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癫—— by木鬼衣
木鬼衣  发于:2023年10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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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日昃之离,一行人离去。
上了马车,姜月娥忍不住说起她在李妙音那处打探到的消息:商小姐与王公子自幼订婚,可王公子身体不好,每次见面,都跟没骨头似的,坐在轿子上,全靠商小姐伺候;商小姐的性子十分孤傲,从前有小姐在她的诗会上开了个轻薄的玩笑,念了两句《牡丹亭》里的诗句,便被她轰了出去;还有商小姐发疯,抄写了满地的《霍小玉传》中的句子……总之,琐琐碎碎,讲了半路。
孔怀英仔细听着,是不是应和两句。魏子安则一直沉默。
等姜月娥说完,孔怀英方才注意到魏子安的异样,问他:“子安,你怎么了?”
“没什么,”魏子安开口。“就是在想那个孩子……生得与范少爷真像。”
“哪个孩子?”
“范公的遗腹子。”
孔怀英笑一笑,说:“毕竟是兄弟。”
魏子安点了点头,又冷不然问孔怀英:“对了,孔公,我们什么时候去商家。”
“就在这一两天了。我已经取得知府的手令,又打的是搜查下人房间的名号,商家应当不会阻拦。”孔怀英低声道。“沉住气,莫要打草惊蛇。”

第39章 哀诉中
范贞固送走孔怀英一行人,沉着脸,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驻足门前许久,不知在想什么。
落日如火烧,霞光一寸寸点燃男人衣角,顷刻间,赤红色的云霞恍如岩浆奔腾,倾泻而下。他的眼角眉梢沾染上浅淡的金红色,正缓慢地流淌。蓦然间,眼角微抬,唇角上扬,大抵是想通了事情,范贞固噙着一抹笑,转身回屋。
他取出从五姑处要来的生药铺的房契和地契,琢磨了一阵用笔,又打书柜里取出一张白净的宣纸。范贞固起身,点上煮茶的泥炉,茶壶里还有水,过不久,水开,他将宣纸放在壶嘴上,蒸腾的水汽很快浸湿了纸张。范贞固见状,挪到风口阴干,又放到壶嘴再度浸湿。如此反复多次。然后,他研墨提笔,用稀释过的墨水新写了一份借据,继而模仿五姑父的字迹,签上姓名。
还缺一份公章,得想法子从他那里弄来。范贞固吹干墨迹,思索着,又取来纸张,写上一份邀请姑父前往杭州采购新茶的信笺。
一份伪造的欠条,一份伪造的信笺。
他还需要一份伪造的凶器,和一个能作伪证的证人。
范贞固起身,招来一名侍从,同他耳语几句,接着他带上欠条与信笺,让小厮备车,朝姑父家中去。
另一头,李妙音正坐在古春园内,等着范贞固来。她坐在屋外的竹藤椅上,西方盘踞着几朵红云,照得她手臂微红。忽而一阵沁凉的夜风袭来,将云霞清扫干净,淡薄的夕阳也被催促着下山。天色逐渐暗沉,李妙音靠着竹藤椅靠背,心也逐渐沉到了胃里。
等到实在挨不住,李妙音泄了气,主动派丫鬟去问。少顷,丫鬟回来告诉她,大少爷出门去了,不在家。李妙音不知他究竟去了哪里,更不知孔怀英与他说了什么,千万种思绪一时间挤在脑海,你推我攘,互不相让。
她失魂落魄地用过夜饭,简单梳洗后,躺在床上。万里无云的夜晚,一道弯眉似的月亮悬在夜空,银光透过窗户,照到床头。窗外,有一两声猫叫,低低的、柔柔的,似真似假。李妙音悚然,胳膊撑起身子,侧耳去听,那毛骨悚然的声响又陡然湮灭了……她重新躺好,合上眼,慢慢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李妙音耳畔重新回荡起那首商淑清叫她仔细聆听的歌谣。
“肉太阳,血太阳,姐姐今日嫁情郎。”那声音起先是从脑海深处钻出,好比春日从枝头萌发的蓓蕾,逐渐膨胀、逐渐清晰……“月亮悄悄爬上来,灌下一碗迷魂汤。”越发真实了,真实得叫人怀疑是否真的有一个人在吟唱……“一只猫儿上院墙,叼住银簪往东逃。”是的,是有一个人在歌唱。她此时正推开窗户,叫月光照在她的面庞,好似脸上结了一层银霜。
少女轻轻哼唱着,借着月光,赤脚踩过满地墨宝。
“咚咚哐哐是锣响,当当锵锵钉子忙。”她应是极满意这首歌谣,吟咏的声儿越发大了。一边哼唱,一边走到油灯前,点亮灯芯。漆黑的屋舍内猛然冒起一簇豆大的火光,屋外的守夜人被这一抹微弱的金红惊动,他高喊:“来人!快来人!小姐她又开始发疯了!”
