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葭藏在背后的手,悄然攥紧了,“我明年要出国读书,你不可以限制我。”
“当然。”
钟漱石失笑,他把她当成什么老封建,不许人念书的?
孟葭又停了下来,小脑袋瓜子里,像在计算着数据庞大的公式,最后说,“两年,两年我们就分手。”
这是她的极限了。到那个时候,谭家人的怒气不再那么盛,她也临近毕业。
她听见钟漱石的呼吸顿了顿,“好。”
他的目光追随着她,大概也是觉得新鲜,已经很多年,没人这么严阵的,跟他谈条件了。
钟漱石摆出一副,等着她下文的样子,“就没了?”
孟葭的手缠在他肩头,“没了,你还要什么?”
他跟她有商有量,“那我能提一个吗?”
“什么呀?”
孟葭面上陡然一红,脑子里不由自主的,倒出一些黄色废料。
钟漱石撑着台案的手松了松,头偏低下来,“以后不许总是跟我说不要。”
她瞬间睁大了眼,“就这个?”
钟漱石好笑地看着她,故意问,“那小孟以为是什么?”
孟葭举双手,“没有,这我答应。”
身份的转折变化来的猝不及防。
二人在光影里静静对视一阵,钟漱石疑心,今晚的灯是否太暗了一些,总也看不清她的脸,放大了嗅觉,少艾者身上的馨香直往鼻腔里钻。
孟葭强忍住剧烈的心跳,大起胆子问,“钟先生是要在这里吗?”
说完自己也脸红了。
她是一个,很快就适应环境的人,要么严防死守,可一旦松了这个口,也认得清现实。
眼看钟漱石的脸,慢慢俯低下来,孟葭闭上眼,等着他的吻落下来。
但并没有,他只是抹去了她耳根处的薄汗,说,“这种事,不需要勉强。”
孟葭跳下来,自然而然的,脱口而出,“那我先回学校去。”
“回哪儿?”
钟漱石转身,疑惑地皱了下眉,反问道。
孟葭捂嘴,“我说我先去楼上洗澡,衣服脏了。”
他这才松散了神情,“去吧,洗完了下来吃饭。”
看着她上了楼,钟漱石靠在橱柜边,拨开打火机,他点燃一支烟,深吁了口。
白雾缭绕在他指间,生动映刻出一副,倦容深深的面庞。
只有两年吗?听起来充盈又短暂,到时候,不舍得放她走怎么办?
他的影子被
灯光拉长,手心里,似乎还闻得到她的香气。
烟身在指间燃着,烧出一段白色灰烬,他闭一闭眼,对自己说,别太贪心了钟漱石。
她本来就是不属于你的。
桌上有手机在震动,是他给孟葭新买的那个,钟漱石掸了下烟灰,他划开接听键,“老师。”
那头的孟维钧愣了几秒,才哎了一声,“是漱石啊,葭葭她不在吗?”
今天谭宗和去学校逼孟葭,那一家人的嘴脸,没有人比孟维钧更清楚,他怕女儿会吓到。
但钟漱石如今,还肯称他一句老师,也出乎孟维钧意料。
“她不方便,您有什么事吗?我可以转达。”
钟漱石看了一眼楼上,静悄悄的,这房子的隔音非常好。
孟维钧说,“没有,我是担心她受了惊吓,安慰两句。”
他笑了一下,“她受的惊吓,可不是安慰两句,就能过去的。并非做学生的无礼,老师,您这个爸爸当的,实在失职。”
“是,我对她的关心,远远不够。以后......”
钟漱石两指抬了烟,送到嘴边,抽了一口,“不要再说空话了。老师的女儿,您既然无心也无力管她,那学生只好,越俎代庖了。”
说完他就挂了,既然已经撕破了脸,也没有敷衍的必要了。
孟维钧听着一阵忙音,出了会儿神,反而握着手机笑了起来。
也好,有钟漱石的庇护,就算有人身傍天大的本事,也不敢再动孟葭一根汗毛。
后厨推了餐车进来,主食是膏蟹瑶柱粥,摆上几样什锦小菜。
钟漱石劳碌了这些天,没什么胃口,他看孟葭那个样子,也不是能大嚼大咽的,便让厨房熬了粥。
孟葭吹干头发,裹着浴袍小跑下来的时候,钟漱石刚摆好筷子。
她人还在楼梯上,就耸耸鼻子,用力闻了一下,说好香。
他笑,“闻着味儿下来的吧?”
