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大xiao姐—— by惘若
惘若  发于:2023年10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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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葭在山道上下车,付给司机车费,顺道一指,“是走这里上去吗?”
司机不知道她什么来头,但此处遍地是显贵,朱甍碧瓦的明制园林,都矗在风光最好的山腰上。
他说是,“你沿着这条路走,但能不能进得去,我就不敢打包票了。”
孟葭撑起把小阳伞,一手拎了纸袋,加快步子往上走。
弯曲的环山小道看似歪扭,但一步一景,别有意趣。北地苍岭横翠,庄严凝重的建筑风格,和岭南大相径庭。
若非午间阳光毒辣,孟葭吹着这段青嫩的山风,倒真想停下来歇脚。
约莫走了十分钟,她就被值守的岗哨给拦下,问是干什么的。
孟葭解释说,“我找一下钟先生,他说他在家。”
工作人员狐疑地打量她,严格按章程办事,“请出示证件,到这边登记。”
孟葭从包里拿出身份证给他。
钟先生昨晚回了园子不假,可这也不是什么难探听的消息,但凡他在山上,扯着拜访的名头来求见他的人,总是找尽理由寻过来。
放进去一个,今天这份长达万字的检讨,他就做定了。
但眼前这么点年纪的女学生,怎么看,都和别有居心四个字,靠不上边。
“稍等,我打个电话。”
“麻烦了。”
他回了值岗亭,拨通钟漱石家中的电话,响了三声后,是郑廷接的。
“郑主任,有一个叫孟葭的女孩,说要找钟先生。”
郑廷扫了眼客厅软榻上,阖了一双眼,半卧半靠的钟漱石,说让她进来。
今天中午这顿酒喝得不轻松,因为钱飞闯下的祸,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连带着京中相关单位,都来了一次大整肃。
钟漱石在大会上,三番五次发言表态,今后将杜绝此类事件发生,好不容易上边才过了劲。
趁着周日天儿好,钟漱石在园内设宴,招待几个位高显赫的叔伯。
郑廷陪着喝了几杯,酒咽下肚时,环视一圈桌上的这七八位,遥想上一回他们聚得这样齐,还是春节前的团拜会上。
到底是钟老爷子的名号响。
从称呼上,就能显出钟漱石的身份不同来,别人遇上在座的,无一不是称职务,只有他是敬家中长辈的口吻,叫张叔、李伯。
他躬低身,给钟漱石又垫了个靠枕,回话说,“孟小姐来了。”
“知道了,你去吧。”
郑廷收起公文包,“好,你先休息。我把文件送回集团。”
孟葭要来她的身份证,道声谢,踩着白帆布鞋,继续往里走。
她原本想交给这个警卫,他看上去非常有责任心,但被拒绝。人家只说,“我不能擅离职守,而且钟先生让你进去,你就自己送吧。”
孟葭只能作罢。
她在园门前驻足观望时,见一辆车开出来,司机她不认识,但这个车牌,和车前插的那两面小旗,孟葭有印象。
当天在首都机场,来接的他们的,依稀就是这辆。
郑廷靠坐后排,只吩咐司机赶快开,没打下车窗招呼她。
他固然是钟漱石身边,最得力的那一个,集团的高管们,私下里笑称他三把手。但上级的私事,能不掺和的,就最好撇得干净点,躲越远越好。
方才席间,郑廷就听钟漱石谈起,孟葭要来还他的西装。
他懒散地笑一下,说,小姑娘还想你去取呢。
话里行间的意思很清明,钟先生撂开了,就是要亲自见她。
他这个时候开窗,万一孟小姐突发奇想,图个便利,把西装往车内塞过来,那才叫碰到鬼。
钟漱石不会轻易饶了他。
这是孟葭第一次走进这座园子。
茂林篁竹,楼前曲桥三座,以一扇月洞门隔开,水击如鸣珮,六角攒尖的亭台连绵,各有精巧,像从绿荫之中凭空浮出的一般。
她攥紧了手里的纸袋,一步三回头,总要看看大门关没关,生怕走错了,会被人锁在这里。
路上并没有一个人,孟葭紧走一阵,才见着一个手持长竿网,动作熟练而迅速,打捞湖面上枯叶的阿姨。
她不敢大声说话,走到近前,先冲人笑一下,“我跟您打听个事,钟先生是住这吧?”
