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葭这些天, 反反复复总说这句话,不知道她是在劝服谁,也许是自己。
听的钟漱石都皱眉, 他扶一扶她的鬓发, “好了,不用总是美化我,孟葭,我没你想那么好。”
刘小琳也感慨, “要不是钟仙儿到的及时,你真凶多吉少。”
她再一想到, 在重症监护室里观察了五天, 出来时半边脸都是缝痕的谭裕,主刀医生忧心忡忡的, 告诉谭老爷子说, 最麻烦的还不是脸上的疤, 是他的膝盖, 因为受到巨大的外力冲击,以后可能很难直立行走。
谭夫人听完,当场两只眼睛一翻,晕了过去,还是谭宗北扶住她。
人情淡薄如纸,谭家出了这样的事情,刘小琳陪着妈妈去探望,表示慰问的时候,脸上尽是感同身受的痛苦。
可一出了301的特护病房,她妈妈就在车上拍拍她手,装出来的三两分难过,也登时消散得不见踪影。
她坐在车上筹谋着,“本来还想把你配给谭裕,现在嘛,我还得和你外公再物色。”
刘小琳以为,她在家庭环境的熏陶下,已经是一个自私冷漠的大人,她在这样吃人的地方长大,早就完全适应了这个阶层。
但人们设想的,和亲身经历过后的体会,总是天差地别。
她看着原本挺线条锐利、身姿挺拔的谭裕,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也许他后半辈子,都只能顶着半边被烧坏的脸,靠轮椅生活。
刘小琳还是很伤心,甚至在意识薄弱的时候,萌生出一股可叹的个人英雄主义,想要自告奋勇去照顾他。
只是想一想而已。她也知道,家里面一定不会同意,甚至把她关起来教训。
可当听到她温柔敦厚的妈妈,在刚探视完病人,还没从凄凄惨惨里走出来,就面不改色地对她说,我要和你外公重新讨论你的婚事时,刘小琳心里,还是不可避免的,升起一股浓烈的悲怆之情。
犹如暗风吹雨,从寒窗陋户里飘洒进来,冷冰冰打得她一身湿透,指尖都是凉的。
原来长大了以后,总是这么只为自己想的吗?凡事没有情面好谈,人人都讲究一个权衡利弊。
见刘小琳低头不语,她妈妈还很不放心的,问了一句,“你不会连这也拎不清吧?”
她点下头,声音又轻又薄,“我拎得清。”
钟灵推了一把她,“想什么?发了这么半天呆。”
刘小琳摇头说没事。又跟孟葭讲,“学校那边,钟先生已经帮你请假了,反正课也不多。”
孟葭指了指床头的教材,“古月昨天来了,拿了她的笔记给我,等出院了我再学。”
钟灵拨开她头发,“你这脑袋不是磕着了吗?没变笨吧小孟。”
她玩笑说,“笨多了,昨天随便听了一段广播,就这么叽里呱啦放过了,脑瓜子嗡的。”
刘小琳真担心起来,“啊?那你三笔怎么办呀。”
钟灵把刚削好的苹果塞她嘴里。
她说,“吃吧你!没听出来她在胡说啊?你现在推她去考场,她也能把三笔给考过了。”
“苹果不是给我削的吗?”
孟葭瘪了下嘴,眼巴巴看着钟灵,她问。
钟灵瞪她,“像你这种对组织上不老实的人,不许吃。”
“谁不老实了?”
门边传来一道沉冷的男声,钟漱石臂上挽着外套,脚步从容地走了进来。
刘小琳赶紧站起来,恭敬地说,“钟先生。”
钟漱石落了落手,“你们坐,我看看孟葭就走。”
说着,他倾身下去,握住孟葭的手,试了下温度,“今天好点了没有?”
钟漱石的举止太自然,看起来已经做过很多次,语气也是不一样的温柔。
孟葭莹白的面孔泛着淡红,脸上白白/粉粉,像延迟了花期才开的桃瓣。
她心里擂鼓似的,鼻尖嗅着钟先生覆压过来的气息,“好多了。”
钟灵莫名的,不解地抓了一下脖子,只是握一握手而已,哪就至于脸红?
