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周七离开,姜佩兮看向周朔:“这都半个月了,七县公脸上的伤还没好呢?”
周朔神情有些无奈:“那是刚挠的。”
姜佩兮觉得周七的夫人有些鲁莽。
几日后,这位鲁莽的夫人拜访梧桐院。
姜佩兮见到了一位娇俏的少女。
长发虽因已为人妇而盘起,但发髻上还绑着红绳,挂着铃铛。未长开的脸泛着些婴儿肥,一双圆圆的杏眼湿润灵巧,娇娇俏俏,完全没有长大的模样。
这样娇嫩的小姑娘,又这般活泼明朗,枯燥乏味的建兴终于多了些颜色。
姜佩兮已经做了母亲,看着这样可爱的女孩不由心生怜爱。
彼时善儿已经能顺畅地说话,三岁的孩子正是好玩的时候,韩榆喜欢逗小孩子,便常来梧桐院。
周七重新进入建兴的权力核心,也时常来梧桐院和周朔商量事务。
一来二去,两人便时常碰上。
他们见了面不是他“哼”一声,便是她“切”一句,完全不顾有外人在场。
第一次撞见韩榆和周七吵架,姜佩兮听得心惊胆战。
她将玩累睡着的孩子抱到里屋,短暂离开正厅。等回来就听到韩榆在骂周七,骂得很难听。
“你在世家什么名声自己心里没点数吗?你克死上一个妻子还不算,又这么薄情寡义,为了娶个年轻的,竟然跟亡妻和离。”
“我比你小十岁,你怎么好意思的?你这个老东西,老流氓!”
这样的话说出来,是完全不顾夫妻情谊了。
姜佩兮一时不知自己该不该出去劝阻。
周七被这几句骂得抬不起头,气得甩袖离开。
见周七走了,姜佩兮才出来,她看向年少的女郎,满心担忧。
“夫妻一场,说话还是留些余地才好,就算吵架也得顾及些。话太过,就算明知是气话,心里也会有根刺。”
“夫妻间平日里互相尊重,互相包容,日子才能过下去。你出嫁前,家中不曾嘱咐你吗?”
“姜夫人是被这样关照的吗?”韩榆一脸茫然。
年少的女郎嘻嘻一笑,单纯憨直:“我双亲早逝,只有三个莽撞的哥哥,家里门户不大,也没什么规矩。我出嫁时,二哥还拉着我哭了一场,他们都婆婆妈妈的,念叨了好多话,我都记不清了。”
“长兄跟我说,我在家是不曾受过委屈的,要是周朓敢欺负我,就让我立刻回家。哪怕和建兴就此势不两立,他也要给我做主的。”
这是近乎荒唐的话,但姜佩兮却说不出它任何不好,反而冒出些羡慕。
她也想要在出嫁前,有这样的底气。
韩榆离开后,姜佩兮还有些怅然若失。
后来周七当面感谢姜佩兮,韩氏终于不天天骂他了,也没再动手。
周朔问姜佩兮怎么劝的。
姜佩兮也奇怪,“我没劝,只是跟她说夫妻间还是要包容些。”
周朔没继续这个话题。
沿着缀满桂蕊的枝头,他们走在雨后潮湿的青石板上。因下过雨,空气里那股甜腻的桂香散去很多。
在院里玩耍的幼子看到外出归来的父母,欢快地跑向他们。
周朔弯腰抱起幼子,起身后看向妻子:“今年的秋蟹上来了,我问主君多要了些,佩兮打算怎么吃?”
“照往年那么做吧。”
“听上贡的人说蟹粉酥味道很不错,要不我们今年也试试?”