孟葭来北京这段时间,最大的感受是,他们对话基本不说你,都用您字。
但阿姨说不知道,她也是第一天来。
直到后来,孟葭住进这里,她才了解到,在钟先生身边做事的人,都不固定。
甚至打扫园子的清洁员,和后厨的掌勺师傅,以及给室内家具做清洁的佣人,他们互相不认识。
他是个对私密性极为注重的人。
这些人完全搞不清,他到底是做什么的,也无人敢问。
孟葭没办法,不好把衣服塞给一个陌生人,都已经到这里了,别再出什么岔子,只能自己去找。
她转过一条悄怆幽邃的回廊,一栋两层高的小楼凸显眼前,四面镂雕的落地大窗,楼背靠山,三处环水,一座廊桥与水面齐平,像卧在莲池上,别有洞天三十六。
她小心蹚过去,总疑心被风涌上来的池水,会打湿她的鞋子。
大门紧闭,孟葭不敢贸然进去,但隔着明净的落地窗,她看见一身白衫的钟漱石,安然睡在里面,色如琅玕。
孟葭敲了两下,没人应,隔着一道窄细的门缝,她又轻唤几声,“钟先生。”
钟漱石最终被她吵醒。
他忍着胃疼,皱了皱眉,方才喝了太多种类的酒,白的红的都有,远没到醉的程度,但就是晕。
许是陈酿后劲大,躺了好一阵子,头反而更痛了。
钟漱石伸手往矮几上摸,碰到一个长物体时,也没看来的是谁,只胡乱摁了下,沉重的雕花木门缓缓打开。
孟葭抬腿进去。
没几步,她的一双腿,就陷在柔软馨香的织花地毯上,孟葭环视一圈,细看了阵,上面绣的是整幅的桃源图。
她瞠目,这么精细的活计,要耗费几多人力?
室内的冷调香氛,混合着地毯洗涤剂的清香,让孟葭有一种,置身雨季青翠丛林的错觉。
恍惚间,她仿佛听见钟漱石说了句,“水。”
孟葭没听清,她低下头,耳朵凑近了他,“什么?”
她才注意到,他白净的玉色面容上,已有醉态。
钟漱石喃喃复述了遍,“我要喝水。”
他温热的气息,夹杂着清冽醇厚的泉酒香,轻拂起孟葭乌黑细长的鬓发时,她全身上下每一根敏感或迟钝的神经,都在一瞬间绷得很紧。
“好,你等我一下。”
孟葭拔腿就跑了。
像运动会上,做好蹲踞式起跑动作的参赛选手,钟漱石的这句话,仿佛裁判员手里的令枪,枪响了,她一刻都不敢停留。
生怕多耽误一秒,就要输掉什么。
可她又能输掉什么呢?除了她自己,她这个人,她这颗心之外,孟葭本就什么都没有。
她高中时,偷喝过外婆酿的青橘酒,醉后喝一点冰水,虽然于解酒无益,但更舒服。
孟葭满屋子转个遍,才探到冰箱的位置,取出仅剩的,最后一瓶矿泉水。
她拿个玻璃杯倒出来,两只手仔细捧着,一路小跑回去。
孟葭驻足软塌边,钟漱石的头部垫得够高,不需她来扶。
她只是拍他肩,“钟先生,水来了。”
钟漱石侧一下身体,脑中一片混沌,使劲浑身的力气,也只能打开一星眼眸。
他一再地睁着,眼前模糊出一个楚腰风鬓的柔顺少女,蘸满春光秋水的白皮肤,横波目里盛着朝夕气象,娟秀得可堪入画。
孟葭半跪半蹲着,她看起来有些担心,端着杯水,半点照顾人的经验都没有,头一回碰上这种情形,不知怎生是好,只管脸色着急地凝望他。
眼眸开合间,他望见的,只是一副,将此深心奉尘刹的愁容。
都说酒后无德,但那时钟漱石想的是什么?他想,就是深具君子之德的人,此情此景,也免不了凡心大动。
这一幕来得太仓促。
仓促到沉醉在那一刻里的钟先生,都没有余力去思量,他缜密周全的人生,是不是能容得下这样一次,鲁莽而激越的心跳?
