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
“那就老实呆着。”
刘小琳把一条丝巾塞进袋子,突然想起来,“你跟你那个学长秦文,怎么样了?”
提起秦文,钟灵就想笑,“你都不知道他多憨厚。”
刘小琳坐下问,“来,展开讲一讲。”
钟灵说起上一回,去找秦文要本明清家具史,她这阵子在装修学校旁边的公寓,对这方面的内容特感兴趣。
她看见秦文对着照片,在琢磨一描金梅纹菱花式盖杯,查了很多资料,笃定这应该就是明代的。
但钟灵只是瞄了一眼,“乾隆年间,宫里的东西,像这种洋不洋、土不土,中西结合的玩意儿,是他的审美。”
秦文睁大眼睛看她,“你怎么那么肯定啊?”
钟灵几乎要脱口而出,“因为我家里就......”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及时刹住了车,但秦文想到种可能,他忙问,“开古董行的是不是?”
“对。做点小买卖。”
秦文恍然大悟,“我说你怎么见识过那么多好东西,原来真是这样。”
听到这里,刘小琳哈哈笑起来,“猜想都那么谨慎!是什么局限住了他?”
钟灵说不知道,“反正他人真的很耿,上次半夜,我发条朋友圈,说饿了,不知道商业街还有卖吃的没有,你猜怎么着?”
刘小琳探过身子来,“他给你送吃的来了?”
钟灵摇头,“他蹬个自行车,到我们宿舍楼下来接我,说大晚上不安全,他领我去那边看看。我三岁孩子啊我,还用人领!”
“然后呢?”
“吃了一顿烤串呗,第二天直接上火,里头破皮了,那口子剌得要命。他一直往我嘴里塞,叫我别客气,我哪是客气啊,是真的吃不得这些。我奶奶看见肯定要叫天。”
说完她起伏不平的,手一直摁在胸口上。
刘小琳笑得直拍椅子,她说,“什么绝世直男啊这是。”
钟灵摆摆手,“不说了,去吃法餐吧,我订了餐厅。”
两个人一顿饭吃到九点多,从头盘到餐后甜品,一共十四道菜里,钟灵只满意那例脆口响螺。
酒店里出来,刘小琳说,上次她的披肩落在会所,正好时间早去拿一下。
钟灵说那也行,我们就去坐坐,刚才没吃好,再去喝杯吴骏哥的好酒。
但时运不济,钟灵说说笑笑的踏进去,正撞上她二哥。
钟灵抿着笑容的脸瞬间垮下来。
她小声对刘小琳说,“我是真的倒霉,一共也没来过几次,次次撞上我哥。”
钟漱石靠坐在正中的沙发上,姿态松散,后背却挺得很直,他手臂往前伸了伸,往烟灰缸里掸一下烟灰,微眯了眼看钟灵。
吓得钟灵赶紧说,“我拿一下东西就走,马上走。”
吴骏替她解围,“拿什么?我让人去取。”
刘小琳也不敢坐,“我的披肩,应该是在会客室。”
吴骏起身,“那还得拿钥匙开门,我去吧。”
“谢了啊,吴骏哥。”
钟灵瞄了眼她二哥,“你下午不是去找孟葭的么?怎么她说没看见你。”
钟漱石漫不经心的,抬了抬眼,“你还特地跑去问她?”
她声音低下去,“没有,正好碰上而已,闲聊两句。”
“她不是忙吗?和个男同学走在一起,我应该没看错。”
钟漱石说完,手上的动作也凝滞了几秒,他怎么会问出这种话来的?不体面,对他自己、对孟葭,也不尊重。
可能是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几个小时,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跨度,突兀又莫名。
刘小琳记得自己瞧的很清楚。她说,“不是男同学吧?是古月啊,她们班的女生。”
钟灵也有印象,“就是爱中性打扮的那个吧?老来找孟葭的。她当时想留寸头,又有点不敢,还是孟葭鼓励她。”
钟漱石无声牵动了下唇角。他问,“怎么鼓励的?”
虽然他说话的时候,面上还是不见一丝多余的表情,但钟灵能感觉到,他从一股僵持的沉闷烦躁里解了套,尾调里有难以察觉的轻扬。
她回答,“孟葭就说,我们每个女孩子,都可以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自由自在的生长。别人的看法不应该成为壁垒。”
钟漱石没再说话,随着指间那点跳动的星红,目光明明灭灭。
吴骏拿了披肩出来,“是这条吧?”
