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没有,进来。”
张妈把热好的牛奶放在她床头,“喝了早点睡。”
孟葭把玻璃杯端在手里,“谢谢张妈。”
张妈嘱咐她,“等去了学校,张妈可就照顾不了你了,自己要多保重。”
孟葭喝了小半杯就搁下,“张妈,晚上来的那位,你以前见过吗?”
“那是钟家的独孙,那么容易就叫我见着了?我算老几啊我。”
张妈哎唷着,一脸受了大抬举的笑模样,替她把窗子关好。
孟葭乖乖躺好,乌锦般的长发铺开在枕头上,微阖了眼问,“外婆哪一天去禅修?”
“后日。”
“我陪她一起。”
“好,老人家会高兴的,睡吧。”
张妈替她掖一掖被,收起空瓶放在木托盘里,下了楼。
黄梧妹是六榕寺往来最勤的香客之一。每逢住持讲经日,她必得到场,端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敬聆佛家箴言。
孟葭跟着去当过一回志工。
她和小沙弥们一道打扫庭院,后又换到菩萨跟前,一盏挨着一盏,一殿换过一殿,按次序点灯。
竟日下来,累得孟葭直不起腰,还没出殿门就嚷着下次不来了,说这功德不要也罢。
黄梧妹气得拿掌心拍她后背,骂她胡言乱语。孟葭扶着墙讹外婆,“别,断气了再。”
饶是寺中的师父们修为深,也忍不住发笑。
后天一早起来,黄梧妹穿藏青色衣裙,收拾停当后,又亲自翻拣了一遍竹篮里的香条、蜡烛等物。
见孟葭哈欠连连,歪靠在桌边喝清粥,她走过去,敲外孙女的背,“坐没坐相。”
没注意到她外婆已经起来,孟葭揉一揉背,端正了姿势,“外婆,今天我陪你去上香。但先讲好,我不做事的。”
黄梧妹将一碟子什锦小菜给她推过去,“没哪个敢要你做事,从小到大,你洗过一只碗没有?”
孟葭埋头搅粥,不吭一声。
张妈在厨房吃完,麻利地来前厅收拾餐桌,她守着本分,从不在桌上吃饭。黄梧妹几次相请,都被她拒绝,张妈说,“叫人家看见,不成样子的。”
孟葭搀着外婆出门时,她舅公黄兴候在铁门外,见她们出来,满脸堆笑。
她一看见这标准的无赖笑容就知道,舅公炒股又赔了钱,寻着外婆出门的间隙,来献殷勤,讨几两碎银子的。
这些年黄梧妹没少接济他们。
孟葭还记得,外婆有一个烧蓝嵌玉珠盒,晚清时期的工艺,里面放着各式金银缠丝的首饰,小到一枚配丝巾的别针,大到红宝石戒指,浑圆莹润的珍珠和缅玉手镯。
可这些年过来,为了贴补不成器的舅公们,也为了孟葭,匣子里的宝贝东西,已被变卖的不剩几样。
孟葭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她高二那年,参加在广州举行的国际长笛比赛,拿了冠军,除了奖杯和证书外,作为奖励,还获得了一张往返伦敦的商务舱机票。
她八岁学吹长笛,到第七年才考下十级,不算天赋型选手。
主办方只提供机票,其余的费用例如住宿,还是得自己掏腰包。
孟葭知道,伦敦物价贵,这是笔不小的开销,她听班上去过欧洲旅游的同学说,他们一家人,七天就花掉十三万。
她咋舌,偶尔听张妈和外婆对账,家里一年的菜钱,都用不了这么多。
孟葭把机票藏在书包里,回家以后,没事儿人似的吃饭、写功课。但毕竟年纪小,去不成总归有遗憾,无处可排解,熬到半夜都睡不着,怄得眼下乌青。
可没过两天,外婆就把一张卡交到她手里,说拿上,跟着指导老师一起去伦敦,见见世面。
孟葭先是一愣,然后说不要,“钱你自己留着,我不爱去什么伦敦。真想去,等我以后挣了钱再说。”
黄梧妹硬塞到她手里,呵斥她,“你非要跟外婆较真是吧?家里虽然艰难,但还没难到这个份上,要你俭省什么!”
