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嫁(重生)—— by枯草藏烟
枯草藏烟  发于:2023年10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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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朔看向这位优于常人的贵公子,良久叹道:“你这又是何必?”
周三固执地向外走去,他终于看清雪光下整装待发的军士。
他抬手揉了揉额头,满腔的愤怒混着绝望涌上心头。终究没能忍耐住,他大笑起来,甚至笑出泪。
等笑够了自己的懦弱胆怯、瞻前顾后,他回身看向周朔:“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你知道我们要杀兴月,却眼睁着看一切发生?”
“你和江陵又达成了什么交易?”
被父亲护在怀里的贵子面色苍白,他看向那个说要效忠他的族叔。
叔叔,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不知道你们的谋划,这是佩兮的人。”
周三微楞,随后又忍不住笑起来,他唇角勾起巨大的嘲弄:“姜氏……护着周氏?”
这仿佛是什么天大的笑话。
周三笑得弯下腰,笑得直不起身捂着肚子,最后他擦了擦眼角的泪:“荒唐至极。”
他突然毫不在意身上素白的丧服,席地而坐,宽大的丧服堆在地上浸入血滩中。
周三看向眼前蠢货问道:“你为什么非得效忠主家?你就这么死心塌地要去做她周兴月的走狗?”
“主君有恩于我。”周朔微微皱眉。
“恩?什么恩?你身上那些沉疴旧疾,哪个不是因她而起?她对你,究竟是恩,还是仇?”
“你不会真信她给你的那些承诺吧?与其惦记那些虚无缥缈的空话,你怎么不看看你身边的姜氏?自从她嫁过来,你受的那些罪,少多了吧?”
“真是天道不公,她待你那样好,你却一点也不放在心上。满心满意只记得那些骗人的谎话,却弃真正关心你的人于危险而不顾。”
周朔一愣,他快步上前:“你对佩兮做了什么?”
他赶忙吩咐等候在外的军士,“快去梧桐院!”
他似乎气急了,倾身上前抓住周三的衣襟,质问道:“佩兮怎么了?”
周三只是讥笑:“你就不配人家对你好,得到任何善意。你就只配一直被欺瞒利用,等没有价值后,再被一脚踹开。”
惊慌笼罩心头,周朔告诉自己事情的不合理。
不会的,梧桐院他派人守卫了。
可让他恐惧的画面一次次侵袭脑海,周朔无法用理智说服自己。
再顾不得满堂的混乱局势,他丢下周三向外跑去。
“我的妻女被他们折磨至死。周朔,你也会遭报应的。”
怨毒的诅咒从灵堂飘出,飘飘摇摇混着雪花落到周朔身上,刺痛他的神经。
佩兮,佩兮,你说要等我的。
地上已经积了很久的雪,大量军士踩过雪地,让道路变得湿滑。
他好几次踩滑,踉跄着险些摔倒,却还是毫不顾及地向家跑去。
因快速的奔跑,他的衣袍翻飞,一点不见平日的守礼稳重。
他看到派出的军士正敲着梧桐院的大门。
“砰砰砰。”
一声声就像砸在了他的心上。
太安静了,里面没有一点声响。
军士看见他,退守到旁边:“周司簿,不论怎么喊里面都不应答,敲门也没人来开。”
那些血腥的画面再一次在脑海里闪现,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没有办法接受门后,有任何不符合他期待的画面。
周朔摸上冰冷的门环,不知哪里的伤口溢出液体,流过皮肤带起一阵颤栗。他身上越来越冷了。
“佩兮,我回来了。”
“佩兮,我……”他的声音高了一瞬,却在发颤,似乎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他回来了,她还在等他吗?她说过要等他的。
院门后传来重物移动的声音,大门被缓缓拉开,迟缓得像一场审判。
胸腔的心脏因急跑而猛烈跳动,他气息混乱,可思绪却越发清晰。
他在害怕,他无法接受任何不幸。
他看到院里堆落的白雪,干净纯白得让他自惭形秽。
