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灵在她这里学到晚上,走时提上那个袋子,到了门口,想起孟葭剪爱马仕时,那副凛然于众的神情。
她欸了一声,故意问,“你不喜欢这衣服,怎么不给它剪了?”
孟葭想也不想就回,“我有毛病啊,这是你哥好心借我穿的,干嘛剪人东西。”
钟灵又说,“那人家谭裕的好心,你怎么就给剪了呢?”
孟葭好笑道,“这一个是无缘无故,给我添麻烦,另一个是雪中送炭。你说呢,能比吗?”
“有没有可能,和别的都没关系,只是因为我哥和其他人比,是不一样的?”
钟灵站在门口,她沉闷了半晌,才开口道。
孟葭指间夹一页书,缄默着,像怎么也翻不过去似的,手指僵在原处。
北风狂啸着过去,隔了起雾的玻璃窗,她似乎都能看见,楼下那棵粗壮的梧桐树,掉得差不多的树叶子,在天光夜色里呼啦作响。
她终于承认,“也许是吧。”
每个人的心里,总会藏着那么一个,和别人不一样的人。
《法华经》里说,若言处处受生,故名众生者。此据业力五道流转也。
可见视众生而平等,只有佛祖才能做到。
孟葭黯然地想,她究竟,不过是个凡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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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末最后一门考完, 孟葭坐在位置上,安静垂眸,把随身物品收好, 攥在手里等着出去。
大家背上包, 吵嚷着走出大门, 不论考好考歹, 脸上都是解脱的笑, 劫后余生一样。总算是把这一关给过了,挂科是过后的事。
孟葭等人走的差不多, 才拿起笔袋, 一步步下了台阶出门。
她没回寝室, 而是去图书馆看书,仿佛期末考试并非头等大事,抽空来参加的一样。
已经十二月末, 北风刮得紧, 小道两旁干枯的树枝,像是随时都会被吹断。
谭裕骑辆山地车,满学校找人,直到看见一个单薄的身影, 她走得很快,脖子上缠一圈羊绒围巾, 但因为脖颈长, 昂着头,还是露出白皙的一截。
“孟葭!”
谭裕喊了她一声。
孟葭站住脚, 停下来左右打量一圈, 才看见过来个人, 他在前边骑着山地车, 后头跟了一辆迈巴赫。
她夹紧了臂弯里的书,“怎么了?”
自打那天晚上,在香山上吃完饭后,谭裕已经很少来找她了,钟灵说他去了实习。
孟葭偶尔,会收到他从上海发来的照片,穿一身正装,站在高层办公楼的落地窗边,手里端一杯咖啡,俨然投行男精英。
她出于礼貌,会给他回个微笑的表情,仅此而已。
谭裕扶着车和她慢慢走。
他那张年轻明亮的面庞微笑着,“我刚回来,问了你同学,都说没见到你,就沿着图书馆来找。”
孟葭觉得尴尬,“我早上先来了图书馆,考完接着去看书。”
尤其他们的身后,还跟了一辆引人注目的车,已经有不少路过的人议论。
谭裕感觉出她的拘谨,“你怎么,又跟不认识我了一样?”
孟葭说,“不认识就不会和你讲话了。”
“买了哪天的机票回家?东西多不多,我开车来送你去机场。”
“还不确定,我也没多少东西,不用你送。”孟葭摇了摇头。
谭裕说着,要来抓她捧书的手,“这么冷的天,你连手套也不戴的?”
孟葭赶忙避开了,“没事,我放在图书馆里。”
谭裕取下自己的给她,“还是戴着吧,别长冻疮了。”
她一再地退,谭裕一再捧起她的手,要塞过来。
正推拒着的时候,孟葭单手大力一挥,“谭裕,你听不懂我说话呀!”