他茫然伸手,要去够孟葭手里那杯水,但大脑在酒精的支配下,已无法掌控肢体。
钟漱石几次都没能拢住杯身。
孟葭见状,大致领悟到了他的意思,摁下他的手,“你张嘴就好。”
说完,她将杯沿轻抵上他的唇。
钟漱石略抬一点肩膀,朦朦胧胧的,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
孟葭放了心,一手扶着的丝绒软榻,握杯的另一只手调转,将水杯放在了矮几上。
就在她回头的同时,按在榻边的细白手腕被猛地捉住,紧紧收牢,孟葭挣扎一下,“钟先生!?”
但钟漱石已经疲惫地阖上眼。他食指放在唇上,嘘了声。
她高声惊诧起来,“我是来送衣服,请你放手。”
孟葭连续好几次发力,挣得纤细的脖子都涨成绀色,停下来时,大口喘粗气。
但他们力量悬殊,她不是他的对手。孟葭在心里啐了句有毛病,早知道就不管他死活,渴死这个烧酒佬好了。
她又连喊几句钟先生。
酒后的钟漱石,一身燥郁无处可排解,耳边听着她绵柔的叫嚷,胸口更似笼了个火盆,烧得他的血肉滋啦作响。
他再一次收紧力道,沉沉开口,“你想走,就等我睡着,安静一点。”
孟葭挣不动了,她挫败地屈膝坐在地毯上,冷笑道,“我以为您是规矩人。”
钟漱石勾唇一笑,“等规矩人醒了,就给你赔不是。”
满室甘醇的甜香里,飘来丝丝凉沁,燎烧后,层次分明的气味经久不散。
孟葭闭目轻嗅,她在香料一事上不入道,但也隐约闻出来,这应该就外婆跟她讲过的,一片万金的白奇楠。
她还记得,当时外婆捧着本《香经》说,“要是家里还没落败,这些小玩意由得你作弄,现在就听一听吧,权当闻过了。”
夏日午后,易生懒倦,叠腿坐久了,鼻间俱是这一味安神香,钟漱石攥着她搭在小腹上的手,随着他悠长的呼吸而起伏,孟葭也打了个哈欠,困劲一点点的上头。
她趴在长榻边,尽量不挨到钟漱石的身体,只占一小部分位置。
孟葭头如捣蒜般,第三次点下来时,以一种高难度的动作幅度,伏在榻上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沉。
钟漱石醒来时,手里仍紧抓她嫩白的细腕,指腹无意识的,在她手背摩挲两下,满手握不住的腻滑。
还未及日暮,但窗外天已经暗沉下来,几株挺直的罗汉松被风刮得倒歪,跟前就有一场暴雨要下,难怪室内这么热躁。
他低头,孟葭枕在她的手臂上,睡得正酣甜,长发几乎遮去大半面容,浓密的睫毛安静覆在眼睑上,看起来更乖了。
因为穿了条高领压褶裙,修长脖颈间,柔白的肌肤被闷得粉红。
钟漱石咽动一下喉结,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为她拨开这绺头发。却又在快碰到她发梢时,因太过急剧的脉搏,生生顿住。
他触电似的缩回来,松开她的手腕,起身往浴室的方向走。
钟漱石才迈了两步台阶,往下看去时,注意到她歪扭的睡姿,又回身,将她抱到了榻上。