“好。”姜佩兮颔首。
眼看周朔怀里的孩子不安分,伸着手去扣周朔服制上的玉饰。
她便抬手拍下孩子的手,又和周朔商量明天早上吃什么。
她和周朔十年的婚姻,前九年都是这么过的。
平淡,琐碎,日复一日。
韩榆时常往梧桐院跑,一开始是玩孩子,后来是缠着姜佩兮。
周七告诉她世家郎君的衣衫都由妻子调香熏染的,她在家没学过,便想让姜佩兮教她。
姜佩兮问她学习的原因,韩榆如实回答。
一听这离谱的骗局,姜佩兮禁不住笑。
大世家的贵女当然都会调香熏衣,但不是为了丈夫所学,这只是富贵闲人消遣时光的一种方式。
妻子必须给夫婿熏染衣服?
谁家的夫婿有这样的脸?
“世家何时有了这规矩?”姜佩兮失笑,她当然不会帮着周七糊弄韩榆。
一听这话,韩榆立刻嚷嚷起来:“我就说嘛,大世家哪会这样使唤女郎?”
听韩榆这样说,姜佩兮以为她必然不想学了。
这东西耗时间,废功夫,很考验耐心,但韩榆还是想学。
她想学,姜佩兮便教。
姜佩兮拿出布料给她演示,怎么点水,怎么熏香,还教了些基本的调香知识。
韩榆学得笨拙,却一本正经,她很努力,不过时常因熏过头烧了布子。
几日后,韩榆捧着斗篷来见姜佩兮。
她只学了单件的薄衣,这种厚重的斗篷当然弄不好。她眼巴巴看着姜佩兮,一副讨巧卖乖的神情。
姜佩兮自然答应,点上熏笼,打算手把手教韩榆。但当斗篷展开,看清斗篷的花纹样式,姜佩兮便有些为难。
这斗篷显然是男子衣物,想来是周七的。
这多少得避避嫌,姜佩兮只好拿自己的斗篷出来给韩榆演示,放弃手把手教的计划。
韩榆话不少,就算姜佩兮不擅长接话,她也能一人做场讲出一场大戏。
姜佩兮一边听着,一边整理熏笼上的斗篷,偶然抬眼,就看见韩榆熏笼上衣服已经冒火星了,她赶忙提醒。
韩榆转头看到火星,大惊失色,上手去扑。
斗篷自然没救到,烧坏了一大块,但更要紧的是韩榆把自己烫伤了。
她眼泪汪汪。
姜佩兮以为她疼的厉害,连忙请大夫,可是韩榆却一心只看着衣服,她嘀咕着:“他这次肯定又要说我了,这件斗篷他很宝贝的。”
“我总是什么也做不好,明明在这学会了,可一回去,就怎么弄也不对。”
说着说着,她掉下金豆子,满是懊丧,“本来想把斗篷拿过来,弄好再回去,可却又被我烧了。”
姜佩兮在一旁看着,良久叹道:“一件斗篷罢了,烧了也不当紧。倒是你被烫着,回头七县公可得找我麻烦了。”
“衣服会比我重要吗?”韩榆抽噎着。
“当然了。”
韩榆抱着斗篷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像是做错事却不得不去认罚的孩子。
姜佩兮看着好笑,便在当天的晚膳和周朔提起这件事。
周朔正在盛汤,听了原委笑起来,说起周七,“先前有个韩夫人娘家那边的差事,盈之抢着要去办,但主君没答应。他便托去那办差的人,多带些特产回来。又让人去拜访韩夫人的兄长,请他们放心,让他们得闲便来建兴小住。”
姜佩兮接过周朔盛的汤,又觉得好笑又有些感慨:“平日看着吵吵闹闹的,倒是让人想不到。”
这遭过去了好几日,韩榆才再次拜访梧桐院。
姜佩兮起身去迎她,见到这个娇俏的少女便问她:“七县公为难你了吗?”