钟漱石说,“我晚上有个饭局,散了以后来看你。”
孟葭迟疑了一下,脑海里翻滚着前两天晚上,他们在病床上,隔着一张薄薄的毯子,耳鬓厮磨,彼此都乱了方寸的画面。
她实在是不敢,不知道这个院一直住下去,还会发生什么。
但当着钟灵和刘小琳,她又怕开口拒绝,会叫钟先生面上过不去。
孟葭折了个中,她手掌拢到他耳边,用只他二人听得见的气音,小声地劝,“钟先生要是忙的话,晚上就不用过来了。我自己会好好睡觉的。”
这样猝不及防的亲热举动,哪怕知道她的本意,钟漱石还是咽动了下喉结。
他更过分的,一双唇瓣送到孟葭耳边,低沉的、缓缓的说,“那怎么行?你哪一晚不踢被子,不想出院了?”
那一点微薄的粉色,在他的温热呼吸里发酵成深红,染透了孟葭的面色。
她慌乱地低头,“那、钟先生决定吧。”
刘小琳看得呆住,她只是眼见耳闻过,钟先生接送孟葭,诸如此类的,旁若无人的亲密,是头一回目睹。
她和钟灵,都有意识的错开视线,上下乱飘的眼神,在尴尬的空气中猛地对上,各自笑得诡秘。
直到钟漱石仪容齐整的,走出病房后,钟灵才敢重重咳嗽几句。
刘小琳故意问,“你嗓子有事儿?”
钟灵模仿孟葭的语气,轻轻细细的,“有没有事,钟先生决定好了。”
惹来孟葭一个白眼,“你二哥不是刚走吗?快追上去,让他好好给你治治。”
刘小琳也道,“嚯,你这会儿又厉害起来了!能说会道上了嘿。”
刚才被钟先生一句话弄的,脸像煮熟的虾子一样的人,也不知道是谁。
孟葭说不过这俩人,拿出哀兵姿态,“特地来看我笑话的?”
刘小琳亮明态度,“哪有,我们不是那种人。”
钟灵立马说,“早知道有这种好戏看,我们天天都来!”
“就是的。”
“......”
钟漱石赴的,是赵家人的席面,今天晚上,赵宴的父亲做东。
宴席设在玉泉山上的园子里,就连钟漱石的车进去时,郑廷都打下车窗出示了证件。
谭裕出事以后,赵宴也提心吊胆的,把那个外面飘着名正言顺的幌,实则行风月事的民宿关了不说,整天都在家不出来。
都知道谭裕是要把孟葭往山上带,至于去干什么,有眼睛的,都能看出名堂,谭家人难免怀疑是受了赵宴撺掇。
这些天一听手机响,他就怀疑是兴师问罪来的,怕都怕死了。
苏式园林门口,挂着两个宫制四角平头灯,琉璃做的罩子,昏淡的烛光跳耀下,映出钟漱石心不在焉的神色。
赵宴两手并拢在跟前,站在他父亲赵齐礼身后,迎了钟漱石进去。
“钟二哥。”
待钟漱石坐下,赵宴就按吩咐,给他点上烟。
他唇边噙了丝温雅笑意,“赵宴好像,一夜之间成个大人了。”
听得满堂都笑起来。
赵宴自己也道,“先前是我太不懂事了,不知道轻重。”
也不知道他给的那些东西,谭裕会拿来对付孟葭,更没有料到,一身不沾俗事的钟先生,亲自去救这姑娘。
钟漱石掸了掸烟灰,漫不经心的,“你这话,倒不必说给我听,对吧?”
他虽生气,但不至于为了孟葭,把与这件事有牵扯的京中门庭,将关系都断绝干净。
冲冠一怒也是要计后果的。祸首已成了个废物,谭家如今正是愁云惨雾,只要他们肯安生,钟漱石也不打算再如何。
赵齐礼将他换了下去,“对对对,漱石你说的对,来,喝茶。”
一顿饭吃到末尾,钟漱石先露了醉态,“您的酒太醇,先告辞了,赵伯父。”
赵齐礼送他到门口,挽着他的臂,低声提了句醒,“漱石,我听说了一件事,不知道真假。”
钟漱石耐心听着,“您说。”
“那天我去看谭家小子,听他妈妈漏了口风,说是要让那姑娘......”
说到这里赵齐礼顿了一下,想起钟漱石对她青眼有加,换了个称呼,“哦,就是孟小姐。他们逼着孟维钧做主,要他把女儿许给谭裕,将来得伺候他一辈子。”
他也是真没想到,孟院长还有个这么大的女儿,不知哪个姘头生的。
闻言,钟漱石胸口翻涌起怒火,脸色却依旧平静,冷冷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是吗?”
