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她的是更久的沉默,姜佩兮等得着急,伸手拽住周朔的衣袖,“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
抓到周朔衣袖的一瞬,她不禁愣住,手心潮腻腻的。
姜佩兮这才注意到周朔的衣衫,黑袍上的银丝绣纹已暗淡无光,上面染着红色,是潮湿的血液。
“你受伤了?”她焦急地寻找伤口,“伤哪了?”
周朔拉住她的手,安抚她:“没有,不是我的血。”
她的指尖染上血迹,周朔拿帕子给她擦手,擦去那些不该碰到她的脏污。
“佩兮,温谭秦氏反了。”
“周三县公怎么说?”姜佩兮皱起眉。
“他也反了,还有盈之,就连在阳翟的朝端县君也参与了进来。”
她的手被周朔捧着,他用雪白的帕子擦拭她手指蹭上的血迹。
他还是如往常一样平和稳重,耐心细致。
但姜佩兮做不到,她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叛乱打乱了阵脚。
建兴以前就有近亲旁支叛乱的先例,周氏主家自那便对旁支很忌惮。
大多数旁支都被调到地方,无诏不得进入建兴。留下来为数不多的旁支,要么人丁凋零,要么极得主家信赖。
周三、周七、朝端三家是备受主家信赖的近支。
他们的危险不仅源于主君的充分信赖,更重要的是,他们手里有私兵。
“现在建兴……是什么情况?”
周朔仔细擦着她的手,眼睫低垂:“他们控制了大半,几座主殿已经完全被清正和盈之掌控,进入建兴的关卡也几乎都被阳翟过来的兵马把持。”
阳翟离建兴有千里远,阳翟的兵马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建兴?
之前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姜佩兮想不明白:“怎么动作这么快?阳翟离这这么远,他们怎么可能一下就得到消息出现在建兴,又这么快把持了关卡?”
“是啊,怎么会这么快呢,就像预谋已久一样。”他的话喃喃的,像是自言自语。
“你们建兴的守卫呢,主家的军队呢?都没人反抗吗?”
“军队都被派出去了,我不知道被派到哪去了。至于守卫……建兴的守卫是盈之负责的。”他语气平缓,慢悠悠说出这些让人胆战心惊地话。
他神色沉凝,不见半点忧惧,可姜佩兮却越发慌张:“现在形势已经完全被他们控制,你准备怎么办?”
周朔看向她,缓缓说出自己的抉择:“主君待我恩情深重,我不能辜负。”
听到这句话,姜佩兮有一瞬茫然,她踉跄了一步,但好在周朔握着她的手,他立刻稳住她的身子。
姜佩兮知道周朔是知恩图报的人,可是他怎么斗得过那些根底深厚,又筹备已久的旁支呢?
晕眩感散去后,她迫不及待再次确认:“你要护住主家,你要护住周启?”
周朔颔首。
姜佩兮看着他沉着的面容,越来越多的无助攀上心头,逐渐顶到嗓子。终于她艰涩的开口:“你拿什么护着主家?”
“周三至少有五千私兵,周七掌控建兴的守备,从阳翟来的兵马还不知道有多少,你有什么?”
“你有军队吗,你有守卫吗,你拿什么护着主家?拿你的命吗?”
她的话越来越多,语速越来越快,到最后一句甚至气急得有些哽咽。
那双若浓墨般漆黑的眸子静静映着她,他在看她,仿佛要就此记住她的样貌,再一笔一刀将她刻进心里。
“佩兮,你是姜氏郡君,他们会顾及江陵,不会对你动手。”
周朔的话太过理性,姜佩兮恍然看着他,有些反应不过来,只是下意识翻手握紧他的手。
他任她握着,只是收回稳住她背的手。他从衣袖里拿出一枚玉符,又把它塞进姜佩兮手里。
周朔的声音很温和,咬字吐音都慢慢地,听着像是在哄孩子:“姜氏兵马离这太远,关口又被他们把持,恐怕不能立刻赶来护卫。”
“但建兴下面会很乱,佩兮你需要一些能调动的人手。这是我的人,不多,但能先使唤着,他们会守着你,直到一切安定下来。”
“书房东北角的书架,第三层有个小匣子,里面放了些田产地契还有铺子,都是我的私产,佩兮记得拿走。”
她的手紧紧攥着他,越握越紧。
可周朔却不敢看她,他的声音越发轻柔:“我出生低,佩兮日后无论看上谁都会比我好。”
说着他又自嘲地笑起来,想驱散当下的沉重:“至于和离书,佩兮自己写就好,我的印章就在书房搁着,你认识的。”
“不可以。”
听到这句话的周朔心里一颤,他已经没法去探究理解妻子这句“不可以”是什么意思。
只是那一声哭腔,像万千根丝线,一下将他的心裹住。固然理智时刻都在,他知道自己该离开了,可心却被丝线缠住。
她的力气是这样小,他只要稍稍用力便能挣脱离开。
可是他舍不得,一点都舍不得。
周朔终于看向她的脸,她的脸已经潮湿。
心骤然被狠狠揪紧,他低下头,手心贴着她的后颈。
他靠近妻子,吻过她脸颊的泪痕。
潮湿的酸涩顺着唇瓣刺入心肺,他不舍得她有任何的难过伤心,更勿论泪水,这对他是最严苛的惩罚。
“我死后,你就带善儿离开建兴,再也不要回来了。”
他的吻是那样的轻柔,是那样的怜惜,又有那么多的不舍。
可是他又在说些什么呢?