张妈知道原委,等孟葭走了,才道,“老太太,其实去不去伦敦,真的没有所谓。”
黄梧妹跌坐在圈椅上,“我虽没经过大富贵,但比葭葭总强多了,宁可我撑着些,也别委屈了她。”
孟葭去机场的路上,才听舅婆说,这张卡里的钱,是外婆典卖了一枚翡翠戒指凑来的。
舅婆摇着头说,“可惜了,市面上哪还找得到那种成色的玉啊?就卖这几个钱。”
当时舅婆脸上的表情,孟葭一辈子都忘不了。她攥紧了机票,在舅婆面前强撑着,上了飞机才哭出来。
不过望着窗外晃神的功夫,黄兴开着车,已经按捺不住,开始问他姐姐讨要东西。
“太婆留下来的,那块翠玉璎珞锁是在你那里吧?借我用两天。”
黄梧妹被他们夹缠多年,已见怪不怪,也知道这一借,定是有去无回的。她一副水泼不进的冷脸子,“早不知道丢哪里了,你要,等我找出来告诉你。”
孟葭心里烦她舅公,永远一副市侩样,多少年了也没长进。但坐着人家的车,也没有小辈训尊长的理,她别过头,只看着窗外出神。
但黄兴偏偏把话头往她身上引,“葭葭,快开学了吧?几号走,舅公送你。”
孟葭倔着脸没说话。
黄梧妹替她答了,“她不用你送,你管好自己就是。”
“我们葭葭真是有大出息了,考上那么好的大学,将来可别忘了舅公啊,小辈里头我可是最疼你的。”
黄兴开着车,说这话时,手还不往朝孟葭脸上指。
孟葭心说,是吗?把她的压岁钱偷了去押庄,还真是疼她。
她扯了下嘴角,捏着怪调,“是啊,舅公的好,我可都记着呢。”
黄梧妹在后视镜里瞪了她一眼。孟葭撅了下唇,低头看自己的裙摆。
到了六榕寺,未进寺门,远远就瞧见数名僧人站成两排,大热天的,个个藏青佛袍加身,手持串珠,庄重肃穆。
孟葭以为又有什么重大活动在寺内举行。
她们在树荫下站定,孟葭的手搭在眉骨上遮凉,“外婆,宝莲文化节不是才过去吗?”
“怕是有什么大人物要来吧。”黄梧妹说。
张妈摇着扇,“能让师父们亲迎的,来头小不到哪儿去。”
很快,她们口中议论的人,就出现在了视线里。
张妈低呼了声,“是钟先生。”
孟葭抬眸。寺门前穿白色短袖衬衫,统一着装的中青年队伍,少说十几个,簇拥着一位面容身量都惹眼的年轻男人,抬腿从车上下来。
他同样是穿白衬衫,衣摆束进西裤里,却有种可望不可即的矜贵。明明什么都没做,就轻而易举的,将身边人衬得灰头草面,举动流俗。
方丈身边,打理寺内事物的大弟子快走几步,双手合十道,“您里边请。”
钟漱石恭敬还礼,“有劳师父了。”
一群人浩荡地入了寺门,黄梧妹见他们走远,才领着孟葭进去。
六榕寺地方并不大,孟葭站在廊下,听见大师父浑厚的声音,在大雄宝殿前响起,比讲经时多了几分拘谨,“您请跨左脚,由无相门入。”
寺院三门,正中为空门,谓观无我,寓意诸行无常恒空,是给佛门弟子留的,俗尘中人不便走。
无相门即是左门。
钟漱石在京时,半年之中,总免不了陪家中长辈进香。
他家老太太信这个,哪怕是冒着被丈夫训斥的风险,一年内也至少要去灵光寺两趟。
因此,即便大师父不说,他也知道这规矩。
身边围着的那些人,在他迈动步子时,说尽奉承话,“男左女右,仕左商右,师父这方位论的,一点错都没有。”
孟葭看见,素来温和的大师父脸上,有一闪即逝的愠容。大抵隔绝红尘太久,偶然见了俗事,听了俗语,对这一殿人的世故心肠感到悯然。
钟漱石沉吟不语,像是没听见一般,径自往后殿绕行。
他的神情和姿态都淡漠,比大殿内供着的金佛还冷三分,也未行叩拜大礼。
黄梧妹领孟葭在观音殿拜过,又要去听讲经,孟葭无所事事,东游西荡的,赏了几瓮青花大缸里精养的佛莲,眼看日头越来越晒,她擒着朵居士给的莲蓬,跑到一段长檐下躲着。
孟葭刚掸净石凳坐下,草木葱郁处转出一道清瘦高挺的身影,苍翠碧意间,沾满一身耀眼的白光。
她看清来人的样貌,礼节性地问好,“钟先生也来乘凉?”