“他训我呢,让我以后再别碰那些。”
韩榆露出几分愤愤,又显得有些委屈,“明明我都学会了。”
姜佩兮请她进厅堂,“七县公是怕你再被烫着。”
“才不呢。”韩榆咕哝反驳。
她们在厅堂坐下,姜佩兮亲自沏茶。
韩榆是个健谈的人,从家中兄嫂说到建兴草木,姜佩兮听她的趣言妙语。
太阳将将偏斜的时候,周朔和周七来到梧桐院。
对上目光,姜佩兮和周七颔首示意。
韩榆一看见周七便道:“你快过来,姜夫人沏的茶,我留到现在了。”
周七走到韩榆身边,接过她手里的茶盏喝了口,“不错。”
姜佩兮被他们夫妻弄得失笑,看向韩榆:“七县公来,我再沏一杯就是了,何苦要你留到现在?”
听见这话,韩榆怔了怔,润白的脸很快飞上两抹霞红。
“你也和弟妹多学些,一天到晚就会来这蹭吃蹭喝。”
韩榆瘪了嘴,立刻反驳周七:“凭什么要我学,你怎么不学?你学会了,我不就不用来蹭了吗?”
周七被顶地语结,半晌憋出句:“不可理喻。”
他甩了袖子大步离开。
周朔看向韩榆,为周七解释:“盈之说气话呢,韩夫人别往心里去。”
韩榆哼了声别过头。
等周朔离开后,姜佩兮又沏了两盏茶,让侍女送到书房去。
周朔和周七时常会在书房商量些事,等太阳下山才结束。
茶被送走后,韩榆盯着侍女离开的背影,东拉西拽又说了好些话,慢慢引到她也喜欢喝茶,也想学沏茶。
姜佩兮忍着笑不点破她的小心思,尽职尽责地给她演示沏茶的步骤。
韩榆自幼被三个哥哥娇惯长大,家中无父母约束教养,性子早玩野了。
这种精细活,她不仅没有基础,更没有耐心,仿着弄了两杯都不好喝,便丧气起来。
“你才第一次学,能做到这样,已经很好了。”姜佩兮安慰她。
韩榆摆弄着茶具,仍旧有些闷闷不乐,她忽然问:“他的前妻……会沏茶吗?会熏香吗?”
姜佩兮愣了愣,诚实回答:“我不知道。”
“她是什么性子啊?周朓对她好吗?”
她咬字轻飘飘的,用好似不经意地语气询问那些她无从得知的过往。
将热水注到茶盏中,看着沉底的茶叶漂浮起来,清水被洗出碧色。
姜佩兮琢磨了好一会,选择避开争端:“我没和她接触过,没见过她几面。”
她将洗过的茶叶递到韩榆手边,“再试试呢?”
韩榆又泡了盏,避出的茶水被姜佩兮接过来,她尝了口,夸赞道:“很好,比有些人学了几个月的都好。”
韩榆的眼睛亮了亮,刚刚的忧愁被抛却脑后,她语气欣喜:“我再试试!”
她又完整地沏了遍,将茶水分成两份,一份递给姜佩兮,一份自己喝。
尚且生涩的茶艺沏不出多好的茶,不过她得到了认可,便喝起来自己也觉得好。
捧着清碧的茶水,韩榆懵懂若鹿眸的眼睛无半点杂质,“姜夫人真好,性情好,会的也多。我长兄粗糙,就想娶一个温柔如水的夫人。”
“姜夫人要是我嫂嫂就好了,我在家里就能跟你学好多东西。”她笑着的脸颊浮出两个对称的酒窝。
姜佩兮一怔,为韩榆的口无遮拦而诧异。
她还没来得及回话,便先听到周七的斥责:
“韩氏,你胡说些什么?”
听到周七骂自己,韩榆立刻就要回嘴,抬眼看向他正准备发力,却不防看到了站在他身边的周司簿。
韩榆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话的冒失,她慌张地不知该怎么道歉才好。
出乎韩榆预料,周司簿没有半点怒意与不满,反而笑道:“佩兮若是做了你嫂嫂,怕是最多只能和你相伴四五年,你出嫁后,还是见不到的。比不过现在,往后都是相处的日子。”
他的话很在理,韩榆频频点头认可。
周司簿的话给了她底气,也让她有了对比,韩榆看向周七:“你看看周司簿,人家说话多好听?”