那副黑色手套掉在地上,沾了灰,谭裕怔愣着眼神望向她。
“我都说了,你要当朋友可以,别的就不要想了,我大学不谈恋爱。”
孟葭弯腰捡起来,扔回谭裕的怀里。忍无可忍的跟他捅破了窗户纸。
谭裕这才回神,口气冰冷地威胁她道,“你不和我谈,最好也不要和别人谈,被我知道了你等着瞧。”
他在孟葭面前一向温柔,有意掩藏了那份妄自尊大的痞性儿,一直表现的像个大男孩。
今天谭裕刚到北京,撇下一众哥们儿先来找她,兴致勃勃的,结果被下这么大一个面子,连个笑脸都没讨到。
他气不过才流露出几分,日常惯挂在脸上的,被家里纵坏了的面目来。
孟葭也没再看他,话一说完,捧着书匆匆跑了。当他是个神经。
跟着他的司机见人都走了,忙先下来,替谭裕把车折放进后备箱。
谭裕深吐口气,他往车上一坐,“去吃饭。”
他去了年末公子哥们常聚的园子里。
靠近玉渊潭,闹中取静的辟出一方天地,入口只一扇单人宽的木门,长满青苔藤蔓。从外边看起来的话,不过陋室一座,且荒废了许多年头。
赵家的小公子赵宴,见谭裕脸色不大好,投其所好的,倒了一杯香槟给他。
赵宴问,“干什么,哥儿几个给你接风,你还不足兴?”
谭裕架着脚,掸了掸搁在腿上的烟,“没有,不关你们的事。”
“那就是女人的事,就你这长相,家世又摆在那儿,”赵宴也抽了口,吐着烟圈问道,“谁那么不知好歹啊?还是她有人仗腰子。”
这倒给谭裕提了个醒。
他极轻蔑地冷笑了一下,“可不吗?人都把我支派到上海去了。”
谭裕心想,自己不在北京的这段时间,也不知道,钟漱石都怎么欺哄孟葭的。
关于这件事,赵宴也有所耳闻,谭宗南给侄子定下的工作原本在北京,临了换成上海,谁也料不出始末。
偏偏谭宗南又刚刚高升,正是嘴严的时候,对夫人都没句实情讲的,打也打听不出来。
但谭裕心里总有疑影,觉得这件事和钟漱石,脱不了干系。
赵宴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二,“您说的是这一位吧?”
谭裕瞥了一眼,烦躁地推开他的手,“我什么都没说过。”
他还是怕,即便怨气冲上了房顶,但还是不敢公然议论。
赵宴提了句醒,“如果是他的人,你就别想了,想也是白惦记。”
谭裕早就有了主意,“他还能玩得了几年?他家老爷子不催他完婚呐!叶家又等得了多久。”
就算钟漱石此刻恋着孟葭,一时情浓贪欢,留给他的时间也不会长了。再看孟葭那心性,骨子里就是个心比天高的,断不会给他当小。
想到这里,谭裕心里才好过了许多,他把烟叼在嘴里,白雾缭绕间,拿出手机给孟葭发消息,“下午我态度不好,给你道歉,改天再请你吃饭。”
刚摁下发送键,显示出红色感叹号,系统提醒,您还不是对方好友。
赵宴凑过来看一眼,权当笑话听,“谁啊?还把你给拉黑了!”
谭裕笑了笑,“一小姑娘,别看她长得温柔标志,特有个性。”
他把烟扔进雪莉杯,金色的香槟被熄灭的烟灰染浊,冒出几缕白烟。
这件事过后,没过两天,还不等谭裕去找孟葭,他就在Q大见到了她。
孟葭从出租车上下来,怀里报了个档案袋,看上去挺沉的样子,在门卫处问保安师傅,孟院长的办公室在哪栋。
师傅伸手给她指了路,又问,“你不是我们学校的吧?”
孟葭说,“不是,我找孟院长有点事,谢谢您。”
上个月她过生日,孟维钧给她的那五万块钱,因为不知道他的银行卡号,没办法转账。
一考完试,孟葭时间空下来,她取了现金还他。
谭裕让司机在她身边停下,“孟葭,又见面了,好巧。”
孟葭拉下口罩,露出一张冷而艳白的脸,“不巧,每个人都可以来的地方。”
他发现她是真不爱笑。
和谭裕并排坐着的,他姑姑谭宗和,被这把嗓子给吸引,她也抬了头。
想看看这么清亮的柔调子,连他侄子都刻意停下搭话的,小姑娘该长成什么天仙样。
只瞧了一眼,谭宗和就如遭电掣,目光半天收不回来,眼神里是多年不见的,失措和惊慌。
这分明是故人之姿。
孟葭已快步走了。
谭裕关上车窗。刚坐正,当头一声急问,来自他的姑姑,“你刚叫她什么?”
他莫名,不知道素来端庄的谭宗和,怎么一下子失了态。
谭裕说,“就叫孟葭,我刚说了。”
“孟葭,孟葭。”
谭宗和喃喃重复了两遍。继而冷笑起来,“孟大才女是个会取名字的,孟葭,怎么她以为他们还有家吗?”
