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裕笑着站起来,朝她走两步,“你才来北京几天呐,就已经顺利打入了我们内部?对路线都这么熟了?”
孟葭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谭裕很高,因为年纪差不多,没什么压迫感,只是她看他的时候,要仰半个头。
他只是把纸袋塞孟葭怀里,“那么早起来你都不饿吗?坐在这儿吃吧,我去图书馆给你占位置。”
然后抽走她手中的课本,转身就要走。
孟葭不明所以的,愣了几秒钟才醒过来,这个叫谭裕的公子哥儿,花招好多。
她小跑着追了上去,趁谭裕没注意,扯过自己的书,把袋子摁回给他。
这下轮到谭裕莫名其妙。不是吧,她这么油盐不进的。
孟葭疾走几步,又回过头,最后一次警告他,“再说一遍,你别再来烦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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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夹子前不会再更,这几天可能要对大家说句抱歉,周四66个红包奉上,请见谅~
事实上, 在学校里没有什么秘密,是能被捂住的。
大一新生中,那个姿色不俗, 又特立独行的孟葭, 被一位颇有背景的学长死缠烂打, 铺天盖地的爱马仕, 就这么送到她寝室的风言风语, 不到一个月,传遍了整个学院。
连孟葭去一趟图书馆, 都不免听见几句议论。
有时候胆大到, 甚至都不避她的眼, 当着面就指点起来,说你这都不晓得,就是她呀。
接着就会有一句, 怎么都逃不掉的质疑, “你说,这是恋爱脑在演捞女?还是捞女在装恋爱脑?”
孟葭听得一头雾水,恋爱脑?捞女?这两个词对她来说,都太陌生。
闹到后来, 钟灵都有所耳闻,她来问孟葭, “她们真这么闲啊?”
孟葭只恬淡的笑, “人类些许无聊的好奇心而已。不过是段花边消息,等传腻了, 自然就停了。”
她本人已多番澄清, 在很多人围着她问的时候, 明确表示, 她和谭裕没有关系,也没收过他的礼物。
但谣言还没平息,那只能说明,这些人的真实意图,并非要弄清原委,就是单纯要信谣传谣。
孟葭自认,她把能做的都做了,她问心无愧。
钟灵说声糟糕,“哪有什么铺天盖地啊?真能编,统共也就送一次而已。”
“可能那天晚上,阿姨来门口收盒子,看见那个包,不小心说出去了吧。”
她自己都没有想过,这么一件小事,竟能被说成这样子。孟葭近来已不大出门,除了上课,整天都在宿舍里看书。她是清者自清,但流言蜚语又不要本钱,上下嘴皮一碰,就能把脏水泼到她身上。
孟葭说话时,低着头,翻过一页备考资料,动笔写下几行字,笔锋潇洒且飘逸,神色出乎意料的宁和。
钟灵打量着她,那副心如止水的模样,垂眸看书时的专注,不像是装出来的。
真叫个心性坚忍,这样也乱不了她。
孟葭翻译完手里这篇短文,见钟灵还坐在沙发上,无聊地玩手机。
她看了眼天色,就快暗下来,“刘小姐没有回来啊?你还等她呢。”
钟灵也渐渐不耐烦,“谁知道她干嘛去了!不等了,要不咱们俩去看吧。”
“看什么?”
钟灵报菜名一样,“《吉赛尔》,在国家大剧院,中芭首席演出,走一个?”
孟葭也是个芭蕾剧忠实爱好者。她感到很意外,“你也爱看这部?”
“我还有两张前排的票呢。”
志同道合的孟葭扔了笔,“麻烦你等我换一下衣服。”
钟灵靠在单人沙发上,歪了下头,“你身上这件不是挺好?”
她端详孟葭,一件方领的紧身白T,烘托出姣好的胸型,简简单单的款式,也被她穿得至纯至欲。
孟葭拿了条黑色缎面抹胸裙,去浴室里换上,再出来时,在钟灵惊艳的眼神里,又往肩上披了条真丝方巾。
她一直不喜欢化妆,浓黑的睫毛,轻轻眨动时波光流动,鼻梁挺翘,红润饱满的双唇,天生自带妆感。
孟葭坐在床边,扣上低跟细带凉鞋,站起来,“好了,走吧。”
钟灵被她拽起来,“不是,咱就去看个演出,你弄得跟约会一样,仪式感那么足,有必要吗?”
“庸俗。穿衣打扮,那是愉悦自己的,更是对芭蕾艺术的尊重,约会才懒得收拾!”