他滚烫的手心掌住她的腰窝,贴上她单薄的脊背,弯下腰时,薄唇几乎快要蹭上她脸颊,一刹那,呼吸都变得紊乱起来。
钟漱石胡乱放下她,眉间成川,后撤两步,脚步踉跄着,扶稳栏杆上了楼。
【??作者有话说】
1、将此深心奉尘刹——出自佛家经典《楞严经三阿难赞佛偈卷》中的一句。
2、别有洞天三十六——出自唐代章碣《对月》。
让大家久等,本章随机66个红包,感恩、鞠躬。

孟葭是被一道雷声惊醒的,紧接着,雨落下来。
初时淅淅沥沥,幼蚕食桑般的碎末动静,后来滂沱砸在石阶上,房檐下响起大片的噼啪声,惊煞一场荼蘼。
她猛地睁眼,懊恼自己心里没成算,就这样不设防的,在钟先生家睡着了。目光所及,皆是如瀑雨帘,与墙面等高的落地窗前,驻立一道清瘦而笔直的身影。
钟漱石一手插在兜里,另一只手轻衔杯身。他在喝茶,一身休闲的白色家居服,看起来逍遥又悠闲,欣赏着眼前这场突如其来的雨,连背影都不由分说的,透着股矜贵和疏离。
孟葭此时看到的他,和刚才那个醉酒后耍无赖的钟先生,已不是同一人。
她掀开身上盖着的薄毯,双手撑着长榻坐起来,理顺肩上的头发,弯腰穿好鞋,低下头系上鞋带,平静开口,“钟先生。”
钟漱石回头,轻描淡写一句,“醒了?”
已经过去的事,孟葭不想再追究,也没指望他醒了酒,真能自降身份,郑重给她道这个歉。
她点点头,“嗯,您的衣服,我送来了。”
孟葭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她只祈祷,越快结束这场诡异的对阵越好。
钟漱石淡瞥一眼桌上的袋子。他说,“辛苦你特地跑一趟。”
“不客气。”
孟葭垂下眼眸,心道,这都是她贪凉快的报应。
她不愿在这个地方多待,哪怕目前雨势骇人,第一反应仍然是要离开。
孟葭瞅了眼她包里,只有一把弱不禁风的小阳伞,就算撑出去,下场也只能是被摁在雨地里摩擦。
几秒后,她壮起胆子问的是,“钟先生,我能买您一把伞吗?”
买他一把伞?
不说借,是怕再劳动自己来还。
也不说给,更不提自己要司机送,归根结底,不想欠他任何人情,哪怕小到一把雨伞。
钟漱石无声勾了下唇,他回眸注视她,小姑娘眼神清亮,但面对他时,那份拒绝和抵触的情绪,不要太明显。
她才真叫外表柔弱,内藏机锋。
他脚步沉稳地朝她走来,在茶几边停下,嗒的一声,杯子准确落在瓷盏上。
钟漱石坐回沙发上,与她相隔不过一丈远,他松散地往后一靠,膝盖交叠着,修长的手指轻扣大理石台面,“你可能不知道,孟小姐,我从不卖东西。”
起初孟葭并不知道缘由,后来和钟灵熟起来,才听她讲清楚。
钟灵读高中的时候,原本住在大院里的一个姑娘,平时和她也相熟的,说过两句话。后来不知出了什么事,突然之间举家搬迁,最后一次见她,是在菊儿胡同的过道上,她拿了个蜥蜴皮的手提包,问从前的同伴,要不要买,说没背过两次的。
钟灵心软,但身边的人都笑,“这是她家被抄的时候,偷藏起来的东西,这你也敢买啊?不怕沾了晦气是吧!”
