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嫁(重生)—— by枯草藏烟
枯草藏烟  发于:2023年10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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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很快就会和离,等宁安的事了结,大概率他们从此再不会相见。
即将和离的夫妻,不该在分别前弄出什么羁绊。
所以,推开他是姜佩兮当下最该做的。
她闭上眼,手慢慢抬起,只要狠心这一下,以后她的世界里再也不会有周朔。
反正他也不在乎她,反正她就是一个不可得罪的贵客。
越来越多的理由,催促姜佩兮推开紧紧抱住自己的人。
在理智的不断催促下,她的手搭到他的背上。
“我没事,别担心。”
她笨拙地模仿周朔安抚她的样子,手顺着他的背脊轻抚。
周朔身体一僵,她的回抱拽出陷在惊惶中的他。
因在屋子里,她就穿着简单的衣裙,也没盘发,大半的青丝散在肩上,披在背上。
微凉的长发缠在指尖,绕在心头,他声色低缓:“我回去……我找不到你,怎么也找不到,那边状况很糟。”
“我怕……我怕你再被劫持,怕你出事……”
怕她受到伤害,怕她就此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姜佩兮没想到他能说出这些话,搭在他脊背上的手一顿。
愣神半晌,她微不可见地一叹,“我没事,匪盗来的时候,我被保护地很好,后来又被送到这儿,我一直很安全。”
周朔大概是怕她出事后,建兴被江陵责难,毕竟现在她名义上还是周氏的夫人。
她身上淡雅的莞香沁入心肺,盖过心口萦绕的血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慢慢松弛。
周朔却不受控制地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
若说看到宁安的废墟后,他是时刻被焦虑与恐惧胁迫。
那么此刻则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蔓延在骨血里的后怕。
“吉祥,去请大夫。”姜佩兮偏过头,看向旁边睁大眼睛看着他们的女孩。
周朔连忙松开手,他仔细看着身形单薄的妻子,焦虑裹着字词混乱蹦出,“哪不舒服?伤着了?还是哪里难受吗?”
姜佩兮打断他:“是你受伤了。”
她闻到他身上的血腥气,虽然不重,但有,尤其是越近越明显。
周朔松开了她,姜佩兮转身去拿一旁的药箱。又走到他身边,把药箱放到桌上打开,“坐下,哪受伤了?”
他有些发懵:“没、没受伤。”
姜佩兮不信,她抬眼看他:“真的?你身上血气这么重,你没受伤?”
“我……”
周朔的话被一道清悦的声音打断,她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她让哪个野男人抱了?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看我不打死他。”
就在姜佩兮迟疑阿娜莎这番话是对谁说的时候,身着劲装的异族女子,牵着小女孩走进室内。
她瞟了眼站在桌边的两个木头,巧然一笑,带上恍悟的语气:“哦,原来是姜妹妹的心上人啊,那没事了。”
周朔被这句话弄得不知所措,他连忙否认,牵强扯出礼节上该有的笑意:“王夫人说笑了。”
“说笑?谁和你说笑。”
阿娜莎将目光转向姜佩兮,“姜妹妹,我在说笑吗?”
被点名的姜佩兮一懵,她连忙避开话题:“谁知道你?他身上有伤,先请个大夫过来才是,大夫有空吗?要不我们过去?”
阿娜莎看出她的窘迫,忍着唇边的笑意把话问到底:“怎么,姜妹妹不喜欢他吗?”
“不、当然……”姜佩兮的话卡在嘴里说不出来。
她恼羞地看向阿娜莎,“我真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这么闲了吗,到处逗人为乐?”
周朔心咯噔一沉,她生气了。
他连忙开口缓解当下气氛:“郡君别气,王夫人不知道我们的情况,也是无心的。”
姜佩兮瞪了眼周朔,她不知道?
她知道得狠呢,她可比你知道的多多了。
“你懂什么?”姜佩兮冷下声音,开口的语气也冲了起来。
她“啪”得一下把药箱合上,又塞到周朔怀里,“自己去找大夫看,别烦我。”
周朔抱着药箱有些发懵,他张嘴想说什么,又很快意识到自己张嘴只会让姜郡君更生气。
他闭紧了嘴。
阿娜莎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带着些看好戏的意味,她拉长调子:“好了,周司簿,姜妹妹都嫌你烦了,别再这碍人眼了。走吧,跟我去看大夫。”
身后逐渐安静下来,最后传来门扉关阖的声音。
姜佩兮松了口气,她张开手心,指间蹭上了红色。
外头的天色早已昏暗,各个门户前挂着灯笼,只能照开一小片黑暗。
阿娜莎把小姑娘送到门口,看她进屋,又和她告别,说“明天见”。
剩下的路,便只有他们两个,一前一后走在砂石地上。
不同于周朔的沉闷,阿娜莎脚步轻快,她想起姜妹妹的恼羞成怒便觉得可爱,不由笑出声。
“周司簿,你难道不明白吗?”