刘小琳接过,说谢谢,拉着钟灵走了。
吴骏重新坐下来,对钟漱石说,“这俩走那么快啊?”
钟漱石三根手指抬着烟,扭过头,拍了一下他的腿,“骏儿,那是一个女同学。”
吴骏不忍直视,看不惯他这副德行,一顿稳定输出,“笑死人,你好在乎她哦!还上赶着去追问她身边的是男是女,争风吃醋这种事,离你很远啦钟总。”
他是个有眼色的,也就看钟漱石心情好,敢这么调侃两句。说完也紧张,侧着脸去看他的神情。
幽淡的灯光,在钟漱石的鼻梁处投下一片青色,将他的轮廓照得更深邃。
钟漱石眼也不抬,眉也未挑,只把打火机扔给他,“走了。”
他回了大院,身上还穿着上午开会时穿的深色西装,领口别一枚圆形、金色的胸针。钟文台坐在院子里会客,一把藤椅旁,摆了三五张凳几,众人围坐在一起,听老爷子语速缓慢的议论。
钟漱石环顾一圈,即便是闲谈,座位也是依着次序来的,半点不错。
钟文台靠在椅子上,在他上前问好时,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他,引颈轻叹。这是他培养出来,完全走在一条他铺设好的道路上,最令他骄傲的孙子。
钟漱石陪坐了一会儿,又亲自送了几位叔伯出门,再回来时,眉间尽是倦色。
恒妈问他饿不饿,钟漱石说,“饿了。”
折腾一天早就空了肚子。
难得他想吃东西。恒妈尽心又尽力,“弄份秃黄油面好不好?有新拆的蟹腿肉,面上的浇头也是现成的。”
“都可以。”
钟漱石坐在餐桌边,到这会儿,他才给孟葭回复道:【只是一条毯子,不必想着还了。】
后厨手脚麻利,他喝着茶,还没等到孟葭的微信,面就已经端了上来,紫檀托盘里,拣了六样清爽的小菜作配。
孟葭洗完澡,包了头发,披着浴巾坐在桌边,身上总不见爽利,昏昧着,强撑了脑袋翻书。
她等了一整天钟先生的消息,回音石沉大海,进来的都是班级群里的通知。
因此手机震起来,她也没急着看。孟葭真怀疑,他是哪个原始洞穴里的元谋人,根本不看手机的。
直到十一点爬上床,她才点开微信,看见钟漱石的这条。
他搞什么?无缘无故的,从不相熟的男人手里,收下一条毯子,这本身就很不寻常,还是他日常用的,一想到他拿它盖在身上睡过觉,就更加暧昧了。
孟葭嘟囔了句,尽给她出难题。
但他都说了不用还,孟葭总不好追着他去问,安生放纸盒里就是。眼不见为净。
孟葭图省事,回了个好的。
本来以为,这一桩黑不提、白不提的小插曲,能在大家达成的共识里,顺利抵销过去。
但钟漱石好像偏不让她安心。
临睡前,孟葭清楚的看见,他们的聊天框里,有一条新消息。
钟先生:【但是孟小姐,往往酒后,才见真人品。】
这意思是,昨晚种种的没规没矩,都是她最真实的一面?
甚至还想说,她对他意图不轨,是早有预谋的?
孟葭把手机扬了。
去死吧他。
她闷着被子,细想了一会儿,几分钟后,一双雪白手臂攀了出来。
孟葭还是忍不下这口气。她摸到手机,黑灯瞎火里,给他回:【那钟生上次喝多,攥着我的手不让我走,也足见您是什么习气咯?】
隔了屏幕就是这点好,看不见钟漱石那张冷冰冰的脸,她的口齿有用武之地。
真站到他面前,她知道自己的出息,也别提反驳他了,只有畏缩后退的份。
钟漱石回完就去了洗澡,再披着浴袍出来时,一手端着杯子,蹙了眉,读了遍她这一顿反唇相讥。
早知道她是个不能吃亏的。
这话说的,让人连对嘴的余地都没有,就差说他是个老流氓了。
窗外夜色浑浊,他在这一份长明灯火也照不亮的昏昏欲雨中,挑眉笑了。
一口威士忌入喉,钟漱石拨通了孟葭的电话。
孟葭握了手机,突然震起来,手心一麻。再一看来电显示钟先生,睡意全无。
他不至于吧,被两三句话逗得气闷,还特地打电话来,至于的吗?
