真回忆他从前去阳翟的所见,“未必。其实……远山待姜妹妹很是纵容,他脾气不好,是会和姜妹妹拌嘴,但每次他们吵完,都是远山伏低做小地去求和,姜妹妹很能拿捏他。”
阿娜莎挑了挑眉,表示完全不信:“他会伏低做小?就他天天摆着的那张臭脸,究竟是去道歉,还是去气人,都说不定呢。”
“姜妹妹嘛,远山待她很不同。”王柏笑道。
待发的马匹等候已久,开始烦躁地打起响鼻。
王柏看向踏地转圈的骏马,想起从前,便补充道:“姜妹妹的马术是远山教的。当初她年纪小,到马背上害怕,远山就给她牵缰绳。”
“每次牵缰绳的时候,他虽脸色摆得难看,但实则乐在其中。”
“他在乐什么?”阿娜莎不能理解他的脑回路。
王柏笑了笑:“因为姜妹妹只要他。只有他牵缰绳,姜妹妹才肯上马骑一会。于是就算我们笑他身为郡公,却跑去做下等马夫的活。他也就一边瞪我们摆脸色,一边又贴着去给姜妹妹牵绳。”
阿娜莎看向王柏,神情古怪。
“怎么了?”王柏问。
“姜妹妹这别扭性子,是跟裴臭脸学的吧?一定是跟他学的吧?”
矜华清贵的郡公愣了一瞬,想起裴岫的傲娇别扭,又想到姜妹妹如今的嘴硬,两者一联系便禁不住笑开。
“必然是了。姜妹妹自小跟着远山,肯定是有样学样。”
第52章
宁安的匪盗彻底引起建兴的注意, 周边的驻军纷纷被遣往宁安,势必要绞杀这群亡命之徒。
周朔和王柏在离开第三日的傍晚归来,能擒下的匪盗被尽数押往建兴, 等候周氏主家的裁夺。
而更多的匪盗,因反抗被立地诛杀。
宁安的外祸被清理干净, 暂住在新阳的外人也该告辞离开。温家派来的人马向姜佩兮告辞返回复命,姜佩兮写了回信交给他们。
阿娜莎收到了来自宛城催归的信件, 在王柏回来后便和周氏告别。
周氏为王氏举行了饯行宴, 姜佩兮没出席。
她被大夫关照静养, 能躺着就别坐着, 能坐着就别站着。
粗陋的饯行宴,显然不适合随时可能滑胎的她出席。
而周朔身为来自建兴的使者,代表周氏的态度,他当然是要出席的。
姜佩兮以为他要很晚才能回来,便早早洗漱准备就寝。
但周朔回来地出奇得早,以至于姜佩兮怀疑他在饯行宴上露了个脸就溜了。
“你这么早离席, 合规矩吗?”
周朔帮她散发髻, 他动作轻柔缓慢,生怕弄疼她, “没我什么事,他们会安排好的。我在不在都一样。”
“但你是建兴的使者, 饯别外客的酒宴你跑了算什么?回头建兴那边知道了, 你不是凭添麻烦么?”
姜佩兮转过身, 拿下他手里的梳子,劝道, “你去就是了,陪我也不差这会功夫。”
周朔垂着眸, “我已经错过很多了……”
姜佩兮叹了口气,这人就是死脑筋。
“应付完这场晚宴,省得给建兴留把柄,也能少被分点活。这样你陪我的时间不是更多吗?”
“没什么活了,我已向建兴请辞,后面可能外派,也可能没事要做。”
周朔宽慰她,想起来又补充道,“或许以后我不再任职,也不需要去建兴述职。会很闲,佩兮有哪里想去吗?我们可以四处看看。”
“你这是要脱离建兴了?”姜佩兮皱起眉。
“差不多。”
姜佩兮被他的冒失气地一噎:“你做事怎么这么冲动?等宁安的事情办完,你再回建兴商量不行吗?”
“现在你贸然一封请辞信递上去,你们主君不得气死?到时候你想回建兴,可就回不去了。”
“那就不回去。”周朔默了默,“我本也没想再回去。”
“你断自己后路干什么?我再怎么都是姜氏的郡君,阿姐不会不管我。你有什么?今天就敢跟建兴断开?”
姜佩兮试图平心静气地劝他,“你出自地方,能进入建兴不容易,建兴是你身为周氏远支最容易飞黄腾达的地方。今天你说要脱离建兴,可那里有你的友人,有与你生活了十几年的族人,你真的能保证不后悔吗?”