商淑清全然不顾。
她吹熄火柴,随手一扔,跟着弯下腰,拾起一张写满了墨字的纸。她攥着长长的宣纸,凑到油灯前。灯火照出模糊的大字,这儿有一个“女”,那儿有一个“夫”,下头是个“厉鬼”,上面高悬着“黄泉”……零零散散地落在她的手心。
“为何不见情郎面?红池映着明月光。”她狞笑着唱完,将纸张塞入火盆,倒入灯油。
伴随几下轻微爆裂声,宣纸嘶嘶地燃烧,火焰越窜越高,朝她的裙摆扑去。商淑清后退半步,避开炽热的火舌,又在焰苗摇到另一头时,迎上前去,一进一退。灰烬飞舞,沾满她的罗裙。
她面颊开始发红,双眼映着几道跳动的火舌。
仆役们以为小姐发了疯,意图纵火,手忙脚乱地端着水盆,冲进屋子。商淑清刚巧烧光那张习字帖。只见她镇定自若地踢翻火盆,令其倒扣在地,手中端着一壶冷茶,浇在滚热的盆底。
噗嗤一声,白烟袅袅而上。
商家上下的仆役们都吓坏了,过了四五天,依旧在谈论这件事。
小姐确实疯了,所有人都这么想。
今儿是孔老爷带官府衙役来搜查下人房间的日子。
因道姑被捕的事儿,商家上下人心惶惶,此番孔老爷手持苏州知府的手令,前来办案,仆役们都不敢怠慢,早早打扫好宅院屋舍。
丫鬟正扫着庭院里的落花,忽听格子窗内传来一声幽幽的女声。
“怎么回事?外头吵吵嚷嚷的。”“小、小姐,是……是官府的孔老爷要来。”丫鬟怯怯道。
窗内沉默许久,屋外硕大的玉兰断头般地坠。
丫鬟见商淑清不回答,正要继续扫地,却听一声“吱呀——”。女人简单地挽了个发髻,脑后戴着一根细而尖的发钗,穿一身素净衣裙,怀抱一个用布匹严严实实包裹起来的瓦罐,走出门。
“去,备车。”她说。“我要去一趟王家。”
丫鬟吓得扔了扫把,回道:“好,好的小姐,好,我去跟老爷说。”
“去吧,”商淑清淡淡说。“父亲若是不放心,可以多派几个人看着我,但我一定要去见他。”
丫鬟福了福身子,忙不迭跑去告诉商老爷。商老爷正陪在孔怀英身边。他躲开孔怀英,走到一旁,听丫鬟说商淑清想出门,本不同意,可听女儿是要去见王家公子,摆摆手叹道:“随她去吧,那王家小儿已病入膏肓,怕是活不了几日,最后能见上一面也好。如今一个疯一个病,或许是天意。”
少顷,马车备好,商淑清抱着坛子,上车。
车夫扬鞭,马蹄声嗒嗒,墙内的孔怀英听见鞭声,有一瞬的失神。
谁走了?