孟葭说完,两个人亲热地挽着手,一起往外走。
演出开始前十分钟,她们才姗姗入座,钟灵找到位置,指了下,“就在这儿。”
但孟葭却毫无征兆的,僵在那里,手里紧紧攥着票根。直到钟灵又重复了遍,“你怎么不坐啊?”
她才略显生疏的,叫了一声,“钟先生。”
旁边的钟漱石点下头,一道深沉的眼神,不经意间裹缠了些许侵略意味,划过她裸露的肩颈。
今天的孟葭不一样,那段被刻意藏起的、清浅如水的秾丽感,更惊心了。
灰黄的灯光下,她依旧白得像一丛春日初绽的梨花,晃得人眼睛生疼。
钟灵啊了一声,扭过头看向那边,“哥,你也在这儿呐?正好我们一起。”
“你看你的。”
钟漱石强自收回目光,屏退那些不该生出的杂念,口吻生硬。
听不出又是在生谁的气。也许是气他自己,修身养性多年,到头来,还是个俗人。
钟灵扯孟葭的裙子,小声道,“坐吧,不用管他了,冷得很。”
不论他有没有在看,出于对邻座的礼貌,孟葭朝钟漱石欠了欠身,抚平裙摆坐下。
多了个钟漱石在,这场期待了一路的演出,看得孟葭如履薄冰。
哪怕是在下半场,她震撼于女舞者宛如无休止的小跳里,那种连绵哀绝的强烈美感直冲脑门,也只是稍微张圆了一下嘴,连一个音节都不敢发出来。
等到散场时,孟葭才遗憾地发现,钟漱石早已睡着了。
他对芭蕾舞剧没兴趣,又为什么要来看?陪女朋友来的吗?那怎么没见他的女朋友。
孟葭攒了满腹疑问,看起来,也像一脑门子官司的模样。
钟灵以为她尴尬,“不好意思,早知道我二哥在,就不叫你了。”
“不啊,他在不在,都是很好看的。”
孟葭弯弯眉眼,扫过熟睡中的钟漱石,他安静合着眼,冲淡了身上那股久居上位的矜贵,原本温雅的意态浮出来,满身书卷气,像个刚归国的年轻教授。
“走啦,二哥。”
钟灵突然走过来,伸手推了他一把。
钟漱石睁开眼,大力摁了摁眉骨,瞌睡醒了几分。他抬一抬手腕,看钟点,这个时间回家正好,免得老爷子起疑心。
他起身,“走吧。送你们回学校。”
钟漱石从孟葭身边擦过去。
因为空间的限制,哪怕他刻意仰头,鼻尖也不设防的,凑近了那股清风鉴水的芙蕖香,是从孟葭身上散出来的,令他后背一僵。
钟灵出去时,在大门口碰见叶昕,她起初不敢认,“叶姐姐,是你回来了吧?”
“对,爷爷的疗养结束,我也调回总台了。”
叶昕看起来心不在焉,左右眺望着,像是在找什么人一样。
过后,低眉侧首地问,“你哥,应该来了吧?”
没来她回去不好编瞎话。
叶昕进来的时候,和人换了位置,但钟漱石的座位上,也迟迟不见人影。所以她不知道,他到底来没来?
老人家们的把戏,弄了两张芭蕾舞剧的票,硬生生要把他们凑一起。
在叶家,叶本初的话就是圣旨,她不敢不听。但这并不表示,叶昕没有自己的主张,来归来,坐一起遭罪就不必了。
她虽然欣赏钟漱石,但对方旗帜鲜明地亮了立场,对她丁点意思都没有。
钟先生有他的轻狂,叶昕也有她的骄傲。她好好一个大小姐,难道就因为你家世高人一等,非要凑上去找没趣?
钟灵不知道底细,嗯了声,“来了,他去停车场取车,你要和他打招呼吗?”
“不要,我先走了,再见啊。”
叶昕冲她摆摆手,收拢挎包,上了自己家的车。
钟漱石把车开到门口,车窗打下来,才露出半副清雅面容,钟灵就赶紧招呼孟葭上车,生怕晚了一步。
孟葭第一次见他亲自开车,摘下了蓝宝石袖扣,黑色的衬衫长袖叠卷到小臂上,眉角些微倦意,一只手随意搭扶着方向盘。
这几轮接触下来,孟葭深刻了解到一件事,钟漱石这个人,不管做什么,都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身上的寒气长年不散。
大概这辈子,也没人走得近他。
孟葭双手叠放在膝盖上,不说一句话,眼里是不停倒退的路景。
还是钟灵先打破僵局,“哥,你怎么会来看《吉赛尔》?”
