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鬟与寇嬷嬷正打算各自伺候主子, 东家却摆了摆手,“不用了,我来就好。你们回去休息吧。”
周朔没有让人伺候的习惯。
哪怕是后来他权势愈盛,他和姜佩兮相处时,也近乎不使唤侍女。净手、布菜、盛汤,都是周朔亲自来。
他挺会照顾人的。
姜佩兮垂眸看着周朔帮她净手, 看他拿着巾帕帮她擦去手上的水迹。积攒的不解与恼火, 再次被他的温和与体贴安抚。
前世,他们也总是这样。
她脾气算不上好, 甚至时不时会暴躁地故意找刺。周朔从不会和她争执,他总是默默地被她刺几句, 等她发完了脾气, 才说:“是我不好, 下次不会了。”
过往浮现心头,姜佩兮抿了抿唇, 转过头不想看他。
周朔将绿豆汤端到她面前,“尝一口呢?看看是甜了还是淡了, 下次好让他们掌握甜度。”
姜佩兮看着那清透的绿豆汤沉吟不语。
于是周朔迟疑了一瞬,“要不我喂你?”
她看他一眼,没说话。
周朔坐到她身边,端起瓷碗,舀了一勺递到她唇边,“尝一口试试呢?”
瓷勺里沉着绿豆煮化的沙,浓绿的,细密的。
顺着捏瓷勺的手,姜佩兮看向他的面容。
一直没有得到回应的他似乎有些无措,“是不是不想吃这个?有什么想吃的吗?我让他们去做。”
垂下眸,姜佩兮抿了口瓷勺里汤水。
清甜的滋味进入味蕾,压抑的惶惑不安被这丝丝缕缕的甜融化,矜娇的傲气再也抬不起来。
又是和前世一样的相处,姜佩兮意识到。
周朔永远不会和她计较,他的安抚与包容总能让姜佩兮平静下来,并觉得自己发的脾气好没意思。
她就着周朔递到唇边的瓷勺又抿了一口,甜意越发明显。
消暑的绿豆汤发挥了它的作用,姜佩兮抬手接过小碗:“我自己来。”
周朔犹豫着要不要松手,终是不放心:“要不还是我来吧。”
“我可以自己吃,你吃你的。”
“尝尝这个点心呢?上次你说味道可以。还有这个,也是降暑开胃的……”
他絮絮叨叨的,变着法子劝她多吃两口。
姜佩兮垂着眸,拿起周朔递到碗碟里的糕点,咬了口。
淡淡的荷香在唇齿间沁开,是荷花酥。
她看向望着自己的丈夫,他关切地看着自己,一对上她的视线,便显得有些紧张:“不好吃吗?那换种,尝尝别的。”
“还可以,不算甜。你试试。”
周朔不喜甜食,比起各种费心思的点心,他吃白面馒头更自在些。不过姜佩兮自然看不上那些简陋的食物,他也不会让厨房专门给他弄吃的。
于是往往是她吃什么,他就吃什么。
一点也不挑。
“嗯,好。”他应下来,又选了块点心放到她手边的碟子里,“再试试这个呢?若是合胃口,明天我让他们包上,可以路上吃。”
“……”
这顿赌气本不打算吃的晚膳,被周朔哄着劝着,姜佩兮还是吃够了平日的量。
等她表示“吃饱了”后,周朔就不再劝她。
他潦草地把自己的碗里的吃完。有对姜佩兮的耐心在前,他对自己的敷衍糊弄便衬得格外明显。
叫了丫鬟进来收拾桌子,他们这顿饭总算结束。
各自洗漱后,姜佩兮先好,便坐在榻上等周朔。
她已经沐浴过,自然比他快许多。
垂落的长发散在身前,落到鼓起的肚子上。姜佩兮低头数裙子上的花瓣,零碎的散在裙面上。
数着数着就不耐烦起来。
姜佩兮抬头想缓缓脖子,一抬眼,她便看到周朔站在帷帐后,半身隐在阴影里。
他在那边看她。
这破帐子,她迟早拆了它。姜佩兮想。
“不过来吗?”她问落在阴影里的人。
周朔走向她,从暗处到亮处,姜佩兮看到他手里拿着一册经书。
“拿这个干什么?”