周朔看向前方的领路人:“明白什么?”
“姜妹妹喜欢你啊。”
今夜不见月光,漆黑的苍穹顶只点了几颗星。
周朔垂下眸,那双本就幽暗的眸子此刻越发深邃:“王夫人,这并不适宜用来打趣。”
“你这态度真是……”阿娜莎叹了口气。
她转过身,倒退逆行,“听说你把宁安翻了个底朝天,几次攻袭匪营,连命都不要了,就为了……找个女郎,一个或许姓卢,又或许姓姜的女郎。”
“一接到王氏消息,你就往新阳来了,毫不顾及有诈。甚至告诉你消息的人,连信物都没有。到了新阳,你停都不停直往姜妹妹那去。”
“这些行为……你现在不会告诉我,你不在乎姜妹妹,你不喜欢她吧?”
周朔顿住脚步,脚下砂石发出细碎的声响,远方的风穿过他们彼此间冷凝的氛围。
阿娜莎的长发被风吹得飘摇,那双琉璃般的眸子掖着笑意,含着星光,在黑夜里也不能掩其光彩。
“王氏耳目果然众多。”他语气漠然,字词冷硬。
阿娜莎笑了笑,欣然接受他不算夸奖的认可,“是呀,我还知道你和匪徒谈条件,只要他们放人,你就庇护他们离开宁安,躲避周氏的追杀。”
“你这是……叛变吧?”她语气悠悠,带着看好戏的意味,“这要是让建兴知道,你会被处死的吧?”
“姜妹妹秉性纯良,至真至诚,要是她知道原来你也不过是个假公济私的小人,竟和那群亡命之徒同流合污。她会怎么看你呢?”
捧着药箱的周朔抬眼看向这个明媚自信的异族女子,他的手微不可见挪了个位置。
“别冲动哦,这儿都是王氏的人,闹起来,你可占不到便宜。”
阿娜莎目光落到他捧药箱的手上,或者说是他手臂的臂鞲上。
那对银制的臂鞲干练简洁,只有几道纹路,她对这很好奇,“你臂鞲里有什么?暗器短针,还是匕首?淬毒了吗?”
“王夫人,你这样嚣张,是不明智的。”他的声音混在夜风里,有些含混不清。
“是吗,可你能怎么办呢?”她心情很好,笑意盈盈,“不管我多嚣张,你也只能忍受不是吗?毕竟,姜妹妹在我手里。”
阿娜莎上前一步,拉近他们的距离,甩出命令的语句:“臂鞲给我。”
手搭到手腕内侧,轻轻一按,坚实的臂鞲松开。周朔很快解下臂鞲,抛给前方的异族女子。
阿娜莎接下这新奇的玩意,展开翻看。
她果然看到一把带鞘的匕首,握住匕首柄稍稍用力,寒光扫过眼睛,锋利的刃口散出逼人的寒意。
匕首被拔出时,悄然无声,这是很好的暗器。
如果匕首上淬了毒,他完全可以对自己一击毙命。
刃口大概率是有毒的,毕竟这是暗器,用上它是生死一线的时候。
哪怕自己活不了,也是能带走一个赚一个。
可他却如此利落地交出武器,保命的武器。
阿娜莎挑了挑眉,她当然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干脆,因为——姜妹妹在她手里。
阿娜莎将臂鞲抛回去,落在他捧着的药箱上。
她转身向前行去:“你这些行为足够姜妹妹明白你的心意了,可惜她不知道。”
阿娜莎走了十几步远,发觉身后的人没跟上来,便转头看向停在原地的人。
她的话顺着北风传入周朔的耳内,是粗糙到近乎不加掩饰的诱饵。
“而你,也不知道姜妹妹为你做了什么?真是好可惜啊。”

第47章
“从宁安到新阳, 她烧了三天,喂不进去吃的,喂药也吐出来。她一直高烧不退, 后来甚至说起胡话。”
“她怀着身孕,胎象又不稳, 大夫不敢给她用药。那三天,是她自己硬生生扛过来的。她醒过来的时候, 甚至眼睛都看不见。”
荒芜的北地不见草木, 地上只有细碎的沙砾, 这里不适合南方的花草扎根。
周朔走在砂土上, 远方的列风不断扑到身上,漆黑的夜色里,他一人前行。
“她醒来后,我责怪你不负责。她为你辩护,说你有你的难处。”
“她问你的情况,我如实和她说, 推测你凶多吉少。你知道, 她下面做了什么吗?”