“原来是叫这么个名儿。”
钟漱石打着转向灯,拐过交叉路口,十分镇定的,说了个地狱笑话。
后座的钟灵:“......”
她泄气,放弃和钟漱石的沟通,横竖他们兄妹没有一次,是能说明白话的。
钟灵看向孟葭,“明天周日,你还是不出门吗?”
“我就到宿舍吧。”
钟灵点头,“也对,你一出去,又被人说三道四,影响你学习。”
孟葭拉住她手,“嗯,等风头过去再说,你哪天有空,我请你吃饭好吗?”
“为什么突然请我?”钟灵问。
孟葭眨下眼,“你不是请我看芭蕾舞剧了吗?礼尚往来呀。”
她知道一张门票不便宜,但直接给钱,钟灵不肯收不说,未免也太不懂事,还伤感情。
钟灵笑,“等我下次需要饭搭子的时候。”
“嗯,我随时。”
钟漱石散漫开着车,听见这段对话,意味深长的,无声哂笑一下。
敢情她对待身边女同学,平时的为人,是这个样子的,一问一答挂着笑。
自己都照顾她多少次了,见到他还是一副生人样。恨不得避八丈远,就更别说请吃饭。
快到学校时,孟葭本来还想提醒他,外面的车辆开不进去,放她到门口就好。
但根本无人阻拦,他长驱直入地进了校门,开到宿舍楼下。
钟灵注意到她的迷惑,在她耳边说,“这个车牌没人会拦的。”
孟葭不懂,只喔了一声,“那我先走了,再见钟灵。”
她下车,站定之后,原本还想和钟漱石道声谢。但开着车的人,面庞冷清,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她,一脚踩下油门,车灯划破黑压压的夜幕,飞快开走了。
孟葭在风里怔了一会儿。总不会,又把他得罪了吧?
她摇了摇头,这个高深莫测的钟漱石,可怕得很。
坐在车上的钟灵,也被她哥突如其来的加速,弄得身形一跄。
她扶稳了前排座椅,急道,“二哥,你干嘛呀这是?没看见吗,人孟葭要和你道别。”
钟漱石目光沉静地看路,专注开车,半天,掩耳盗铃地来了句,哦,没注意。
钟灵心道,骗鬼吧,谁知道你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钟漱石冷不丁地问,“孟葭为什么不出门?”
“最近关于她的谣言太多。”
钟灵低头回着消息,随口道,“像她这种身段的,又有个模样儿,坐在宿舍里都有闲话,更何况谭裕作妖。”
她把前因后果都解释一遍。
钟漱石听完,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眼底暗沉着,并无分毫的情绪泄露。
“我走啦,你回去路上慢点,二哥晚安。”
钟灵拿上包进了宿舍楼。
车子停在路边的树荫底下,钟漱石没立马开走,他的手摸到中控台上,找出盒烟打开,里面只剩下最后一支。
车内响起砂轮擦动声,钟漱石偏过头,就着这一簇星红火苗,点上烟,深深吸一口。
修长的手指伸出车窗外,指腹搭在烟身上,轻掸一下,白烟灰雪花似的掉。
钟漱石顿了片刻,夹烟的手握着手机,拨通郑廷的电话。
两声就被接起,郑廷问,“漱石,这么晚有事?”
“明晚谭宗北的饭局,你告诉他,我会去。”
“好的。”
郑廷不知他为何又改主意了。
上午在集团,他汇报这件事的时候,钟漱石还说要注意影响,不好和这些旧勋门户,走动太近。
还坦言谭宗北那个人,嘴也不是那么的牢靠,和他往来太密,空惹非议。
怎么到了晚上,这主儿的口风就变了?出什么事了。
钟漱石到家已是半夜。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石拱门后那片暗沉沉的竹林,映下一撇婆娑月影,夜风吹过来,发出近似沙沙的落雨声。
他见佣人不在,亲自把铁门推上,恒妈看见吓了一跳,小跑过来说,“我来,我来。”
钟漱石笑笑,“不用,这点事我还做不好,您去睡。”
恒妈在钟家三十多年,看着钟家兄妹出生的。老爷子退下来以后,身边大到随行秘书、司机,小到厨师、保洁员都一一辞退,留在身边的,都是精简再精简,用惯了的人。
恒妈说,厨房里煨了鸡汤,要不要盛一碗来?