周朔沉默下来,他垂着眸,密密的羽睫遮住那双在夜晚显得尤为深邃暗淡的眸子。
他看着妻子手里拿着的梳子,乌木发梳衬得她的手尤为纤细白嫩,也衬得那些擦伤划痕尤为醒目。
她受了很多罪。
谁会相信,九洲最尊贵的郡君会被劫持?会在偏远的荒地遭受这样的磨难?
一切因他而起。
是他害了她。他实在罪孽深重。
他想起今日离开晚宴时,被异族女子喊住的画面。
北地的冽风吹得檐灯不断打晃,摇曳昏暗的暖黄光线落在她的面容上,给那锐利的眸光铺上一层薄纱。
“周司簿,之前你给过我一个忠告,为表感谢,我也想给你一个忠告。”
“洗耳恭听。”
“夫妻之间需要坦诚相待,姜妹妹心又软,又那么偏爱你,那些事,你自己坦诚说出来,她会谅解你的。”
“但你若是硬要隐瞒,就最好保证你能瞒一辈子,一辈子把她蒙在鼓里。不然,一旦被别人捅出来,姜妹妹知道了,她未必会再看你一眼。”
“你知道多少?”他的声音混在寒风里,冰冷的警戒毫不掩饰。
阿娜莎笑了声,轻蔑讥讽:“你管呢?”
周朔冷冷看了她一眼,转身要走。
异族女子的声音顺着风刮过他的耳畔:“有些事,其实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
他没有回头。
这条路他从来就回不了头。
屋子里的炭火灼烧着空气,越来越热,周朔甚至觉得要喘不过气。
他是否该坦白?他是否该亲手打碎当下短暂虚幻的温情?
“佩兮……”他呢喃着唤出妻子的小字。
“嗯?”她抬头看他,那双清冷淡漠的眸子里映着烛火,暖色布满她的眸子。
他握住妻子的手腕,她的手腕过于瘦了。
他俯下身拥住她,埋进她的肩窝。冰凉柔顺的青丝混入他的手心,让他混沌的思绪出现片刻明晰。
“怎么了?”她声音轻轻的,带着安抚的意味。
“我什么都没有。建兴里,我什么都没有。”
“那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啊,你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
她颈间的莞香甜甜的,顺着她柔和的语调一点点沁入心肺。
没有的。
没有了。
他的故交,已经全部因为他近乎愚蠢的天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尽管已时隔多年,但周朔仍然记得他是怎样绝望地,背着挚友的残肢寻找出逃的生路。
而建兴那些高高在上的贵胄,是摆着怎样戏弄的神情,看他们垂死挣扎。
看他们一步步走入已被设计好的陷阱,表演濒死的绝望。
建兴是吃人的恶狱,那里不会允许活人存在。
“说不准你哪天就想回去了呢?先别和你们家闹僵。”姜佩兮顺着抚他的背,“我也没不让你请辞,但你总该给自己留条退路。”
半晌她叹了口气:“好吧,你想请辞就请辞吧。大不了我养你,我有不少铺子田庄要打理,也够你忙了。”
话出口后,姜佩兮忽然意识到为什么善儿性子越养越骄纵。不仅是周朔惯得厉害,恐怕她纵容的次数也不少。
她实在是见不得人委屈。
姜佩兮收回放在他背上的手,摸到他靠在自己颈边的下颌,蹭着摸到他的脸颊,揉了揉他的脸:“不难过了,嗯?”
指间缠着妻子散落长发的周朔微愣,手心慢慢握紧那缕缕青丝。
他怎么忍心打碎这样的温情,怎么有勇气亲手剥夺他生命里屈指可数的关怀?
周朔闭上眼睛,谎言又如何?终将破灭又如何?
他素来不敢奢望长久,只求命运片刻怜惜。
这样的眷顾,在他坦白后是否还能侥幸拥有呢?
他赌不起,他不敢赌。
“司簿、夫人,王郡公和王夫人来了。”阿商的声音隔着帘布传进里屋。
姜佩兮推开抱着自己的人,无奈地看向他:“你看,你这个主人家不在,宴会果然办不久。这才离开宴多久?办宴的人溜了,主客也溜了,那边还办什么?”