默了几秒,她划开接听键,“钟先生?”
那头传来寒凉的男低音,“那天是意外,我不是对每个人都那样。”
他不兴师问罪,而是一句迟来的解释,笼统、听着很怪异。
孟葭长出身反骨,“钟先生是只对我这样吗?因为我没地伸冤。”
钟漱石笑,“前一句说对了,的确是只对你这样过,但不因为你无处叫屈。”
孟葭本想就事论事,说我也不是对每个人都那样,但遇上钟先生,总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很轻易把心底话讲出来。
上次在他家也是,莫名其妙的,就说起妈妈来。
所以总觉得钟先生可怕。想要离远一点。
她最终没有说,转而沉默下来,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钟漱石听着手机里微弱的呼吸声,还有一丝不难察觉的、厚重的鼻音。
他虎口罩着水晶方杯,柔缓了音调,“昨天喝多了,今天应该好好休息的。”
孟葭随口问,“钟先生又是怎么知道,我没休息的?”
她本是无心的,也不知道下午钟漱石来过学校,误以为她和某位男生举动亲密。
但做贼的人总是心虚,钟漱石低咳了一声,“我猜你不肯耽误学习。”
孟葭弯一下唇,用粤语说,“钟生估的好准嘅。”
她躺在床上,不自觉的放轻了声音,加上感冒鼻子堵,不透气。
原本三分的娇嗔,再传到那一头时,竟成了十分温软。听得钟漱石心头火起。
耳畔响起拨开打火机的轻响。钟漱石笑着偏过头,点了支烟,他抿了一口,勉强压住了那份燥意,夹在指间,故意装不懂,“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很会猜。”
钟漱石问,“在学校也常说广东话吗?”
“如果碰见家乡的同学。”
钟漱石停顿了半分钟。他在集团大会上,兴许尚能侃侃而谈,但在私下里,实在是很寡言的一个人。
这通电话打到这里,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得够了。但他就是不想挂断。
孟葭也意识到,她好像说的太多,“不早了,晚安,钟先生。”
“晚安,孟葭。”
这两个字,钟漱石说的极迟缓。
一个音节,一个音节的往外蹦出来,像刚学会客套话的小孩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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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温最快的那两天, 孟葭都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在图书馆里做题,不时就要猛烈咳嗽一阵。也不知道是淋了雨, 还是那杯酒坏的事。
尽管她已经压着声音, 但难免影响别人, 和她一张桌子坐着的, 毫不掩饰地嘁了声, 嫌弃两个字写在了脑门上。
没到天黑,孟葭提早收拾东西, 先去校医务室开了点药, 独自回了宿舍看书。
路上接到黄梧妹的视频。她问, “葭葭,听说北京来了寒潮啊,你加了衣服没有?”
孟葭看着镜头里, 头发花白, 精神仍矍铄的外婆,心里暖的一酸。
广州这个时候,穿一两件衣服很足够,黄梧妹是从不睬天气预报的, 刮风下雨与她无关,左右也不怎么出门。
但张妈说, 从孟葭去了北京以后, 外婆每天都关注北京的温度,口里念叨最多的, 就是担心孟葭不习惯北边。
她把手机往下挪了挪, “我穿了, 看我的毛呢外套, 多厚。”
“那就好,你在外面走路呀?”黄梧妹问。
孟葭把手里拎着的药藏到背后。她点头,“对啊,我一本书落寝室了,现在去拿。”
黄梧妹笑骂一句,“你从小就丢三落四!快去吧,外婆不耽误你时间。”
快要挂断时,黄梧妹又想起件大事,“你别忘了自己生日。订个蛋糕,请同学热闹一下,虚岁二十了,不好马马虎虎的。”
“知道啦。”
孟葭匆匆忙忙挂断。
她没有听话,孟葭对吹蜡烛、抹蛋糕这种事,提不起丁点兴趣。
反而是在自己生日那天,托着沉重的病体,按提前查好的路线,转了几站地铁,来了福田寺旁的墓园。
孟葭捧束白菊花,像精心准备一场久别重逢的会面,她去看她的妈妈。
她对妈妈这类词汇的印象,仅停留在文字片段里,没有任何切身体会。外婆待她无微不至,但也从不和她躺在一张床上,黄梧妹迷信,总说老人家身上精血差,会吸走小孩子的。在孟葭眼里,这当然是无稽之谈。
孟葭小时候,每次在动画片里看见,妈妈抱着女儿依偎床头,讲晚安故事的画面,她都跳过去不看。
因为她得不到,再看下去,会变得不高兴。但她不能够不高兴,外婆养着她,没亏待过她任何。她应该高兴,也只能高兴。
等长大以后,回想起懵懂的年月时,记住的,不是这些假装的高兴。假的东西就是假的,被人随意编造出来,不会刻画在脑子里。
她记得的,只有深夜里的哭泣,和藏在被子里,不停耸动的一双肩。
孟葭进了办公室,墓园的管理人员看着这个女学生,穿黑色的薄呢翻领外套,素面朝天,长头发柔顺垂到背中间,眼神清亮,看人的时候干干净净。
工作人员问她做什么,孟葭解释说,“您好,我想查一个墓碑,看是在哪个位置。”
他翻开登记册,抬眼问,“那是你什么人?”