谭裕不清楚当年的恩怨是非。他懵懂地提醒,“她是蒹葭的葭。”
这句话换来谭宗和越发狠戾的目光。
她似气极,声音像咬着后槽牙发出的,“那就更可杀了。”
谭裕讪讪住了口,眼看着车开出学校门,半句都不敢再说。
孟葭找到孟维钧办公室所在的楼层。
她捧紧了档案袋,仰头看铭牌,一间一间找过去。
快放假的学校很静,走廊里只有孟葭的脚步声,不时传来两句谈笑。
她循声找过去,上面写着——院长办公室。
这应该就是了吧。孟葭敲了敲门,里头传来句洪亮的,“请进。”
孟葭拧下门把手,缓了一步跨进去。
棕皮沙发上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自然是孟维钧。另一个,是多日未见的钟先生。
他们正对坐着喝茶,长几上一套汝瓷影青釉茶器,胎瓷细腻,油润清透,花棱与杯口的做工十分精巧。
“葭葭,来坐。”
孟维钧疑惑着,分外亲昵的,张口叫她小名。不知道女儿突然找来是何用意。
总不是和钟漱石一样,按制一年一度,在春节前来探望恩师。
钟漱石端杯茶,眼神寂静的,抬头看向孟葭。
她披散着蓬松柔软的长发,眼神澄净如清泉,系着白色的围巾,穿一件鹅黄色的毛呢大衣,不言不语地站着。
孟葭不肯坐,只把档案袋放在了桌上,“这是五万,一分不少的,您点点吧。”
孟维钧先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你这么犟,到底是像谁?”
他说完,又恐在钟漱石面前失了礼,笑道,“你别见怪,我这个大女儿,就这脾气。”
钟漱石无声牵动一下唇角,说不会。却在心里说,您女儿的脾气,我早领教过了。
他永远这样,你那个混账爸爸,永远都这样。
孟葭的脑子里,响起外婆对孟维钧的品评,说不管到什么时候,哪怕对方指着他的鼻子骂,也是一派谦和有礼,笑到人面前。
再有任何的指责,对着这样一张脸,你也说不出口了。
孟维钧起身给她倒了杯热水。
他一副慈父心肠,“知道你不肯喝我的茶,就拿着暖暖手吧。”
听听。他还先委屈上了。
孟葭冷眼看着这个,已年过半百的男人。
老天爷赏的好样貌,较世人另具一腔才华,身上这种不远不近,又忽远忽近的颓唐感,的确足够迷惑女人。
也揉碎了她妈妈短暂的一生。
孟葭紧捏两根手指,“我不需要,以后也别再给我钱。”
孟维钧看了一眼档案袋。他苦笑一下,“上一辈的事情,爸爸有机会再告诉你,不是你外婆说的那样,你不要恨爸爸。”
“上一辈的事情我是不清楚,但我这十九年吃过的苦头!”说到这里,孟葭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快被痛苦淹没了,缓一缓又道,“一桩桩一件件,孟院长要听吗?大家都被父母生下来,明珠般的养大,凭什么独我没爹没娘?”
她眼眶一红,泪珠子已经在打转,看上去可怜极了。
钟漱石心口一滞,捏着杯沿的手指狠狠用力,指节都挣得青白。
他强忍着,眉头紧蹙地望着茶水瞧,才没有在孟维钧的面前,露出半分破绽来。
孟维钧往前走两步,想要去扶她的手臂,“葭葭,爸爸是有苦衷的,当时的情况,我不可能带着你。”
孟葭退了退,“所以你真的该死,也该被我恨。”
她最后都没接那杯水,忍下眼泪说完,小跑着出了院长办公室。
孟维钧尴尬地收回手,握成拳,转身时局促一笑,“对不住漱石,你难得来一趟,闹这么一出,我真是......”
钟漱石礼貌起身,系上西服的第二颗扣子,客观恳切的语调,“清官难断家务事嘛,我还有个会,就不多打扰老师了。”
他不疾不徐地迈出了门。
等出了电梯,钟漱石的脚步才快起来,他臂上挽着毛呢外套,也不顾穿,一面走,一面东张西望。
眼前是一览无余的操场,孟葭不可能走的那么快。她肯定还在附近。
司机把车开过来,“钟先生,我们现在回去吗?”