她做什么了呢?
周朔想不出,他只静静看着阿娜莎。
“写信, 给守在新阳的温家写信。她才从高烧中醒来,站都站不稳, 她几乎是靠着桌沿写的, 拿笔的手都在抖。”
“她喘得很厉害, 我都怕她下一刻会昏过去。她硬撑着一口气把信写完,为了向温家求援, 求他们派人过来找你。”
四周灯火晦暗,微弱的火光挂在漆黑的夜色里微不足道。
风越来越大了, 檐灯被吹地打晃,他的衣袍也被风吹得鼓起。冷风顺着敞口的衣袖灌进身体,凉意递进心口。
“她烧了整整三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担心你的安危。撑着病体,为你写信求援,哪怕她明知那封信会给江陵带来麻烦,会给她带来麻烦。”
“她后来又烧了好几天。她清醒的时间很少,醒着的时间里也不怎么说话,偶尔顾惜肚子里的孩子。她总郁郁闷闷的,经常走神发呆,她在想什么?”
周朔愣愣看向阿娜莎。
她站在灯火明朗处,皱着眉,有些恨铁不成钢:“她在想你,她牵挂着你。你还不懂吗?”
周朔哑然,姜郡君怎么可能牵挂他呢?
他这么糟,出身差、学识差……哪里都不好。
她怎么会牵挂他呢?他哪里配?
“姜妹妹喜欢你,所以才惦念你,才撑着病体为你写信,才愿意怀你的孩子,这么多件……你就一点都感受不到她对你的爱吗?”
周朔茫然看向灯火下的指路人:“可是,她想和离,她不想和我相处。”
“这是你的错。你知道你对她是什么态度吗?你那么冷淡生疏,满是隔阂疏远。就看你的态度,谁信你们是夫妻?”
“她现在怀着孩子,最是脆弱敏感。她需要的是关爱,是陪伴,不是你挑不出丝毫差错的礼节。”
“你的礼仪的确尽善尽美,可你觉得这是对她的礼重尊敬吗?这只反应了你的自私,周司簿。”
“你的恭谨谦和已经得心应手,你可以轻松用这些应付数十人,甚至数百人。可你却不愿花些心思去陪伴她,去爱护她,去问问她究竟想要什么?你总是用你那套面具去应付她。”
“她不是一个偶然莅临,需要你去招待的尊贵客人。她是你要携手一生的妻子,她是你的所爱,不是吗?”
“我先前看你的态度,甚至以为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你是真不管不问啊,跟个过路人一样。”
周朔被这通话说得发懵,无措使他手心都腻出汗。
他第一次意识到,他对她造成了伤害。
他不敢冒犯她,怕惹她生气,毕竟他完全配不上她。可不想,过头的小心谨慎,被他落实后成了冷漠忽视。
“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做?”
阿娜莎挑眉看他:“这需要我教你?你真不知道?去她身边,陪她,守着她。就这样,你想不到吗?”
路到了尽头,那盏挂在房檐下的灯笼火光微弱,似乎随时会熄灭。
北风挤向门扉,发出吱呀的声音。周朔在风的掩护下,悄悄推开木门。
床边放了一盏很小的煤油灯,那点光极为弱小,连一小片黑暗都照不清。
她怕黑,夜里要留一盏灯她才睡得安稳,而现在这盏灯不仅亮度不够,更烧不到明天早上。
他放轻脚步,慢慢走到床边。
“不要再用那些你熟练的礼仪教养去伤害她,你对她的伤害,比那伙匪徒带给她的伤害还要深很多。”阿娜莎警告他。
她侧身窝在被子里,半蜷着身子面朝外,朝着那盏微弱的煤油灯。
周朔俯下身,伸手去理她垂在脸颊的碎发。
手指被握住,温热从指节顺着手臂流向心肺。
更多的手指被她牵住,她摩挲着他手心的纹路,又握住他的手腕。
她睁开眼,迷蒙着恍惚还在梦中,微弱的火光映进眸子,却准确喊出来人:“子辕,你回来了。”
周朔放低声音:“嗯,我回来了。”
她往里让了让,留出他躺下的位置。
她的动作太过熟稔,像是已经做过多次。
她很自然地靠向他的怀抱,伸手揽他的背。细微的血腥气从他身上散出,睡得迷糊的人微微皱眉,“又受伤了?”