披散头发的周朔显得格外平易近人,那股若有若无的疏离感随着冠服的褪去而消散。
此时的他穿着简单的寝衣,不再是能见客的样子,露出了难得的随性闲适。
只有她能看到这样的他,只有她能名正言顺地看到他去冠去带的样子,姜佩兮想。
周朔坐到了她身边,浅淡的皂角气息混着潮湿的水气萦绕姜佩兮的四周。
“这是明日法师要讲的经书,我们不能一起听经,但可以一起看看。”
姜佩兮看了眼经书封皮,是大乘佛教的经书。
当世流行的是大乘佛教,不过也有小乘的信徒。她母亲是虔诚的佛家子弟,收集了许多宗派的经文。
她幼时跟着母亲,听了不少,不过全是左耳进右耳出。只隐约记得修行大乘的法师会讲很多离奇的故事,大多是劝人积德向善,以修来世之福。
信奉小乘的法师多是苦行僧,他们认为人来此间是为“受苦”。因不在乎名誉与尊荣,姜王夫人请不到他们来讲经。
姜佩兮在听腻了各种类似于舍生饲虎的俗讲后,翻过小乘的经书。晦涩得狠,她很快就失去了兴趣。
而且比起大乘的入世渡人,小乘的出世修己显得小家子气许多。
佛,不救世人,要它做什么?
年幼时的姜佩兮不喜欢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也讨厌案台上经久不散的檀香。
只是如今经历了死而复生的离奇事,她不由犹疑,世上是否真有轮回转生的六道之说。
周朔摊开经文,翻了几页后,看向姜佩兮:“明日法师要讲的应该是这些,我们一起看看?”
“不看。”密密麻麻的字有什么好看的,姜佩兮吩咐他,“你念给我听。”
“好。”他就这么乖乖低头照着经书念。
周朔坐得很规矩,端正有礼,真是一派认真读书的好架势。
姜佩兮如今往往得靠着什么,托着腰才能久坐。她已经坐在这等了他好一会,现在腰很酸。
但她现在不想靠什么软枕垫子,她只想赖到周朔身上。
平缓的念经声一下顿住。
周朔看向靠在自己肩上的妻子,那是微不可觉的分量,却像是千斤压向他的心头。
他伸手揽住妻子的腰,使得他们靠得更近,披散的长发融到一起,各自身上的气息交缠。
“累了?”周朔问她,他咬字吞吐的气息落在姜佩兮的额前。
酥酥麻麻的。
姜佩兮伸手扯过佛经,“继续念。”
她素来矜娇,此刻仍旧高高在上。
他便继续念,冗长的经文被缓缓念出,悠长的,平稳宽和的声音在这间一点也不庄严的屋子里荡漾开来。
他放松下来的声音,尤为平和从容,一字一句都让人心生亲近。
姜佩兮忽然想,假若小时候给她讲经的是周朔,她大概早就是佛门信徒了。
那些修为高深的法师讲经时,母亲一听就是大半天。
在无数烦闷燥热的下午,她不得不和母亲一起跪在佛龛前,听那些神神鬼鬼又故作玄虚的经文讲解。
她总是忍着。忍着高僧们粗糙干瘪又迟钝老迈的声音,忍着小腿因长跪而带来的发麻刺痛。
佛带有的强制与逼迫,在幼时的姜佩兮心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记。
她一点也不信佛。
她讨厌任何的强权逼迫。
“你觉得大乘说得对,还是小乘说得对?”
妻子的声音忽而响起,周朔中断了经文的诵读,“都很好。”
“选一个。”
他想了想:“大乘吧。”
她伸手拥住身边的人,靠到他的怀里,最终闷闷地应了一声。
周朔搂着她,顺着她的背脊轻抚,“困了?”
她闭上眼睛,含含糊糊地“嗯”。
这一声落下后,她就被周朔抱了起来。
姜佩兮搂住他的脖子,靠在他的胸膛上。她可以听到他的心跳,缓慢的,平稳的,可以依赖的。
周朔抱着她往床榻走去。
他把人哄出来,现在再把人哄回去。他向来有始有终。
落到床榻上,周朔给她盖上被子。
“我去吹灯。”他的呼吸落在她的颊旁。
姜佩兮含含糊糊应道,“你去呗。”
她的手腕被握住,周朔无奈地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先松开,好不好?”
姜佩兮这才睁开眼,朦胧的光糊在眼前。她适应了一下,才再次看清,原来她一直揪着周朔的衣襟。
可她毫无所觉。
明亮的灯盏被熄灭,只留下几盏小光。
待到帐幔垂下,光线就几不可见了。
姜佩兮把自己窝到被子里,她为什么连抓住人家的衣服都不知道?