钟漱石跳过了这个问题。他口气很急,“你看见了孟葭没有?她刚走出来。”
孔师傅点了下头,犹疑的指了指东边不远处的草坪,“她好像往那去了。”
“在这里等我。”
钟漱石撂下这么一句。径自往前头去了。
这是块很大的花坛,因为是冬天,草根都裸露了出来,黄绿相间的。
他的皮鞋踩在松软的草皮上,脚下是虚浮的,寻不见孟葭,想到她在孟维钧那里,一声声带哭腔的质问,心也平静不下来。
冷风从空旷的草地上吹过,刮得人面上生疼,四下里天寒地冻,风里夹杂了小动物的呜咽声。
抽抽噎噎的,听着像在哭。那声音的来源就在近前,混合着青草气,几乎占满钟漱石的呼吸。
他绕过西南角,穿着鹅黄大衣的孟葭蹲在地上,两只手抱住膝盖,极具防御性的自我保护姿势,就这么傍在草丛边,像枝头的迎春花。
她头点在手背上,随着哭泣时急剧的喘息,身体上下起伏。
孟葭哭的收不住声,她已经很少去想,自己捱过的那些艰难。
不怀好意的男老师,雷暴天小跑着回家,山道上的凄风苦雨。每次开家长会,班上同学依偎在父母身边,她只有张妈陪着。
但是每次提起来,尤其今天面对孟维钧这个罪魁祸首,她心里就受不住。
“起来。”
眼前伸来一只宽大的手掌。
孟葭仰头,入眼是质地考究的西装裤,包裹得他一双腿极显腿长,领带饱满地打着,往上是突出的喉结,鼻梁高挺,再是钟漱石那双淡漠的眼睛。
此时风也停下来,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周围那么静,只有心跳在回响。
她躲到这儿来哭,就是不想人看见。当然,最不想被他看见。
现在他发现了,只好慌不择路地抹脸,也没去够他的手,强撑着自己站起来。
但孟葭蹲得太久,又灌了大半天的冷风,一双腿早冻僵了。
她起身的时候,脚步不稳的,差点摔着。
钟漱石扶住她的小臂,拿出块手帕,温和、绅士又仔细的,给她擦泪。
他专注地擦了很久,像个赤忱少年,做着一件虔诚而入迷的事。眼睛一瞬不错的,牢牢锁住眼前雪白的脸,喉头紧绷着,呼吸也因她加快。
孟葭低垂着眼眸,手臂被钟先生稳稳扶着,她躲不开,那手帕上有他澄净的气味,像林间薄雾。
她小心屏住气息,苍白的脸上微起泛红,愈发没胆子看他。
孟葭感觉到脸颊被拭了个遍,水痕皆不见,但钟漱石还没有停下的意思。
“钟先生。我不哭了。”
孟葭大起胆子,抬手轻握住他的手腕,提醒了一声。
钟漱石侧首,瞥一眼他们交握的手,压下嗓音里的低哑,“怎么偷跑到这里来哭?”
她的鼻尖被冻红,“因为、因为这里没有人。”
“连哭也要避着人吗?根本没有谁认识你。”钟漱石问。
孟葭低着头,“钟先生不是人吗?你就认识我,万一你出来了呢。”
他一步步引着她问,声音坚定稳重,“你很怕我看见你哭。”
“是,我不想你看见。”
孟葭看着他的眼睛说,那是一双很冷的眼睛。从第一次见面,她就躲着这双眼睛,不敢看。
如今她越来越不敢看。
“为什么?”
钟漱石一度放轻声音,很低沉,只有他们两个听得见。像是生怕将她从这样的气氛里惊醒。
她要是醒了,他就听不到真相了,孟葭永远不会再说。
“我哭起来实在是太丑了,”孟葭扬了扬下巴,“我想让钟先生,只记住我漂亮。”
刚才情绪才起落跌宕得很凶,孟葭已经不剩什么力气,再去和钟漱石周旋。
说的是实话,没有任何修饰,不藏半点虚假,顶真的实话。
钟漱石郑重其事地笑,“大小姐,你很漂亮。”
他收了话头,没有再不识趣地往下问,一个女孩子,想让男人只记住她漂亮,还能是为什么?
