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漱石还是没答,只用这么句带着警告意味的话打发她,并请她出去。
钟灵瘪瘪嘴,“那我守口如瓶,有什么好处吗?”
钟漱石扬了扬手里的烟,点到她额前,“有,奶奶明天要去广济寺......”
“再见,二哥。今晚就当我没有来过!”
甚至连话都没有说完,钟灵一听就起身跑了。
别的还好说,她生平最怕陪谈心兰吃斋饭,在规矩繁复的寺里待一整天,简直酷刑。
钟漱石轻拨打火机,星红火苗跳动起来,映亮他半边萧索面容,脸上的倦怠愈加昭彰。他偏过头点燃,白色的烟雾在室内弥漫,淡淡沉香味。
放在茶几上的手机震了一下。
他轻点了点烟灰,拿起来看,是孟葭发的短信:【郑秘书,很抱歉晚上打扰。钟先生的西服在我这,看几时方便,我好送过去当面还您。】
她以为这是郑廷的号码?
应该不会,那天递给她的时候,钟漱石记得自己说的很清楚,这是他本人的电话。
那想必是被昨晚,让郑廷代为通知她九点出门,勾出来的气了。
看不出,她还很会在这些字眼上,寸土必争。
钟漱石舒开眉头,指间夹支烟,敲着屏幕回复她:【再说。】
手很生。因为工作的关系,他已经不怎么习惯发信息,再简短的事都直接去电话。
孟葭对着这两个字木了半天。
确定他发的是中文无疑,但她看不懂,送件衣服也用得着考虑?
还是郑秘书三个字惹到他了?他事事都让秘书来,这么称呼哪里不对?
她还在怔忡间,有一个归属地显示为北京的号码打进来。
孟葭以为是学校的事,她接起来,说声你好。
“葭葭,我是爸爸。”
听见这声经年又陌生的昵称。
孟葭握着手机,瓷白纤细的指尖轻微抖着,心跳骤然快起来,她的喉咙又干又涩,犹豫半天,还是喊了声,“孟院长。”
一句爸爸实在叫不出口。
“存着爸爸的号码,有事给我打电话。”
孟维钧老于世故,自然听出女儿的怨怼和气恼,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这本就是他作下的孽。
“应该不用的。”
孟葭的手指蜷在丝绵床单上,被角上还有外婆绣的芦苇花。
一想起外婆,她的态度更强硬了几分,“我是来学专业的,不可能有别的事,就不麻烦孟院长了。”
电话那头,孟维钧轻笑了声,“没有就最好了,爸爸也希望你顺顺当当,生活费够了吗?”
孟维钧不禁疑惑,人人说他心有七窍,怎么生出来的女儿,就这么天真?
一来就惹上钟漱石,郑廷亲自给她办入学这个消息,经张院长的口,都传到他这里来了。
不提其他,光是他这个得意门生,能纡尊降贵,亲自把孟葭带到北京,已足够让他琢磨上一阵。
别说孟维钧不知道她私自报了北京的大学,就算知道,也不敢厚着老脸请求钟漱石为他做这些。只是托他前去拜访,不过一段脚程的事。
他们这些老古板聚在一起,没事就爱臊白两句小辈们。
有一次喝茶,不知是哪一位提起来,说钟漱石的公务机,就和他的床一样难上。
虽说他进了谭家门,有幸为钟漱石传道解惑,但他自己是个什么斤两,孟维钧很有数。
“够了,外婆给了我很多,”孟葭不欲和他多谈,“您没别的事,我挂了。”
“照顾好自己。”
孟葭把手机扔在桌上。
她想起妈妈的同事,寄到家中的一个箱子里,有本泛黄的《红楼梦》,脂砚斋的批评本,密密麻麻全是注解,里头夹了一张孟维钧的老照片,还是黑白的。
二十五岁刚读博的青年,梳着港星式的偏分头,穿当时很难买到的飞行服,踩着高帮皮鞋,树顶的阳光疏疏漏漏,倾落在他肩上,影子偏向东边的地砖,很玉树临风的样子。
闷热的夏风从玻璃窗里吹过,北边的空气粗糙又干燥,刮得那一沓翻译资料哗哗响。
孟葭愣了一阵神,回过头,无意撞上镜子里的自己。