赵齐礼忙推卸,“这我就不知道,总之,我只与你说过。”
话里讨好的意思,已经显而易见的,透了出来。
钟漱石极沉极深地看他一眼。他笑,“是,我领伯父的情。”
他迈出院门,郑廷为他开了车门,沉默间,孔师傅已开下了山。
车窗大开,钟漱石清瘦的指骨间,夹了一支烟,手臂搭在车门上,不时抽上一口。
郑廷嗤笑了声,“你还别说,孟维钧为了荣华富贵,真干得出这种缺德事。”
钟漱石沉缓吐一口烟,“想都别想,孟葭是凭他摆布的?”
“再怎么说那是人家的亲爹,父母之命呐,天皇老子来了也是这个理。那你可想好了,要是为孟葭伸这个头,得师出有名才好。否则上到老爷子,下到那些人的闲言碎语,搞不好,还要说你多管闲事,白叫人疑心,钟谭两家是不是生了怨。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郑廷审时度势的,把利害说个清楚。
路边不断倒退过去的明晃灯光,一盏接一盏,照亮钟漱石晦暗不明的脸色后,又重归于黯淡。
半晌后,在郑廷都以为,钟漱石不会再说话的时候,他捻灭了烟头,“那就让关系名正言顺。”
孔师傅开到三岔路口,才敢问,“钟先生,您今晚回哪儿,还是医院?”
“对。”
钟漱石下车时,郑廷把个纸袋递给他,“你的换洗衣服。”
他把烟咬到唇边,腾了手去接,“明天九点来接我。”
因为钟漱石的兴致缺缺,这顿宴席散得早了点儿。
他走到病房,床上不见了人影,浴室传来一阵水声。
孟葭小腿上那些细微的痕迹,都已经结了痂,不妨碍她自由活动,只有手臂处那道极深的口子,仍需要每天换药。
钟漱石把袋子和外套放在茶几上。
他卷着袖子,走到浴室门口,敲了两下,“孟葭?”
里面的淋浴声停了,传来一道带着颤音的惊呼,“钟、钟先生?”
钟漱石低咳了下,“你自己能行吗?要不要,我让护士来帮你。”
总觉得这么隔着浴室门问话,尤其磨砂门上,还被顶灯投下一抹窈窕轮廓,多少占点不正经。
孟葭忙说不用,“我自己可以,马上就好。”
她关了花洒,依靠一只右手勉强擦干全身,裹上浴袍。
连头发也没有吹得很干,到这种程度,已让她那只好手酸痛不已。
孟葭半湿着头发,走出来,钟漱石正倚在吧台边,摆了两个茶杯,他在等水烧开。
他眼底带着抿醉意,浮出酒香来,“头发怎么还是湿的?”
孟葭又用毛巾揉,有些羞赧,“我吹了,就是吹不干。”
钟漱石走到浴室里,从插座里拔下吹风机,再路过她时,牵起那一只白弱手,把她带到了沙发上,令她侧身坐着。
孟葭再钝也知道这是要给她吹头发的意思。她婉拒,“我休息一会儿,自己吹好了,不麻烦钟先生。”
“还是我来,再等一会儿,你该着凉了。”
钟漱石是第一次这么服侍人,手法生疏得很,风也开得大,两边的头发朝她面上甩来时,孟葭无助地闭了闭眼。
她忍不住提醒,“钟先生,稍微调小一档。”
这个风力配上这个手劲,她吃不消。
到后来,钟漱石总算掌握了要领,轻柔地抓取一点,顺着发根吹。
她一头长发变得蓬松干燥,自己去收吹风机,“我来。”
孟葭站起来,脚步急急忙忙的,也没看清,绊上钟漱石的大腿。
差点往前栽倒的时候,已被人稳稳地托住腰。
钟漱石的手一抬,毫不费力的,把披散着一头青翠叶香的人,抱到了膝头坐着。
他一只手抚上她的后背,将她往怀里压了压,“急什么?”
“不小心而已。”
孟葭的眼神与他悄无声息地交汇。
只坚持了数秒,她就认命的,在这场对阵里成为输家,还是不敢看他。
“怎么会那么不小心呐?”