很快就有人拉她蒙着脸的被子,试图拨开她的盔甲:“不闷吗?”
几乎没有推拒,她就松开了自己的执着。
新鲜的空气涌进鼻腔,刚刚的潮湿闷热散去。
姜佩兮睁开眼,她看到丈夫素白的寝衣,含混着呼唤他:“子辕。”
“嗯?”他抚过她粘在鬓角的额发。
羞怯的、矜傲的情绪散去,她捏着丈夫并不宽松的袖摆,“我没想发脾气。”
周朔愣了愣,他垂眸看她。
她半阖着眼,细密的羽睫遮住她浅淡的眸色。
吻落在额间。
他说:“是我不好。”
周朔不信神佛。
若论谁家的道理更让他信服,他觉得小乘佛教更有说服力些。
此间苦厄。
他生来就是罪孽。
大乘说“渡化”,他才不信。
不会有人渡他。
但现在,他的妻子在他身边,这是他的所爱。
这还不算“渡化”吗?周朔想。
孩子已经大了, 现在颇为好动,昨夜踹了她好多下。
她被折腾地半梦半醒,心里又是生气又是委屈。迷糊着快要醒来时, 身侧的人把她抱到怀里。
带着湿气的吻落在鬓发间,宽厚温暖的手掌放到她的肚子上。
他的声音混着深夜的寂静, 轻慢且温柔,“现在是深夜, 你该安静些。”
他在向尚未出世的胎儿讲道理。
这样的认识使她觉得好笑。
于是凑到他的怀里, 摸索着拥住她喜欢的温度, 又在他发间极淡的墨香中睡去。
他总能轻易地安抚住她, 甚至是她腹中还不知事理孩子。
好动的孩子隔着肚皮蹬了几脚父亲的手掌,在感受到不可撼动的守护时,终于偃旗息鼓。
而此刻,素来睡得浅的姜佩兮听到各种细琐的声音,像是蚂蚁搬家一样,嘈杂不绝。
她皱眉摸向身侧, 空的。
勉强睁开眼睛, 尚未分明的天色使屋内一片暗淡。
她撩起床幔,昏暗的屋内没有烛火显得寂静又空荡。纱窗外有丫鬟小声说话的声音, 都被刻意压低了。
身形高挑的人从帷帐后走来,走入她的世界里。
“醒了?”
他去拿挂在木椸上的衣裙, 声音融在晦暗的光影里, 模糊不清。
姜佩兮手撑着床沿, 看向站在暗处的人。
素色的衣裙搭在他的手臂上,他向自己走来。
散乱的长发被他拢起, 他弯下腰指腹蹭过她的脸颊,平缓的声音再次落在耳畔:“怎么了?”
“你去哪了?”
“我去看了看今天要带的东西有没有准备好, 还有你的早膳,我让他们带了莲子粥和红豆丸子羹,点心是昨晚吃的,各包了几样。路上你挑着吃一些,先垫着。我已和平慈寺的师父打过招呼,等你到了,他们会再给你安排素斋。”
“听经肯定人多,估摸要在太阳底下听。我昨天已经让人把冰送上去了,现在天热,你要是不舒服,就去禅房歇息。”
姜佩兮抬头看他,天渐渐亮了,光透进了屋子里,让她再次看清周朔的耐心细致。
“我帮你穿衣好不好?”
“嗯。”
“待会让她们进来给你盘发?”
“嗯。”
姜佩兮看周朔弯腰给自己理裙子。静默中,她忽而开口道:“你也好学学。”
“什么?”周朔抬头看她。
“盘发。”
毕竟他上辈子都学会了,这辈子也不该差。姜佩兮想。
“好,我改天试试。”他答应得很爽快。
夏日的天亮得早,姜佩兮看向透进光的窗柩。
碧色的窗纱被光照得朦胧,窗外的槐树已过了花期,此时枝叶茂密,郁郁葱葱的树影打在窗纱上,斑驳了光线。
清晨时分,蝉鸣四起,呜咽起伏,衬得四周越发安静。
窗外有一方小池,池边高柳荫荫,完全是绿槐高柳咽新蝉的景致。①
这处宅邸仿了江南规制,很得姜佩兮欢心。
她坐在镜前,由婢女帮她盘发梳妆,“常氏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周朔走到她身边,给她递了杯清茶,这是她早起的习惯,“没什么事,他们说是要来拜会。”
姜佩兮转头看他,有些狐疑:“就拜会?只是拜会?”