姜佩兮终于抑制不住,她抬手捞住周朔的颈脖,把他压向自己,碰到周朔的唇。
她动作突然,又带着狠劲。
彼此唇齿相撞,姜佩兮有些疼。
可这疼却像开了一个口子,一下撕开她沉甸甸的心,里面的空虚与无助全数溢了出来。
她咬着他的唇,直到尝到他嘴里的甜味,她才微微侧开。
姜佩兮的目光落在他的唇上,良久她抬起手,擦去周朔唇上的血珠。
“我在这等你回来。”
周朔看着她,觉得自己心口被堵住了。
他不曾设想过今日的一切,他只能逼着自己问:“我要是回不来呢?”
“我在这等你回来。”
她笃定了这一句,不容置疑。
周朔看着眼前的妻子,他面对的是筹备已久的旁支,暗地里还不知道有多少世家插了一脚进来。
他知道自己回不来的,但他捧起妻子的脸,把刚刚的吻加深。
“好。”
姜佩兮感受着唇齿间的湿润,却忍不住落泪。
她故意去咬他,仿佛多咬他几口,他就该记上仇,为了问她要个说法,他也一定会回来。
可是他并不是个记仇的人。
姜佩兮擦去周朔脸上斑驳的血迹,又把拇指抵到他的齿间,命令他:“咬。”
周朔看着妻子,就要把她的手拿下。
“咬。”
他轻轻压了一下。
一点也不疼,唇上的温热点在指腹,酥酥麻麻的。
可姜佩兮说:“你咬了我,等你回来,你得给我个说法。”
好在她是个记仇的人。
周朔的唇又落在她的眉间,湿软温热,像羽毛在心间扫过。
除了怀上善儿的那晚,他总是克制有礼的,很少做这样亲昵的动作,可姜佩兮却觉得不安更多了。
这太像自此生死两隔的画面了。
可她却毫无办法,于是她只能说:“你不能白咬我,你必须回来给我赔礼道歉。你那什么田产铺子,我不会打理,你的东西你自己管。”
“善儿……那也是你的孩子,你总是出去,孩子丢给我一个人,他一病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以前也就罢了,但你不许把他都撂给我,他还要读书写字,我不知道该怎么教,我们得商量着来。”
“他日后还要娶妻,我们得一起相看,你怎么能全都丢给我?”
“好,我们一起。”
听到妻子的话,他只能答应,哪怕这份承诺无法兑现。
姜佩兮从袖子里掏出兵符,连着周朔刚刚给他的玉符一起塞到他手里。
周朔只觉得手心被塞进两个硬的东西,一个热的,一个温凉。
一个是被妻子在手里攥了许久的玉符,一个是上好的青玉,上面雕着精美的琼花,是兵符。
她压着哭后的哽咽:“你的人你自己调度,我不需要。院子里有我陪嫁的侍卫,你把他们带走。”
“建兴山下有队千人的兵马,我先前怕秦夫人不能顺利离开,本想调过来护送她回温谭,却没料到……”
“他们已经待命,随时能上来。这是兵符,他们见了就会听你调遣。”
“我离建兴三百里的庄户,有军队驻扎,我马上写诏令调他们过来,最快后天能到。你要撑住,至少撑到后天,不要和他们闹僵,不要让自己陷入险境。”
手心是上好的青玉,纯净无暇,绝世无双。
周朔看着这块兵符,这是她身为姜氏郡君的底牌,这是她护身的保命符。
拿着这块兵符,姜氏一切都能听他调遣,他只要有一个差念,就可以毁了她立身于世的江陵。
她不该如此的,万一他信不过呢?