“你还总嫌我不贤惠,你倒是也和司簿一样温文儒雅啊。”她咕哝着抱怨自己的丈夫。
姜佩兮看了眼周朔,他神色从容,仍是那般谦和有礼,不见一点恼怒或不自在。
后来他们送这对拌嘴夫妻离开,看着韩榆的背影,姜佩兮说起她的心直口快。
周朔笑了笑:“韩夫人孩子心性,想什么就说什么,没什么好计较的。”
他们的袖袍被风吹着纠缠在一起,姜佩兮认可他的话,“是这样。”
天翮八年深秋, 姜佩兮收到来自江陵的信,是阿姐寄给她的,但算不上是家书。
薄薄一张信纸, 只嘱咐她江陵的兵马将从她私产的地界经过。她需要招待好他们,并且暂时安顿一部分留在她的庄户里。
这自然没什么不可以。
姜佩兮应下此事, 写下密令,盖上印章, 便交由阿青处理剩下的琐碎。
比起亲历亲为管什么兵马, 她最近更为周三的妻子秦斓而忧心。
秦斓和周三的独女周杏, 于前年深冬溺水而亡。
晨间活泼闹腾的幼女, 消失了一个中午,在太阳落下前被发现漂在水里。
周杏消失时,长辈固然着急,但任谁都不曾预料过这样的结果。
固然彼时的建兴是一年里最忙乱的时候,大量的宗族子弟、外派亲族、地方豪绅前来问安述职。
但她到底是在戒备森严的建兴里消失,何况身边还跟了十几个仆婢。
她不可能出什么事的。
但她的确没了生息, 浮在冰冷的水面上。
周杏溺毙的地方并不荒僻, 常有人经过那。
只要她呼救,一定会被听见。但偏偏那一天, 那里无人经过。
而跟在周杏身边的十几个仆婢,十几双眼睛竟看丢了一个五岁的幼儿。
他们找不到主子, 不敢回去禀报, 自作主张散开寻找。
他们最终找到了漂在水里的主子, 却已于事无补。
周三当晚便将他们全数处死。
周杏落葬后,秦斓不再见客, 她躲在幼女的房间里,以泪洗面。
甚至于日渐疯癫, 周三不允许任何人见她。
姜佩兮吃了多次闭门羹,但她仍时常往那去,她想见到秦斓。
直到周朔说:“秦夫人当下不好,等她稳定些,佩兮再去见也不迟。”
那时姜佩兮病殃殃的,一天两顿药弄得没胃口,人也懒怠。去看秦斓耗费她大半的精力,一场风寒拖了许久不见好。
周朔并不限制她的行动,但那时他的焦虑已无法掩藏。
他抚过她垂落耳边的碎发,幽暗的眸光落到她身上,指腹蹭着她的面颊,“也该爱惜些自己。佩兮,多保重些。”
他从不向她提出要求,也极少劝她做什么。
她年前病了场,昏睡好几天才醒过来,周朔的不安从那时开启,他总是盯着她看,沉默安静。
于是姜佩兮没反驳他的话,她想秦斓或许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走丧女的悲痛。但不想再见到秦斓已经是两年后,她孤身站在女儿溺亡的水边。
深秋的时节,秦斓披头散发,赤足站在水边。
姜佩兮将她拽离岸边,却被她一番疯疯癫癫的话弄得心慌。
“佩兮,快离开。你以为周朔是什么好东西吗?别被他骗了。”
“他们已经把刀磨好了,你也会被他们杀死的。佩兮,快跑!”
