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漱石紧蹙着眉,低头翻阅消息,看他的样子,应该不是什么闲公文。
孟葭只停留了两秒,就坐直身子,眼珠子丝毫不敢乱转。
身边这个男人气场太强,只是一并坐着,便让人无凭无据的,先低三分头。尤其他沉默时,愈发的捉摸不透。
今天的他又不一样了。端看他司机和秘书严阵的态度,就可知一二。
孟葭明显感觉到后背僵直,和打他上车起,车厢内迅速低下去的气压。她琢磨着郑廷的话,暗自后悔,那天在六榕寺里,胆子是不是大过头了?
五十分钟后,他们抵达白云机场,司机和车都是当地派的,把行李箱放好后折返。
公务舱内,整套机组人员已经在机场待命,登上舷梯时,有笑容甜美的空姐为孟葭引路,“您这边请,小心脚下。”
孟葭被安排在了舷窗边,隔着一张威尼斯棕大理石桌台,对面就是钟漱石。
空姐给她斟一杯伯爵红茶,再倒上香槟,她指了上方的按钮,“如果需要其他服务,可以摁这个铃叫我。”
孟葭看一眼桌上的果盘,三层金漆骨瓷碟点心架上,满目琳琅,摆着司康、马卡龙和丝绒蛋糕。
她再次道谢,心道她一个偶尔出行都只挤经济舱的人,应该不会再需要什么了。
钟漱石在单人扶手沙发上坐定,双腿交叠往后一靠,扬手吩咐郑廷,“通知所有的董事和高管,下午两点召开紧急会议。”
郑廷问,“是哪方面内容的会议,要他们提前准备什么?”
“关于现任总工程师钱飞,昨晚因涉嫌嫖/娼被公安机关依法拘留,集团应对该事件的处置。”
郑廷听完,正编辑通知的手一顿,“钱总工又出这种事?他怎么记吃不记打!”
钟漱石的声音极寒凉,“就是他家伯父上次保他,保得太轻便,以为回回都能蒙混过关。”
“那这一次......”
郑廷也不敢说钟漱石会怎么按照规定惩办。
钟漱石淡声,“再留着也是个祸害,让他引咎辞职,等人出来了就公布。”
郑廷有些担心,“恐怕钱总工不会那么容易就范,他不肯听话的,说不定还会到处去走动说情。”
“死到临头了,不至于连挣扎的机会都不给人家,让他尽管去找。”
钟漱石说话时,总有种不以为意的沉缓,带着与生俱来的傲慢,语速不快也不慢,配上他冷隽的样貌,慎独克己的上位者姿态,可谓浑然天成。
他既这么说,郑廷心里就有数了,总是在作风问题上犯错误的钱总工,这一次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难救。
难怪来机场的路上,钟漱石一句话都不肯说,集团出了这样不堪的负面新闻,他对董事会也难交代,更别说上面还要问责。
孟葭只凝视钟漱石几秒,正撞上他冷冽如风刀的眼神,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她慌忙回过头,到这一刻孟葭才肯承认,那天她的胆子确实很大,竟然贬他老气。
但很快,孟葭又安慰自己说没事。她又不是他的下属,横竖到了学校,他们也难再有交集。得罪了就得罪了,左不过是一段萍水相逢。
她很擅于在思想上解套。
过了几分钟,空姐提示即将起飞,请他们系好安全带。
这套班组,是钟漱石乘机时用惯的,都很清楚他的脾性,知道他不习惯被人贴身侍候,没敢上前为他系安全带。
倒是孟葭这边,她头一回坐公务机,不知道这真皮沙发上的安全带,究竟被埋在什么地方,入眼全都是白色,比隐藏款还难找。
空姐正要上前去帮她的时候,钟漱石已提早一步,长身倾下,伸手从后方绕出根白色丙纶系带,哒的一下扣上。
孟葭的后背紧贴着座椅,安全的社交距离被突然打破,他身上杜松的清香直往鼻腔里钻,很澄净的气味,却无故使人六神无主。
她竭力屏住不去闻,但一转脸,面颊上又清晰地扑过他温热的呼吸。
这样窘迫的境地,逼得她只敢低头,看住他玉折扇一样的手,好宽大的手掌,都能盖住她的脸了。
孟葭回神时,才惊觉面前的阴影已经消失,钟漱石早就坐回了原位。
天,她是发了多久呆啊?