钟漱石的呼吸寻上来,带着山川草木上沾着的晨露气味,雾淋淋溅在她的面上。
孟葭躲了躲,“钟先生,你喝多了。”
他鼻尖抵上来,几乎就要吻上她,“喝了一点,但没多。”
孟葭一直都想问他,“钟先生,你每天都这么忙吗?”
但这个时候说,总是洗不脱脸红心怯,偏离轨道的嫌疑。
他说,“还好,有一些场合,是不想也得去的。凡事不能只凭自己高兴。”
孟葭声如细蚊,“我还以为,到了钟先生这个位置,就只管顺自己心意。”
钟漱石笑了,“知道吗?一个不被任何事物约束的人,是很危险的。”
“钟先生在说自己?”
孟葭被他的气息捕获住,像一只困在笼中的小兽,眼看钟先生的唇,离得越来越近,她瞳孔都开始涣散。
可那笼子又是无影无形的,边缘都摸不到,谈挣脱无异于天方夜谭。
钟漱石喉结微滚,“我在说你,你这么坐在我身上,就很危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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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漱石指腹温热, 轻薄的摩擦感,袖口里的杜松香混合着烟酒气,刮过孟葭的下颌。
她刚洗过澡, 一张素淡脸, 白中点红, 是纷纷扬扬洒在肩头的花瓣, 避也避不开, 抖落了钟漱石满身。
他迷离的目光,来回逡巡在她唇上, 脂粉洗得干净, 唇红却不褪。
孟葭躲避他意味浓厚的视线, 垂着一双眼眸,想怎么开口从他的身上下去。
她抬头,仿佛找到了个好理由, “钟先生?”
“嗯, 怎么了?”
钟漱石单手扶着她的脸,鼻尖却抵在她的耳畔处,声音是极微妙的低沉。
孟葭揪紧了浴袍,“我还有两行书没看, 想看完再......”
“再什么?”
她视死如归的,咬牙蹦出一句, “再接吻。”
钟漱石失笑, 她这么开诚布公的,把这事放到明面上来说, 倒让他不知道怎么接。
他揉了揉鼻梁, 手从她的后颈滑到腰侧, 下巴点了点茶几, “哪一本?”
孟葭胡乱摸了一套八周笔译的资料。
她捧着书问,“我能自己坐着看吗?”
“不是就两行吗?”
钟漱石扶稳了她一段手臂,腿微微张开些,孟葭就这么侧着身体,完全陷落在他圈出的范围内。
他也陪着她看,“这什么,英译汉吗?”
“嗯。”
过了几秒钟,他又问,“高材生,还没翻译出来?”
孟葭瞪了他一下,“哪会!我在心里默念。”
钟漱石哄孩子似的,“说出来听听,我也跟着熏陶一下。”
“横跨天山的中吉乌公路,征服帕米尔高原的中塔公路,穿越茫茫大漠的中哈原油管道,中国-中亚天然气管道,就是当代的丝路。”
孟葭拢了下头发,她逐字逐句,面掠浮红,声音像被刻意打磨过,入耳是熨帖的清泠。
她专心看原文,没听见细微的响动,也不知道钟漱石的喉咙,已经咽动了数下。
孟葭继续念,“日夜兼程的中欧班列,不绝于途的货运汽车,往来不歇的空中航班......”
钟漱石忽然打断她,“你把什么翻译成这句?”
“criss crossing flights.”
她收起书,像征询他的意见似的,睁着眼睛看他。
其实更精准的翻译,应该是交错纵横的航班,但结合上下语境,为了对应前面的不绝于途,她只花了几秒钟斟酌,用了往来不歇。
孟葭反问他,眼眸里是被质疑后的不服气,“怎么啦,不对吗?”
甚至幅度很轻微的,撅了一点唇,头稍微偏了一下,十足未脱稚气的孩子。
她也许平时说话温柔,对人总是很客套,但一涉及到她的专业,那些棱角就出来了。
因为她在这上面,花费了比旁人多出十倍的时间,她很自信。
“对,我们葭葭翻译的,哪里会不对?”
钟漱石的唇,已经挨上她的嘴角,热热的,带起一阵痒。
这句话像束微弱电流,经由耳朵直通进她的身体里,孟葭心尖上酥酥麻麻。
见她不语,钟漱石还要再问,“是吧?”