她咬咬下唇,毫无血色的一张脸,小声答,“我妈妈。”
工作人员再看向她时,不免多了些怜悯,语气也缓和了下来,“你的妈妈叫什么名字?”
“孟兆惠。”
孟葭在旁边静站一会儿。
过了几分钟,才听他说,“你从左边的台阶上去,从最上面往下数第三列,那一排位置好,只有富人家的三块碑,去吧。”
“麻烦您了。”
说这话时,孟葭又咳嗽了几声。
她踩着白色运动鞋,从侧道一条极窄的台阶上去,依着刚才的叔叔所说,在那排的正中间,找了她妈妈的名字。
可能是血缘亲厚使然。孟葭从小,最怕跟着外婆去扫墓,看见那些烧成灰的纸钱,尤其口中还念念有词,她就觉得害怕,攥紧了外婆的衣摆,一步不落的,紧跟在她屁股后头。
但因为是妈妈,孟葭忽然就不怕了,昂着头往前走。
不知道孟维钧忌惮什么,或者是外婆最后一点坚持,上面的刻字是爱女孟兆惠。
墓碑上方中间,贴着一张小小的旧照片,皎貌白肤,妈妈眼睛里如有春风,含笑凝睇她。
她长得真像妈妈。
孟葭蹲下身体,把花竖放在墓碑旁,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微地拂去照片上的灰尘,才酸了眼眶,就有水珠掉了线似的,滴在瓷砖面上。
视线早已模糊成一道线。孟葭嗓音轻颤,深吸口气,强撑着喊一声,“妈妈。”
她的脸贴在墓碑上,梦呓一般,轻轻说,“妈妈,外婆的身体很好,你别担心。我今年上大一了,就在北京,离你很近的地方。和你一样,我也选了翻译,我很认真,不会砸你招牌的。希望某一天,这世上也能有一本我的译作,被摆在书店里。你也会为我高兴的,对不对?”
孟葭断断续续的,说了很多,谈外婆对她的好,和严格到方方面面的管教,讲小时候的趣事。
到后来喉咙都干哑,发不出完整的字音,也绝口不肯提孟维钧一个字。
她扶着石柱,温吞地站起来,胡乱抹了一把脸。
孟葭的腿早已蹲麻,密密酥酥的痛痒从脚踝处起,迅速在下半身蔓延。
“妈妈,我得回学校了,下次再来看你。”
她背好双肩包,勉强站直了,挥一挥手,挤出一个笑容。
孟葭出了福田墓园,在学校附近的地铁站下车时,她想了想,还是去买一块蛋糕。
就算不吃,插根蜡烛发给外婆看,宽老人家的心也好。
她混沌着思绪,脚下也像棉花一样,每一步都浮在空中,嗓子里烧着一团火。
还是走进甜品店,店员瞧着她不对,问了声,“丫头,你是不是生病了,不去医院,还来买蛋糕吃啊?”
孟葭一照镜子,脸颊通红,她的肤质本来就薄,看着更瘆人了。头发被吹得乱蓬蓬,一副痨病鬼的样子。
再一摸额头,那体温,很烫手。难怪人家一张嘴就让她上医院。
她虚弱地笑,沙哑道,“谢谢,我去校医务室看。”
身边人说,“还去校医务室呢?我瞅你病得挺重的,直接上大医院吧。”
孟葭放下了蛋糕,她打车到了就近的北医三院,身上已经寒战不断,指尖微微抖着,撑着一口气挂了号,拿单子去缴费,抽血化验。
医生说她高烧三十九度六,是急性扁桃体炎,又看一眼她问,小姑娘家的,一个人啊?