什么都不必再说,什么都不必再说。
孟葭的手还扣在他腕上。轻轻柔柔的,一点力气也没用,却制住他所有力道。
他顺势扳过她手,包裹在掌心里,牵着她,“这里实在太冷,先回去。”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不必熬夜等,早上起来看就好了,目前没有开车情节,不会被锁定。
如果有的话,我会更在大家都方便的时间,感谢喜欢~
孟维钧端了杯茶, 推开外悬窗,任由寒风漫卷进来,混合着室内的暖气, 周身一股强烈的对流。
西边花坛深处, 走出来一双样貌登对的男女, 年轻的男士翩翩风度, 步履从容, 有世家大族经年的教养在。女孩儿被他牵着,低头看路, 身体离得他很近。
眼看着他们上了车, 孟维钧才拉拢窗子。
他坐下来, 摇头吹茶沫的一刻里,脸上尽是担忧之色。
二人已经亲厚到这种程度了。
难怪孟葭刚才进来,连看也不看钟漱石一眼, 如若不是她与他太生分, 就是关系不同寻常。
她跟谁不好,哪怕是不长进的谭裕,也比招惹上钟漱石强。
钟漱石早到了成婚的年纪,一直拖着, 都成了钟老爷子一块心病。京城里有头脸的人家,适龄女儿都安排了一遍, 他孙子就是不肯点头。
单是钟漱石这人脾性左, 有意和长辈唱反调,好彰显出他不许人摆布, 那倒无妨, 他们自家人关起门来, 闹上天也不要紧。
可如果被钟文台知道, 症结都在孟葭身上的话,以他独断专行的作风,还不知要怎么给她难堪。
虽说钟家泼天权势,但人总得有自知之明,就算是谭宗和的亲侄女,嫁进他家去,也难走脱一个低眉顺眼,何况是他的女儿。
孟维钧忧心着,筹划哪一日找个合适机会,跟孟葭谈一谈。
就算她不听,好歹提个醒。尽到他这个当爹的心意。
他正思忖间,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是去而复返的谭宗和。
孟维钧笑着问,“怎么了,又落下东西了?”
谭宗和把包一扔,抱着臂坐在他对面,大有深意的,瞧他一阵。
像早习惯这样的逼视和对阵,孟维钧若无其事的给她倒茶。
“你那个女儿,今年上大一了啊,就在北京。”
谭宗和端起茶,杯沿抵着唇,问道。
孟维钧平静地哦一声,“好像是,她过来这边找朋友玩。”
他在心里转过好几个弯,估计就是孟葭进门那会儿,正碰上谭宗和的车出去。瞒是瞒不过的,只能编个幌子。
谭宗和笑说,“她一个广州人,这么快就在这边有朋友了,真厉害,就和她的妈妈一样会交际。”
骤然提起孟兆惠,孟维钧冲盏的手一僵,洒了两滴水出来,无事般擦了。
他说,“小孩子容易玩到一起去。”
谭宗和哼了声,“你看她长得,一副妖妖娆娆的模样,满肚子的心计,谁不愿意和她玩呀,对不对?”
孟维钧听到这里,眼皮一跳,才抬起头注视她,“都相安无事这么多年了,宗和,别为这种小节气坏身体。”
“相安无事?你每年祭扫的都是谁,喝多了叫的谁的名字?书房保险柜里,藏着谁写的书!”谭宗和激动起来,一页页地翻旧账,“现在又来一个,她妖精模样的好女儿,紧着我侄子勾引,你管这叫作相安无事!”
怒火上头,谭宗和还嫌不解气,狭长的丹凤眼一眯,咒骂道,“妈是个不知检点的,女儿也一样,生不出什么好种来!”
“夫人。”
孟维钧尽可能平心静气地叫她,“兆惠都故去多年了,孟葭也只是个孩子,嘴下留德吧。”
叮哐一声,茶汤溅了满地,谭宗和扬手砸了杯盏,“她死了,就连我都说不得她了?是吗!死人的面子真是大啊!”
孟维钧不再说话,只管蹲下身子去收拾碎片,这是他惯会的、谨小慎微的姿势。
像某种无言的求饶,他知道的,自己这样子,最能让谭宗和心软。
孟葭坐在车上,双手窝成团,张圆嘴哈了几口气,搓了又搓,才热过来。
钟漱石笑着,要来捧她的手替她揉,被她躲了。
她捂着冻红的脸,笑一下,“不敢麻烦钟先生。”
那笑容里,少了骄傲做筋骨,一股天真的甜味。
但说出来的话,又是泾渭分明的,牵了手,也不许他越雷池一步。
像一个才醒酒的浪荡子,对神志不清时说过的话,做出的亲密举动,一概不认账。
钟漱石收回手,哂笑一声,“一定要叫我钟先生?”