原来想到孟维钧的时候,她的脸上,俨然还有零星的柔和在。
这么一点可笑的孺慕之情,让她看不起自己,耳边又响起张妈的那一句,“他到底是你爸爸。”
她摇摇头,再不愿多想其他,照旧专心看书。
孟葭没想到,因为钟漱石的一句再说,这件烫手的西装,真就拖到了一个月后还他。
那个时候军训刚结束,当天下午,他们班开了第一次班会。
孟葭打扮得并不招摇,白T加牛仔裙,长头发放下来,一张素白小脸大方敞着,干干净净。
自我介绍时,也只说她来自广州,欢迎大家来广州玩。
但下面挡不住的议论纷纷,叽喳半天,也无非两点,一是她曲眉丰颊的出众样貌,铅华弗染也动人,二是不与班上人同住一栋楼,神神秘秘的。
辅导员受了张院长叮嘱,也忍不住多打量孟葭几眼,暗暗称赞起来,这个小朋友挺乖巧的,看人时眼梢温柔,和她见过的大小姐们,很不一样。
班会结束,从阶梯教室出来,孟葭和同学们不是一条路,她在食堂打了饭,端在手里慢慢走着。
食堂里人太多,在家时安静惯了,她不习惯这么吵闹的用餐环境。
军训那阵子,时间紧张没办法,现在空下来,她基本都带回宿舍吃。
孟葭路过操场的时候,边翻着手机消息,看到和“郑秘书”的聊天框,还是那两个字——再说。
她之后因为忙,没有过问。那边也杳无音信,就像没这回事一样。
“啪”的一声,意外来的猝不及防,眼前一道黑影擦过,孟葭手里的饭盒,被篮球扣落在地上。
汤汤水水洒满塑胶地面。
午后沉闷的炎热里,霍然响起一声问,“没事儿吧?”
孟葭掀起眼皮,对上一个头颈笔直的男孩子,穿白色球衣,单眼皮,留着平整的寸头。本来是很规矩的发型,但配上他锋利的下颌线,却显得吊儿郎当,看起来更不正经了。
她吹了吹手背,说没关系,抹点药就好了。
他把篮球给同伴传过去,抓起她的手来看,“都红成这样了还没关系?”
孟葭迅速抽回来,有些不高兴,面前这人太轻佻。
“走吧,我带你去医务室。”
“都说了不用。”
孟葭弯腰捡起饭盒,揣在手上快步走开,自认倒霉。
苦夏的热风荡卷,吹开她肩上的黑发,小跑起来,如同一丛奔快的清溪。
他的目光落在孟葭那段坦露的小腿上,洁白得清凌凌,像下在初唐七绝里,纷纷扬扬不停歇的大雪。
男生冲着她的背影喊,“同学,我给你重买一份饭吧?”
一辆挂白牌照的黑色奥迪在操场前停下。
刘小琳从里面探出来,“谭裕,你要给谁买饭啊?”
谭裕指了指孟葭,“就她,那样子特嫌弃我。”
她们才刚从那个方向开来,后座的钟灵早认出那是孟葭。
军训的时候,孟葭凭借一张用帽子扇风的照片火了一把,她站在花荫底下,刚擦过汗,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雪肤朱颜。
钟灵在旁边的师大都听说,整个海淀区的大一新生凑起来,也找不出第二个气质这么好的。
她揶揄道,“你长得就不像好人呗,劳改犯似的,人孟葭才懒得搭理你。”
谭裕坐上副驾位,扯出湿巾擦手,“你刚说她叫什么?”
“孟葭。子皿孟,蒹葭的葭。”
谭裕噢了声,“成,我记住她了。”
刘小琳先瞪一眼钟灵,又拍谭裕,“干什么?你要追她哦。”
“我刚把人家给烫着了,她又不要我带她去看。”
钟灵宣出他这点子小九九,“谭公子,我看是你的心被烫着了吧?”
他们几个一处长大,钟灵很清楚谭裕什么德行,看见美女就要得手,认真不了两天便丢到脑后去。
她笑着转头,见刘小琳一副要掐死她的狠样,“我不说他,行了吧?”
刘小琳指了下谭裕,钟灵立马配合她开始讲台词,“小琳,你和你们班那个帅哥,处的怎么样?”
“追我追得挺紧的反正。”
刘小琳故意很大声,全是对着谭裕说的。
谭裕居然笑出来,“你们班谁啊?他没长眼睛吧他!有审美吗?”
“......”