孟葭亡羊补牢地说声谢谢,还因为紧张,声音一再低下去。如果飞机上再吵一点,就听不清了。
钟漱石看出她的局促,“今天好像变得拘束了。”
“那天在寺里,我说话不太好听,钟先生别见怪。”
既然他都提起来,孟葭想,还是给他道个歉。这样她心安。
免得日后想到这一天,总觉得有什么事未尽。她不喜欢拖泥带水。
钟漱石忘得干净,“喔,是哪一句不好听?”
孟葭解释了一大串,“不提那句了。其实你一点都不老,很英俊,是你这个年龄段里,特别能打的那种。”
原来是说他老那一句。
钟漱石复述一遍,三分轻嗤,“我这个年龄段吗?”
啊,年龄段也不能说吗?这种表达有什么问题?再寻常不过的说法。
可能身在高位的人,听多了吹捧,心理承受能力都比较差,孟葭想。
但她也说不来假话,折了个中,“我就是说您这样,年富力强的岁数。”
钟漱石轻轻哼笑一声,这应该是他听过,拍的最不自然的马屁。
再看她脸上,一副端出来的诚惶诚恐,和不大用力的小心翼翼。
他见过太多惧怕他的人。但孟葭根本不是怕他,是怕得罪他,更准确的说,是怕和他沾上关系。
钟漱石觉得有那么点意思。他语带几分戏谑,“不要紧。我这个岁数的人,都不怎么记仇的。”
孟葭脸上一热,被他看出来了。
不是,就那么明显吗?
郑廷又送了几份文件上来,钟漱石低头翻阅时,他就守在一旁,握着一支笔,不出声,随时等候他的答复。
孟葭从包里拿出本书,是托马斯·格雷的一篇长诗,叫《墓畔挽歌》,十八世纪浪漫主义的先声。
她才翻了两页,就听见对面传来一声问,“你喜欢格雷的诗?”
孟葭摇头,“他的诗基调太忧郁,我不喜欢。”
“那你这是......”
孟葭摊开来给他看,宣色纸章也被她雪白的指尖衬得黯淡。
每一行诗句下面,都被她用黑色中性笔,翻译出一句中文来。她的字很秀气,内藏笔锋,看得出练过一段。
钟漱石明白过来,原来是拿格雷的诗在做翻译训练,小姑娘很上进。
他指到那句——“And leaves the world to darkness and me.”
钟漱石看见孟葭写道:“世界独留下我与昏暗。”
他记得在哪里读过这句话,略一回想,竟认真地跟她探讨起诗歌,“这一行,是不是被翻译成,仅余我与暮色平分这世界。”
孟葭笑,“这是钱钟书先生的翻译,哪里是我能比得了的呀?”
那种近代文人独特的留白蕴味,笔下自挟的凄婉和浪漫,非几十年深厚的功力不可成。
钟漱石收回手,适当地提醒她,“你才刚上大一,放轻松,不用这么着急。”
“我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放松,钟先生。因为我既不聪明,条件也不如别人。”
孟葭调侃自己,脸上带着自嘲的笑,轻飘如薄纸鸢,但句句皆是实情。
在报专业的时候,她很想选目录里那一栏,二加二的留学项目,大三就可以去伦敦大学,根据历年的录取线,她的分数应该是够的,但孟葭被高昂的学费吓到,退而求其次,报了翻译专业。
自从她去过一次伦敦后,就对泰晤士河畔的风情难以忘怀,总想着能有机会去念书。
她后来专门问过考入同校的学姐,学姐告诉她,他们学校的大四毕业生,大部分都选择在本校读翻译硕士,留存率很高。
如果实在想出国,又担心费用的话,可以申请公派留学,但名额是很少的,竞争压力非常大。她明白,无非是好中再择优。
孟葭说完,很快又低下头,接着进行她的翻译练习。
钟漱石面上风轻云淡,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渺如山海,思绪已不知走了几千万里。
他眼前这个女孩子,天底下最俗套的剧情,荒谬且狼狈的,全发生在她的身上。
疯癫早逝的妈妈,一心钻营而另攀权贵的爸爸,和固步守成的外祖。
她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自由生长,反被滋养出棱角分明的美丽和清醒,冶艳横斜。
空姐来添茶,孟葭说一声谢谢的功夫,余光瞥见对面正睇着她。
她想,光顾着做自己的事,会不会不礼貌?他是要人陪他聊天?