他们短暂的接触很快被赶来的周氏族人打断,秦斓被周三强行带走,姜佩兮则难得看到周朔面色不愉的样子。
秦斓的话像是一根针扎进心里,姜佩兮避开视线悄悄去见了秦斓。
丧女的悲痛摧毁了端雅美好的女郎,她面色枯槁地跪坐在亡女的闺房。
紧闭的门扉被推开一道缝隙,昏暗的屋内漏进一抹阳光,照亮杂乱房间的一角。
见秦斓看向自己,姜佩兮轻声呼唤,“秦夫人。”
她的眸子完全浑浊,暗淡无光,此刻她笑了笑:“佩兮。”
她虽狼狈,但完全没有疯癫的迹象,明显是神思清明的。
姜佩兮走到秦斓身边,“秦夫人近日可好些了?”
地上散着亡女的衣物,秦斓垂眸将衣服捧到手里,将它们折叠好放到一边。
“好,一直都很好。”
“秦夫人上次……”
姜佩兮的话被打断,秦斓恻然笑了一声:“我要离开了。”
“去哪?”
“去见杏儿。”
姜佩兮愣了愣,她伸手去拉秦斓手里的衣物:“秦夫人,杏儿看到你这样,也会不安的。”
“佩兮,我要离开了。周朦已经答应我和离。”
“这是……为什么?”姜佩兮不可置信,周三和秦斓的感情很好,他们是少年相识,不像她和周朔完全就是盲婚哑嫁。
“这样他日后再娶方便啊。现在和离,他再娶也不会被骂。不然等我死后,他要另娶,还是得跟我和离。”
这是在讥讽周七,或者说是讥讽建兴。
姜佩兮听懂了她的话,却一时讷然,不知该如何劝慰。
“他的懦弱与无能深深扎在我心里,既然杏儿的父亲无用,那就让我这个母亲来给她报仇。这样的恨,我是没法忍的。”
姜佩兮知道周杏的死不是意外,她心中有推测的凶手。她正想再详细问些,却听到外面传来侍女的脚步声。
秦斓站起身向外走去,“悄悄离开,不然你会有麻烦。”
“秦夫人。”
她的脸颊凹陷下去,那双浑浊的眼睛显得尤为瘆人。
“悄悄离开。尽早离开,很快……你也会没命。”
姜佩兮出了一身冷汗。
等到回到梧桐院,她也仍旧有些后怕。
晚间她终究没能忍下疑惑,说起秦斓,说起秦斓将与周三和离。
周朔敛眸,只道:“周氏又树敌了。”
“杏儿的死因,究竟是什么?”
周朔一愣,他神情躲闪:“溺水么。”
周杏的死因绝不仅仅是溺水,可他们为什么要去杀害一个五岁的幼女?
姜佩兮想不通,也明白从周朔这里问不出更多。
日子迈入冬季的时候,建兴忙碌起来。
周氏征集兵马的诏令发往各地,大量兵甲武器被运出建兴。
周三与秦斓和离的风声越来越盛,温潭秦氏频频造访建兴,更多的秦氏族人在山下聚集。
与大世家和离是不容易的,尤其是这个要求由女子提出。
秦斓的堂兄弟闹上了建兴,哪怕彻底与周氏撕破脸,他们也要将自家的女郎接回家。
建兴的氛围越来越压抑,一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年关越来越近,建兴却不见半点新年的喜庆。
秦斓和离的要求赶在年前被敲定,她将于腊月廿五离开建兴,返回温谭。
建兴的压抑让姜佩兮感到不安,周主君的阴晴不定更让她抵触防范,她不信周氏就此作罢。
她从陪嫁的庄户里,调了三十个死士乔装进入周氏。
江陵调往京都的兵马有三万驻扎在她的庄户里,她便写诏令调了一千到建兴山下,让余下的随时待命。
她是江陵的郡君,姜氏的兵马本就任她驱使,何况她现在手里有兵符。
姜佩兮并不想动姜氏的东西,但建兴的忙乱下,却平静得太过压抑。
空气里仿佛有盛夏暴雨前的躁动,甚至于她那段时间总是梦魇,醒来一身汗。