孟葭没有起身,清莹的目光也只是淡淡瞥过他,钟漱石能感觉到她的不情不愿。他眉间淡淡倦色,随口应道,“躲清闲。”
在香火如此盛的地方,满殿神佛瞧着,这样被人供起来的滋味,费神又劳心。
他伸出冷白的指端,指下孟葭旁边的座位,“孟小姐,我能坐在这里吗?”
“你想坐就坐咯,这里又不归我。”
孟葭手掐绿莲蓬,忽然有点想笑,觉得他的绅士作派过了头。
钟漱石眸色深沉,看不出半分情绪,“孟小姐是陪你外婆来的?”
她点头,更想笑了,“叫我孟葭,总是称呼孟小姐很啰嗦,而且显得老气。”
钟漱石的语调里,溢出一丝漫不经心,“你才多大,就说自己老了。”
噗嗤一声,孟葭终于笑出来,“对唔住,我是说显你老气。”
从没有人这么和他说过话。包括和他亲近的堂妹钟灵,最大胆的一次,也不过悄悄朝他做个鬼脸。
钟漱石在她天真烂漫的指控里愣住,眼见一粒浑圆的莲籽从她指尖滚落,脆生生的清甜。
他失神一笑,“好,那就叫你孟葭。”
孟葭把那颗莲籽捡回来,放在布袋上,“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钟漱石。”
孟葭喃喃重复,“漱、石,又是怎么写的?”
钟漱石伸出一节白指,蘸了她手边杯中的茶水,浸湿的指尖在石桌上起伏来回,两个字水落石出。
枕流漱石。
孟葭瞧得微微晕眩。
再度看他,只觉得眼前人除了眼眉不俗外,一静一动间,都是月白风清的温雅贵重,低眸书写自己的名字时,点滴水墨,也成翩翩画境。
她轻咳一声,脸上是遮掩不住的烧红,“有点拗口,这是你父母给你取的?”
“我爷爷。”
“他怎么会取这两个字的?”孟葭偏头,细视他良久,眼里写满好奇,“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我出生的那一年,院派里有过一段不大清明的日子,老人家几度想急流勇退,过春播秋收的隐居生活。这两个字里,就有他这层意思在。”
钟漱石的手撑在膝盖上,像已经熟识多年一样,平淡而认真的,竟然跟她讲起名字的来历。
也许是当天交谈的氛围太好。
他斟酌着用词,尽量避开敏感性话题。那些曾真实发生的事,即便已经过去,淹没在历史的洪流里,也是不能被轻易提起来的,在这一点上,需要高度自觉。
哪怕是在家里面。
钟灵有一次乱翻书桌,指着张照片问,“这地方叫什么,爷爷怎么会在村庄里?”
立马就被她父亲厉声呵斥,“别这么多问题,出门去玩你的,以后这里你不许再进来了。”
孟葭出生晚,她从钟漱石的话中,听不出半分首尾来。小孩子家的脑海里,只蹦出临帖时曾誊写过的两句。
她小声念出来,“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砺其齿。”
“你读文学系?”
钟漱石抛出合理的疑问。
孟葭摇头,“不,我学翻译,外交外事翻译。”
“广州也有很好的外国语大学,你的外婆应该希望你留下来。”
她的语气温柔又坚定,“确实。但这是我自己的路,理当由我自己来选。”
钟漱石看着这个女孩子,眉目间是明晃晃的骄傲,她引来他的欣赏和好奇。
他问道,用陈述既定事实的口吻,“你总是这么的听从自己?”