她这是把自己的命都交到了他手里。
周朔不允许她这么做,她怎么可以把立身的倚仗交到别人手里?
他立刻把兵符塞回她的手里:“不用,你拿着护好自己。”
“如果你失败,不要犟,不要反抗。我一定能保下你,我会写信给阿姐,请求调派兵马。我会向各大世家寄信,请求他们帮助,他们至少会向周氏施压。”
“你必须活着,给我时间去争取支援,我一定能救你。至于周启,你若真想护着他,就劝他放弃主家的身份。只要他不再想继任主君,我就能保下他。”
妻子并不接受他还回去的兵符,她抬手抚过他的下颌,湿红的眼睛里还漾着泪光。
她踮起脚,搂住他的脖颈。
周朔手托住她的背,低下头,顺从她的心愿。
姜佩兮咬着唇,她看着漆黑如深渊的天穹,眼泪滚入发间。
他们面颊相贴,姜佩兮缓了口气,用力抱紧他,试图抓紧依赖。
她带着潮气与哭腔的音色洒在周朔的耳畔,“事情结束后,我们就去江陵,带上周启。”
“你护着主家,我护着你。”
“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你,我会庇护你……我不许任何人伤害你。”
这是从未有过的话,从未有人向他展露出如此明显的偏爱与袒护。
用猜忌与警戒包裹起的心房,被她哽咽的话语剥开,骤然露出所有的致命要害。
他明明早已不信这些虚伪的诺言,没有人会真的在乎他,没有人能接受真实的他。
周朔并不相信妻子的话,但他却迫切地想要抓住漂浮在他灰暗人生里的星火。
遥远岁月里残存的温情,只短暂支撑他熬过彻骨的寒冬。而当他明白事理后,却越发对那段记忆感到厌恶与恶心。
但于此刻的他而言,哪怕就此灼烧焚烬,他也想隔着那段久远的岁月再次拥抱温暖。
他的手贴着妻子的背脊,揽住她腰的手收束。
周朔将她抱紧,他低着头,任凭妻子的手放在他最脆弱的颈脖上。
她会用匕首刺入他的心肺吗?
这不再重要。
只要她想,就可以。
他不会反抗。
周朔埋在妻子的颈间,她身上的气息沁入心肺。
他许下一定会履行的诺言:“我会回来,等我回来。”
变故发生的时候, 周启正在教阿善弟弟读书。
他捧着圣贤书,一本正经读着,向他年仅四岁的弟弟讲述圣贤之道。
书房的门被粗暴推开, 他一向文弱的父亲闯进来,不管不顾揪起他的衣襟, 强行将他拽走。
周启被拽地踉跄,几次要摔倒, 但父亲毫不顾忌, 只强硬地拖走他。
“父亲, 怎么了?”他询问父亲, 但父亲看也不看他。
他被拽到一个荒僻的院落,又被硬生生拖进房间。
父亲打开房间里残破狭小的柜子,里面的灰尘与臭气让周启几欲作呕。
直到他被塞进柜子,他才看清父亲的面色。
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压抑。
父亲说:“躲着,不许出来,谁来喊你都不许回应。你母亲已经死了, 是你叔伯们杀的, 他们现在要杀你,老实躲着, 绝不许出来。”
柜门被闭上,周围变得黑漆漆的, 周启小心躲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 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躲了多久, 浑浑噩噩醒了好几次,又在寂静与黑暗中睡去。
周启第一次知道夜晚如此寒冷, 冷得他打颤,只能将自己蜷成一团。他不断回忆温暖的屋舍, 仆婢奉上的膳食。
但现在陪着他的只有呼啸的寒风与破败的木柜。
锦绣膏粱喂养长大的贵子,第一次体会饥饿,他饿得头晕眼花,甚至出现幻听。
“启儿?”