周朔那段日子也睡不安慰,她有时梦魇醒不过来,周朔会喊醒她,探她的额头,擦她的汗。
若她还陷在惊惶里,周朔就会抱着她,顺着她的背脊安抚。
“没事了,不要紧,不是真的,别怕。”
他搂着她,顺着她的背脊不断轻抚。
他小心吻过她汗湿的鬓边眉梢,再到微蹙不安的眉心。
他的手心贴着她的后颈,指尖缠着她披散的长发。吻轻轻落到眼睑上,他的呼吸糅进耳畔的呢喃低语:
“我在呢,没事了,不怕。”
幸好姜佩兮很少陷入这么严重的梦魇,以至于需要他的安抚才能逐渐平静抽离。
而更多的夜晚,是她在梦里看到利刃鲜血和无穷无尽的黑暗。
她能自己醒来,并知道梦到的一切只是过去,已不再真实。
她每一次走出梦魇,周朔都会醒。
有时是他先于她醒,已经拿着帕子给她擦汗。
有时是她醒来后才舒了口气,而周朔便立刻睁眼望向她。在确认她的状态后,他的手心贴上她的下颌,指腹摩挲她的面颊:“做噩梦了?”
“没,就是睡醒了。”
他的忧思却并不会缓解,“明天再请李大夫来诊脉呢?不若换个大夫,李大夫的药吃了这么久,也不见效果。多叫几个过来,他们也好商量着。”
姜佩兮失笑,李大夫是建兴最德高望重的大夫,他要是看不好自己,喊谁来也没用。
这些周朔自然知道,但他已有乱投医的嫌疑。
于是姜佩兮握住周朔的手,微微侧头使他的掌心完全接触到自己的面颊,“我没事,李大夫就很好,这段时间我睡得好多了。”
她的梦魇时好时坏,李大夫想破头都没查出病因。
但至少知道,她白日心情不好或心里想着事,晚上就一定会梦魇。
天翮八年腊月廿四,离秦斓回娘家还有一日,离新年还剩七天。
姜佩兮心不在焉地装点院子,为它的新年做准备。
为他效忠的主君,周朔已经忙了大半个月,待客礼宾,世家间的文书,还有地方的税账,全交付给了他。
天不亮他就要去办差,回来往往都是三更天。白日忙得脚不沾地,夜间还得顾着她的梦魇,不敢睡熟。
廿四这天,他难得能松口气在梧桐院歇着,却还惦记着她的梦魇,要多请些大夫来看。
姜佩兮不想看大夫,她想让周朔多歇会,可周朔想让大夫尽早看好她的梦魇。
周朔请大夫是很耗费时间精力的,被他请来的大夫可不是诊完脉,嘱咐两句就能走。
他总是要问个详细,什么病,病因是什么,用什么药好,要多久才能好。
周朔并不全信大夫,时常自己拿着医书去对照大夫说的话。
最终他们各退一步,午膳后周朔先睡会,等他醒了就请大夫来给姜佩兮诊脉。
但变故就在这段时间发生。
彼时姜佩兮站在院子里指使仆从挂灯笼,给这座清冷的院子点上喜庆的光亮。
周主君的心腹许芡慌慌张张闯进梧桐院,身上有摔倒后的泥斑,她跌绊地抓住一个侍女询问周朔的踪迹,知道后直闯他们的寝室。
姜佩兮皱起眉,再一次觉得周氏没教养,上下都不懂规矩。
她才不关心发生了什么,她才不会跟进去,问许芡出了什么事。
垂眸看着花石上的积雪,姜佩兮正要叫人来清理,一抬眼便看到匆匆迈过门槛的周朔。
他外袍还没穿好,边走边系衣领上的襟带,脚下袍角翻飞,步伐匆匆。
跟着出现的许芡眼睛湿红,有些抽噎,她小跑着跟上周朔。
他偏头关照许芡,但声音很低,没人听得清。
转头看见姜佩兮,周朔走向她,他什么也没解释,而是道:“别再出去,也别放任何人进来。把院门关上,不论是谁都别开门。”
他神情沉重,眉宇间压着极重的心事。
建兴出事了,姜佩兮意识到。她拽住他的衣袍:“善儿呢?善儿在天策院,他和启儿在一起,他安全吗?”