她没再搭理周朔,起身向外走去。
周朔连忙取了外袍跟出去,外头的炭没里面足,她出去肯定要冷的。
姜佩兮掀帘帐时,周朔赶上来,给她披好外衣。
一进入正堂,等候的王柏与阿娜莎便看向了他们。
阿娜莎灿然一笑,上前拉她的手:“明天我们就走了,来和你告别。”
姜佩兮回握时面露不舍:“这么急,不再休整两天吗?”
“出来好多天了,孩子闹着要见我和王柏了。”
稚子思念父母的理由,足以堵住姜佩兮挽留的一切话术。
她抿了抿唇,看着眼前明媚鲜活的女子,心中难掩惆怅:“回去后,不要和宛城硬碰,你想做的,可以徐徐图之。”
“我知道,会慢慢来的。”阿娜莎颔首。
她弯腰摸了摸姜佩兮凸起的小腹,唇角眉梢都掖着笑,“姜妹妹,有空去宛城做客呀,我们的孩子也能在一块玩。”
可她不太可能去宛城,姜佩兮拉着阿娜莎:“你得闲了,也来找我。”
“自然。”
王柏轻咳了声。在引起注意后,他向姜佩兮拱手施礼,说起自己来这的本意:
“姜妹妹那个侍卫救下的孩子,他一直想拜见你,谢救命之恩。想来他家里也要感念你,姜妹妹要见那个孩子一面吗?”
姜佩兮微微蹙眉,她摇了摇头:“不见了,他也不是我救的。如今刘侍卫已入土,他家也不必再谢这份恩情,让刘侍卫安息吧。”
人死灯灭,生者赋予的殊荣于死者毫无意义。
离别时,阿娜莎又关照了姜佩兮几句,无外乎是注意养胎,少悲少喜,平心静气之语。
姜佩兮送他们到门口。
阿娜莎离开时,别有意味地看了眼周朔。
周朔躲着她的目光,不与其对视。
这一眼没引起姜佩兮注意,也没能如愿给周朔施加压力,却被身为矜华贵胄的王郡公惦记上了。
“你怎么又看他?今晚上你离开宴会那会儿,也是去见他。你怎么总看他?”王柏跟在妻子身后,语气间满是哀怨。
阿娜莎笑道:“你不觉得他很有趣吗?明明一身反骨,却硬装得这么老实巴交。”
王柏有一瞬的愣神,他慌忙拉住妻子的手,“阿娜莎,我不有趣了吗?他能有什么趣?看我呢,阿娜莎,我才是最有趣的那个。”
阿娜莎被彻底逗笑,她停下脚步:“当然是你最有趣,谁能有你有趣?你最好,你最棒。”
“也最重要。”王柏补充道。
阿娜莎接话:“也最重要。”
“比袤儿还重要。”他进行强调。
“王柏,你幼不幼稚?”
“阿娜莎,你不喜欢我了吗?”
他们的声音逐渐遥远,随着北风离去。
去向属于他们的天地。
“王柏,你和自己儿子醋什么?”
“阿娜莎……”
第53章
王氏的人马告辞离开, 周氏清扫了匪盗的余孽。在确保安全后,周朔带着姜佩兮返回宁安。
他们没能立刻离开,宁安有匪徒的暗线, 可能是宁安的当地人,也可能是从建兴派来的周氏族人。
总之, 周朔觉得这是他为建兴办的最后一件事,他想把匪徒的事彻底解决。
姜佩兮没有反对, 她清楚周朔的品行, 尽职尽责, 有始有终。
周朔没再提让她先离开的建议, 姜佩兮满意他终于懂了些眼色。
周朔有他需要忙的,每天接触许多人、许多事。而姜佩兮却像是被供奉在佛龛里的神像,冷清寂静,与外界断开了联系。
没有人再惹她生气,姜佩兮心态越来越好,胎象也渐渐稳定。腹中的胎儿每天都有明显地成长, 她身体也笨重了下来。
周朔每日会陪她用餐, 想着办法让她多吃些,包括但不限于请南方的厨子, 想法子购买她喜欢的食材,或者总劝她。
“吃一点, 少吃一点就好。”
“再吃一口呢?”