“应该不会有人愿意被左右。”
钟漱石久不言语,回应她的,是一个风雨如晦的笑容。
他不是爱说教的那类人,也不认为存在什么艰深的道理,是书本上没有,人们想要懂得,而难以懂得的。
不懂的人无非两种,他在装聋作哑,或者还没到这个阶段。
时间和阅历一到,翻过眼前看似不可逾越的高山,自然就会明白,无须旁人多言。
那一年,孟葭十八岁,才刚走进成年人的世界,她太年轻。
不知道在这个世上,多的是不想被左右,不该被左右,但偏偏被左右,只好被左右的人生。
不等来一场燎原大火烧尽心中执念,她还领悟不到,当时钟先生那个意味深长的笑,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后来张妈来叫她,孟葭应句来了,她丢下莲蓬起身,迈了一格灰白瓦台阶,又站住,“钟先生,六榕寺求姻缘很灵的,你可以拜一拜。”
孟葭说这话,是猜想钟漱石到了适婚年纪,她完全出于好心。
可钟漱石仿佛并不领她情,他的神色虽没多大变化,但光影昏茫里,孟葭看见他略皱了下眉。
钟漱石冷冷淡淡的,“碍于身份,我一向是只观不拜。”
孟葭不是很懂,但张妈把她拉走了,一路小声说,“好啦,他们这种人,不好烧香的,至少不能当着人。就连他家老夫人,去上香都是提前打好招呼,庙宇里闭门一日。被人知道了,要被说成是大搞迷信活动,罪名不小的。”
盛夏天的净寺中,曲水禅意,红莲落去故衣。孟葭弄不明白,张妈口中的他们这种人,究竟是哪一种人。
但凭直觉,她猜想,大概是门道很多的人,深不可测的那一类。
后来到了北京,她才更深刻地领悟到,在她心目中有大雅之风的钟漱石,是早已被命运蛮横无理的,一刀切断在她狭仄又平庸的世界之外,根本不在同一个阶层的人。
郑廷一路从藏经楼找过来,累得扶桌喘笑,“漱石,撂下一大帮人,你在这儿避着呢?”
等他喘匀了气,抬头时,孟葭的白裙摆擦着墙根,轻盈地旋过去。
郑廷喔了句,“敢情有佳人作陪,难怪你不愿起身。”
钟漱石也不知自己,是从什么地方生出来的气性。就像方才,不晓得该怎么答她了,破天荒的,拿家世来说事儿。
想他在北京的时候,也未曾用这样的句式,和几个人说过话。都是遵照老爷子的吩咐,凡事但求一个谦和低调。
他的祖父钟文台,最常放在嘴边的话就是,虽在富贵中,但求时十之一,丢时十之九。
钟漱石闷声,“你没听见吗廷叔?牙尖嘴利的佳人,让我自去求姻缘。”
眼见郑廷哑然,他又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问,“我看起来岁数有这么大?已经潦倒到,要靠菩萨保佑才能成婚?”
郑廷觉得有点意思。
眼前四平八稳的公子哥儿,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这般言辞激烈过。
郑廷清了清嗓,“也许孟小姐只是随口一提。正常社交用语而已,她都没当回事儿,你这么较真,落了下风了,钟先生。”
孟葭临去北京前夜,张妈在她房里,对着三四个大行李箱,点了大半夜,大到录取通知书、护照和身份证,小到她常盖的一床薄毯,都事无巨细的,替她归拢好。
黄梧妹上了岁数,弯不下腰,只负责动嘴皮。
“住宿舍里,和室友们搞好关系,能让的让一步,别跟人吵架。”
“学业上不能松劲,心思不要野,别以为山高皇帝远了,外婆管不了你。”
“还有最重要的,你打小身体就弱,别贪凉吹风的,明唔明啊?”
这些话,黄梧妹反反复复说过多次,孟葭都背会了,她撑着头坐在圆桌边,无聊地扯穗子消闷,说知道了。
黄花梨木桌面上,她的手机在震,来电显示——钟先生。
“您好。”
孟葭的声调,透过失真的听筒透过来,没失却多少灵动,同那日在寺中长谈时,一般无二的宛转。
他让郑廷给她打,自己则靠在套房内的弧形沙发上,搭着腿,指间擎支烟。
郑廷自报家门,“是我,孟小姐,明天早上九点,我去接你。”
孟葭一点不意外,“麻烦了。”
看白天那副众星拱月的架势,他大概只有睡觉需要亲自来。如果钟漱石想的话,应该也有人把饭喂进他嘴里。
秘书帮打个电话又算得了什么?说不定连号码都不是他本人的。
孟葭挂断以后,立马把备注改成——郑秘书。
黄梧妹问,“是谁啊?”
“喔,那天晚上来的郑秘书,说明早来接我去机场。”
张妈一边叠着衣服,“郑秘书是钟先生身边的人,他家老爷子的亲信。”
孟葭不免好奇,“钟先生是做什么的?”