钟漱石抿着唇,摆手说喝不下。
钟家的厨房,二十四小时不离火,需轮班值守,要照应老爷子三顿补汤,谈心兰日常滋养的药膳,以及样式精致的早餐,也是每天天不亮,白案师傅起来做好的。正餐更是不消说,还有各人的宵夜。
恒妈跟着他上台阶,问芭蕾舞剧好不好看,叶家的大小姐怎么样?
钟漱石硬着头皮作答,“就那样。”
根本没见着,他能知道什么?
他进浴室洗澡,衬衫随手丢进脏衣篓里,恒妈拿了件干净浴袍,放在床尾凳上,关好门出去。
温热的水漫过他头顶,钟漱石往后捋了捋浓黑的头发,闭上眼时,脑海里突兀的,浮现一片雪白胸口,单薄布料包裹下,半圆弧度若隐若现。
再往上,是孟葭那张,倔强又清白的脸,紧抿着红唇,不肯看他。
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一下。
钟漱石关了花洒,扯过浴巾,裹着下半身走出去。
窗外凛冽的夜色,像沾染了她发梢上的芙蕖清香,横冲直撞地闯进来,满屋子都是这股散不掉、躲不过的气味。
他倒半杯威士忌,加双倍冰块,手撑着黑桃木半台桌,仰头喝了个精光。
钟漱石极少睡懒觉。不管头一天熬得多晚,只要他人在家,是一定陪二老用早饭的。
他穿件偏休闲的白色Polo衫,浅咖色的休闲裤,坐在长餐桌旁,独成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
钟文台卷着唐装袖口,他在院子里练完太极,从外面进来时,钟漱石已盛好碗清粥,放到他面前。
谈心兰旁敲侧击的,“漱石,昨天那么晚回来,跟小昕聊得投缘?”
“我和她聊不成什么,下次您别再来这一手了,太老套。”
钟漱石夹一筷子枣花糕,放到他奶奶碟子里,口气是不容商量的刻板。
谈心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被钟文台一个眼神制止。
等到钟漱石出了门,谈心兰才说,“刚才你不让我讲话?”
钟文台抖了抖手里的报纸,“你还想他回来,就别再多嘴了。你这孙子,早就过了听命于你我的年纪,明白吗?”
谈心兰给他递眼镜,“那他的婚事怎么办?”
“慢慢来,他今年还不满三十,也没那么急,先让两个孩子处一段,兴许会有转机。”
钟文台是担心,逼得太紧了,反倒激起他的不适来,招钟漱石厌烦。到了该结婚的时候,他不信他那个识大体、顾大局的孙子,真会拎不清。
钟漱石在办公室坐到下午,处理了几份紧急文件,郑廷几次进来倒茶,觑着他今天脸色不佳,不敢多打扰。
到快傍晚时,橘黄的日头模糊,钟漱石身姿挺拔的,抄着兜站在全幅落地窗前,接一个不受欢迎的电话。
“陈伯伯,你说的事,我心中有数。”
“您也不用太担心,儿孙自有儿孙福。”
“好,一定带到,再见。”
钟漱石挂断,把手机扔在茶几上。
郑廷听了这三句就知道,是陈家那个倒霉儿子,在学校里胡作非为的事情。
他笑了笑,“早先拼了老命惯儿子,现在捅了篓子,陈又豁出老脸来求人。”
“老来得子嘛。”
钟漱石说得舌燥,双腿交叠,往后靠坐着,抿了一口茶水。
郑廷没多议论,“车在楼下等,时间正好合适,可以出发了。”
“走吧。”
郑廷拿上他的手机,跟在钟漱石后面,快步出了门。
谭宗北从今早接了电话,郑廷通知他,钟漱石晚上会到开始,就一再的查验菜单,叮嘱后厨要拿出看家本事来,摆了席面的院子里,转了大几圈才安心。
甚至临时通知了他妹夫孟维钧来作陪。钟漱石跟他做过学问,怎么说一日为师,多少也会给些薄面。
等一桌人差不多到齐,钟漱石的车子才出现。
谭宗北和孟维钧在门口迎他。眼看郑廷先出来,忙去开车门,一双黑色皮鞋点出来,钟漱石先客套一下,“叔叔是长辈,哪能劳动您?”
听得谭宗北在心里骂娘。这小子,尽来虚的。
谁他妈当得起你长辈?不来开这个门,下回还能见着你金面?