他的哄劝只在开始有点作用, 随着天气的回暖, 作为戈壁的宁安里燥热随着砂石蒸腾而上,姜佩兮开始恶心呕吐。
大夫解释是孕吐, 不当紧,有的妇人就是月份大了才有。
姜佩兮心里稀奇, 上辈子她在建兴养胎的时候是没有孕吐的。她更加倾向于自己是对宁安水土不服,空气里的干燥与闷热让她懒怠疲倦。
周朔则认可孕吐的说法,并对那个腹中的孩子产生了微妙的厌恶。尤其妻子的肚子肉眼可见地变大,而她本人却日渐消瘦。
灵动鲜活的女郎变得倦怠疲惫,似乎身上所有的精血都去供养那个未知的胎儿。
她像是在枯萎。
这让周朔很烦躁。
寄生的怪物。
在某次见证妻子把好不容易吃下的汤食全数吐出,不断干呕后,周朔对这个胎儿下了满含恶意的定义。
那阵劲头过去后,姜佩兮缓过来喝了两口茶,失去用膳的胃口。她看到周朔面色隐隐泛着冷意,叹了口气:“我不吃了,你再吃些。”
“撤下去吧,我也不吃了。”周朔拿过帕子帮她擦唇角的水渍。
“你吃的还没有我多,下午你还要忙,再吃些。”
“不用,我不饿。”
姜佩兮思忖片刻,提议道:“我们还是别再一起吃了,我总吐,也影响你的胃口。”
周朔垂着眸,唇抿成线。
半晌,他躲开姜佩兮的目光,抬手让侍女收拾桌上的膳食,自顾搀妻子往里屋去。
姜佩兮猜他大概要说什么,不方便在人前讲,便顺着他走到里屋。
垂帘放下,挡住外间的视线。
姜佩兮在榻上坐好,看向周朔,等待他想说的话。
他忽然靠近,捧着她的脸颊,俯身吻她的唇角。又磨到她的唇瓣,一点点撬开她的唇齿,尝到她唇间清茶的涩味。
清苦的,一点点渗进味蕾,刺痛心肺。
“对不起。”他呢喃的歉意含糊在唇齿间。
姜佩兮迷糊听着,“怎么了?为什么要道歉?”
他轻轻搂着她,埋在她的肩窝里,“如果不是我,你不会这么难受。如果不是我,你不会在这里遭罪……”
姜佩兮已经过了好一段没有苦恼的日子,现在她需要想想,该怎么安抚眼前满怀负罪感的丈夫。
“我可以随时离开,不是被迫留下。留在宁安,是我比较后的选择。这是我的选择,与你无关,没什么好愧疚的。”
她的声线仍旧是清冷寒凉的,却说着宽慰他的话。
没什么好愧疚?
怎么可能不愧疚呢?如果不是他疏忽,疏忽后又只想逃避,逃避后又惦念着不肯放手……
他不是错了一步,是步步都错。
但凡他能少错一步,妻子便不会怀上这个孩子,更不会受这场罪。
他怎么可以让她怀上孩子呢?
怎么可以,把她拉入深渊呢?
对未来的恐惧,对过去的厌恶,此刻混着妻子的关怀尽数化为愧疚与不安,如流沙般将他淹没,使他近乎窒息。
“我现在很好,你少操心这操心那。”姜佩兮握住周朔的手,摩挲他的手背,“我有事想和你商量,关于吉祥,我想收养她当女儿,带她离开这儿。你怎么想?”
“可以,我来和她父亲说,但收养不妨再考虑考虑。”
周朔垂眸看向妻子搭在自己手背上的手,带有安抚意味的接触使他渐渐从怨恨与惶恐中脱离,能够恢复些理智进行思考。
“一来我们年纪合不上,未必有做她父母的能力。二来收养后,她算是跨进了世家……她身后没有宗族,进入世家未必是好事。”
周朔说得很在理,姜佩兮听取他的建议,问道:“那我们就先把她带走,不给个身份吗?”
“你把她带在身边,我们护着她,她也不需要什么身份。”
姜佩兮仍有些忧虑:“不明不白把人家女儿带走,也没个具体说法,她家里不放心怎么办?”
“我来处理,他们会放心的。”
带吉祥离开的事情,就这样被敲定了。
周朔的办事效率很快,几日后,吉祥家中的女性长辈便来拜访姜佩兮。
姜佩兮让阿商请她们进里屋坐,她靠在榻上打起精神,准备接受她们教自己怎么照顾吉祥的叮嘱。
狭小的里屋挤进八个女人,一个拄拐佝偻的老妇,三个满脸精明的妇人,四个年轻的姑娘。
姜佩兮请她们都坐,却只有老妇和妇人坐了,四个姑娘站在她们身后。乌泱泱一群,很有气势。
姜佩兮率先开口:“吉祥跟着我,我会好好照顾她,你们不用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