孟葭放下手,规矩地叠放在膝上,“那我应该叫你什么?”
“叫我名字很难?”
她坦言,“我不敢。”
钟漱石不再勉强,他失笑,“那吃顿饭你总敢?”
反正钟先生这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自成一道难言的宛转。
山温水软的调子,密密匝匝的,绕着圈,绸缎一样缠在他心头。
孟葭的头埋进围巾,摇了摇,“放假了,我得回宿舍收东西。”
“只是吃个饭,不耽误你收拾行李,就当是我给你饯行。”
钟漱石少有这样的坚持,可他的话出口,又像是毫无谈兴的语调。
孟葭还是低着头,脸上是不假雕琢的忧郁和端庄,沉默着的时候,总使她显出一点孤僻来。
车内寂静了好长一阵子。
钟漱石的语气,较之前严峻了些,“孟葭,你不能总是,活得像一道谜语。”
一道由得人猜来猜去,还照旧高挂在灯笼上,睥睨着世间,不屑争辩一句的谜语。
孟葭怔然看着他,最终点头,“那我请钟先生,您上次照顾我到半夜,还没有谢过你。”
“好,随你。”
钟漱石将头转向窗外,勾了下唇,散漫笑一笑。
不好再逼了,这已是固执的孟小姐,最大的让步。
孔师傅把车停在了胡同口。
钟漱石牵着她下来,街边转角处,墙根下蹲坐着一个卖花老太,一头短发灰白,穿很厚的藏青色棉袄,手团束在袖口里,爬满皱纹的面颊被冻得通红。
孟葭挣开了他,走过去问玫瑰多少钱一支,老太太说卖得只剩这些了,要的话三百。
那还不算多,如果能让老太早回家,也是点滴功德。
她打开挎包去摸手机,准备扫码付钱,身边已伸过来一只手,“我都要了。”
老太太一数,大红票子远不止三张,欢天喜地谢了,把花用绸带麻利一扎,给了钟漱石。
等她提着竹篮走远,孟葭才嗔道,“你干嘛给那么多啊?”
钟漱石是随便拿的,皮夹里抽了几张,就给了老人家。
他低了声,“天太黑了,我没看真切,下回注意。”
像平时不管家用,好心却办错事的丈夫,身形高大的站直了,由着精打细算的妻子责怪。
孟葭嘀咕一句,“真系败家仔。”
她说的小声,又是广东话,存心不让钟漱石听清。
但钟漱石把花递过来时,说的是,“嗯,败家子儿送你的,要不要?”
孟葭面上一窘,花香浮动的隆冬夜色里,红了脸,一把接过来,扭头就走。
眼看她没头苍蝇似的,往东边去了,钟漱石叫住她,“那位发言不大胆的广州小姐,在这边。”
脚步一顿,孟葭又倒退回来,跟在他后边。
钟漱石忍了笑,故意逗她,“别走丢了啊,这到处都是槐树,吊丝鬼儿多。”
孟葭来北京半年,不知道吊丝龟儿就是毛虫,一丝不差地听成了吊死鬼,不觉害怕地挨紧了钟漱石。
她紧张地咽口水,“这怎么还有人上吊啊?为什么要吊在槐树上?”
钟漱石拍了拍他臂弯里的手背。他低咳一声,“不怕,我在这儿呢。”
那天是吴骏第一次,在会所里见到孟葭。
他记得很清楚,她和钟漱石并肩跨过门槛,怀里抱着一束粉酽酽的玫瑰,一张脸娇艳欲滴。
钟漱石下午招呼过来吃饭,吴骏没敢让其他人进,还以为要宴请他哪位叔伯,没承想请的是个姑娘。
他们二人坐定,屋子里暖气熏得足,孟葭刚脱下外套,正要挂到木质衣架上,就有女服务员走过来,连声说您别动,仿佛让她自己放衣服,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
她里头只一件杏色高领针织裙,脖子上挂一枚翠玉锁。因嫌热,孟葭顺手将长发绕圈,绾成一个低髻,取了桌上一支短筷,松松固定住,再专心看餐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