上一回,钱家的不过一时疏忽,弄混了座位次序,钟漱石当面没说什么,但打那以后,直到钱飞出事,他都没再赴过钱家的约,今后更不可能了。
众人坐定后开席。
宜飘宜忽的扬州小调,穿过曲廊檐滴,攀绕着粉墙黛瓦,悠悠而来。
酒喝了三巡后,被钟漱石摁着坐上的孟维钧,得了谭宗北的眼风后,问道,“漱石,最近集团还清平吧?”
“老样子。”
钟漱石手搭在膝盖上,听着鼓乐,后背挺拔而松弛的,靠在椅身上,不时敲击两下。
有人问起来,“孟院长一个南方人,待了这几年,说话都像个老北京了。”
孟维钧笑,“可不是这几年,是二十多年。”
钟漱石不知想起来什么。他看向孟维钧,“老师偶尔,会怀念广州吗?”
“很少。都离开这么久了,父母又不在,还能剩多少情分。”
孟维钧不肯回去,大抵还有对先夫人的愧怍在,这份羞惭使他近乡情怯。
谭宗北插进句浑话,“我看我妹夫啊,就是死了,也要埋在北京。”
钟漱石闻言,微不可见地挑眉,不置一词。
不论孟维钧怎么风光,谭家人对他的轻视,是刻在了骨血里的,否则也不能随便的、习以为常的,就说出这种话来。
孟维钧不知心里怎么想,面上倒是蛮不在乎,说,“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呐?还分什么他乡故乡的!”
抛砖引玉过后,谭宗北趁便说道,“听说这一次换将,上边漏了口风,人事要有大变动?”
谭家依仗前两辈的荣光,躺在功劳簿上,虽鼎盛如故,但奈何后继无人,满堂子侄中,也只出了个上道的谭宗南。
谭宗北交际是把好手,他日常做的,无非也就是笼络门庭。
“还不清楚。怎么,谭叔叔对这些,也有兴趣?”
钟漱石笑着说,可转个话头,他面色就冷下来,“依我说,不如先管好家里。”
谭宗北愣了一下。
管好家里?他家里出什么事了,要管什么?
他快速在脑子里绕一圈,也没绕出门道来,只是听着这话很不对劲。
正喝普洱的郑廷面上一惊,两指捏着杯沿,电光一闪间,似乎明白了问题出在哪儿。
他猛地想起前一阵,去学校接钟灵时,听她和刘小姐打电话,说谭裕紧追孟葭,送这送那,在学校闹得不好看相。
但郑廷不大敢信。向来不管俗务的钟先生,总不至于为个小姑娘,专程来吃这顿饭,明暗里敲打谭宗北吧?
现放着孟葭的父亲呢,立志他乡埋骨的孟院长都不管女儿死活,他倒比人亲爹还操心?
新鲜。真是新鲜。
孟维钧忧心忡忡的,替大舅哥说,“漱石说的是,修身齐家嘛,家总是第一位的。好在,谭家一向都安生。”
谭宗北误打误撞,说起儿子来,“是啊,谭裕大学快毕业了,也没什么可操心的。”
钟漱石向下抿着的唇角,霎时间,勾起一抹极其讽喻的笑。
他瘦骨的手指轻叩几下桌面,目光落在隔岸那班女乐当中。几秒后,阴翳着眉眼,漫不经心地说,“那倒也未必。”
谭宗北和孟维钧对视一下,眼中是不同程度的惧怕和不解,谭宗北还要说什么,被孟维钧摁住了手背。
待这顿饭散了,一行人送了钟漱石上车。
这尊冷面玉佛走了,谭宗北才开口问,“你说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孟维钧悄声,“回去审审裕儿,看怎么一回事。”
谭宗北咬碎后槽牙,“这个成事不足的逆子,看我怎么收拾他。”
他在外伏低够了,又憋了一肚子的火儿,回家看见谭裕,吼道,“给老子站起来。”
孟维钧到底是文化人,不主张粗声大气,劝了下,“大哥,有话好好跟孩子说。”
谭裕莫名其妙,站着不敢动,“我犯什么错了?最近都没惹事。”
谭宗北大力拍桌,“你都在学校都干了些什么!怎么就得罪钟漱石了?”
谭裕极力否认,“不可能的,我都没见过钟二哥!”