孟葭收起笔,挑了个不会踩雷的题目,“先生是学什么专业的?”
她说完又暗暗纳闷,广州到北京到底几个钟点?没有那么多话讲怎么办。
他手搭在膝上,“和你父亲一样,研究古典哲学。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趣的专业之一。”
但孟葭不这么认为,反而觉得古老神秘,“那你最初,是想成为一个哲学家?”
钟漱石眼眉松散地笑,“一点也不。人到了称什么家的地步,基本上,这条路也就走到尽头了。”
因为焦虑不安,不断地幻想着和外婆分别时,声泪俱下的场面,孟葭因此一晚上都没怎么睡。
可真到了这一刻,彼此的反应又都很平静,至少照面时很太平,大约她们祖孙两个,都不怎么善于表达内心。
这样也好,弄得哭哭啼啼的,孟葭反而更难过。
孟葭看书看累了,头往软枕垫上一歪,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但飞机上也睡不安稳,迷迷糊糊间,她听见谁问一句,“孟小姐挺用功的。”
又有人感喟了声,“是个有心气儿的。”
渐渐的,孟葭就听不清了,等她再度被空姐推醒时,飞机已经降落在首都机场。
她揉揉眼睛,身上落下一件男士西服,垂顺的布料,挺括度极佳,不用刻意去闻,她已被一股山雾香轻柔地包裹住。
孟葭疑惑抬头,“钟先生,这是你的衣服?”
钟漱石修长的手指按住刚摘下的眼镜。他浑不在意地说,“穿着吧,一会儿车里也凉。”
孟葭恭顺地受了他的好意。她问,“钟先生平时也要戴眼镜吗?”
他大力摁着鼻梁,“度数不高,偶尔累了会戴。”
郑廷帮孟葭把行李箱放上车。
来人身穿正装,领口别着和郑廷相同样式的徽章,他样子很着急,“钟总,钱总工又出事了。”
钟漱石不悦地皱眉,“回集团说。”
“是。”
他拉开车门请钟漱石上去,目光瞥见孟葭的时候,尤其她肩上还披着钟总的西装,用疑惑的眼神看郑廷,当着面没敢多问,只说了句请上车。
这辆黑色奥迪空间很大,但气氛比来时更加阴森。孟葭只占一小块位置,坐的离钟漱石更远些。
她只管看着窗外,在路过长安街中段时,被凸显在眼前的、那份浩荡的壮观惊住,情不自禁地哇塞一声。
车厢内诡异的安静,被这一声软腔柔调的欢呼打破,钟漱石勾起唇角问,“好看吗?”
孟葭不住点头,“好看的,钟先生。”
钟漱石手肘点在车窗边,撑着头,从鼻腔里哼出一丝浅笑。
开车的副总秦义,和身旁坐着的郑廷都看向后视镜,捕捉到钟漱石这个,像是拿身边小姑娘没办法的表情,不约而同地笑一下。
秦义把车开到集团楼下,他先下车为钟漱石开门。
钟漱石理好衣襟,下车前,交代郑廷说,“把她送去学校,办好手续回来。”
郑廷换到驾驶位上,“好的。”
孟葭看了眼拔地而起的高楼,和迎面飘扬的三面旗帜,“这里是钟先生上班的地方吗?”
郑廷点头,“对,他硕士毕业就进了这里,已经四年多了。”
因为下午有会要开,郑廷怕人多误事,先打了电话给学校那边,看交费处空不空。
张院长接到他的电话,问学生的名字,郑廷说叫孟葭,是大一的新生。
他愣了愣,怎么又是这个叫孟葭的?今天他的老同事孟维钧也打电话来,说定了这孩子的寝室。
说她娇生惯养的,吃不了苦,要在博士楼那边,单指一间给她住。
现在连钟漱石的秘书,都亲自来给她办入学。
这又是哪家的大小姐到他们学校体察民情来了?
张院长最怕碰这种人家的孩子,处处要特殊照顾不说,又骂不得、管不得的,一言不合还要和教授们起争执,光调解矛盾,就是个令人头疼的大工程。
姓孟是吗?