孟葭坐到桌边,“钟先生从上海回来,吃了饭吗?”
钟漱石啧了一声,“怎么还叫钟先生?”
她捏着餐勺,“那应该叫什么呀?小钟同志。”
说完孟葭自己都低头,这不礼貌,甚至有点放肆过头了。
钟漱石也没有经验,他问,“别人都怎么称呼自己男友?”
孟葭吹了吹粥,“我们小朋友一般都叫baby什么的。”
但这种昵称,放在八风不动的钟漱石身上,违和感也太强。
最后钟漱石拍了板,他卷起袖子,给她倒了一杯温水,“就叫名字。”
孟葭艰难地张口,“钟、漱、石。”
她想起那天在六榕寺,她笑着说他名字拗口。
还大言不惭,说应该没有人愿意被左右,可时看看呐,才来北京多久,她已一次又一次的被左右。
孟葭忽然就泄了力道,勺子跌下去,碰到瓷盏,发出清脆的声响。
孟葭几乎要怀疑, 是不是她在神佛面前,口出妄言,所以命中才有这一险。
到底孩子心性, 一会儿一个想头的, 说风就是雨。思绪转到这里, 孟葭拿勺子用力扥了几下碗底, 口中喃喃, “真小气。”
对面的钟漱石没听清,“什么?”
孟葭又摇头, “没事, 我胡说八道。”
他手搭在桌上, 下巴点了点菜,“好,多吃一点。”
“明天我还能回学校上课吗?”孟葭问。
钟漱石停了筷, “谁还敢不准你上课?是她们说的?”
孟葭点头, 小声说,“说不给我记过,他家不善罢甘休,我怕明天又来。”
他指尖敲了敲桌, “你踏实上你的课,不会有事。”
想了想, 钟漱石拿起手机, 拨了个电话。
客厅里静谧无声,孟葭清楚的听见一句恭敬的, 有些战兢的钟总。
钟漱石虽上火, 还是延续了一贯的风度, “这么晚打扰你了。”
那边忙说不打扰, 正加班呢,就在办公室里。
孟葭想了想,她可能不方便听,起了身,打算坐到沙发上去等。
在路过钟漱石身边时,手蓦地被人握住,她垂眸,指了指另一边,表示她先过去。
但钟漱石拉住她,张了腿,手往下一用力,将她揽到了膝头坐着。
他接着说,“你们学校现在,随随便便就给学生记过了,是吗?”
在加班的人,一听见这种话,心知肚明是为谁的事。立马解释,“没有没有,钟总,今天是谭夫人来,闹着要一个说法,我们没说记过的事,还是要调查清楚的嘛,不能冤枉任何一个学生。”
孟葭无意识地撅了一下嘴。
在办公室里的时候,可没有人说这种公道话,一个个宝相庄严,菩萨一样坐在沙发上,却没有谁肯发慈悲,哪怕是说一句,无关痛痒的场面话。
钟漱石单手抱了孟葭,“那就最好。另外,我不希望贵校,成为谣言四起的地方,影响我家小孩子学习。”
对方连连称是。
孟葭听了这句我家小孩子,面上泛起微红,有谁会跟小孩子接吻的呀。
钟漱石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在桌上。他印上她光洁的额头,“好了,安心去上课,不会再有事。”
她还是有些怕,“那谭家的人,也不会再来了?”
“他们?”钟漱石手抚在她背上,转过头,看向园内委地的垂柳,气定神闲地笑了,“他们能顾好自己,就阿弥陀佛了。”
孟葭没听懂,脸边垂着两绺头发,睁了一双柔波目,“他们家已经出事了?”
钟漱石捏了捏她的手心,“这些事,你不要管,太脏了。”
她听话的点头,“好,我不问,也不管。”
“还以为,你要劝我手别太黑,原来不是。”
他顿了几秒,缓缓道出心中的猜想,末了,淡淡笑一笑。
孟葭冷哼了声,“才不呢,我又不是圣母。”
她坦诚得磊磊落落,一点都不加掩藏,不喜欢谁就明白写脸上。
钟漱石伸出指腹,形容散漫的,刮了两下她的唇,“吃饱了吗?”