她立在屋檐下,披着白裘,面色憔悴,眼下有很深的乌青。
这是否为幻象。
他不敢有任何动作,生怕惊碎美好。
她走下屋檐,垂落的大裘扫过台阶。
他终于有勇气迈过门槛,跑向前去。
温暖落到怀里,他抱到了月亮。
他埋入她的发间,闻到她身上一贯的莞香,“佩兮,我回来了。”
姜佩兮觉得身前的人冷得和冰一样,她被抱得很紧,甚至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的手沿着他的背向上摸索,粘腻的血液沾湿手心,她终于摸到他的后颈。
血腥气充斥口鼻,她将自己贴向他的面颊。
“我等到你了。”

天翮八年腊月廿六, 动乱不仅发生在建兴,也爆发在京都。
皖南的镇南王挥兵北上攻占京都,又联合周氏驻扎在京都近郊的二十万兵马逼宫。
繁华太平已久的京都骤然遭受战火, 火后的国都只剩一片狼藉,无数生民流离失所, 家破人亡。
等暴|乱的消息传到建兴,京都的局势已不可逆转。
天翮帝暴毙, 皇长子宋二断了条腿逃往宛城, 皇嫡子宋六阖府上下尽数被杀。
在角逐中胜利的镇南王登基为帝, 改年号为“征和”, 世称“征和帝”。
建兴在血海中迈入征和元年。
这一年,年仅九岁的同佑郡公周启成为建兴的新主人,成为整个周氏至高无上的主君。
周朔升为辅事肱骨,任卿事职,自此建兴的大小事务皆经他手。
出自地方的寒门远支,跨跃了出身不可逾越的鸿沟, 终于在建兴站稳脚跟, 成为九洲世家争相攀附的新权贵。
年幼的同佑主君在诸多长辈的进言下重整族谱,将这位远支族叔的故乡一脉纳入近亲旁支。
胥武十一年, 无名无姓的九岁孤子被送往建兴。
征和元年,这个被临沅遗弃的弃儿, 经过十七年的努力, 给抛弃他的家乡带来了泼天的富贵与权势。
孤僻封闭的临沅周氏一脉, 被天降的好事砸得惶惶,他们携老扶幼进入建兴叩拜谢恩。
前来谢恩的三百个临沅人都见到了年幼的主君, 受到丰厚的款待。
但三百人里却只有一人,见到了那个给他们带来这一切的周卿事。
时隔多年, 周朔再次见到这位临沅周氏的家主,不由恍如隔世。
他放下手里的文牍,起身去扶跪在地上叩首的老者。
“您实在折煞我了。”
弓着腰背的老者连说“不敢”,他的头仿佛要低进尘埃里:“临沅周氏问卿事足下安,卿事足下祯平吉祺,贵寿无极。”
扶起他后,周朔请老者在一旁坐。
但老者并不坐,他战兢着推辞,又窘迫地说起自己的来意:“尊妣降贵葬临沅,小户惶惶。蒙卿事足下福泽庇佑,鄙等欲修松岗,却不知金石美玉何者为佳,特来请见卿事,以求示下。”
“不可奢靡,切勿劳民。逝者已斯,不可追得。”
周朔落座后敛着眸,说出来的话漫不经心,“还请舅父……善自保养,勿要为念。”
听到这声称呼,老者腿一软,直直跪下,他额头冒汗,“薄祚寒门,草木愚夫之辈,岂敢与卿事足下攀亲?”
他们的确有甥舅之亲,周卿事的母亲是他的亲妹妹。
只是……这个孤子在临沅遭受的欺辱虐待,让富贵砸到他们脸上时毫无欣喜可言,只有无尽的惶恐与惧怕。
唇角露出几丝讥讽,周朔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先主亡逝,建兴事务芜杂繁多,对外客招待多不周全。”
“建兴本多贵胄,如今更有京都皇使,临沅一脉若是无事,也可早些归去,切莫冲撞了贵人。”
老者连忙点头称是,他从衣袖里掏出一封文牒恭敬奉上:“建兴关卡甚严,我等无法私自反乡,今日来……也是想请卿事足下放行。”
周朔接过文牍,翻开看了看,见无差错,便起身走到案桌旁,拿起钤印盖到文书上。
老者捧着文书,又跪地叩首谢恩:“谢卿事足下开恩。”
他弓着腰,倒行向外退去,直到后脚跟踢到门槛,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退到门口。
尴尬与窘迫在这张满是褶皱的老脸上浮现,却还是没敢转身,他小心抬脚跨过门槛,又退了几步,才转身正行。
却不想走了没几步,迎面过来一个披着厚氅的年轻妇人。尽管还没看清脸,本能却使他结结实实跪到地上,“问贵人安。”
姜佩兮被这突然的大礼吓得退了一步,只觉诧异。
她虽出身显赫,但遇到这么实在大礼的次数并不不多。
“起来吧。”
看了看他出来的方向,她搭话道:“你来找子辕吗,是要办事?”