变卖家当这种事情,是很不吉利的,尤其对大族人家来说。
孟葭眼中,有像坚冰一样,难以消融的失望和错愕,不知道是为即将淋湿的自己,还是因为错看了钟漱石这个人。
亏得她先前,还大赞他善性,他哪一点善了?
她浓黑的睫毛扑闪两下,眼眸一再垂下去,两根食指不安地绞在一处,小声说了句,“那、打扰了。”
声音听着有些低落,或者说,所受的不甘和屈辱更多。
孟葭拿起她的包,走到门口,抬头望了望大雨如注的天景,犹豫着该怎么出去。
“站住,孟葭。”
身后一道沉缓的声音响起。
孟葭撑开伞,没打算理会他的警告,背对他说,“我不站。”
钟漱石疾走几步,赶到她身边,“等雨小一些,我送你。”
不复平素秉节持重的仪态,像是生怕晚了一步,她会直接冲到雨里。
孟葭挺直了背,不见迟疑的,清凌凌一声,“不要。”
从没被人当面拒绝过的钟漱石,闻言微愣了下。他像听了个什么笑话,扬唇问道,“说什么?”
“我自己能走,不要你送。”
孟葭握住伞把的手轻抖,声音微弱下去。好容易鼓起来的,要给身后人一点厉害看的胆量,又泯灭一空。
到底年纪小,眼前人太端肃,孟葭打心底里怕着他。
钟漱石好笑道,“这么大的雨呢,你走一个我看看?”
话虽这样说,但他手上伸臂的动作,首尾相接。从门口的落地镜里望去,那副强硬又周全的架势,随时要把人抱住似的。
孟葭没注意到这些,她大着胆子,往前迈了一步。
只感受了一霎雨丝的清凉,就被人拽抱了回来,钟漱石双臂扶稳她,“还真走啊你。”
他掌心温热,情急中,紧紧贴在她的肩头。
隔着单薄的衣料,熨帖出一阵莫名的酥麻,孟葭脸上一烧,心怦怦跳。
她脑子也乱了,抬起雾蒙蒙的眸子,口不择言地质问他,“钟先生,我是哪里得罪您了吗?”
这话如敲击心脑般,钟漱石被她问得发怔,“怎么这么问?”
孟葭扭了扭肩,从他手底下挣脱开,伞也扔出门外。
她径自退了两步,折身倚靠在玄关的乌木柜子上,长发掉落下来。
孟葭自觉被戏弄,把一天的愤懑都回敬给他,“那你为什么,非要我七弯八绕的,找到这里来,又登记又被人盘问的,好像我作奸犯科过一样!你还撒酒疯不让我走,手都攥红了,现在连把伞也不肯给。”
听起来委屈得要命。
一条又一条的罪名压下来,像窗外百里加急的骤雨,砸得钟漱石头晕,他纵有天大的情由,也不值一提了。
“是我不好,孟葭。对不起。”
钟漱石取过一条,屉台里佣人卷好的毛巾,道歉的态度,不能算不诚恳。
只是最后的三个字,生疏到不能再生疏。
走向孟葭的时候,钟漱石在脑海中大致掐算了遍,他过去三十年间,认错的次数。
想不起来了,大概一次都没有。
板着脸不说话,也不肯看人的小姑娘,在他这里开了先河。
孟葭低着头,他话虽说的平淡如水,但肯费功夫致歉,本身就称得上,是种珍重。
她始终望向自己的脚尖,不敢和这位钟先生,有一丝一毫的眼神交流。他那双眼睛像被点了墨一般,黑极了,也亮极了。
正撅着唇,面前递来一条白毛巾,挡住了她的视线。
一道低沉的提醒:“擦一擦,你头发湿了。”
钟漱石看不清她的表情,应该不会妙到哪里去,不暗自咒骂他就不错了。
孟葭犹疑了几秒,最终接过来,胡乱揉了两下发尾。
刚擦完,一只玉骨扇似的手背,凑到她的脸上,孟葭有些怕地撤手,扶稳柜子,缩了缩肩膀,毛巾也不顾了,眼睁睁看它掉在地上。
钟先生身上薄雾般的气味,像只无形的大手,遽然间,攫住了她所有的感官。
她只看得见他。她只嗅得到他。
那只手往下一摁,客厅内的大灯一下子全亮了,流光溢彩。
原来是要开灯。孟葭脑中绷紧的弦一松。
却听见钟漱石戏谑地问,“怎么,你倒怕起我来了?”