她又点头,“饱了,我去看会儿书。”
“去吧。”
钟漱石松开手,由着她站起身来,绕过水墨屏风,往楼上去了。
孟葭走上了二楼,伏在纹理交错的紫檀栏杆边,“以后,我都得住这里吗?”
钟漱石握了一杯水,听出她的不愿意,勾下唇角,“你自己定吧。”
他不想列出条条框框,签合同一样,规定孟葭一定要怎么做。真成做生意了。
孟葭掐了半天指尖,才挤出一句,“那、我没课的时候,偶尔来一次。”
说完,她转过身,抬了腿,准备迈过最后两格台阶。
“孟葭。”
钟漱石仰起头,忽然叫住她。
她回眸,很清澈懵懂的嗯一声,“怎么了?”
“爱是一件不必操之过急的事。”
钟漱石迎上她的目光,望不见底的漆黑眼眸里,有山川连绵的笑意。
孟葭被他看的,脚步都轻盈起来,“知道了。”
她感到放松,和钟先生谈恋爱,好像没有想象中的,约束那么多。
钟漱石在客厅静坐片刻,出了门,走到院子里,独自绕着圈散步。
二楼客卧的灯大亮着,有露台的遮挡,他站在树荫里,看不见里边是何情状。
但能想象孟葭伏案苦读的模样。
一定是一副恬淡神情,挂在她的唇角,披了一头乌黑的长发,端正地握了笔,逐字逐句翻译着文章。
钟漱石手心掐着烟,分明月色皎洁,脑中却有些昏昏沉沉,像庄生化蝶的梦。
不知是他误入了孟葭的梦,还是自己的梦里有个孟葭。
他驻立在廊桥边,安静地抽完一支烟,心里那些跌宕的念头,也渐渐平息下来。
钟漱石上楼,正碰上孟葭开了门,她已经换了条纯白的睡裙,手心掰着门不肯松,准备道晚安的模样。
他先点了下头,“可以了,去睡吧。”
“晚安。”
夜半时分,山上起了层浓厚的雾,云遮烟罩的,漂浮着,从这座峰到另一座峰。
钟漱石洗了澡,黑得发亮的鬓边,还染着几滴水珠。
他擦着头发走出来,拿起床尾凳上,震动个不停的手机,“廷叔?”
郑廷说,“漱石,明天高层会议上,关于东林那块地的招标,是不是该敲定了?”
他抽出一支烟,横在鼻尖下嗅了嗅,“谭家的方案先撤出来。”
“怎么?谭宗北殷勤了这么久,你不是属意跟他合作?”
郑廷对这道命令不解,这个时候撤方案,就意味着,谭家连入围赛都进不了。
而谭宗北,几乎可以说把全部的身家,都压在了对东林的开发上。
从年前到现在,除下亲儿子住院这一段时间,他从没停过对钟漱石的奉承。
三五不时的,就要把孟维钧拉出来,请钟漱石吃饭喝茶。
钟漱石不欲在电话里多言,只道,“明天去了集团再说。”
郑廷讪讪地挂断。
他知道,钟漱石既然发了话,那就是最后的决定,不会有再议的余地。区别无非是,直接在电话里通知,还是当面告诉他原因。
钟漱石到底没抽这根烟。
他将掐得软烂的烟丝,掸在手心里,一道扔了,再抽,今天就破戒了。
第二天,孟葭醒得很早,她订了六点的闹钟,起床背单词、练口语。
CATTI三笔近在眼前,五月份一过完,就不剩下几天了。
加上她住院的那段日子,落下了不少的进度,因此孟葭一刻不敢松懈。
她觉得房里闷,推开落地窗,走到了露台上,拿着词组本大声念着。
快要背完的时候,院子里传来一道清冽男声,“早上好,孟翻译。”
孟葭吓一跳,手里的本子差点拿不稳,她趴到栏杆边,“你起的那么早吗?”
钟漱石穿身休闲服,才跑完步的样子,“刚好比你要早一点。”
她又问,“你每天都这样跑步?”
钟漱石在空中比划下,“我们就非得,这么吊着脖子说话?”