他说完,也宣告他的耐性最终告罄,难耐地张开嘴,吻上她那双上翘的朱唇。
钟漱石吻她,没有一点道理好讲,带着强烈的失控,含吻住她柔滑的唇瓣,舌尖伸进去,勾住她的,一再强抵进去。
孟葭软了手脚,腰被吻得断成一把折扇,浴袍从肩头滑落下去,瘫在沙发上,如同等人来题字的雪白扇面。
要题写什么?雅艳瑰丽,春信一枝,或杨柳新晴,都由钟先生。
潮热的气息从她耳后散开,扩至整片白皙的脖颈,都随之开满嫩粉色的花苞。
孟葭紧张起来,她没有任何的经验,未知带给她一段茫然的恐惧,她被吻到双眸湿润,睁开看向钟先生时,手攀上他的肩头,牵动一身的暖香,荡悠悠晃进钟漱石的呼吸里。
他眼底暗得吓人,像风浪夜里幽深平静的海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卷起一场惊涛骇浪。
“钟先生。”
一阵窸窸窣窣的旖旎里,她叫他。
钟漱石的唇挪动耳畔,平息了半日,呼出的浊气变得轻省。他才揩了下,她有些肿的嘴唇,“对不起。”
他为自己的失礼失德而道歉。
孟葭拢了一下领口,从他怀里坐起来,说没事。
然后跑到床边,踢了鞋,轻喘着躺了上去。
她背过身子对着他,微抚胸口,不停地做着深呼吸。
孟葭以为她掩饰得不错,但毯子遮盖下,她沙漏般的身形起伏着,像快下雨前,冒出池塘水面呼吸的小鱼,不停地吐着泡泡,带起一连串的涟漪。
钟漱石笑了下,他站起来,去浴室里洗澡。
孟葭听着淅沥的水声,脑袋开始放空,飘飘忽忽的,手忽然垂到了病床下,睡了过去。
钟漱石擦着头发走出来,眼看那床驼色的薄毯,已快从她身上滑落下来,几乎盖不住半边身子。
他轻叹一声,走到床边,轻手轻脚的,替她盖好。
钟漱石躺回了沙发上,有些短,他睡上去,脚踝搭在扶手边缘外一点。
郑廷说他是自找苦吃,有家不回,非要来医院里忆苦思甜。
他哪里知道,越是这样平淡日常等闲事,越叫人心惊。
刚才他已经起了兴,要不是孟葭受不住叫他,那层单薄的面料,不知道会不会撑破。
钟漱石的头枕在手臂上,眼睛才合拢,堪堪入眠之际,一声尖锐的叫喊划破深夜的静谧。
是孟葭,她的脑袋陷在枕头里,不停地晃动着,口中喃喃说着不要。
他没顾上穿鞋,光着脚,三两步就跑到床边,拍拍她的肩,“孟葭、孟葭?”
孟葭陡然睁开眼,眼尾还沾着噩梦晕染开的泪,她抖着嗓子叫了句,“钟先生。”
说完,自己挣扎着坐起来,恐慌地抱紧了他,“我怕。”
钟漱石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乱了心神,吊在身侧的一双手,一时间,倒不知怎么放了。
他被一种强烈的、前所未有的惊喜紧紧包裹住。
心跳如密集的鼓点,一时之间来的太过激越,像一脚踩空,失了重。
过了一会儿,钟漱石才后知后觉,缓过神来,还她以更重的力道,双手紧紧箍住她的背。
他吻她的发梢,“不怕,我在这里,不会有事。”
“车掉下来的时候,我刚醒,哐一声它就翻动一下,我一会儿倒过来,再一会儿歪下去,根本坐不稳。”
孟葭头伏在他的肩上,抱着他,第一次主动提及那晚。
钟漱石怕她心里有负担,一直都没敢问,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他大致也掌握了。
尤其在听到那杯饮料,和民宿这两个词的时候,钟漱石当着人,难得的、显而易见的动了大怒。
他不敢往下揣测,如果不是谭裕开车不当心,平安到了山上,会发生什么龌龊不堪的事。
只是想一想,他都觉得难以忍受,心惊肉跳的发抖。
钟漱石轻缓的,一下又一下,安抚婴儿的手法,拍着她的后背。
他转了转头,薄唇贴上她的面颊,“然后呢?”