钟灵摊手,她已经仁至义尽了。
刘小琳气得夺过靠枕,翻个白眼,躺在后面装死尸,半句话都不想再说。
他们在餐厅里吃过饭,刘小琳被家里叫回去,谭裕看时间还早,命司机开到菊儿胡同附近。
钟灵和他一道,走到青瓦黛砖的门洞旁,叩了两下,朱漆木门很快被打开。
门僮看见是熟脸,鞠着躬把他们迎进去。
这间院落处在整条胡同的北段,并无特别之处,只是墙比邻舍高一些,墙体里垫上阻尼隔音棉,闹破大天,外面也听不见动静。屋檐瓦片上的秘釉已开始褪色,看上去老旧,却是京中子弟们最常来的地儿。
钟灵一脚踏进来,就看见她二哥架着腿,背梁挺直又松弛的,坐在正中间,一只手闲搭在交叠的膝盖上,身旁围了一圈装烟敬茶的人。
她暗自后悔,钟漱石一贯不许她混这里,说俗味儿重,既染了身,难保不染心。
就连钟漱石自己,次数也非常少,偶尔却不过情面,才来应个卯。
钟灵双手合十拜他,又伸手一根手指头,用唇形对她二哥说,“就一次。”
只见她二哥听人说话的间隙,朝她轻点了下头,钟灵才松口气,扔了包坐下。
谭裕喝了杯酒,从兜里掏出一管白色膏体,打横看了又看。
引来身旁一声谑笑,“唷,谭公子,准备给谁上药膏子呢,天刚擦黑,你小子玩得够野的啊!”
谭裕不耐烦地挥手,“滚滚滚。”
钟灵瞄他,“这什么东西呀?”
“烫伤膏,我一会儿给她送过去,给人家弄得手背鲜红,怪不落忍的。”
谭裕说着,想起孟葭恼火他,赶紧把手抽走的样子,就这么笑起来。
钟灵嚯的一声,说了句好家伙,“您什么时候买的?”
“就你们吃饭的时候!我现在去找孟葭。”
谭裕一拍椅子站起身,风风火火出门时,撞上端酒的侍应生肩膀,酒杯啷当落地。
客厅内的鼎沸喧嚣短暂停顿。
钟灵就在这阵安静里,听见谁闲话了一句,“谭裕就坐不住了!他刚说他去找谁?”
钟漱石身边的吴骏没听清。他嘴里叼支烟,“好像是什么家?是要回家吧。”
钟灵笑道,“什么嘛吴骏哥,他是去找孟葭。”
吴骏把烟拿下来问,插科打诨,“孟加拉湾那个孟加?去这么远。”
惹得一屋子人都笑了。除了钟漱石。
他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什么,眼中拢不住的雾气跌入深谷,沉静如旷野寂寂。
须臾间,钟漱石夹烟的手一抬,已有人眼色极快的,妥帖为他点燃。
他深深吸一口,压住莫名其妙生出的烦闷,扭过头,院内那几株油润润的乌柏上,蝉鸣大噪,响似铃铎。
吵得他心里更乱,良久,漫不经心问出口的,却是:“谭家的小子,大几了?”
吴骏记不清,想了想,“应该是大四,今年毕业。”
钟灵探过身子,“他就在我们学校,人工作都安排好了。”
吴骏哼笑了一句,“他工个屁作啊!尽浪费纳税人的钱。”
钟灵附议,“你们俩差不多,总之是换个地儿当祖宗,谁敢真使唤呐。”
“不好这么说啊,你哥我在单位,还是有点威望的。”
“可拉倒吧。”
钟漱石没听他们俩抬杠,掌着手机,翻到短信里那一栏,还是老样子,孟葭问他什么时候有空。
白雾燎得人呛眼,钟漱石被熏得眯了下眸子,一个字一个字的敲——“明天。”
吴骏往他身边一挨,“老钟,我跟你说件正事儿。”
他从来就没有任何的正事。
钟漱石说,“不听,走。”
不容分辩的一声吩咐。
“好嘞,您忙。”
吴骏临去前,偷睨一眼他的手机屏幕,退下去时,瞥见这条短信还没发送。
吴骏又坐回了原位,“灵儿,知道你哥在干嘛吗?”
钟灵正对着瓶身查看年份,一时没反应过来,讷声说不知道。
他做了个打字的动作,“你敢相信吗?他在发信息。”
“不可能吧!他给谁发呀?”