孟葭笑了,“我现在下楼。”
五月末的天气,不冷不热,清晨微凉的风吹在身上,清流般惠畅。
他们坐在院子里吃早餐,天边云光浮掠,入耳是潺潺而过的水声。
孟葭切了一块吐司,抹上果酱,吃的很小口,但还是免不了,沾了一些在嘴角。
钟漱石抽了纸巾,倾身过去,给她擦了擦,“慢点吃。”
她茫然点头,有一瞬间,生出举案齐眉的错觉,仿佛这种淡然的日子,他们已经过了很多年。
吃完早餐,钟漱石上楼洗澡,换了件白衬衫下来。
他没有系领带,胸口微微敞着,衬衫下,紧实的肌肉线条,若隐若现。
孟葭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脸上有点发热。
她的思想,真是越来越不健康了,满脑子少儿不宜的内容。
钟漱石送她上了车,“今天我有个会,时间来不及,让老孔送你。”
孟葭如实道,“没关系的,你忙你的就好,我都可以。”
本来,她也一直是自己周全自己的。
这样事事有人撑腰做主,车接车送,住在严格看守的园子里。这种日子,孟葭没有想过,也不敢想。
她坐在车上,看着山道两旁往回撤的青影,手中攥了课本。
孟葭对自己说,这两年,不论好坏,都当作是一次奖赏。是人生这场赌局里的bonus.
谁能说,每个人庸庸碌碌一辈子,会没有一阵子红利期呢?
只不过是,单看各人如何对待的,沉溺其中不得返,还是守着本心,阔步向前。
孟葭想,她一定要是后者。
上午的课上到第三节 ,孟葭伏在桌上小憩。
昨晚心事重重的,翻来覆去,半夜都没有睡好。
她眯了眼,就看见那天上课时,坐在她背后议论的三四个女孩子,红着眼睛走进来。
她们坐到位置上,把书摔得很响,刚才路过前排时,还不忘狠瞪孟葭。
旁边的人问怎么了,其中一个骂道,“别问了,什么都不许说,再说就写检讨。有些人我们惹不起。”
孟葭装没听见,侧过脸,翻了两页书。
当天下午,她回寝室前碰见辅导员,一起走了段路。
孟葭总觉得没这么巧,像是辅导员特地等她。
辅导员说,“孟葭,不用叫你外婆来了,那件事也不用担心。”
“嗯,我知道,谢谢老师。”
辅导员点头,“本来你也是冤枉的,老师都知道。”
孟葭不晓得该说什么,因为钟先生的关系,好像一夜之间,公正清白,仁义道德,又重新站在她这边了。
原来,学校里吹什么风,也是要看上位者更趋附于谁的,她忽然就悟到了。
当天晚上,孟葭从图书馆出来,接到钟漱石电话,他问她在做什么。
夜里风很大,她一手拢了衣襟,举着手机,“在走路,准备回寝室了。”
钟漱石揶揄她,“那看来,今天不在偶尔的范围里了?”
孟葭想起自己昨晚,才说过的,偶尔会过去西郊住。
她嗫嚅半天,跟他打起了商量,“我明天有课,后天是周六,我下课了去,可以吗?”
钟漱石笑了笑,把唇边的烟拿下来,“那钟某扫榻相迎。”
风太大了,树叶直往她怀里卷,孟葭小跑进楼里,“我到了宿舍。”
他嗯了一声,“今天上课还好吗?小孟同学。”
孟葭一五一十地说,“很好,下学期课快完了,马上期末考。”
“那没课的日子,是不是可以经常的,偶尔一下?”
钟漱石那把嗓音,在刮着南风的夜里听起来,格外低哑。
孟葭语塞,偶尔在他那里,怎么就成了个有特定含义的代名词?含义还很不正经。
她面上是微笑着的,那笑容里,是难察觉的隐秘内容。
但心底却又有一道渺茫的声音,很轻微的,在提醒她不要这么快丢了自己。
她匆忙回应,有些羞恼,“可以可以,行了吧?”
然后孟葭就把他电话挂了。
钟漱石还要再说,那边已经变成忙音,他欲言又止的,闭上了嘴。
郑廷看见他这个表情,笑说,“小姑娘把你电话给掐了?”
他无奈地摇头,“可不嘛,就会冲我厉害。”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没办法的事。”
钟漱石把手机放在桌上,喝了口茶,继续看手边的文件,他问,“今天你去见了谭宗北,怎么说?”