“不肯说是吧?好,你等着,你给我等着。”
谭宗北管教儿子,从来不会讲个迂回,爱动粗,气急了更是如此。
他一边说,一边从景泰蓝瓷瓶里,抽出鸡毛掸子来。
孟维钧拦住他,“裕儿,你做什么了快点说!你爸和姑父还能想办法。”
谭裕吓得往后躲,磕磕绊绊,“我真的没做什么,就追个姑娘,连这也不行啊?”
“什么姑娘?”
谭宗北和孟维钧异口同声。
“叫、叫孟葭。”
谭宗北不明所以,“孟葭是谁?”
孟维钧盯了谭裕几秒,平展的眉头皱起,从鼻腔里逸出一声笑,“呵,他是为这个。”
谭宗北扔了鸡毛掸,忙问他,“你知道怎么回事儿?”
孟维钧只说,“你就说服裕儿,这女学生,不要再肖想了。”
“我还用说服?打就行了!”谭宗北紧着打听,他隐约猜到几分,“人是钟漱石的,对不对?”
孟维钧再混账不是东西,他也做不到,亲口玷污女儿的名节。而且敢断定,孟葭一点影儿都不知道,这一切不过就是,钟漱石一厢情愿的怜惜。
他摇头说不是。
谭宗北还在揣测,“或是哪家的女儿,连钟漱石都肯关照她?谁的面子那么大!”
这是他夫人的亲大哥,嘴皮子又直,孟维钧不敢说实情,只道,“总之让裕儿听教训。”
谭宗北指了指儿子,“你听见了没有?把你的手爪子管好,不该碰的别碰,少给我惹麻烦!”
迫于父亲的淫威,再看他姑父凝重的脸色,谭裕只能点头,说记住了。
当天晚上,他没敢在家找不自在,偷溜出来,到了菊儿胡同的会所。
谭裕歪在沙发上,丧眉耷脸的,两眼空空,望着房顶上描金嵌玉的獬豸纹样,一瓶白马庄下去了大半。
吴骏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特地来糟蹋我的酒啊?就这么心烦。”
谭裕把杯子一摔,“你说我爸是不是有病啊!我追一小姑娘也归他管。”
隔了条过道,坐在吧台上的刘小琳,哼了声,“您也不看看追的谁。”
“谁啊?不就一孟葭吗!她是谁!”
吴骏听着谭裕的喊叫,心里琢磨上了,怎么个事儿到底,又他妈是这个孟葭?
刘小琳说,“我反正看见,钟先生的车送过她两次,你别惹就对了。”
这种没有根据的事情,又是在王孙公子们聚集的场合,她不敢信口胡说,只能摆事实。
因为她说的每句话,最后都会经别人的口,传到钟漱石的耳朵里,到时候闹得不好,她吃不了,得兜着走,哪怕钟灵和她交好。刘小琳知道分寸。
谭裕到这会儿才肯信,难怪他爸非说他得罪了钟二哥,原来打的是这个哑谜。
快三十的人了,看上一个比他小十来岁的女学生,还正儿八经的,跟他们这些当小辈的来争抢,亏他好意思!
谭裕和家里面斗争惯了,被这么一激,原本对孟葭五分的喜爱,如今倒有十分了。他还就非出这口气不可。
别的事就算了,在女孩子身上下功夫,姓钟的未必是他对手。
只不过再追她的话,得讲策略,不能搞得人尽皆知。
吴骏推了他一把,“叫你半天不理,你小子琢磨什么?”
谭裕抖擞精神,理了理衣襟,问他说,“我怎么样?”
“不就这副德行!还要我说?自己心里没数儿?”
吴骏实在弄不懂这小子的脑回路。
谭裕不服气,在自己身上比划一下,“假设你是孟葭,有趁这么大身家一男生,对她死心塌地,时间长了她能不喜欢吗?”
吴骏斜乜他一眼,“您毕竟不是钱和权生的,家世再牛逼,长相不还得随老子娘吗?”
谭裕被气得起身就走了。
出去时碰上钟灵,叫他也不理,她问吴骏,“谭裕又怎么了?”
吴骏喝了口酒,短叹一声,“男人该死的胜负欲。”
这阵风波过了之后,谭裕肉眼可见的,收敛了从前的乖张作风,他不再明目张胆。
当着人,还极力撇清,说就是想和孟葭认识一下,谁知道被误会。
男主角都这么说了,学院里那些热衷传话的,自然也就失了兴趣,渐渐不再关注他俩动向。
但谭裕偷偷摸摸的,晚上十点多,偶尔会出现在孟葭从图书馆回宿舍的林荫道上,装成偶遇,陪她走上一段夜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