“不过碎杂琐事,不足污贵人耳目。”
姜佩兮笑了笑,没再理跪在地上的老者,径直向屋内走去。
她刚刚进门,周朔便迎了上来。
他探了探她的手温,“这样凉,出来带个手炉才是。”
“屋里暖和,我过来就几步路,弄手炉也折腾。”她抬手解颈前的系带。
周朔搭手帮她解下大氅,将衣服捧在手里,转身挂到一旁的架子上。
“刚才那个老者,是什么人?看到我,问也不问,就向我行了好大的礼。”
“从地方来的。”细腻的绒毛扫过手心,他将大氅挂好,神色淡漠,“不过是无关紧要的闲人,不用在意。”
对于这样擦肩而过的存在,姜佩兮不会投射任何关注,她问起周朔喊她过来的原因:“你叫我过来什么事?”
“京都那边来了消息,我想你还是看一下为好。”
进入征和元年后,关于京都的消息不断被奉到建兴,更多暴|乱的细节也被呈到周朔案桌上。
姜佩兮走到案桌旁,扫了眼宽大案桌上分门别类的密信。
“哪封?”
“封皮有红金章的那个。”
姜佩兮不由诧异回头:“红金章是你们周氏机密才会用的吧,我就……这么看?”
周朔走到一旁倒水,“看吧,没什么的。”
姜佩兮抽出信纸,信的内容只有寥寥半页。
[镇南王屠泗阳、洛滨两城,坑杀百姓六万。京都富庶之家,尽遭洗掠,十不存一。]
[上郡姚氏于昌栗关外,拒王桓崔三家二十万合兵。]
[阳翟裴氏兵二十万,分十万拱守本营与我军对垒。江陵姜氏兵七万,与裴氏十万,合攻京都,败。]
只这几句话,姜佩兮回过神,再迟钝她也能意识自己犯了多大的错。
江陵进入京都的军队失败了。姜氏派出十万兵马,留了三万在她的庄户里,本是可攻可守的,却被毫不知情的她调到了建兴。
“如果、如果被我调走的三万兵马,能如约进入京都,是不是……会是另一种局面?”
周朔走到姜佩兮身边,他将手里的杯盏递给她,“这也不一定。”
闯下大祸的愧疚感让姜佩兮一时失措:“我是不是该给阿姐道歉?我、我做错事了……”
看到妻子迷茫无助的神情,周朔立刻意识到自己做错了选择,“没事,我来处理,我会给江陵一个满意的交代。”
纵使惩罚还未降临,但姜佩兮已敏锐推测出自己将吃下的恶果。
她触碰了阿姐的逆鳞,她成了阿姐夺权失败原因中的一环。
她知道自己亲姐姐是什么样的性子,知道京都拥帝的失败对江陵来说意味着什么。
惶惑中,她攥紧手中的信纸,呢喃着自语:“阿姐会很生我的气。”
或许不止如此,她会气得再也不想见自己。
“或许会生一点,但你们是亲姐妹,姜主君会原谅你。”
“她大概……不会再想见我了。”不仅如此,或许整个江陵都不会再接纳她。
“不会的,她会消气的,她舍不得的,你们是亲姐妹。”
听到周朔的安慰,姜佩兮扯了扯嘴角,她不想让周朔看到她的难堪。
可她的笑太勉强,僵硬的脸颊想挤出笑,却只露出了苦闷与不安。
抬手触碰她的脸,周朔的指腹抚过她牵强扯笑的唇角,手心贴上她的脸颊,“别担心,我会给江陵补偿,是我犯的错,姜主君不会怪到你身上。”
可调兵的诏令是她发出的,兵符也是从她手里给出去的。
姜氏进入京都缺三万兵马的直接原因就是她,没人可以替她顶罪。
“别担心,我会处理好这些。待会我就派使臣去江陵,一切的错都与你无关。”周朔低下头与她额头相抵。
姜佩兮避开周朔的呼吸,她伸手环住他的腰,把神情藏进他的怀里。
来不及了,江陵已不会再接纳她,姜氏不会再要她。
她回不了家,她没有家了。
周朔顺着她的背脊安抚,手指顺着脊骨抚下。
可她的身体发出轻微的颤栗,于是他低头吻过她的额角,吻到她的眉心:“别怕,我在的。”
但语言总是苍白无力的,她的愧疚与不安并不是几句话就能消遣的。