“他能怎么说?我的嘴皮子功夫嘛,再为难的事,也得把官话说漂亮,”郑廷坐在沙发上,整理着档案,“就是我出门的时候,听见巴掌声,不知道是谁打了谁。”
是谭宗北打了他夫人一耳光。
甚至等不到郑廷进电梯,他就气血倒涌,一个按捺不住,当着病房里护士的面,巴掌就招呼上去了。
谭夫人捂着脸,眼圈都红透了,也不敢辩,只说,“又是怎么了?”
谭宗北冷笑,“怎么了!我前期那些资金投入,因为钟漱石的一句话,全都要打水漂了,懂吗!”
“他不是对你挺客气的吗?再怎么样,也要看在老爷子的面上......”
“他倒肯给老爷子几分薄面,可你们呢!有一刻安生吗?跑到学校里去横行霸道!”谭宗北一边说着,两只巴掌拍得发麻,“你是聋了吗?那天他说的话你没听见呐,都说了孟葭是他的命,你还敢去捅马蜂窝呢!”
谭夫人委屈地瑟缩了两步,再没了平时威风凛凛的模样,她说,“我哪知道,这小姑娘告状这么厉害,又没真拿她怎么样。”
“你都把人逼到这个份上了,还想怎么样?她不跟钟漱石说跟谁说?”谭宗北高声喊起来,把策划书抖到她面前,“我有没有跟你说,叫你不要去惹她!现在好了!”
谭夫人紧咬着后槽牙,小声又不甘地说,“那......那我去给她赔不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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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孟葭最近, 全身心投入在翻译实务中,对于别的事情,已经不大装得进脑子里。
周五下午, 快到傍晚的时候, 她从图书馆出来, 往食堂方向走。
完全忘了她自己答应了钟漱石什么。
她穿过一条林荫道, 踩着斑驳一地的树影, 像小学生放学,一步一格, 规规矩矩地走旁边。
刚发蒙的时候, 孟葭还不懂事, 总是缠着外婆问,为什么我们不可以住学校旁边?别的小朋友都是几步路就回家,她下了公交, 还要走这么远一段。
外婆跟她解释不清, 就告诉她,你踩一踩路边的树影,心里数着,这路边有多少棵数。再看看每一天, 这树的总数,会不会有变化。
那以后, 孟葭走在路边, 一边踩,小女孩的校服裙摆被吹成朵喇叭花, 边在心里数, 长长的一段山路, 很快就走完了。
后来长大了, 她出落的更高挑的时候,也明白了道理,对住的远这件事情,更不再有抱怨。
只是把无聊的数树叶,改成在路上默背课文。
渐渐成了一个去不掉的习惯。
孟葭捧了书走着,专心致志,脑中不停拼写单词。
“小孟。”
一辆黑色奥迪徐徐跟着她,快靠近时,打下车窗来轻声喊了一句。
她脸上的表情,太端正认真,钟漱石怕吓着她。
“老钟。”
孟葭回过头,看见开着车的钟漱石时,先笑起来。对仗似的称呼他。
钟漱石单手扶了方向盘,冲她招手,“上车。”
孟葭习惯性的,跑到后边开车门,侧身上去。
她坐稳了,抚平裙摆抬起头,正对上钟漱石转过来,眼中暮影重重。
他下巴点了点副驾,“坐前面来,我难得开次车,陪陪我。”
钟先生的眼神很温柔,衬上他东方式儒雅的面容,一句陪陪我,说的实在令人难以拒绝。
孟葭又推开门,重新换了一个位置,她系好安全带,说,“好啦。”
话音才落,钟漱石放了一束花在她膝头,“路上买的。”
变戏法一样,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很突然。
他的品味很好,不是红红黄黄的俗品,而用了大朵雪山白玫瑰,饱满却不繁复,镶一圈金边百合竹,绿云一样的层层叠叠,小盼草水滴般垂落下来。
孟葭低头碰了碰花瓣,“怎么会?这不是临时能搭配好的。”
钟漱石嗐了一声,“这真是,你还挺难唬弄的。”
“当然了,我之前想买这种玫瑰,店员跟我说要预定。”
她嗅了嗅,白色花瓣的隐隐光泽里,泛着雪间松针的冷香调。
孟葭抬头看他,审犯人似的,“你做过几次这种事?”