他含糊着想糊弄过去,却又想到指路人的教导:“嗯,轻伤,不要紧。”
“疼吗?”
“不疼。”
“疼的话和我说,我让阿青去拿白檀香。”她闭着眼睛,放心地将自己赖到一个男人怀里。
周朔不由愣了愣,怎么会提到“陶青”?
他的指腹蹭妻子的脸颊,低头呼吸就能碰到她的额发,他以一本正经的语气询问:“佩兮,你是不是做梦了?”
她稍稍皱眉,避开他呼吸的空气。
伸手揽住他的后颈,她完全凑到他的怀里,不再回应他。
周朔微微一叹,闭上了眼睛。
她身上的莞香周朔很熟悉,那是他每每靠近就能闻到的味道。
甜蜜清幽,初初闻到并不惊艳,但离开后便总不由自主惦念,想念那道沁入心肺的素香。
姜佩兮沉浸在梦里,一块块碎片似的回忆在梦境里不断闪过。
一幕幕眨眼间便过去了,有孩子喊她“母亲”,也有周朔喊她“佩兮”。
他牵着她的手去热闹的寺庙祈福,拉着她走过繁闹的花灯街。
在寂静清冷的月光下,他们走出人迹罕至的幽幽巷弄,告别他白首相携的恩师与师母。
抛却热闹喜庆的除夕夜宴,他守在她身边,等待如波浪般的新年钟声穿过鳞次的亭台楼阁,荡漾进他们空阔的院子,再与屋内的寂静沉闷相碰撞。
他轻轻唤醒已熬不了夜的她,吻落在眉间,低缓着说出新年的祝福:“佩兮,新年了。此后吉利桢祥,百事如意。”
征和元年后,周朔总是很忙,不仅忙建兴,更经常去地方,他们相见的时光越来越少。
他忙起来的时候,可以数月都见不到人。
但每年年末,他无论如何都会赶回建兴,清晨、午时、傍晚、深夜,都是他回来的时间。
带着一身的风霜,他在深夜归来。
小心推开房门,再走到床边撩起垂落的床幔,在朦胧不清的烛火下抚过她睡乱的额发。
她夜里睡得浅,任何细微的动静都会惊醒她。
能大半夜到她床沿旁碰她头发的人,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周朔的手指骨节分明,指腹有一层薄茧,她很熟悉。
沿着指节摸向手心,可以摸到他手心被缰绳勒出的痕迹。很明显的凹陷,不知是赶了多久的路。
在年底回来的周朔,往往是硬赶回来的。他赶在除夕前回来,又在新年的第二天再次离开。
仿佛他回来只是为了过个年,陪她从除夕迈向新年,对她说出那句新年祝福。
他在新年的晨钟里,把她唤醒,呢喃在耳畔的祝福与渺远的钟声混在一起:“佩兮,吉利桢祥,百事如意。”
这仿佛是什么极为重要的仪式。
迷糊半醒的姜佩兮伸手摸向他的下颌,沿着下颌线,她的手指探入他的发间。
柔顺的长发缠在指尖,她的手心贴着他的后颈,模糊嘀咕着回应:“你也是。”
他们曾那样和睦。
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姜佩兮被病痛折磨地逐渐分不清现实与幻境。
而她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光里,总是在和周朔争吵。
一步步地,越来越多的因果报应,使她猜忌、怀疑、恐惧身边所有的人。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走上母亲的老路,走入令她恐惧的婚姻尽头。
她们都与娘家断绝了关系,都面对着夫家的排挤与算计,甚至一样地对自己的丈夫满是恶意。
锋利的匕首被她抵在周朔的颈边,刃口下是他流动的血液。
她只要稍稍用力,就能亲手杀了自己的丈夫。
但因长期卧病,那时她站着都是勉强,她的手不断颤抖,仅仅握住匕首便耗费了她全部的力气。
铺着厚绒地毯的地面,碎了一地花花绿绿的瓷片,全是她气急下摔的。
匕首刺不下去,她自己越站越晃。
就在她快脱力摔倒时,被匕首抵着颈脖的周朔伸手扶住了她。
“这边会伤着你,到那边坐下好不好?”