孟葭点点头,说不要紧,我自己可以。后来她晕头转向的,扶着墙穿梭几个来回,才坐在输液室里,打上了点滴。
第一瓶是头孢类的消炎药,剂量很小,但孟葭瞌睡上头,她靠在椅子上,强打精神,盯着吊瓶下去的进度,怕输完以后,没人帮忙叫护士。
换到大毫升的葡萄糖时,孟葭问护士,“您好,这瓶多久打完?”
“一个小时左右吧。”护士瞄了眼瓶身。
孟葭把滴速调慢,定了个四十分钟的闹钟,她真的太累,也太困了。
护士出去时,撞上站在门口的郑廷,她问,“是要找人吗?住院部在那边。”
郑廷用手机指了指孟葭,“那个学生,她怎么了?”
护士哦了一声,“化脓性的扁桃体炎,发高烧。”
说完端着手上的药盘,急急忙忙地转个弯,走了。
郑廷看了眼吊瓶,才刚开始打,但孟葭好像睡过去了,看着就让人不安。
没个人在身边守着,这风险隐患也太大。回血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时候,钟漱石的电话回过来,“廷叔,什么事?”
刚才郑廷给他打,准备请示一下近期是否可以,跟开元资本的董事碰头的事宜。大周六的,钟漱石大约在开车,没有接。
郑廷删繁就简地说了,“詹董事跟我约了好几次,想就集团待处置资产的问题,再当面跟你详谈一次。”
前面是红灯,钟漱石松了油门,沉声道,“他们的方案太差,再谈多少次,我都是这个意见。”
“知道了,那我委婉点,把这个局推掉。”
钟漱石嗯了声,正要挂断,郑廷赶紧插进一句,“漱石,我看见孟葭了,她在医院打针。”
顶着暮秋稀薄的日照,车内光影朦胧里,钟漱石当即皱了下眉。
相较起之前的游刃有余,钟漱石说话的语速,明显快了些,“她生的什么病?”
郑廷怕吵着孟葭,到走廊上,还用手捂了话筒,“着凉了吧,护士说是扁桃体炎,但她一个人在这里,又睡着了。”
“在哪家医院?”
郑廷说,“北医三院,我来探望一个老战友,碰巧撞上的。”
钟漱石打转方向盘,“先别探望了,你看她一会儿,我很快到。”
郑廷握着手机呆立一阵。
他原以为,钟漱石顶多会让他,在这里陪上个把小时,再把孟葭送回去。
怎么还亲自过来?
郑廷只待了十几分钟,就看见钟漱石从门诊过来,因为是休息日,也未着正装,只穿一件浅米色风衣,不到膝盖的长度,里面是白色针织衫。
钟漱石一贯从容不迫,此番说不上火急火燎,但脚下的步子,实打实的,比平时要更快了点。
他迎出来,摁一下钟漱石肩膀,嘘了声,“还没打完。”
钟漱石往里看了一眼,“好,你去吧。”
“那我就走了。”
钟漱石朝输液椅上的小姑娘走过去。
她睡得很沉,头歪靠在椅子上方,阖紧双眼,脸上是淡去了倔强后的易碎感,像瓷娃娃。鸦青色的长睫毛覆住眼睑,没了盯着人时,眼中那段不弱星光的丰盈,看上去安静又乖巧。
钟漱石伸出手心,在她额头上探了探,还是烫的,烧仍然未退。
他去药房,买了一盒退热贴,又大步走回输液室,撕掉那层薄膜,仔细地贴在她额头上。
处于熟睡中的孟葭,骤然被这冰凉激一下,蹙着眉,发出声轻吟。
钟漱石在她旁边坐下,说不清是无心,还有刻意为之,他坐在了孟葭偏头的那一边,平直宽长的肩膀,凑过去大半。
没多久,孟葭摆不稳的小脑袋,无声倒在他肩上。
医院的窗子开得高,灰红的暮色映着几抹残照,从玻璃里倾泻进来,室内满地斜晖。
钟漱石架了腿,往后靠坐在椅子上,迎着落日,极淡地笑了一下。肩膀处沉甸甸的重量,往他意兴阑珊的面容里,倾注进三分实质和深意。
中途吴骏来过一次电话,被他掐了,转而发微信:【有事就这么说,电话不方便。】
吴骏一头雾水,什么时候微信比电话更方便了?他老人家不是一直都不看微信?