当建兴派出的使臣甚至不被允许进入江陵时,周朔悄无声息地瞒下了一切。
他意识到,他需要做许多事来尽快取得江陵的原谅。
他不能害妻子与姜氏离心。
建兴不是她的故土,也没有她的亲人,她的根不在这。
她是江陵的郡君,姜氏才是她最大最可靠的倚仗。
等他死后,她是定然要回家的,他得给她留好退路。
在姜佩兮为失去江陵的庇护而惶恐不安时,阳翟的裴主君造访建兴。
他丢下警告的话语,给足贿赂的条件,又在当天匆匆离去。
周朔接待完冒昧的裴主君后,又赶回天关殿议事,他最近都很忙,就连新年当天都没能歇下来。
与京都关系的重新确立,地方呈上来的灾报,叛乱旁支的处置,桩桩件件都需要仔细协商。
如今叛乱的旁支已全被软禁,闹上建兴的温谭秦氏也被全数扣下。
建兴已经安定,却人人自危,每个人都怕与叛乱者扯上关系而弄丢了命。
而韩榆却选择在这个关头拜访梧桐院,少女不知哭了几个日夜,眼眶都红肿了。
叛乱的人是周七,周朔没限制韩榆的行动。
谋逆者将受到什么惩罚尚且未定,但至少他们绝无出头之日。
在这个前提下,韩榆最明智的抉择是与周七和离。
她受家里疼爱,和离后并不是无处可去,何况她还年轻,大可再挑称心的夫婿。
一见到姜佩兮,韩榆便跪了下来,她泪水潸潸:“姜夫人,他是有苦衷的,他没有对主家心生不满,只是……只是因为被迫娶我,才心有怨怼。”
姜佩兮把她拉起来,请到座位上,拿帕子给她擦眼泪,“你这是……想怎么做?”
“他没想反,他一直对主家忠心耿耿,只是、只是一时错了念头。”
姜佩兮听懂了她的话,却觉得不可置信:“你是来为七县公求情的?”
韩榆咬住唇,慢慢点了点头。
“你知道他怎么看你吗?”
“他认为高氏才是他唯一的妻子,我、我什么也不是。”刚刚止住的哭腔又哽咽出来。
“那你怎么还……”
她低着头,手放到小腹上,声音很轻,“可是孩子不能没有父亲。”
姜佩兮一时语结,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韩榆虽非大世家出身,但还不至于无法独自抚养一个孩子。
何况她家中三个兄长都是她的倚仗,他们会爱护好这个唯一的妹妹。
“姜夫人,求您,求您留下他的命。只要不杀他,怎么都行,软禁他一辈子,或者把他丢到私狱里永不见天日,我去陪他,我陪着他。”
说着她又起身跪下,扯着姜佩兮的裙角,低头哭泣。
姜佩兮叹了口气,倾身扶她:“我会帮你求情,劝劝子辕,但……这也不是他一个人能做主的。你要有准备。”
韩榆没肯起来,受尽委屈的她扑到姜佩兮怀里嚎啕大哭。
姜佩兮只能安抚地拍她的背,宽慰的话一句说不出来。
韩榆的做法显然是愚蠢的,她把自己的后半生交付到一个心中没有她的郎君身上,而且这个郎君已没有任何前途可言。
奈何她已铁了心要走这条路。
周朔晚间回来的时候,姜佩兮已经睡了。他撩起床幔,试了试她露在被子外的手温,冷的。
屋子里的炭已很足,但她现在受不得寒,哪怕一场冷风也够她头疼几天。
周朔打算去拿手炉,转身要走时却被拉住了衣袖。
他回头看到睁开眼的妻子,顺着她坐到床边,俯身握住她冰冷的手:“吵到你了?”
她还有些迷糊,没睡醒的样子。
周朔放缓声音,理了理她睡乱的额发,语气轻柔:“我去拿手炉,很快就回来。”
“嗯。”她应了声,松开揪住他衣袖的手。
等周朔拿着手炉回来,便见妻子已经完全醒了,她靠在软枕上,面有忧色。
他把手炉递给她,坐上床后放下挂起的床幔,烛台的光线便朦胧起来。
“下午韩夫人来了趟。”
“嗯,她有什么事吗?”