钟灵收回心神,这句话的劲爆程度,足够压下她对这瓶酒的新鲜劲。
据她的了解,钟漱石从来不使这种聊天工具,不是不会,而是没有人值得他花时间和心思。
门口穿丝缎旗袍的服务员,接过后厨送来的漆红托盘,问是给谁的?
“给钟三小姐的。”
“好的。”
吴骏见人近了,招手让服务员端到跟前来,他亲手捧牢那个青花团菊纹盅,敬到钟灵面前,“灵儿,给你炖的燕窝。”
这个地方是吴骏的,他虽是个浑不吝,但审美没的说。就拿这里的装潢来说,陈设一概用的是涧中的楠木,也不镶嵌任何玛瑙玉石,简洁返璞,反而压倒贵重。
钟灵接过来,尝了一口,说谢谢吴骏哥。
吴骏有点紧张的,双手搓一搓膝盖,“跟我还客气什么。”
钟漱石点完发送后,心不在焉的,听人说着话,不时就看上一眼手机。
但孟葭始终没给他回音。
手边的酒已被搁下太久,醒发过头,误了最佳的饮用时间,钟漱石端起来喝一口,尝出味道不对,败兴放下。
险些执不住水晶杯时,他才发觉手心里汗涔涔,像一个心怀鬼胎的嫌犯。
没坐多久,钟漱石就起身告辞。
钟灵也不敢多待,忙拿起包跟上,跑着追上钟漱石,“哥,你去哪儿啊?”
“回家。”
“那我带我一块儿。”
钟灵想要挤上去,但被她二哥阴凉的眼神吓退,老实坐了副驾。
车开出去一段,司机问,“三小姐去哪儿?”
钟灵看了眼后座,见钟漱石身姿端方地坐着,眺向远处,满脸的难以捉摸。
她不敢造次,只能说,“我回学校。”
当着活阎王的面,难道她还能说,要去酒吧蹦迪吗?
“谭裕怎么认识孟葭?”
钟灵靠着椅背,快要睡过去的时候,冷不丁的,听见这么一声问。
她一下子就精神了,脱口而出,“你对孟葭很关心哦?”
钟漱石耐心告罄,“不要用反问句回答。”
“在学校呗,谭裕把人家饭盒打了,烫伤了孟葭的手。”
钟灵招了供,扭过脑袋问她二哥,“你说这事怪不怪?她反而先跑掉了。”
钟漱石不作表态。依他说,这一点都不奇怪,很合孟葭的性子。
和她接触了几次,钟漱石早看出来,孟葭本身就是这样一个,对外界,对外人,自我坦露度极低的存在。
她会跑掉,大概也是不想和人过多纠缠。
这么一想的话,他落在她那儿的西装,一定很叫她为难。
小姑娘巴不得早点脱手,又因为他那句再说,不愿舍面子再约他时间。
钟灵在学校门口下车,车窗关上的同时,她照着门凭空踹一脚。
跟她二哥说话那叫一个累!
转身时,撞上个穿黑T恤的男生。
等钟灵看清人,她说,“又是你!老紧着我创啊你,我欠你的。”
男生说,“没有没有,我是想和打招呼的,你转得太快了。”
也太好看,像童话书里才写得出的小精灵。
钟灵攥着包问,“打什么招呼,我和你认识吗?”
“认识,上次多亏你给我指路,我和你同校,考古系的,叫秦文。”
秦文边说着,拿出校园卡来给她看,证明自己没有说谎。
钟灵瞥了眼就还他,“知道了,你还有别的事情吗?”
秦文坚持要同行,“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宿舍吧?”
“也行。正好我怕走夜路。”
当晚孟葭在图书馆自习到十点。
她回来的时候,见隔壁刘小琳的寝室还亮着灯。
这是孟葭住进来,第一次在这个时间点,见她房里还有光亮。
就连军训期间,她都是直接批了假条,没来参加的。一直到军训结束,他们班上的人还没见过她长什么样。
她捧着书,目不斜视地路过301寝室,由得刘小琳来与不来,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孟葭不会多一句嘴。
在不相干的人眼中,孟葭就是个冷心肠。
她几乎是有意识的,一再降低、削弱自己对他人情感的需求,失去任何人,她都能过很好。
孟葭用钥匙开门,把一叠课本随意堆在桌上,拧开瓶矿泉水喝。
夜色直入,稠如匹缎的星光从半格窗间投进来,澄波澹澹,小瓷瓮里盛着几株莲瓣,吹送一阵荷香。
镜中窥鹤,檐下侍莲。
孟葭喜欢在独处时,做这些风雅事。人间不总是浪漫,还能闻得见花香的日子,已算得上是恩惠。
她捧起小缸,走到洗手间,倒去里面的水,换上新的。
再往回走,一道高瘦的身影赫然立在门口,惊得她不轻。
孟葭站住,细长的眉毛微蹙,分辨一阵,认出这是下午那个男生。
她没敢再往前,也不说话,等着听谭裕的解释。
谭裕竟被她这道冷冽的目光吓住。
他有种感觉,虽然他谈过不少女朋友,但绝对吃不住眼前这个,手捧睡莲,说起话来绵里藏针的姑娘。
这更让谭裕有了莫名的胜负欲。
他说指了指她怀里,“这是你养的莲花啊?”