他刚才把手伸过去时,她猝不及防的,下意识地瞪大眼睛,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鹿,眼底是明晃晃的惧意。
她咬唇,轻嘲的口吻,“早先是我不知事,年纪小,糊涂。”
说到自己糊涂的时候,孟葭几乎用的是气音,显见得,她心里并不这么认为,只是人在屋檐下。
钟漱石不置可否,薄唇微抿,卷折起袖子,走到了窗边的茶案前,从容坐下。
孟葭捡起地上的毛巾,环顾周围,找个恰当位置摆好。再望向他时,钟漱石正手提壶盖,轻刮去茶沫后,又重新盖定。
她在家时,也常看舅公表兄们泡茶,他们爱喝潮安的凤凰单丛茶,回味甘甜。
只是孟葭从来不晓得,这世上真有人,做起刮沫这个左旋右绕的动作来,竟也能如拨雪寻春般,贵重而温雅。
“来喝茶。”
她踩着柔软的地毯,脚底下轻飘飘的,揣着一腔不知所云的情绪,听见钟漱石开口时,手蓦地抖一下。
钟漱石这个人,说起话来,没有位高权重者的盛气,反倒是一副,怎么样都意兴索然的样子,偏偏语速又沉缓,调和出满身的矜贵气,叫人自觉退避三丈。
孟葭看了眼窗外,瓢泼的暴雨连个收势都不见,她只能说声好,慢腾腾的,拖着步子挪过去。
他长臂一展,做了个请的手势,“坐。”
一把宽大的鸡翅木圈椅,孟葭只坐了三分之一的位置,她小心绷直了小腿,脚尖微微点着,不敢有一分一毫的懈怠流露出来。
钟漱石左手轻抬,往斗彩高足杯中,注入色泽金黄的茶汤。
茶水清亮,孟葭不必刻意去闻,浓而持久的馥郁兰香,已萦绕梁柱。
她再一看装茶叶的瓶身,胎质洁白的珐琅彩瓷罐,只用封条贴口,被钟漱石随手撕了,一概不用市面上的伧俗包装,应该是从地方供上来的。
按理说,她在他面前,从年龄上讲,算小辈,身份更是不能比肩。但酒醒后的钟先生,是很会尊重人的,他连为她斟茶时,都循着古礼。
本着做客之道,孟葭朝他点头致意,端起杯子,浅尝一小口。
孟葭敢说,这绝对是她生平,喝过最矜持的一杯茶。
放下茶杯时,她才发觉自己用的主人杯,和钟漱石的,是一对。
明成化年间,因精巧玲珑而著称,釉彩以青花为轮廓的器皿小件。
钟漱石发问,像考场里正襟危坐的面试官,“味道如何?”
孟葭手扶着椅沿,“实话吗?”
“当然。”
她娇柔地笑一笑,“和五块钱一瓶的东方树叶,没多大区别。”
钟漱石:“......”
就是不好喝啊,管你是什么天价母树,又专人守卫,还特地送进京的,入了她这个不识货的嘴里,都是糟践。
他失笑,手肘支在沉香木案台上,握成拳的手掌抵在唇边,极难置信的,“五块钱?”