“她为七县公求情,想求你留他一命。”
“怎么处置谋逆者,天关殿还在商量,但……他们大多不想留后患。”
捧着手炉的姜佩兮窝到被子里,她看着床顶挂着的祈福护身、辟邪消灾的各种福袋沉默不语。
周朔为了她的梦魇,真是什么法子都用上了。
周朔揽住她的腰,拉近他们的距离:“佩兮觉得呢?”
姜佩兮想起她将兵符塞到周朔手里的场景,她或许可以接受周朔突然暴毙,但却没法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并等待他的死讯。
韩夫人大概和她一样,没法看着自己的丈夫奔向死路。
“韩夫人有孕了,她说……孩子不能没有父亲。”
姜佩兮想起分别前,她跟周朔说自己没法一个人抚养孩子,她需要他的帮忙,又责怪他总把孩子丢给自己。
她转身面向周朔,捧着手炉的手心腻出汗。
“我有善儿,我能理解韩夫人,我不忍心。”
她真的只因不忍心孩子没有父亲吗?
姜佩兮知道韩榆话只说了一半,她也是。
“我也是,我会尽力帮的。”
周朔听完她的话,开口有些叹息。
他的手缠上她的长发,他轻轻拥着妻子,语调平柔,语气和缓,像是在哄孩子:“佩兮,你想回江陵吗?我带你回江陵好不好?”
“你不是很忙吗,你能抽开身?他们会放你走?”
“不用管他们,我去趟江陵,建兴也不会垮。你想去吗?想的话,我们明早就可以走。或者就今晚,现在,我带你走。”
姜佩兮被他逗笑,她想起当初自己喝多了酒,跟周朔闹脾气非得半夜回江陵的场景。
“在笑什么?”周朔有些疑惑。
丑时的梆子被守夜人敲响,隔着空寂的长廊,穿过稀疏的草木,递进温暖的寝室,缠到他们的呼吸间。
他每天都很忙,卯时就要起,经常膳食都来不及吃,便要赶到天关殿议事待客。
按现在已经睡着算,他也就能睡两个时辰。
姜佩兮抬手合上他的眼睛:“我不想回去,你别惦念那么多了,睡吧。”
他的呼吸逐渐平稳,揽住她腰的手也松了。
黑暗中,姜佩兮看不清他的面容,她小心伸出被子里的手,一点点蹭上他的下颌。
指腹顺着下颌线摸到他的颈脖,碰到了他右颈上粗糙的地方,那里已经结痂。
即使危险已经过去,但她仍旧感到后怕。
这里的伤,只要再深一点点,她就等不到他了。
手被握住,温热包裹手背。
她的手被塞回被子里,放到手炉上。
知道他没睡着,姜佩兮来了脾气,动作不再轻柔。
她强行抽出自己的手,蛮横地去推他的肩,又起身把他压到身下。
周朔搂着她的腰,又怕她着凉,赶着去拉落下去的被子。
他睁开眼,看着明显烦躁的妻子,“怎么了?”
她的手放在他的颈脖上,那是最脆弱的地方。
稍稍移动,她摸到了颈边的痂,大概有两寸长,结的痂很明显。
只是他平日都穿着束领的制服,把这道足以致命伤的伤藏得严严实实。
他回梧桐院的时候,身上全是血。
姜佩兮期望这些血不是他的,哪想解开外袍后,白色的里衣大片是血。
她仔细摸着这道最危险的伤口,心口像是突然被堵住,那些话,那些情绪被一下塞住,无法倾诉。
周朔感觉到突然有潮湿滴落自己的颈侧。
他很快意识到那是什么,急着要起来,说话的语气都不再慢条斯理:“别哭、别哭,怎么了呢?”
但姜佩兮压着他不许他起来,她俯下身凑到他的颈侧,去亲吻那道痂。
周朔愣了愣,他松开扯着的被子,沿着她的背脊安抚,最后他的手心贴上她的后颈,“不疼的,已经不疼了。”
姜佩兮咬住唇,离开他的颈侧。
黑暗里,她视物不清。
那双黢黑的眸子在夜晚的庇护下,隐隐耀着水光。
姜佩兮看不清他的眸子里有什么,只是顺从地伏下身。
她靠在他的怀里,听到他的心跳。
他们的夜并不长,他们相伴的时光太短。
外头又下雪了,积落在梧桐树枝上的雪不堪重负,骤然落下,弄乱了整洁的青砖。
他们的春夏秋冬好似过得格外快,快到姜佩兮回神后一抬眼,就是又一场白雪覆红梅。

薄薄的信纸在葱白纤瘦的指尖翻转, 几下后,那张朴素的信纸被折成精致小巧的河灯。
姜佩兮将花灯递到小女孩手上,察觉到她惊奇的目光, 不由笑道:“这就是河灯,中间再放截蜡烛, 就可以放进河里顺着水流飘走,许愿的话就在里面放张小纸条。”
“愿望会实现吗?”