“应该是吧,他们信里也没说别的。”
捧着茶盏抿了口,茶水里清淡的涩味驱散姜佩兮早起的倦意,她想了想问道:“是不是他们来收租了?我们白住这么久,也没给他们些什么。”
周朔微微一愣,开口有些迟疑:“应该也不至于?”
“你钱够不够?万一真是来收租的,别拿不出租金来。不够我有,这是钥匙,你让人去库房取就行。”说着,姜佩兮从梳妆台的首饰匣子里划拉出一串钥匙。
周朔看了看妻子递过来的钥匙,他觉得常氏应该没胆子收租,“不用,我钱够的。”
“行吧。不够你自己来拿。”姜佩兮把钥匙丢回匣子里。
去平慈寺的行装早已准备妥当,在周朔的安排下,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
姜佩兮被簇拥着到马车前,周朔拉着她的手不断叮嘱:“有不舒服的就和寺里僧人说,我已和他们打好招呼,他们会照料你的。”
“听经也别热着自己,你要喜欢,我们下次请师父到家里来讲。”
姜佩兮听着他无尽的嘱咐,默默看了看远处青白的天际,她能说她现在不想去了吗?
她不是佛门信徒,对听经一点兴趣也没有。
要不是徐夫人和她说,平慈寺这次法会有高僧开光的平安福送,她才不去。
然而周朔已经打点好了一切,她现在说不想去像是耍人一样。
姜佩兮心里叹气,抽开手,进到马车里面。
妻子情绪的明显衰落使周朔不安,他掀开一侧的车帘再次询问:“要不还是我们一起去呢?”
姜佩兮扯下车帘,不愿看到他关切的样子,“忙你的吧。”
马车缓慢地行驶,车轮压过青石板,又碾过碎石路。
因天色尚早,一路上都是清晨的水露气息,本该算是不错的精致,姜佩兮却没半点玩赏的心思。
她不是喜欢出门的人,尤其不喜欢独自出门。
姜佩兮摸了摸腹中的孩子,他现在很安静,没昨夜那么闹腾。
要不是为了给孩子求福,这个门她是真一点都不想出。
上辈子善儿小时候身子不大好,动不动就受寒发热。
梧桐院上下的嬷嬷侍女无不小心伺候他,奈何他就是三天一咳嗽,五天一发热。
不知请了多少大夫,可却没一个能说出所以然。
最后大夫嘀嘀咕咕说是不是冲了什么,犯了邪祟。
周朔对这种解释完全不信,他冷下脸:“请你们来是治病,不是说这些话。”
彼时姜佩兮忧愁地坐在一旁,作为母亲,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生病受罪,这种无助感刺痛每一根神经。
大夫说的话她上了心。
她开始请福,甚至于吃斋。
在孩子脸烧得通红的夜晚,姜佩兮守着他,一夜夜熬到天亮。
焦心与素食,很快使她精力不济。
周朔不再允许她彻夜陪着孩子,他拉住她的手腕:“去睡吧,孩子我来守着。”
姜佩兮扯回自己的手,固执地守着床边,守着她正在遭受病痛的孩子。
“不放心她们,我也不放心吗?我会看着他的,你安心去睡。”
他声音温和,用无奈又无助的语气劝她,“孩子已经病了。佩兮,倘若你也病了,我该怎么办呢?”
听到这样的话,她积压在心头的无助全数涌出,湿润了眼眶。
泪水滴到布被上,周朔俯身捧她别过去的脸,“怎么了呢,别哭、别哭。是我不好,我说错话了,下次再不说了。别哭、别哭……”
姜佩兮看向神色不安的丈夫,“我什么也做不了,什么用都没有。我只能看着善儿、只能看着他这样受罪……”
周朔叹了口气,抚过她的泪水,“怎么会呢,你在他身边啊。”
“可这有什么用?我又不能替他受过。”
“别这么说,这样说不好。”拇指抵住她的唇,周朔眉头微簇,“善儿需要你,他不能没有你。若是你病了,叫他如何安心?”
眼角的泪水被他珍而重之地擦去,周朔的手顺着她的脊骨轻抚,“他会好的,别担心。你先去睡,我守着他,他一退热我就去叫你,好不好?”