来不及细想,突然,两名衙役架着一个男人走到他跟前,其中一人踹一脚他的腿窝,压着对方跪下。另一名衙役松开手,呈上一个小臂长的铁锤。
“大人请看。”
一旁魏子安主动接过,单手掂了掂。
不重,也不大,隆冬裹在厚厚的长袄里就能带走,但足够用来将一枚铁钉钉入耳孔或鼻孔。
表面并无血迹,魏子安见状,使劲拧开锤头与木棍把手的衔接处,迎着阳光朝缝隙处瞧去,见木棍的末端有一些暗褐色的斑点。
“孔公。”魏子安将铁锤递给孔怀英。“好像有血迹。”
孔怀英看了一眼,皱起眉,立刻道:“去,拿酽醋和酒过来。还有你们,在这里挖一个坑,堆满柴火,然后点上火。”
一眨眼工夫,烈火便将土块烧得通红。孔怀英取来醋酒,泼向火坑。酸苦的蒸汽犹如呕吐,打土坑里一股脑涌出,魏子安见状,将铁锤架在火坑上熏蒸。火坑毕毕剥剥地燃烧,水汽越来越少,直至烧尽的那一刻,锤头与木棍的交界处,浮现出斑驳的血迹。
炳如观火。
“冤枉,孔老爷冤枉!”那被压来的男人磕头求饶。“小人是给商家干木工活的,不认识什么和尚,不认识什么道姑,更不信佛!冤枉,冤枉!”
孔怀英递出一个眼神,示意衙役将证物收好。
他问:“你这锤子一直带在身边?可有被人借走过?”
木工先是摇头,后又点头,迟疑道:“二月中的时候,倒有几天寻不见这锤子,后来被一个粗使丫头找了回来……小人还以为是自己马虎大意。”
孔怀英惊了一跳,血气上涌,那清瘦的脸上,浮现一抹红痕。“商小姐人在何处?”
“小女适才出门了。”商老爷答。“孔老爷寻小女何事?”
孔怀英不理,望向魏子安,而他也默契地看过来。
“不好!”两人异口同声。

商淑清步入屋子,叮咛丫鬟莫要进来后,合门,插上门栓。
屋内户牖紧闭,香炉内又熏着草药粉,暖到头晕,昏昏沉沉,她往鸟笼似的架子床走,犹如行在冥府的一条大道上。到了床边,撩开帘帐,只见他身穿一件青色绸衣,躺在宽大的雕花床内。枕边放着一串佛珠,雕着五百罗汉,挂着长长的穗子。
商淑清踩着踏板坐上去。“咔嚓”。帐中的男人惊醒,凹陷的双眼望向她,背光,瞧不清人脸,但男人嗅到了她指缝里浓厚的松烟墨味。
“淑娘,”他喊她。睫毛颤抖,落在商淑清眼里,如同绿毛苍蝇搓腿。啊呀!都说女人容颜易逝,男人也是一样,又常年病着,老得比寻常人快几十倍。想他当年,十七八的时候,也是温润如玉的美男子,身为未婚夫婿,叫她在诗社的姐妹们跟前长过脸,得意过许久的……怎就会,怎就会!
商淑清不忍再看,眼珠子转到床头的雕花上去,轻声道:“身子好些没?”
“老样子,起个床都要喘半天,”男人话音轻缓,“你呢?我偷听下人说,讲你不慎撞着了邪风。如今可好些了?”
好?什么才算好?商淑清分不清。她望了一圈他的架子床,他的牢笼,觉得这大约也是她未来的出路,只不过这房间还要大一些,里头的东西再多一些。
她咬唇,默然许久后,摇着头答:“好似做了一场大梦,久久不醒,以致于分不清何时在梦中,何时又醒来过。”
床中的男人喉咙管里“嗯——”一声,挣扎着想坐起,跟要翻不过身的甲虫似的。商淑清看不过,伸手去扶他,衣袍下仅剩骨头,摸去,触目惊心。
大抵是在未婚妻跟前失了面子,男人颇为恼怒地骂道:“没良心的混账王八崽子,贼歪剌骨!一日日的就会偷懒,倒个水都喊半天。爹娘也不晓得管管。”
“他们又不只你一个儿。”商淑清忍不住发笑。
男人不说话了。
半晌,他道:“淑娘,我耽误你这么些年,于心难安……您若愿意,不如嫁给兄长做如夫人。虽说名分上,委屈了你,但我爹娘会对你好的。”
商淑清听了,别过脸,没搭理他。
她最恨他这一点,庸庸诺诺,往好听了说,是温良,难听了讲,就是个没脾气的孬种。
见面前的女人不说话,男人的神色却是满意的。他心道,自己这位准夫人确是情贞的主儿,可下一秒,又不由叹惋,自己着实没那个福分,若是身子骨好些,家中既有一位书画双绝的端庄夫人,与他扮赵、李夫妇,又同时有着许多懂情趣的粉面姬妾,祖上留下的田产又足够他此生沉湎风雅,成日品茶看戏,确是人间一大幸事。