周启迷瞪地睁开眼,他已许久没有听到人声,直到来人再次呼唤他的名字。
他的手碰到柜门,发出声音。
父亲关照他的话猝然在耳畔炸响,他们杀了他的母亲,现在要来杀他。
他惊恐地捂住嘴,害怕自己再发出声音。
他心中祈求来人没有注意到他发出那点小动静,奈何事违人愿。
即将散架的柜子被利索打开,火光扫过周启迫使他闭紧眼睛,他无法面对光亮,也恐惧被杀害。
“启儿,出来。”
周启愣愣睁开眼,勉强分辨出这道声音来自他最为和善仁爱的族叔。
黑袍隐在丧服下,他身形修长,腰佩长剑。
丧服已很难看出其哀悼肃穆的色彩,上面染着大片血迹,血液渗入苘麻的肌理,变得不伦不类。
周启颤抖着往衣柜里缩了缩。
“启儿,出来。”
他被这命令的语气吓哭,抽泣道:“我不出去,你们要杀我。”
“你不出来,就能不被杀了吗?”
周启从未见过这般的族叔,那双黑沉的眸子深不见底,他语气冷硬,无半点温和慈爱可言。
他的脸和颈脖有大片的血迹,映着摇曳的火光像是吃人的厉鬼。
“主君亡逝,为人子女,你至少该出来摔丧驾灵。”
“周启,出来。”
冰冷的训斥使周启越发害怕,他缩在角落不敢动。
平日一直对他耐心和蔼的族叔完全变了模样,见他不动,族叔终于失去耐心。胳膊被捏住,他直接被提了出来。
直到被放回地上,周启还在发懵。
“周启,你是建兴名正言顺的继任者,你是周氏一族的未来,你没有资格躲藏。”
尚且年幼的贵子哭得哽咽,他扯着自己的胳膊想退回安全角落,“我不要,我怕,你们杀了我母亲,现在又要来杀我。”
“躲在那个柜子里,不用别人去杀你,你自己先饿死了。”
周启反抗的力气稍弱,他的确很饿。
“启儿,你是主家的血脉,你无法逃离世家,而世家没有安全的地方。逃避是最危险的选择,你一定会被杀。”
懵懂的贵子看向眼前蹲下身与他说话的长辈:“那我该怎么办?”
“主持你母亲的丧礼,坐到主君的位置上,压制旁支的叛乱,对抗外界的觊觎。”
“他们会杀了我。”贵子尖声道。
“启儿,当初你母亲做这些的时候,也有很多人要杀她。”
“可我做不到,我怕,我真的害怕……”
“坐上主君之位,启儿,去做执刀人,否则你只能做一辈子鱼肉,任人宰割。”
周启哽咽着,他哭得太凶,以至于现在打起了哭嗝:“可是我没、没有刀。”
糊住视线的泪水被徐徐擦去,周启恍然觉得他那个温和可亲的族叔又回来了。
他语气柔和下来:“我是你外祖留给你母亲的刀,现在……”
“我是你的手中刀。”
“叔叔会帮我,是吗?”懵懂的贵子试图理解长辈的话语。
蹲下身平视他的族叔此刻单膝跪地。
那双幽深漆黑的眸子静静看着他,如深渊般寂静荒芜的眸子里映着火光,细碎的光点浮跃着,像是波光粼粼的水面。
周启忽然觉得他很悲伤,没有言语,也没有神情。
族叔只是这么静静看着自己,却让人觉得他陷入了极深的绝望中。
“朔,誓死效忠。”
贵子忽然想起他跟在母亲身边,接受死士参拜的场景。
乌泱泱的死士蒙面遮脸,他们穿着一样的衣服,配着一样的武器,匍匐在母亲的脚下,向母亲展示出最虔诚的姿态。
旁支的谋反并不突然,一切早已埋下因果。
周主君庇护杀死周三幼女的凶手,又没能把线索藏严实,让周三和秦氏日日看着凶手逍遥快活。
周七虽与发妻高氏关系疏离,但那毕竟是他少年结发的妻子,被主君逼着休弃发妻。
又为满足她的野心,而将他的婚事当成筹码,这足够身为贵胄的他恶心不满了。
嫁去阳翟的朝端县君从不是良善之辈,她对权力的炙热追求早在少时便已显露。
周主君一直忌惮她,拐着心思把她嫁了出去。
而阳翟的裴主君更是世家里有名的秃鹫,他贪婪暴虐、阴狠毒辣、更嗜好搅弄风云。
如今从阳翟过来的兵马,未必没有裴氏的授意。
谁不想从动乱的建兴里分一杯羹?