张院长心里有一本账,谁家的孩子多大了,在哪里上学,他都一清二楚。这是最基本的功课。
京里头并没有姓孟的望族,说不好是孟维钧自己的亲眷,但他也不过是靠谭家的名头,自己又立不起的。
何至于郑廷都亲自出面?他可是钟漱石身边的人。
张院长很快回过神来,“郑主任,我这就安排人过去。”
郑廷说了声辛苦。
手续办的很快,郑廷赶时间,只把孟葭送到了宿舍楼下,就回了集团。
孟葭才迈了一段台阶,低头瞥见手臂上挽着的西装,提着裙子小跑两步,“郑秘书!”
郑廷开得太快,油门踩得似箭离弦,完全听不见她的声音。
孟葭跺跺脚,没办法,在阿姨那儿登记后,把行李箱提上楼。
同样来报到的钟灵和刘小琳,站在门口,眨着眼看郑廷把车子开过去。
刘小琳手拢在她肩上,“灵儿,那是你二哥哥的车吧?”
钟灵心不在焉的,“哪儿?我二哥在哪儿呢。”
“没你二哥,是郑主任开过来的,送了个女生就走了。”
“什么女生?”
刘小琳指了下孟葭,“喏,长得特漂亮的那个,瞧她两步道走的,那股娇劲儿真难拿。”
说完她就学起来,也依葫芦画瓢,提起裙摆跑,口中揣摩孟葭的腔调,“郑秘书——”
惹得钟灵笑个不住,“认命吧,您呐,是做不来淑女的。”
刘小琳问,“你不认识她啊?”
钟灵说不认识,也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没准郑主任家的亲戚呢。”
刘小琳没再说什么,径自去问宿管阿姨。
等到上了三楼,看见孟葭正在旁边收拾行李,已经擦过的书桌上,工整放着钟漱石的黑色西服。
她怕这么放会皱掉,找了个木质衣架挂起来,熨帖地晾进柜子里,想着要再找个机会还他。
早知道这么麻烦,还不如挨场冻,比起和钟漱石这样的人物往来,她宁肯去吃药。
车牌钟灵没有看清,但这件衣服她却眼熟,趁孟葭铺床单时,悄悄打开柜子看了眼,没有牌子,只在衣摆处,有一枚手工刺绣的斜体印记——“shi”,是她二哥的无疑。
钟灵觉得这行径不怎么地道,做贼心虚地关上柜门,正好此时,孟葭也回过了头,困惑地打量她。
她礼貌伸手,“你好,我是钟灵,你同学的发小。”
“同学?”
钟灵指了下那个鹅蛋脸的姑娘,“对,她叫刘小琳,住你隔壁的。”
她们俩刚才在楼下翻名册,又问了宿管,三五句的功夫,把能打听清楚的都问到了。
孟葭回握她一下,“我叫孟葭,见到你们很高兴。”
刘小琳坐在沙发上问,“高兴归高兴,但我还想说,你是怎么进来这里的?”
她说话时的姿态、手上的动作,都让孟葭看得不大舒服,半点礼貌都不讲的样子。
但孟葭不介意,本来她也只是来上学,并不为交际,大家明面上相安无事,已经很好。
她睁着一双潋滟明眸,看向刘小琳,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钟灵在一旁解释,“是这样,小琳她跟你一样读大一,学法语。本来是只有她一个人单住的。”
这是孟葭第一次见识到这一帮人的作派。究竟什么家世?连寝室都要独占一间,不和同学们来往。
难怪这里看起来不大一样,有别于普通寝室的下桌上床,只一张单人床和独立的书桌,与衣柜各自分开,面积也比一般的地儿更大。
她如实说,“我在阿姨那儿领钥匙的时候,她让我来302的,至于为什么,恐怕回答不了你,因为我也不知道。”
刘小琳也不再追问,“随你吧,反正我又不常来的。”
钟灵调侃她,“你又不天天来了!谁说要继承她姥爷的事业,立志当外交家的?”
刘小琳吸光最后一口果汁,“别提,今天谭裕从上海回来,我必须得走了。”
“我以为你有多发奋呢,就脑热了五分钟,还非得拉着我跑一趟!”
钟灵气道。她自己都还没去学校报到。
“做个样子给我爸看,还真在这儿住啊!你干脆杀了我好吧?”
她们俩无缘无故地闯了进来,又吵嚷着走出去,留给孟葭一脑袋理不清的浆糊。
是啊,为什么她能被分到一间单独的寝室?旁边还住着这么一位来头不小的女孩。
难道是钟先生的安排?可是郑廷也没有说明。
又一转念,钟漱石和她并没有多少交情,还不至于把她照顾到这份上。
钟灵和刘小琳坐在车上还在讨论。
刘小琳怎么都想不通,“她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一口的港式普通话,平翘舌音都不分的,还一问三不知的样子。”
钟灵比她更奇怪,孟葭衣柜里还藏着她二哥的西装!她又能问谁去?