“不过讨个喜, 哪那么容易顺心如意。”
“那你们为什么要弄这个河灯?”
“好看呀, 上巳节的时候街道上点着灯, 河道里也飘着大片的河灯。不管是在街上, 还是在船上,都可以看到灯,一眼过去,非常漂亮。”
女孩目光有些迷惑:“船是什么?”
姜佩兮愣了愣,意识到对这个从未离开戈壁的女孩来说,解释船只有些麻烦。
她试图用最常见的东西去类比:“就是……小房子, 但可以浮在水面上, 可以在那里面宴饮会客,也可以作诗品茶。”
女孩很惊奇:“为什么房子可以浮在水上?有那么多的水吗?”
“有的, 往南就有很多河道,南边直接就是水乡了。甚至那边的人出行, 都是走水路。”
“那他们是不是从不缺水?不用跑很远的地方取水?”
“是的, 一般是的。”
“河道有多大呀?”懵懂稚嫩的眸子清澈透亮。
姜佩兮被她纯净的目光看得愧疚, 这些对她来说习以为常的所见,却是这个苦寒之地女孩一辈子也无法想象的场景:“有窄的, 也有宽的,窄的就一个人张开手那样, 宽的……很宽。”
她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向这个小姑娘,形容宽阔得足以几十艘货船并行的河道。
“比这个屋子大吗?”
“比这个屋子大,比这个村落都大。”
小女孩倒吸了口气:“那么大?那会淹死人吗?”
“当然会,靠近水边要小心,掉下去很难上来。”
“那还是宁安好,去哪都不用小心。”
“你不想去外面看看吗?”姜佩兮问她。
小女孩低下头想了想,半晌摇头道:“我不认路,也没有地方可去。”
“不需要认路,你可以跟别人走。救你的那个姨姨,她想带你离开这里,你愿意和她走吗?”
“她可以带我去见比村落还大的河道吗?”
姜佩兮略略一顿,阿娜莎未必有这个时间,王柏又死倔着蹲在宛城。
她忽然想到王柏和阿娜莎上辈子的结局,顿时意识到不能让小姑娘跟阿娜莎走。
小姑娘老实待在宁安,说不准还能顺遂长大,跟他们去宁安,可就没几年能活了。
“你要不跟我走?我家有大河道,我带你去看。我们还可以住在河道边。”
“村落那么大的河道?”
“比村落还大。”姜佩兮耐心回答。
她上辈子就善儿一个孩子,这辈子不出意外也就这一个。
如今看到这样乖巧的女孩,她动了收养的心思。她想带这个女孩离开物资贫乏的戈壁,而且两个孩子在一起也能做伴。
“那……”女孩正准备回答,一抬头看见门口进来个人,再仔细一看,竟然是她阿爹口中的“贵人”。
察觉女孩的视线望向身后,姜佩兮转头看去。
他身姿端正,仪态卓越,一身素简的黑袍,不见半点装饰。
稍稍宽松的袖摆被银制臂鞲收束,姜佩兮很少看到他带臂鞲。
明亮的烛火照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姜佩兮站起身,被她惦念着安危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却让她有些无措。
就在姜佩兮觉得氛围就要这样尴尬下去的时候,门口的人突然大步上前。
他步子迈得很大,袍角凌乱,已没什么礼节可言。
等她被拉进周朔怀里,紧紧抱住,臂鞲抵着她的背,姜佩兮感觉到细微的疼痛时,她才反应过来周朔的不对劲。
现在才哪到哪?她都还没为周朔失去理智呢,他怎么可能会这样抱她?
“你怎么……”
“你没事、你没事,你很安全……”
他声音很低,但足够姜佩兮听见。
周朔低着头,他的唇贴着她的耳畔,热气扫过耳廓,传到心里一阵阵酥麻。
他没别的话,就那几个字重复念叨,抱她抱得很紧。
姜佩兮知道周朔的性子,如果她此刻反抗,周朔一定会松开,然后向她道歉,说自己失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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