看他身上的儒雅劲,也不像是粗豪的生意人,但若是有别的身份,他未免也太年轻了。
张妈停住回想了一下,“好像是Symantec集团的总经理,我也就是在新闻里听过一段儿。”
她已经很多年没回过北京,但偶尔还会关注相关人事。
孟葭拿起手机,输入Symantec集团,跳出来的词条让她惊讶,复杂而庞大的股权架构,大有说头。
待抬头时,看见外婆正盯她,孟葭又若无其事地放下。
黄梧妹让张妈关上行李箱,“差不多了,我们走,让她早点去睡。”
迎宾馆内,郑廷把手机放在茶几上,一页页翻这几天的文件。
钟漱石偏一下头,拢起火,指尖白雾缭绕,“她倒是惜字如金。”
像是自言自语。
“你不是全程都听着的?孟小姐统共说两句话。”
郑廷说完,整理出他才刚批示好的公文,“这些你都签了字,那回北京后我直接下发交办。”
钟漱石吁了口烟,“你办事办老了的,还用得着多问?”
“只是帮孟院长把女儿捎过去,等到了学校,小姑娘安心念她的书,可能连你长什么样都忘了。”
郑廷收拾起档案袋,绕了个圈子,又说回孟葭的事来。
钟漱石穿了身府绸睡袍,领口微敞,额前两缕湿发黑得醒目。
他沉默一息后,说了声,“那样也好。”
书桌上,红色内线电话响起。
郑廷去接,换上对外的秉公口吻,“你好,哪位?”
“是我啊郑秘书,小王,我们几个在楼下恭候钟先生,会所里新到了几瓶好酒,想请钟先生赏个光。”
打电话的人,是当地的大财主王厚禄,名字取的俗气,但不耽误人挣下百亿身家。
这三五日间,他听说钟漱石下榻在迎宾馆,想方设法托人,要到酒店内线号码,就想让钟家这位大公子,去当一回他的座上宾。
生意场上的人都深谙这套,在郊区隐蔽处,开个奢华堪比凡尔赛宫的私人会所,也不盈利,专为自抬身价所用。
合作伙伴来了,把人往里一请,指着墙上的照片,状似不经意的提起,噢,前阵子某某某到广州,我接待的他,顺便合了个影。
最能起到震人于无形的效果。
郑廷看了眼钟漱石,见他只是夹着烟,慢条斯理地捧一卷书。
他会意,声音洪亮而热情,但拒绝的意思不容置喙,“感谢费心,今晚恐怕不行,有份文件等着钟先生过目。”
王厚禄表示了一下遗憾,“我给钟先生拿了瓶红酒,一点敬意,方便让服务生送上去吗?”
“钟先生工作时不喝酒。”
“好好好,那我就不打扰了。”
那边很识趣地挂电话。
一收起手机,看了眼套房里纱帘投出的灯光,小声嘀咕,“还真是谁都别想请动这尊佛。”
身边人料到是这结果,“早跟你说了,这一位啊,不近人情的。钟先生爱惜羽翼,连茶都不尝你一口,更别说酒了。”
王厚禄讨了个没趣,“他不去喝,我们自己去。这膏粱子弟,趁年轻的时候不及时享乐,等老了还能做得了什么!”
“搞清楚,人家不是不来这套,只是不带你而已。”
“王总,您的分量还不够秤,懂吗?”
绿意盎然的皇家园林内,白云楼外两株参天古榕旁,顿时哄笑声一片。
郑廷挂电话,再走回沙发边,“这帮人也真够不屈不挠的,什么巴结法子都能想得出。”
钟漱石眼皮未抬,“他们并不冲我,是老爷子名头大。”
郑廷笑说,“老爷子毕竟上岁数了。您父亲嘛,又不是那么容易见到,只好紧着你趋奉。”
他等着钟漱石的下文。
谁晓得他心不在焉,书没翻几页,就丢在了桌上,半支烟也在指间燃到尽头,被怔忪地掐灭。
钟漱石起身,往套间的卧房里走,不发一言。
郑廷等他睡下了,才把套房里的白色灯带调暗,他默了一会儿,想不明白是哪句没议论对。
【??作者有话说】
注:集团名是一拍脑袋取的,请勿深究,也别对号入座。
一枕清凉的晨风从山峦处刮来,沟峁里溅落几声莺啭,檐下闷了一夜的热郁,消散无影。
孟葭不等人叫,自己就从床上爬起,赤着脚,踩上光滑的地板,在窗前静站很久。
除了出生在北京之外,她对那个地方没有任何印象。一整个夏天的忐忑,也终于在即将分离的这一刻,化作浓浓的不舍。
张妈在院子里叫她,说早饭做好了,让她快点。
孟葭换了件无袖双层圆领白衫,油画裙,马尾放下来编成麻花辫,斜搭在肩头。
黄梧妹看着她安静坐下,“这么打扮,像忽然长大了。”
“本来嘛,再过两三个月,我就十九了。”
孟葭对外婆讨巧地笑,刻意装出轻松的样子。
黄梧妹点头,从桌下拿出一个蓝丝绒盒,“那个时候,外婆就不在你身边了,提前送你的礼物。”
“什么呀?”