但她没有说,家教严格是一方面,她不敢在外头从不多谈任何有关她二哥或她大伯的事,被知道了要挨骂的。
就算非讲两句不可,也是挑积极正面的。
因为从她口中说出去的每段话,都极有可能被添油加醋的,在这个圈子里滚上一两遭,被有心人抓住把柄就不好了。
这话她爸爸说过多次,钟灵牢牢地记在心里。
钟灵只好说,“你回哪里?要不先送你。”
刘小琳拿出气垫来补妆,“我直接去机场接谭裕,你呢?”
钟灵恨铁不成钢的,“你对他也太上赶着了!他家请不起司机啦?还用得着你跑去接他?”
“要你管!”
还没点腮红,刘小琳的脸颊上已经晕开红霞,用力拱一下钟灵。
钟灵无语地摇头,完蛋,这人没救了。
司机把钟灵放在了大院门口,每逢周五,是固定要回家吃晚饭的日子。
他们家的成员,基本很少聚在一起,各有各的事,个顶个都是大忙人。
后来还是她爷爷下道命令,说这个家哪还有一点样子?以后周五晚上必须全部回来,这是政治任务,不能找理由推托。
她边往里头走,边从包里把出入证拿出来时,撞上一个发传单的男生。
钟灵差点站不住,“哎唷,你怎么走路的呀?”
男生给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光顾着看后面了,没注意到你。”
钟灵拍了拍膝盖说没事,看他手上厚厚一叠宣传单,“你这都是什么啊?这儿不让发这些不知道吗?”
“我刚刚走错路了,不知道怎么回去。”
钟灵抬眼打量他,高高瘦瘦的,五官也称得上清秀。她指了一条路,“从南边走吧,那里能坐地铁。”
“谢谢,谢谢。”
竟然朝她正儿八经的连鞠三躬。
这年头了,还有这么老实的?真新鲜。
盛夏的热气和虫鸣交织在一起,钟灵站在浅灰色的大院儿门边,咯咯的笑不停。
她的马尾被甩到后面,一蹦一跳的进去。
院门内外有着截然不同的两种风光。门外是再寻常不过的北京街道,但一走进去,车辆声、嘈杂声都被隔绝在墙外。
这里完全封闭。
茂密的、修剪整齐的低矮灌木丛中,让出一条小道来,高大的槐树后面,隐隐绰绰可以看见三层楼房的外形,统一的样式构造。但出于对隐私保护的要求,楼与楼之间,相距十分遥远。
钟灵进了家门,换鞋时还在乐。
她奶奶问她怎么了,在路上捡着钞票了?
“这条路上打扫那么干净,有钱也轮不着我来捡啊。”
她换上拖鞋,眼睛往楼上剽,“我二哥回来了吗?”
坐在藤椅上看报纸的钟文台说,“你想漱石早回家?还不如指望你奶奶,有一天能不拜佛。”
她奶奶谈心兰被骂得不敢做声。偷偷指了下老爷子,“看你爷爷,退休了就是火气大。”
钟灵小声,“当然了,没退之前迎来送往,每天等着求见的人,一双手都打不住,这一下子冷清下来,老爷子也是肉体凡胎,肯定有落差的嘛。”
说到一双手的时候,她真伸出两个巴掌,抖到她奶奶面前。
谈心兰觑了觑丈夫的脸色,目光还落在报纸上,应该是没听见孙女的议论。
她拍下钟灵的手背,“就你废话多,过来吃点心。”
钟灵拈起核桃酥往嘴里送,“奶奶,我明天去学校报到,你派车子送我好吧?”