大概是变了身份,脑子里紧绷的一根弦也松了,那些时刻提点着自己,需要不渝遵守的礼貌和规矩,崩溃了防线。
尤其,是在这样晚风亭亭的黄昏里,连投射进车内的光线,打在开着车的钟先生脸上,都柔和得不像话。
钟漱石装,“什么事?花是下午让秘书订的,这我承认。”
“少扯,不是这个事,”孟葭半真半假的,当面追溯起过往,“是捧着花接女学生,还亲自开车,跟人家约会这种事。”
否则怎么对流程这么熟悉。
连挑花的品味,把花束轻放在她怀里的动作,都像惯犯一样。
钟漱石没答,而是直接握住了她手心,叫她感受。
孟葭不解,“干什么呀?”
他说,“你摸摸,都出汗了我。比上台汇报工作还紧张。”
“谁信你的,又不是没见过你做报告,你根本面不改色。”
孟葭边着,边用力跟他较劲,要把手抽出来。
钟漱石一手握着她,眼看她白费一番力气没得逞,另一只手打方向盘。他笑问,“在哪见过?”
“视频里。你在上边讲着,我看主席台上的人,比你要更紧张。”
孟葭如实说。她是和刘小琳一起看的,因为经常关注时政新闻,大数据经常会自动推送。
那天,钟漱石一身深色西装,两手撑着演讲台,袖口露出一段白衬衫。他几乎脱稿,眼神刚好落在台下第三排,沉朗的声音透过话筒传出,如流水击石。
本来她听这种新闻,会下意识的在脑子里翻译,给自己出题,比如,市场结构该怎么表达,比较优势又翻译成什么?
但那一次,孟葭破天荒的,像被抽走所有的思考,大脑一片空白。
甚至,连钟漱石说的中文,她都要反应上三秒。
眼里只有一个英气挺拔的钟先生。怪他模样太好。
钟漱石抬起她的手,递到唇边吻了下,“盯着我看得够仔细的。”
孟葭急忙否认,“才不,我看的是主席台上,那群正经人。”
“拐着弯儿骂谁不正经呢?”
钟漱石垂眸瞥她。末了,故意罚她似的,握着她的手稍一用力,疼得孟葭吱哇叫。
孟葭不吃这眼前亏,“好吧好吧,你正经,你全天下第一正经。”
他这才收了力道,笑说,“没办法,咱们心眼子小,这耳根子里啊,听不得批评。”
“是,我理解,上了年纪的人,心眼都小。”
孟葭趁机抽开手,在空中甩动两下,那张不肯吃亏的嘴,又顶风作案。
给钟漱石气得,面上却笑得春风化雨,又来捏她的手。
孟葭侧了侧身子,躲开了,“手都要被你捏断了,讨不讨厌。”
钟漱石问,一脸真切关怀的样子,“有那么疼啊?”
孟葭撅着唇嗯了一声,“对呀,我都听见骨头咔咔响,差点折了,以后还怎么写作业啊。”
张嘴就来!钟漱石忍不住斜乜她。
他知道自己用了多大力气,两成不到,连她的一根骨头都没挨着,净揉那细嫩皮了。
但他喜欢孟葭这副样子,小姑娘嘛,她又生得这副玉颜色,本来就该娇纵一点。
成天踽踽独行的,抱着两本书在校园里,穿梭来穿梭去,见人也只是客套点头。
怎么想,都辜负这段蓬勃年岁,他怕她将来回想起来,要后悔。
他不要她后悔。
因为他自己就这么过来,钟漱石太知道那种感觉。白天蛰伏在心上某个角落,察觉不到,一到夜深人静,冷不丁地钻出来,折磨着你。
钟漱石像是真信了,拉过她的手,“来,可怜见儿的,我看看。”
孟葭抖到他面前,“喏,看呐,都红了。”
他捧到嘴边吹了吹,“好,我给你赔礼道歉。”
“礼呢?拿来。”
孟葭摊开手心,纹路平展的,递到他的眼前。
“明天你就知道了。”
钟漱石把手放上去,握紧了她的,暂且卖一个关子。
他们去一处私人的园子里吃饭。
就在后圆恩寺胡同,钟漱石牵着孟葭往里进的时候,她好奇地打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