孟葭说,“后来车终于停住,我解开安全带,踢开碎玻璃,从里面爬了出来。”
“葭葭真是勇敢。”
钟漱石夸她,带着未平的余波里,某一浪的后怕。
孟葭顿了片刻,终于问出口,“他原本要带我去哪里?”
他说,“去山上的一栋楼里。”
话点到这里就够了,孟葭已经听懂,她抬起头,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鹿。
钟漱石看着她,孟葭眼中的惊恐如檐下雪水,顺着瓦片流淌下来,冷冷冰冰滴到他的手背上。
她抖了两下,死死咬住下唇,“那样的话,我还不如就、死在山上。”
“胡说,真是小孩子爱胡说,”钟漱石颠来覆去,重新将她抱进怀里,口吻异常严厉的,“不管到什么时候,都要好好活着,听到没有?”
孟葭点点头,“嗯,知道了。”
“好了,快睡吧。”
她顺从地躺下去,翻了个身,朝右边闭了会儿眼。
钟漱石拍了她很久,就在他以为,孟葭已经睡熟,正预备起身的时候,她侧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腕,“别走。”
“这是你自己要求的。”
他微低一点头,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气音,吹起她的发丝。
但房中根本没有第三个人存在,钟先生这么说话,学足了蒙蔽人真识的野狐外道。
孟葭装睡,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有从脖子里蔓延到脸上的一点嫣红,背叛着她的肢体语言。
钟漱石在她身边躺下,在孟葭上边一些,她温润的小脸,被他捧过来,紧贴在他紧实的胸膛上。
她开始后悔,因为害怕而让他留下,钟先生身上好烫,这也不比噩梦好多少。
孟葭有些局促的,微不可察地扭动两下身子,忽然被人摁住。
在柔黄台灯的寂静延伸中,投影在钟漱石脸上,是雨濯春尘般的呼吸大乱。
斑斑点点的欲望,碾作风中泥土,飘落在他灵魂表面,换了种颜色。
他将人往怀里压,心内躁郁不安,口气也急,“不想睡的话,我们......”
“想睡,好困啊。”
孟葭赶紧装模作样,打了个哈欠。
钟漱石闭上眼,摸了摸她的长头发,“睡吧。”
三天后,孟葭又做了次全面的检查,各项指标都已经恢复正常,医生批了她的出院手续。
她也没带什么东西,这里的所有用件,都是钟先生安排人送来的。
孟葭只提了一个小包,孔师傅问她,“钟先生是让你回西郊,真要去宿舍?”
她点头,“我怎么好住去他那里?当然得回学校。”
“孟小姐,那我不好交差啊。”
老孔也为难,今天钟漱石去上海出差,临走前交代了他,把孟葭送到西郊园子里。那里一堆佣人厨子,她这样羸弱的身体,也能得到更好的照顾。
孟葭想了一下,“没关系,我就跟他说,是我自己打车走的,你没找到我。”
老孔欲哭无泪的苦相,对她挤出一个笑,“这样我更是罪加一等。”
她抿紧了唇,“不会的,你要不送我回寝室,我就自己走啦。”
老孔给她开了车门,“还是上车吧,你一个人,别又出什么事。”
“谢谢。”
孟葭坐上去,在病房里关了这么些天,想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还得趴到沙发上。
也只能打开一点窗子,吹小一会儿,久了钟先生就要咳嗽,提醒她适可而止。
她也假装过听不见,钟先生便走过来,弯下腰,伏到她的耳边问,“我瞧瞧,什么东西看不厌?”
话中有浓浓欲念,在他清朗眉目间流动,孟葭回回落下风。面上灼光潋滟,从他手臂下钻出来,逃回床上。
孟葭在宿舍楼前下车,她跟老孔挥手,“孔师傅,回去路上慢一点。”
等她走进去了,老孔摇头,在心里头说,多好一小姑娘,造化弄人。
她已经很久没回这里,孟葭原本以为,会积满了灰,但走进来一瞧,干净整洁,连床单都换了条新的。
孟葭拿出书来看,定了定心后,还是发了条微信问:「钟先生,是你让人打扫了寝室吗?」
那时,钟漱石才到上海,他回过来:「我猜老孔奈何不了你。」
明明是句怨怼,但话里的宠眷和沉溺,水纹一样细细荡开,仿佛强硬如他,也拿她半点办法都没有。
孟葭来回看了几遍,烫手似的,就把手机丢在一边。
郑廷开着车,后视镜里,正抽烟的钟总愣了一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