姜佩兮靠着他的颈侧,手里缠着他披散下来的长发,“我不放心,我很难过,没法去睡。”
“我知道、我知道……”他的语气完全转为叹息,只顺着她的头发,在不知不觉中梳理她焦躁无助的情绪。
“就这样靠着我眯一会好不好?你已经很久没有阖眼了。”
姜佩兮被他抱着,他的怀抱很松,毫无强制逼迫的意味。甚至于只要她稍有一点抵触,抱着她的丈夫就会松开手,变得手足无措。
而那时,她紧紧抓着他柔软舒适的寝衣,把平整的料子揉进手间,揉出折痕。混着他的长发一起,她试图抓住更多。
可周朔对此,一无所觉。
周朔做事很有分寸,总是一步步地攻陷她,使她在无声无息间卸下所有防备与不安。
因大夫的一句话,姜佩兮有了努力的方向,他们两人都开始吃斋。
连续半个月的斋饭,显然不适合自幼生活优渥的姜佩兮。哪怕她每次都努力地去吃那些简陋粗糙的素斋,也往往吃不了几口就执着筷子无从下口。
周朔先端了一碗蛋羹放到她面前,告诉她这不算荤腥。
等姜佩兮犹豫着吃了几口,他又将搁在旁边的一盅鸽子汤端到她面前。
这下姜佩兮再装不了傻,“这个肯定是荤的了。”
周朔神色镇定:“做都做了,不吃浪费更不利于积福。”
姜佩兮看看自己的素斋,“但我这些……也吃不完。”
“我来吃。”周朔看向她,“这样吃斋攒的福也不会少。”
姜佩兮压低声音,怕神明听见,“我们这是不是在钻空子?”
“心意到就好。”这是周朔的解释。
于是这场为孩子祈福而吃斋最后的落实者,只有周朔。
想起过往,姜佩兮不由发笑。
她忽然觉得,她和周朔两个人都挺会自欺欺人。
上辈子善儿幼时身体不好,孩子病的时候周朔在还好。若是周朔不在,她一定和孩子前后脚病倒。
后来姜佩兮没精力照顾幼子,便只好由着周主君把善儿和她儿子养在一起。
这段时间并不长,但姜佩兮不能忍受,那是她的孩子,凭什么养在别人那?
她曾为这个跟周朔发过脾气。那次之后,善儿再没养在别人那。
等善儿大了些,就不再经常生病。可她的身体却每况愈下,无端疲乏,精神不振,梦魇频发。
她开始频繁吃药,药也越来越苦。
垂下眸,姜佩兮低头摸了摸此刻仍在腹中的孩子。
她不知道这辈子孩子是否仍旧幼时多病。但作为母亲,能早为孩子求些福就早些吧,反正也没有害处。
姜佩兮到平慈寺的时候, 天已大亮,寺庙门口停了不少马车,人也熙熙攘攘的。
她下了马车, 刚和等候在此的小沙弥打了招呼,李少夫人便过来了, “江夫人总算来了,今日天热, 我还以为夫人不打算来了呢。”
“怎么会?只是出门晚了些。”
姜佩兮回头看她, 见她身后没跟着徐盼儿, 便问道, “盼儿今日没来吗?”
李少夫人解释道:“天热,她嫌弃佛前无趣,不肯来。家里也想给她相看人家,就让她在家里了。”
“说好人家告诉我一声,我也送份贺礼沾沾喜气。”
她们一起往寺庙里走去。
小沙弥有些紧张,他跟上来询问:“施主的斋饭和寮房, 小寺都已备好, 施主去吗?”
姜佩兮停下脚步,“有劳贵寺。斋饭不用了, 等过会热了,我再去寮房。”
李少夫人犹疑看向姜佩兮, “原来江夫人是平慈寺的贵客。”
平日里平慈寺的禅房不紧缺, 借住也不难。但近日高僧来此讲经, 寺里的禅房寮房已都不对香客开放了。
“不是。只是家里不放心,托着跟这边师父说了情, 对我多照顾些。”
李少夫人笑了笑:“夫人家里倒是心细。”
待姜佩兮和李少夫人到听讲的道场上,已经坐了有半数的人, 可一眼望过去还是密密麻麻的蒲团。
姜佩兮看得心里发虚,她隐隐觉得腿已经在发麻发胀。再看天上的太阳,她手里捏的扇柄也湿腻起来。
姜佩兮转头看向李少夫人,“高僧的平安福是法会结束后才送的吧?”