孟葭点头,“对。你有什么事吗?”
谭裕这才掏出药盒来,“那什么,下午对不住,我给你买的药,擦擦。”
孟葭确认他的来意之后,踱步到窗边,把瓷瓮放妥当。
她走过去,亮起手背给谭裕看,“早没事了,你瞧。”
真的白,手腕也是真细,脆弱到仿佛稍微一用力,就能折断。
谭裕的关注点偏了。他低头,轻咳一声,“那也拿着吧,算我的赔礼。”
“好,如果这样,你能放心的话。”
孟葭从他手里接过。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放心了就别再来烦人。
她拿了药膏有一阵子,见谭裕还不走,孟葭小声提醒,“这里好像是女生宿舍。”
谭裕后知后觉地噢了声,“你隔壁的刘小琳,她是我的好朋友。”
孟葭并不想听这些,她嗯一句,“好朋友。”
很客气,但态度相当敷衍。
谭裕感觉到自己不被欢迎,礼貌告了辞,等孟葭去关门的时候,他又回头,“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
“谭裕。”
她点头,“再见,谭裕。”
连是哪两个字都不想知道。
旋即轻关上门。再多一秒,孟葭脸上的客套,就快绷不住了。
她关紧窗户,拉上蓝格条纹布帘,把空调打开。
放在最上面一本书上的手机震动了下。微信进来一条好友申请——“我是谭裕。”
原来他也姓这个谭,会那么巧,跟孟夫人是一家么?
孟葭没有同意,也不点拒绝,就装作没看见。这人有点死缠烂打的味道。
她在图书馆里预习功课,没空看手机,才发现有钟漱石的短信,说明天方便。
这件事情已经让她苦恼了一个多月。
孟葭不想再拖下去,像得了赦似的,直接给他打个电话。
钟漱石那头水纹潭影,接起时,一阵飞珠溅玉的响动。
她疑惑地问了句,“钟先生?”
现在又晓得他是钟先生了。
钟漱石面无表情的,立在池塘边,右手打横,挥出去一片薄石子,“是我。”
孟葭没心思深究这水声的来源,可能是贵公子别致的晚间娱乐。
她直奔主题,像一个揣着赃物急于脱手的窃贼,“请问您明天在哪里?”
钟漱石不咸不淡,有意逗她,“周日的话,我一般都在家里。”
庭院昏暗,一小爿幽深塘水作里衬,还不足以照见,他眸底晦涩不明的情绪。
孟葭觉得荒唐,总不至于为件衣服登门拜访,要不要再提个果篮表示感谢?
她壮起胆子,提了个不情之请,“您能不能让郑秘书,来学校拿一下呢?”
她真的没那么多时间,陪他们这种公子哥儿一起,玩这些你来我往的小把戏。
但钟漱石不依,“周末他也要休息的,孟小姐。”
话说出口,他也搞不懂自己,深更半夜的,在件小事上这么刁难一个姑娘,究竟哪根筋不对?