黄梧妹搅着汤水,“自己看看。”
孟葭放下瓷勺,打开绒面浓密的小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枚翠玉锁。
小小一片羊脂白玉,刻如意团云纹,很精巧的样式,只在她掌心待了片刻,莹润生温。
她想起来,是那天去六榕寺,舅公问外婆要的东西。
孟葭忙还给外婆,“这我怎么敢拿走的?还是放在家里稳当。”
黄梧妹严厉地命令,“你现在就戴上,我托方丈开过光,保平安的。”
原来前两天,外婆特意去一趟庙里,是为这个。
孟葭只好挂在脖子上,“这么戴吗?”
“好看。”
细小的银链泛着微茫光泽,腻在孟葭柔白的脖颈上,迎着日光,更显得脆弱易折。
紫檀圆桌上八碟毕陈,可惜无人赏识,点心做得再可口,也没能被光顾几筷子。这一顿早饭,在祖孙俩的沉默里吃完。
山路两旁静谧,远道而来的汽车引擎声,显得犹为突兀。
孟葭听见时,没由来的,抓着椅子扶手,心惊了一下。
她慢吞吞站起来,拼命忍住外溢的低落情绪,想笑一笑,但实在笑不出。只能半哭半笑,说外婆,我走了。
黄梧妹送到了门口,就唤张妈来,她涩声道,“你送她上车吧。”
张妈连哎了两声,把行李箱推出去。孟葭走到阑干边,又回头,嘴唇微微抖着。
但外婆只是朝她挥手,布满细小干纹的唇角深抿着,像不耐的驱赶,“快走。”
郑廷替她拉开车门,孟葭再没敢多看一眼,目光钉在了前排座椅上,动也没动过。
直到开下山,孟葭扶着车窗猛地侧首,山腰上的宅子,已经变成一个模糊的白点。
她的手抚在胸口,大喘一声气,做了个深呼吸。才想起对郑廷说谢谢。
“不用。孟小姐,到机场还有一阵子,你眯会儿吧。”
郑廷给小姑娘留足面子,并不多一句话,像才察觉到她在车上似的。
孟葭很感激他的体贴,这种时候若再有人牵动一丝一缕的情绪,没准她真的会哭出来。
她很不愿意在人前失态。好不容易才忍住的。
郑廷坐在副驾,见孟葭缓和了一些,和她闲聊,“学校几号开学?”
“九月二号。”
郑廷点头,“也就这两天了,祝你学业有成。”
“谢谢。”
片刻后,他又提醒司机,“回迎宾馆接钟先生。”
孟葭咦了声,“还以为他已经到机场了。”
郑廷唇边噙一缕笑意,并不做声,扭头看向窗外。
也不知道,习惯了拒人千里的钟先生,在小女孩子面前,到底留了个多好说话的印象。年纪轻轻的孟葭小姐,就只管他啊他的起来。
他试探性地问,“你和钟先生,已经很熟了?”
孟葭给予公正评价,“不熟。但我觉得,他待人很善意。”
郑廷差点当场笑出声来。
大概钟漱石自己都料不到,他这一辈子,还能跟善这个字,搭上点边。
孟葭捕捉到他这个强忍住的表情,“怎么,我说错话了吗?”
郑廷连声说没有,“看得出来,你一点都不怕他。”
“他有什么好怕的吗?”
“怕他的人不要太多。”
司机把车速降下,滑行过去,平缓地停在楼外。
不等郑廷动手,钟漱石身边围绕送行的人,抢先拉开车门,“钟先生,您上车。欢迎下次再来广州。”
孟葭忙收好自己的包,抚平裙面上细微的褶皱,在车门打开的一瞬间,朝他展露一个尽可能恭敬的笑容,“钟先生好。”
但唇角的弧度很快平直下去,说实话,她不大做得来这些场面功夫。
钟漱石朝她轻点一下头,坐上车,带进一道洁净如清霜的气味。
他穿一件黑衬衫,没有明显的logo,看不出是什么牌子,却是很考究的质地,面料精良,领口松开一颗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