李少夫人点头说“是”。
姜佩兮举起扇子挡天上的日头:“太热了,我受不住,我先去寮房歇一会,等缓过来,我再来听经。”
李少夫人愣愣看向天上,“可现在……是最不热的时候啊。”
姜佩兮有些不好意思,“等法会快结束的时候,我再过来。”
听明白她的意思,李少夫人禁不住失笑,“好,法会结束前,我让丫鬟去叫你。”
“多谢。”
姜佩兮毫无心理负担地溜到僻静凉快的寮房里。
周朔把能安排的都安排好了,且不说茶点小食,软枕薄毯,他甚至让丫鬟把香炉熏香都带上了,就怕她不喜欢寺庙的檀香。
寺庙清净,不吵闹也没什么乐子。
姜佩兮在寮房里看了一上午地志书,周朔让人带了两本书给她解闷,一本记载的是治寿县,一本记载的是娄县。
记载治寿县的被大致翻了翻,没什么意思。
想到她现在住的宅子是娄县常氏的,姜佩兮直接翻到记载常氏的地方。
两百年前,常氏落户娄县,在此扎根,成为一方权威。
娄县常氏现任家主常杞,其妻兆溪孙氏,共二子一女,长子常恪、次子常恒,幺女常忆。
姜佩兮多看了眼这个名字,很好听。
将近午时,寮房的木门被敲响,小沙弥进来问道:“斋饭已好,施主是在此处用斋,还是去大堂?”
姜佩兮看向他:“劳送到这边来,我让丫鬟跟小师父去取。”
指尖捻了捻书页,姜佩兮转头看向寇嬷嬷,“徐夫人那边听经应该也结束了,你去问问她要不要到这边来用膳。”
“是。”
寇嬷嬷领命出去,姜佩兮想继续看书里有关常氏的记载,奈何再一低头就觉得脖子酸得狠。
她伸手揉了揉后颈,放下书,起身在屋子里走了几步。阿商小心扶着她,生怕她走不稳摔了。
阳光透过寮房的素娟洒在地面,看着地面的光晕,姜佩兮对阿商道:“我们出去看看。”
“外面热呢。”
“就在廊下看看,一会就回来。”
门一打开,外头的闷热就扑上脸颊,但透过绿荫的清风还算不错。
姜佩兮绕着寮房外的回廊转了转,这边寂静无声,想来无论是香客,还是僧人都去听经了。
“裴夫人。”
老迈干涩的声音混着骄阳的暑气在空寂中响起。
姜佩兮顾自往前走,而那声称呼又响起:“裴夫人留步。”
她这才停下来,犹疑向后看去,见四方无人,才开口解释:“您认错人了,我不姓裴。”
“老衲三相。”身披袈裟的老僧向她合十作礼,“见过裴夫人。”
姜佩兮再次否认:“您认错人了。”
“法相无端,天魁缺位。夫人命相被改,遭此红尘劫难。”
姜佩兮看了眼这个老僧,怎么都神神叨叨的。裴岫也经常这样,他们这些修佛信道的,都不怎么正常。
也不欲再和他多费口舌,姜佩兮转身就要离开。
“夫人不信老衲之言,但须知您腹中这个孩子,是本不该出生的孽障。”
“你放肆!”
琳琅耳坠因猛地回头摇晃起来,折射出零碎凌乱的光。
阿商从没见过夫人如此生气。
夫人气性高傲,生气时多冷冷讥讽人两句,她面上少见怒意,常用懒怠与不屑拒人于千里之外。
但此刻的夫人,神色间除了冷意,更有无法抑制的怒火。
世家贵女被自幼培养的不显声色于人前,维持身为贵胄的端雅被彻底打破。
“师父身为佛门中人,却出此等恶言,是何居心?就不怕犯了口业,损了道行,无法修成正果吗?”
听到夫人咄咄逼人的语气,阿商连忙握紧夫人的手,试图给她顺气,“夫人别气,当心气坏身子。”
姜佩兮看了眼阿商,又将目光落回老僧身上,“我看你是活腻了。”
“夫人慈悲心肠,不会造下杀孽。”
姜佩兮冷笑,“少给我戴高帽,我要杀你,轻而易举。”
“夫人曾救万人于水火,福德深厚,必不会做此损毁功德之事。”老僧再次合掌向姜佩兮作礼。
姜佩兮上下扫了眼老僧,升起警戒:“谁派你来的?江陵?还是阳翟?”
“我不管是谁派你来的。你且记住,我要杀你,没人能保你。”
戒备之心在怒火的灼烧下很快被盖过,姜佩兮又冷声斥责,“若你再敢说这些咒怨之语,我必叫你早登极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