孟葭面上一僵,硬着头皮,“麻烦你把地址发给我,我送过去。”
钟漱石挽了挽袖口,“就这个号码,加一下微信。”
平直无事的语气,但高高在上的神态和调子,明白藏在里头。
隔着屏幕,孟葭都能想象到他那副模样,寡淡得不像俗尘人品。
“好的。”
孟葭掐了电话。
她随手扔在桌上,没有立刻屁颠的加他,而是从柜子里取出睡裙,去洗澡。
钟先生今天有点过分。她不好过分,只能够小小晾他一下。
温水淋过她头顶时,孟葭就在想,自己也未免好笑。
因为他照顾了她一段路程,闲暇之余,跟她聊了几句不冷不热的场面话,她就忘了他姓钟,他再儒雅也好,骨子里仍有世家子弟先天的傲气在。
月光素练如水,在恢弘阔敞的院落里,亭阁楼台中,倾泄半湖清露。
钟漱石水漂打累了,投掷一把石子入陶盂,靠坐在塘边的一把长椅上,远从云南运来的紫檀木,雕蟠龙云蝠纹,龙头上嵌两颗红玛瑙,坐卧皆宜。
他整个人陷在滑凉的天竺绸坐垫里,一手搭在扶把上,另一只肘立起,支着头,园中柔枝弄影,括出他深邃立体的面部轮廓。
这一座位于西郊的园子,是他的私人住处,连钟灵都不被允许进来。偶尔有特别紧急的文件,郑廷才会送到这里,通常情况下,都是他一个人。
花满渚,酒满瓯,处树密雾浓间,也惟余独自喝空盏,夜宴群山。
钟漱石偏过头,掌心拢住一团火苗,点燃烟,不紧不慢地吸上两口,就夹在了指间。
仿佛并不真为了抽,纯粹是打发时间,他皱眉,怎么加个微信那么久?
一根烟堪堪燃尽,那个小红圆点才出现在屏幕上,比上峰的指示还要难等。
钟漱石将衬衫袖子折上去,一截烟头递到唇边咬着。他偏过头,无奈的、极淡的笑了下,点通过。
孟葭换了睡裙,靠在床头,手机被撂在了一边。
也没料到他这种忙人会随时阅览,她拿了本《中级翻译教程》在手上翻着,犯了困劲儿,才想到要看微信,已有两条未读消息。
那边通过她的好友申请,并发来一条定位。
但是这个地方,在地图软件上找起来,怎么那么偏僻?
孟葭忍不住用粤语骂了一句扑街。冲动过后又捂嘴,还好外婆不在,被她听见不得了。
黄家人吵架蛮厉害,尤其她那几个爱托大的舅公,一喝了酒,唾沫星子横飞,一句连一句的粗话骂出来,让人没有还嘴的余地。
孟葭在这点上,没能遗传到家族特色,她连架都不会吵。全输在她外婆那一套教养理念上。
实在很生气,也只会甩脸子、瞪眼睛,然后跑开。
一阵漫长的等待,钟漱石在院中静坐许久,总算见她发来一句——“收到。”
复叶栾树上,几只困于金笼的白羽红睛金丝雀,也在此时,啁啾之声大作。
他扬手撒一把鸟食,顷刻间,连映在池中的碧绿树影,都扑棱得斑斑驳驳。
与孟葭的这几个回合下来,他虽居高位,却丁点不占上风。这姑娘不是那么好调停的。
至少,不是他一点饵料投过去,半点意外都不会有,就能弄出动静的笼中鸟。
钟漱石玩味的薄唇轻抿着,无声笑了笑,垂下的眼眸里水波不惊。
隔天是周日,孟葭本想上午早出发,把衣服给他送去了事。
但班长临时找她,说有一个公益献血活动,要去现场帮忙登记,班上的女生都会到。
孟葭本来就住得远,和同学接触很少,如果再什么团体组织都不参加的话,显得她太不合群。
她应下来,换了件压褶高领连衣裙,就去了广场上。
当天来的人很多,一直忙到日头偏正,孟葭才回寝室。她随便咬了两口面包,把钟漱石那件西服取出来,叠好放在纸袋里,提着出了校门。
孟葭按照导航,转了三四站地铁,才到距离钟先生家最近的地方。
但这里连公交都没有。孟葭能想象,住在这儿的阔佬,应该不会用到这些交通工具。
她顶着个纸袋走到烈日炎炎下,步行了二十多分钟,才看见一辆出租车过来。
孟葭拦了下来,把地名一报,司机还犹豫上了,“闺女,那不是一般人去的地儿,上头设了禁区卡口,我只能把你送到山脚下,成吗?”
她抽出纸巾擦汗,“好的,谢谢。”
司机在路上闲聊,跟她打听,“你去那里干什么?”
“送样东西。”
司机夸张地笑,“是你朋友住在那儿?真牛逼大发了。”
“他不是我朋友。”
孟葭手里捏着纸团,心底有道声音在笑。
她何德何能,有幸和钟先生交朋友,别太高看她。
【??作者有话说】
因为下周申榜,小透明作者在榜前需要压一下字数,下章周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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