他浑然不将颈间的威胁当回事,哪怕匕首已经划开了他的皮肤。
温热的血液顺着匕首流淌,流进姜佩兮的手心,湿腻到她快拿不住匕首。
他们僵持着,她不肯坐下,周朔不肯放开扶住她的手。
白皙的颈间染着大片湿红,沉黑的衣襟像是刚刚被水洗过一样。
永无止境的梦魇,被珍贵药物强行拖拽的濒临崩溃的身体,让姜佩兮每一天都活在凌迟中,说话是疼的,眨眼也是疼的,甚至呼吸都在疼。
她的理智随着求生的意志快速消退,她是真想周朔死。
凭什么、凭什么,他能健康地活着?
病痛带来的绝望与恐惧,让她无比憎恶这个世界。
她多恨啊,恨他们能健康活着,恨他们能毫无负担地呼吸。
在所有人里,她最恨周朔。
他是那样顽固,那样孤行己意,近乎残忍地拖住她早该奔赴死亡的生命。
死前对周朔的憎恨怨怼盖过一切,盖住了他们十年里所有温情和谐的时光,盖住了他们相拥相守的全部回忆。
以至于重生至今的姜佩兮都要忘了,她和周朔曾经是那样的……和睦。
晨曦的光照到脸上,姜佩兮微微皱眉,她想抬手遮蔽照着眼睛的光。
但手刚刚一动,她就察觉到与往常的不同。身边的人是谁?这个人怎么还敢搂着她的腰?
这个意识在脑海里闪过,不由睁大眼睛,姜佩兮猛地起身,她的手拽紧被子,向后退去。
睡在她身边的人神态安详,晨光透过窗柩落到他脸上,投下深浅的阴影。
他的呼吸很轻,仿佛还在梦中。
晨光有些刺目,周朔撑着眼睛睁开,看到躲向一旁的妻子。他不由微愣:“抱歉,是我吓到你了吗?”
他坐起身,想伸手去触碰受惊的妻子。
却不料刚刚还神色惊慌的妻子,一下变了脸色。她脸上带着明显的恨意,毫不顾及地扑向他。
周朔毫无防备地被她扑倒,被按在床上,她的手摸向他脆弱的、流动着血液的颈脖。
她手上的力气不断增加。
“我杀了你,好不好?”她俯下身,潮湿的呼气落在周朔的脸上。
他静静看着她,那双漆黑幽深的眸子沉凝如水。
透过窗柩的光照在他脸上,照进他的眼睛。
姜佩兮第一次看到,他眸中映着光点,细碎的、凌乱的、波光粼粼的。
“可以。”他发出的声音已经嘶哑,这是被扼住命脉的人,才独有的破碎声线。
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面颊。
指腹轻轻擦过细腻的肌肤,落到她湿红的眼尾上,指腹沾上的潮湿让他不由微微蹙眉,满是不安:“别哭、别哭。”

透过窗柩的晨曦一点点模糊姜佩兮的视线,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他颈间血管传递着心脏的跳动,清楚地被她的手心所感知,并顺着肌肤与她的呼吸纠缠在一起, 她的呼吸逐渐急促。
她终究还是松开了手。
记忆里的疼痛渐渐散去,姜佩兮理智回归, 意识到眼前的周朔还算无辜。
她慢慢收回手,手臂撑着床铺, 打算起身。
“抱歉, 我睡糊涂了。”
她敛下眸, 疏淡清冷的声音将刚才迸发的恨意轻轻揭过。
温热的手心攥住她的手腕, 就在姜佩兮以为周朔要报复她的时候,她被他抱入怀中。
不同于世家制服的精美华丽,庄严肃穆。贴身的里衣大多舒适细腻,触手柔软。
这样的拥抱他们有过很多,但生命的最后一年里,她已不常见到周朔。
难得的见面, 要么是争吵, 要么是沉默。
他们不再拥抱,不再有任何亲密的接触。周朔制服上的暗纹绣线越来越精美, 也终于带上了环佩叮当的玉饰。
在她日渐病重的时光里,周朔的权势地位不断攀升, 从辅佐的“卿事”, 到成为主事的“正卿”。
这个寒门孤子, 用了二十二年的时间,从仰人鼻息的地方学子, 到威慑主家的权贵。
终于不再有人提及他那个荒远孤僻的家乡,不再有人提及他那些苛刻鄙陋的血亲。
他从出身卑微低贱的阴影中走出, 迈入九洲世家的权力核心。
建兴为他向京都请封,遵照与主家最近旁支的礼制规格,封“朝明县公”。
周朔走上了千百年来,远支子弟仕途所能到达的巅峰。
无数寒门学子景仰崇拜他,以他为人生的至高追求,大有“封狼居胥”之意。
一个孤苦无依,不知是哪个山沟里刨出来的穷小子,居然与富贵荣华数百年的贵门子弟平起平坐。
周朔的封公,无论对贵胄,还是小民,都构成了相当大的冲击。
但他的一切荣耀都与姜佩兮无关,她缠绵病榻已久,等外界的热闹传到她那儿时已近尾声。
周朔封公那天,她撑着一口气,梳妆换衣,由好几个侍女搀扶强撑着走到院子里。
却碰上了京都来的使臣,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
他嬉皮笑脸地说出极为轻佻冒犯的话,听得姜佩兮止不住发笑。
她必须要让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子,知道什么是天高地厚。
皇权特使?太子胞弟?