多少世家盯着这块肥肉,不仅那些大世家,就连附庸周氏的世家也早已跃跃欲试,垂涎欲滴。
灵堂庄严肃穆,化金桶里火焰跳跃,纸钱不断被火焰裹上身,空气里漂浮着未曾燃尽的烟尘。
披麻戴孝的周氏族人跪在灵前,低哀哭泣。
离灵柩最近的是个孩子,他身上的孝服过于肥大,以至于他走路都要小心提起坠地的白布,防止被绊倒。
年仅八岁的贵子,骤然失去庇护他的母亲。
跪在他身后的是两个成人,一个是他惯来文弱的书生父亲,一个是他难辨忠奸的远支族叔。
章何死死瞪着旁边的周朔,他费尽心思把孩子藏起来,怕他遭遇不测,结果硬是有神经病把藏好的孩子推到人前。
而现在这个神经病垂首默哀,他眸色幽暗,却一副置身事外的看客模样。
削尖空气的利箭破空而来,钉入高悬的牌匾,箭尾的羽翼发出嗡鸣。
披丧的人群惊起一阵慌乱,章何立刻扑向前方的贵子,用身体保护他的孩子。
周朔抬起头,牌匾上的字是请当代大家所书——继往开来。
现在那鎏金的篆体旁,钉了一支箭。沿着箭头没入之处,牌匾浮现了裂纹。
当年请这四个字的时候,他以为它会留存很久。
可如今看来,也只是个笑话。
周朔站起身,抽出身侧的佩剑,转身向后看去。
等候已久的私兵冲了进来。
猩红溅上白绢,刀剑刺入皮肉撞上骨头的声音,在周启耳边此起彼伏。
他被父亲护在怀里,蜷缩在母亲的灵柩旁。
不知哪来的勇气,他挣扎着探出头,看向乱作一团的灵堂。
兵士披着沉黑的甲胄,右膀上扎着白布。
白布随着他们举起的锋刀而飘扬,又很快溅上血迹。混乱中他的族人纷纷倒下,胸膛处、颈脖处喷出血液。
他怕得颤抖,眼睛却不由睁大,他想寻找族叔。
抱着他的父亲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周启没有反抗。
直到杀戮的声音逐渐平息,空气里的血腥味厚到让人作呕。
周启才扒下父亲的手,在地上的尸体中寻找说会辅佐他的族叔。地上有披甲的兵士,也有手无寸铁的妇孺。
铁靴踏在地砖上,踩过积攒的血滩,发出沉闷粘腻的声音。
兵士们将手中的锋刀横在胸前,从四面向中心聚拢,为围困那个负隅顽抗的残兵。
他身上的苘麻丧服已经吸饱了血,血液滴落地面,混入地上的血滩中。
那柄寒若秋霜的长剑渗出杀意,血液斑驳剑身,淅淅沥沥滴下血珠。
周启的目光上移,他看到了族叔的背影,白色的丧服已经湿红,看不出原来的色彩。
骨感分明的手提着长剑,暴露在空气中,而被宽袖掩藏的手臂不知是何光景。
但不断有血液从袍袖里流出,沿着手腕,顺着指节滚落到锋白的剑刃上。
叔叔受伤了,周启意识到。
周三撩起衣袍,迈步跨过浸润鲜血的门槛。
看着眼前狼狈的族弟,他不由叹息道:“子辕,束手就擒吧。看在我们相识多年的份上,我可以放过你。”
围困的兵士散开,退到主子身后。
周朔看向也身着丧服的来人,但他知道周三不是为主君服丧,而是为了他与主君死在同一日的妻子。
“清正,收手吧,已经死了太多人。”
“收手?”周三冷笑一声,“事到如今你让我收手?我的妻女被他们折磨至死,当初你怎么不劝他们收手?现在我什么都没了,你却要让我收手?”
“主君已经亡逝,她付出了代价。”
“我的仇还没报完,至少你身后的那两个还没死。”
周朔移了一步,挡住周三怨毒的目光,“稚子何辜?”
“稚子无辜,他周启是稚子,我的杏儿就不无辜吗?”
“可你杀再多的人,秦夫人和杏儿也不能回来。何况如今……尸山血海,多少无罪之人遭灭顶之灾?清正,收手吧。”
周三转身夺过兵士手里的锋刀,将刀尖对上周朔,斥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说教我?滚开!”