周启是周主君的独子,建兴名正言顺的下一任主君。
周朔覆住她的手,“别担心,我去找他。先保护好自己,佩兮。无论谁来,都不要开门。”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这段日子压在心头的不安终于全部涌出,姜佩兮让阿青将四散在建兴的死士联系集中,又将密函送往山下,令一千兵马随时待命。
梧桐院的大门徐徐关阖,她不再能看到外面的情景,但硝烟却透过空气压进院子。
而现在,她能做的只有等待。
等待丈夫,等待幼子,等待他们归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梧桐院点起宫灯,院子被照得亮堂。
中午挂上的大红灯笼被风吹得摇曳,一排排红艳的色彩让人看着心慌。
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终于她无法忍受,命令仆从将所有的红灯笼收起。
院子里是忙碌执行自己命令的仆从,姜佩兮站在院子里望向高高的院墙。
天色昏暗,火光正盛。
建兴已经全乱了, 火光、嘶喊,还有兵甲铁器的碰撞声。
而姜佩兮不知道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能躲在这个院子里, 生怕遭受牵连。
守门的仆人小跑着上前,弯腰请求她的指使:“司簿回来了。”
“开门。”等在屋里的姜佩兮立刻起身向外走去。
高阔的大门闪开一道缝隙, 外头的火光在那一瞬刺进姜佩兮的眼睛。
黑袍跨进院门,锋利的剑刃映着火光渗出寒意与危险。
几乎是无意识的, 前行的姜佩兮脚步顿住, 迈出去的步子被收回。
来人是她的丈夫, 怀里抱着他们的孩子。但姜佩兮却迈不动步子, 她说不清原因。
院门被推开的那一瞬,她看到了灼灼的火光,而黑袍黑发的男子背着光。他明明站在火光前,面容却模糊在阴影后。
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着还在滴血的长剑。
周朔将手里的剑交给门仆,只抱着孩子走向她。
那一瞬的锋利与肃杀随着距离的拉近而远去, 他又恢复了姜佩兮所熟悉的样子, 儒雅谦逊,温和无害。
仿佛刚才一眼所见的, 只是她的错觉。
周朔离她越来越近,姜佩兮看到他脸上有一道很细的口子, 一定是利刃所伤, 此刻血液已经凝固。
她再次走向他。他们越靠近, 空气里的血腥味越浓。
而伏在周朔肩上的善儿,此刻过于安静了。
姜佩兮接过他怀里的幼子, 可孩子却没有半点反应。
她呼唤孩子的名字,伸手去捧孩子的脸。白嫩嫩的脸蛋, 眼睛紧紧闭着,怎么喊都不醒。
“他被灌了昏睡的药,等睡醒就好了。”
姜佩兮看向周朔,询问使她不安原因:“究竟怎么了?”
周朔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幽深寂静。良久,他回答她:“主君被鸩杀了。”
“什么?是谁,捉到了吗?”姜佩兮不可置信,谁敢毒杀建兴的主君,这也太不要命了。
“是秦夫人,她已饮毒自尽。”
姜佩兮愣愣地,她才见过秦夫人不久。
唤来侍女,将怀里的幼子交给她。
在做好这些后,姜佩兮仍旧不敢置信。
她抬头看向周朔,寻找答案:“为什么……会这样?她不是要离开了吗,秦氏不是已经等在山下,准备接她回温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