罐子里的大红袍听见都要哭了。
孟葭摊手,“钟先生要听实话的,这就是。”
半晌,钟漱石才不浮不沉的,说了句,“我喜欢听实话,哪怕它不好听。”
孟葭其实无所谓,面上小心谨慎,口中无病呻吟的敷衍,“这茶泡得很浓。”
钟漱石爱听真话假话,她不关心,她只想知道,这场大雨什么时候停?
“像这种茶叶,在复焙时为避免香气流失,一般会在焙笼上加盖。”
说到这里,钟漱石顿了一下,仔细观察着孟葭的反应,过后漫不经心的,丢出一个辩题,“我认为,茶如人物,久经世路的,总比初出茅庐的要好,你觉得呢?”
孟葭没听懂他的弦外音,只平心而论,“年轻有年轻的好,成熟有成熟的好。”
钟漱石懒散笑了下,不再多言。看起来,太过晦涩的话,不适合跟她说。
他挑浅显的问,家中长辈式的关心,“在学校还习惯吗?”
聊起闲话,孟葭才放松了些,手指描着杯沿,“我也不和别人同住,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挺不错的。”
“有没有见过你父亲?”
孟葭摇摇头,“没有,我不会去找他。”
钟漱石很意外,“你来北京,难道不是因为他吗?”
“不全是,我想陪陪我妈妈。”
孟葭低头默了一刹,随后抬眸,望向庭院内,被风雨摧折过后,凋敝破败的海棠幼树,眼中是青山错落的迷惘。
她泠泠出声,“这些年,她一个人睡在这里,一定很孤单。”
钟漱石眉间一蹙,一颗心也莫名地揪紧了,看着孟葭的眼神都变得温软,眸子里有分明的痛色一闪而过。
她脸色苍白,饱满的双唇却又洇着嫣红,像浸润在朱砂中的宣纸,柔软也坚韧。
孟葭的声音低得快要听不清,“钟先生,她在天上也会知道的,对吗?”
钟漱石的喉结滚动着,几次把话咽下去,多令人生厌,他完全没有安慰小姑娘的经验。
他只说,“你想去看她吗?”
孟葭手里攥着裙摆,“可是,我不知道妈妈,她、她的墓碑在哪儿。”
外婆没有说过,这恐怕要去问孟维钧,但她又不想。
当年妈妈自杀在北京,外婆从广州赶过来,为人父母的,对着再不听话的儿女,也是希望留在身边的。黄梧妹想把女儿的骨灰盒请回家,但孟维钧拿出她的遗书,上面清楚写着,她希望死后能葬在北京。
不要说死者为大,就是女儿活着的时候,黄梧妹都拗不过她。古来也只有子女犟过爹娘的。
这些事情,都是两个舅公,私下悄悄告诉孟葭的。当着外婆的面,不能提一个字。就连张妈也搞不清,她妈妈落在什么地方。
因此,孟葭对那段过往,始终是一个非常朦胧的概念,唯一清晰的,就只有外婆对孟维钧的痛恨。
一股淋漓的痛楚,缓缓流过钟漱石的身体,喉咙里像被什么堵着,噎得他发慌。
他想不明白,一点生离死别而已,经受得还不够吗?何至于放到孟葭身上,就这样看不破。
不,他何止参不透。简直共情得厉害,像中邪。
钟漱石对自己说,别太奇怪了。长大这么大,一应小事只凭他高兴,他还从来没有,真正在意过谁的感受。

火上吊着的小铜炉熄了,乌橄榄炭咕嘟冒着烟,斟茶的动作停下来,满室静谧。
钟漱石的衬衫袖口卷折着,露出一截紧实的小臂,冷白肤感下,青色的经络毕现。
良久,他忍过一阵,想要握住孟葭手心的冲动,沉着声,“挑个日子,我带你去见妈妈。”
出乎意料,孟葭第一反应,就是惊讶地喊出来,“真的吗?”
上涌的情志像回潮般退下去,她才觉得不妥,怎么好又欠他一次人情?还也还不清。
孟葭忙摆手,“钟先生只要告诉我在哪里,就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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