他只好回:【晚上有个酒局,南边儿那帮人组的,都想见见你。】
钟:【没空。】
吴骏:【好,二哥,不打扰了。】
他收起手机,静静坐了一会儿,孟葭放在一旁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来,紧接着,响起一段轻音乐。
钟漱石一把拿过来,把她的闹钟关了。
等到药水快滴完,他连摁了两下墙上的铃,护士几乎掐着时间过来。
她狐疑的看一眼钟漱石,“你是她的男朋友?进来的时候,她说自己一个人。”
钟漱石淡漠地点头,“请问,我可以带她走了吗?”
护士拔完针,把输液贴换到钟漱石手中,交由他摁着。她还有一群病人要忙,没空多管,只说,“可以,注意饮食清淡。”
钟漱石捏着她葱根似的手指,没长骨头似的软,指尖又那么凉。
等针口不再出血,瞧着外边风大,钟漱石脱下身上的风衣盖住她,一只手绕过腿弯,一手紧附在她的背上,把孟葭抱了出去。
他挪出只手打开副驾位,把孟葭放上去,自己则绕到另一侧开门。
回西郊的路上,钟漱石有意放缓车速,一是怕有什么状况,急刹车的话,散发于枕席的小姑娘,会有磕碰。至于另一个原因,他唯恐惊醒了孟葭,她很可能会当场要求,立刻下车。就她现在这副样子,回了学校,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到开上空旷无人的山路。钟漱石手搭在车窗上,撑着头,散漫地扶方向盘,他问自己,真的只是这两点吗?
他是这么慈恩化施的人吗?
一刹那,心底浮出一个荒唐又真实的理由,如弥漫过夏日湖面的一阵白烟,太阳升起来,也就散了,太短暂,经不起推敲。
车开到值岗卡口时,警卫朝他端正敬一个礼,并致歉说,“钟先生,今晚有重大活动,这一片都要戒严,不能再下山了。”
“好。”
这是常事。钟漱石心里有了模子,他大概能猜到,是谁的大驾挪上了山。
他在院子里停稳车,没敢用大力气关门,小心地抱起孟葭,把她放在了客厅沙发上。
也不知是病中渴睡,还是她平时缺的觉太多,导致睡眠严重不足。总之,打从钟漱石瞧见她起,孟葭就没醒过,贯穿始终的,昏昏而眠。
钟漱石也不走开,靠在她身侧的Scarlett躺椅上,落地金属托盘里,放一杯水,他就着尚未完全落下的日头,闲散翻几页文件,每过半小时左右,便用电子温度计,测一下她的体温。
到七八点钟的光景,天色灰蒙蒙的惨淡下去,接连三次量,她都是三十六度八左右。
他朝孟葭那一侧俯低身子,听着她的呼吸,相比在医院时的急促,都要更匀缓平稳。
钟漱石缓口气,扔了手里的温度计,他在照顾人这方面,实在生疏。
甚至提前打了301医院,常给老爷子看诊的教授电话,如果孟葭再不退烧,就命人将他接过来。
他起身走到门外,对着满湖凋败的枯荷残枝,伫立浓黑夜幕中,安静地抽完一支烟。
手机震动起来,是秦义打来的,他问,“钟总,晚上和汇隆开发那边的饭局,您会到场吗?”
钟漱石掐灭烟头,“我抽不开身,你代了我吧。”
秦义一五一十地向他请示,“好。要是问起来,新能源优惠政策落地的情况?”
他踱步到落地窗边,看见孟葭不舒服的,翻了一个身。有点像要醒过来的意思。
钟漱石淡道,“跟他们讲,上面还没有正式发文,别的不必说。”
“知道了。”
他挂断了电话,快步走进去。
钟漱石担心她睁眼时,屋子里乌漆墨黑,会吓着她,他摁开离沙发最远的那盏灯,一漏昏黄的光亮,伶仃投射在客厅一角,像矗立大海中孤独的灯塔。
他去中岛台烧水,从医院开来的一袋子药,有冲剂、胶囊和口服液。有的今晚吃一次,有的服用两次,在她睡着的时候,钟漱石提前研究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