寒光照进他的眼睛,周朔握紧手中的剑柄,他不能弃周启于不顾,主家三代人的心血筹谋,不能毁在这里。
在周朔记忆里,建兴这辈排行第三的朝成县公周朦,一直是个端方高雅、仪态从容的富贵公子。
他父亲是极得昇日主君信赖的肱骨,母亲出自秀容郑氏的主家。论出身,他是周氏这一辈里最好的,甚至比周兴月都好。
周朦自小便优异于常人,从骑射到诗书,他是学府里最出挑的学生。
周朔曾在学府见过一次周朦的母亲,周郑夫人。
周氏学府将腊月初八定为父母探亲的日子,这天学府不上书。学子们清晨赶到书舍念一通“之乎者也”,就能等父母接自己回家过节了。
家在建兴的学子父母自然来得早,他们走得也早。
而像周朔这种从地方到建兴的外来学子,父母则来得晚些,但总会来。
将近午时,空阔的学府里就剩两个学子。
一个是周朦,一个是周朔。
富贵之家的周朦身披狐裘,手持金丝炉,等在屋檐下。
出自贫苦之地的周朔裹着学府分配的冬衣,坐在远离屋檐的台阶下,扬扬的雪花从天上飘下,落到他的膝盖上。
周朔低头数着落到自己膝盖上的雪花,寒风吹到身上,他不得不将学府的薄棉衣裹得更紧。
他们已经等了很久,但两个人没搭过一句话。
周朔清楚自己的身份,不会有人愿意和他说话。
车轱辘碾过雪地,留下长长的车辙。
马车刚刚停稳,端雅持重的贵妇人便匆匆下车。精美的狐裘扫过雪地,周郑夫人走向等待父母已久的孩子:“朦儿,等急了吧?你父亲说要来接你,让我在家等着。”
“我在家怎么也等不到你们,差人一问才知道他又被事情绊住了。你父亲也真是,怎么也不让人和我说一声?”
周朦走向母亲,拉住她伸出来的手:“不要紧,母亲。”
周郑夫人拂过孩子的发顶,拉着孩子正要上车,余光却瞥见坐在角落的孤子。她顿住脚步,询问孩子:“那是你的同学吗?”
周朦看向那个角落,微微颔首。
“他家还没来接吗?”
“他家是地方的。”周朦想了想学府里流传的闲言,“大概他家也不会来接。”
生活优渥、幸福美满的贵妇人,最易生出怜爱之心,她低头征求孩子的意见:“接他去我们家过节好么,朦儿?”
周朦微微一迟疑,觉得自己没有拒绝的理由:“可以,母亲。”
周朔的视野里出现柔软精致的白裘,他仰头向上看去。
温柔美丽的妇人徐徐莞尔,她弯下腰,眉眼若春:“小友,不若去我家过节呢?朦儿是你的同窗,你们正好能作伴,也有话可聊。”
眼前的风雪模糊了视线,周朔不太能看清贵妇人的神情,他紧紧揪着棉衣:“我在等我母亲,她会来接我。”
贵妇人站起身,她仍笑意盈盈:“这样也好。”
在离开的时候,她将手里的金丝手炉递到他膝上,“小友,去屋里等吧。你还小,这样会冻病的。”
周郑夫人没给周朔拒绝的理由,留下这句话后,她便带着周朦坐上马车离开。
茫茫的雪花下,周朔静静看着膝上精致的圆球,他为膝盖感受到的温暖而惊奇。
周朦的性子几乎全遗传自周郑夫人,仁善温柔,从容沈着。
如今忽然看见他失态暴怒的模样,周朔感到诧异,但他不会就此退让。
“恕难从命。”
周三冷笑,手腕一转剑光闪耀,他正要出击,背后却全传来整齐划一的兵甲之声。
这让他不得不停下手,转身向后望去。
灵堂外的嘈杂之音,吸引了周启的目光,不同于屋内沉黑的甲胄,雪白的甲盔整齐排开,肃杀的威压倒向屋内。
这不是周氏的军士,周启如今尤为害怕这些,不由又往父亲怀里缩了缩。
外头的军士拉弓搭箭,银白的箭头在皑皑的雪光下,显得尤为的刺目,杀戮的氛围笼罩整个灵堂。
可是族叔却像是松了口气,他看向四周心怀鬼胎想趁机分一杯羹的人,对他们露出一抹微笑,显出些嘲弄:“诸公还要继续吗?”
周三愣愣看着外头,几乎不可置信:“你哪里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