“你读幼儿园还是大学?今年几岁了还要家里人送!不准在学校搞特殊化。”
钟文台摘下老花镜,起身时,先冲钟灵呵斥一顿。
钟灵吓得缩了缩脖子,嘀咕一句,“不搞就不搞,我自己能行。”
等钟文台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的铜花架旁。
谈心兰才敢轻声说,“昨天呐,奶奶已经帮你打过招呼了,你大胆去。”
钟灵笑着点点头,腻歪地搂上谈心兰的脖子,“就知道您最疼我。”
“嘘,别声张。”
钟灵会意,“知道,不能告诉爷爷,等下他又说你打着他的旗号行事。”
等到将近七点,钟漱石才姗姗来迟,还是早上那件黑色衬衫,连轴转一下午,也依然轮廓笔挺。
他拉开椅子坐下,说声抱歉,集团有事耽搁了。
钟文台这次倒没苛责,“钱家的做出这种事,还得你帮他擦屁股。”
“最后一次了。”
钟漱石嗓音倦哑,开了几个小时的大会,反复强调集团作风建设,各位高管要注意工作时间之外的个人行为。
没别的办法补救,也只好做这些事后功夫,都是给上头看的文章。
钟文台看孙子累成这样,也不多说什么,只道,“吃饭吧。”
坐在对面的钟灵,像掌握了什么了不得的机密,总带着一点笑意看她的二哥。
谈心兰敲她手背一下,“专心吃饭,老瞧着你二哥做什么?”
钟灵收回视线,夹了一筷子菜,“二哥,我这就要上大一了,人生新篇章欸,你对我有什么建议吗?”
钟漱石啧一声,“你上那么多年学,老师的忠告、命令这些还没叫你受够?怎么总要听建议。”
不是不肯说,而是连他自己都认为,在岁月长河中,任何人的建议都很多余,怎么过都是毫无意义。
人生不过一走棋。
在这一局叫做名利场的对弈里,他们这些人,有哪一个不是这棋盘上的棋子?
难道非要他一个当哥哥的,把活着其实没什么价值这句话,彻底撕破,撕成血淋淋的形状,给对未来满怀期待的小辈们看?
钟漱石倒更希望,钟灵能单纯两年,再这么无忧无虑的过两年,多过两年就好。
早早看透真相的感觉很糟。
钟灵被他噎的没话好讲。
她转过头,拿巴掌挡住嘴,跟谈心兰说,“奶,我二哥这辈子也谈不上恋爱,您瞧好喽。”
结果又挨句骂:“少胡说了你,吃饭。”
好不容易等到一顿饭吃完,钟漱石扯下领带,一手解着衬衫扣子,边往楼上卧室去。
他父亲钟直民放了外任,三年五载回不来,临走前特意嘱咐他,你既在京中,就要替爸妈,尽到照顾爷爷的义务。这才是受过调/教的大家公子行事。
因此,钟漱石一周之中,总有那么两三天,是在这边住的。
钟灵跟着他上楼,笃笃两下,走过场式的敲门,“二哥,我能进来吗?”
“不能。”
门内传来一道冰冷无情的拒绝。
钟灵一贯怕他,真就一步都不敢往前,但今天不同,她有免死金牌在手里。
她清了清嗓,“那我站门口说了,那个孟葭,跟你是什么关系?”
钟漱石不上她当,“没关系,你现在可以走了。”
钟灵长哦一声,“没关系是吧?那我去帮你把西装要来,放在人姑娘那里算什么?不好听的。”
说着她连踩了两下地板,噔噔的响,一副立刻就要走的架势。
“回来!”
钟灵得逞地笑,站在门口,“现在能进了吧?”
见钟漱石坐在沙发上点了头,她才慢悠悠过去,小心雀跃的,在她二哥对面坐下。
钟漱石往后靠,姿态散漫地坐着,递给她一个眼神。
不用再多言其他,钟灵就主动坦白,“我没乱逛,是送刘小琳去学校,不小心看见的,孟葭居然住她隔壁。”
“就那么不小心?”
他尾音只是微微上扬,但话里话外,都透着股不由分说的强势,听起来像逼问。
钟灵投降,“好吧,是我跟着她进去,因为太好奇,在她柜子里翻看的。”
钟漱石一手执起杯耳,闲散抿了口茶,“你真是越来越有格调了。”
“......”
钟灵在心里说,林萧你现在骂人可.......不对,是她二哥。
“所以她到底是谁?”钟灵一股脑的,把问题都丢出来,语速很快,“你的衣服为什么会在她那里,还有,她怎么也能自己住一间寝室?”
拜托,赶快告诉她吧,真的很想知道。
钟漱石高深道,“她只是她自己。”
得了这么个捉摸不定的回答,钟灵自是不甘心,待要再问,“二哥,你就跟我......”
“好了。孟葭的事到此为止,出了这个门不要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