姜佩兮笑得身体发颤,眸中却一片冷凝,不过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叛贼逆徒,也敢在世家里嚣张放肆?
就在姜佩兮打算让人拿下狂妄少年时,周朔回来了。
浓墨似的黑缎沉雅如宁静夜空,华美的珠玉配饰如星辰装点其上,远看去是说不尽的庄严典雅,凛然尊贵。
姜佩兮笑着打趣他:“周正卿这身礼服,倒比我们成婚时那身好看许多。”
彼时周朔抓住她的手腕,手心的温热隔着衣袍触碰肌肤,姜佩兮被迫靠近他,却只碰到一片冰冷的玉石。
而此刻他身上的温度,透过单薄的里衣传到她身上,姜佩兮能感受到他的心跳,混着呼吸一起。
他的手托着她的后颈,指尖缠着她散落的长发,“对不起,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姜佩兮愣了好半晌,甚至怀疑自己又出现了幻觉:“你干嘛了?”
“我、我……”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结巴了半天凑不出第二字。
姜佩兮十分纳闷,伸手想推开周朔的怀抱:“你闯祸了?”
但平日根本不会违逆她意愿的周朔,此刻却没放手,或者说他是松了后又很快抱紧。
他的呼吸喷洒在姜佩兮颈间:“对不起,我不该那么对你……我以后,都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姜佩兮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她赶忙推开周朔,去摸他额头的温度。
手心对温度的感知不够敏感,姜佩兮便撑着他的肩膀,用自己的额头去测量温度。
她倒很期望周朔是烧糊涂了,但奈何他不能被确诊为发热。
于是姜佩兮只能一本正经地发出关切的问候:“你中邪了?谁给你下降头了?”
周朔有些怔愣,他茫然摇头。
姜佩兮露出她的忧虑:“你去哪了?怎么会中邪呢,这儿还兴巫蛊呢?”
看着面色关切的妻子,周朔迟疑着开口解释:“没有,是王夫人和我说……”
“别听她胡说!她都是瞎说的!”姜佩兮立刻打断他,她满脑子都是阿娜莎那些大逆不道的豪言。
她怎么能和周朔说那些?她怎么一点心眼都没有呢?
周朔虽出身不好,却是最忠诚古板的卫道者,他比谁都看重礼法尊卑,等级秩序。
阿娜莎和谁说不行,怎么能和周朔说呢?
姜佩兮心里发急,她拽住周朔的衣袖,与他目光相对,试图给他下降头:“别听她说的,听我的,她就是随口说的。你别当回事,别往心里去。”
但周朔显然不是好糊弄的,她也没有下降头的手段。
对上他疑惑的目光,姜佩兮被看得心虚,为了避开那双幽深探究的眸子,她抬手覆上周朔的眼睛。
“阿娜莎懂什么呢,她才在世家几天?哪能懂我们的规矩?”
姜佩兮缓缓说着,试图寻找让周朔不把阿娜莎话当回事的理由。
“她心思单纯,说话就跟孩子一样。今天说的,明天就忘了,你别计较,好不好?”
她的语速越放越慢,最终停下声音,显然是找不到更好的歪理了,但她的手还掩在周朔的眼睛上。
姜佩兮前所未有地焦虑,急得手心出汗。
新阳有人会巫蛊吗,有人会下降头吗?
能不能过来把周朔记忆里关于阿娜莎话的那部分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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