“淑娘,我晓得你舍不下我,”他咳嗽两声,继续说,“不如你劝劝商伯父,请成全你我,叫你嫁进来。”
“嫁过来做什么?我不嫁过来,是守寡,嫁过来,一边伺候公婆一边守寡。总之,我这一辈子打订婚起,就牢牢绑在了你的身上,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商淑清素白的面容上浮着浅笑。“还是想叫我进你的家门,名正言顺地替你养儿子?就是挂在你兄长名下的那个。”
“你说什么?”男人一愣。
“你真当我不知道吗?你身边的月梅、春燕、玉竹……你爹娘心疼你,知道你喜好风雅,给你找的丫鬟也个个儿有好名字。你也喜爱她们,哪怕去佛寺也要带一个在身边服侍。”商淑清说着,胃里一阵阵恶心,真恶心。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样?她不明白,算了,也不想弄明白了。“郎君,你我一起长大,我总想着你的好,而忘了哪怕你体弱多病、脾性软弱,也是个彻底的男人。如若你身子康健些,能够庇佑我,我也就算了,女子一生,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安稳——真可惜。”
她语调平静,不似动怒。男人惊恐的心又渐渐放下,反握住她的手,恳切道:“爹爹也是为我好,忧心王家断了香火。”温暖的女体,混着浓重的油墨香,男人来回抚着女人光洁细腻的手背。
商淑清眼神落在他那双干枯的手。
恶心,真恶心。
胃里翻江倒海。
“算了,不说了,我给你倒茶。”商淑清拨开他,起身走到屏风后,去解布囊。
布袋内装着一个坛子,商淑清打开它,表面簌簌落着尘土。坛口装满水,冰冷的水下又储藏着另一个以蜂蜡密封的瓷罐。
商淑清捞出水淋淋的瓷罐,握在掌心,右手取下银簪,刮开蜂蜡。
她拧开瓷罐,倒进茶壶,又斟入杯盏。银白色的液体犹如清晨的露珠,顺顺当当地滑出来。商淑清记得,它喝下肚,什么滋味也没有。何况他病得那样重,舌头坏了,也尝不出来。她盯着那东西,犹豫片刻,又倒了一杯。
余下的泼在地上。银簪戴回发间。
倒茶回来,男人已经顺着床板滑了下去,瘫倒在帷帐内。商淑清叫他喝茶,他喘着气,没应。商淑清低眉,笑一下,扶他起来。男人皱起眉,说不渴,商淑清只是笑,茶杯递到唇边。他勉强尝一口,埋怨:“涩。”
“壶不大干净。”她说着,尝试喂下第二口。“喝点水再睡吧,我陪着你。”
男人起了疑心,不愿再喝。
商淑清笑一下,道:“我去替你换一杯。”
她拎着茶壶,回来,续满茶杯。
“不必了。”男人这回的态度强硬许多。
商淑清歪头,无辜地瞧他一眼。
她笑:“那坤道喂我,我一口都能喝得下,你怎就喝不下?”
说罢,她左手扶起男人,右手端着茶盏,顺势要灌下喉咙。男人悚然,四肢挣扎,想叫屋里的丫鬟进来。商淑清挑眉,一手捞起茶壶,将细细的口儿插进他的嘴巴里,手腕一抬,硬灌了进去。
浑浊的茶水灌进了肚子,男人很快没了动静,她放下茶壶,扶着男人重新躺下。
“郎君,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商淑清伸出食指,按在他的唇上。“但这全是你的错。”
她噙着笑,抽下银簪,对准顶门穴……
做完,商淑清松手,仍坐在原处,时间在香炉的暖气中一缕缕溜走,她侧身,咳嗽几下,继而抽出帕子,咳出一口浓痰包着里头,头又开始疼了。
耳畔万籁无声,似乎四周的一切都在消散。
窗户纸外隐约有猫叫,一声、两声,商淑清听了,露出笑容,玉臂掀开帘子,“咚!”,轻快地走下架子床。望向窗户,她看到极远的天幕堆叠起层层红云,一如新年的那个傍晚,红得骇人。
拖得太久了,她早就该杀了他,发现他年过二十还没好起来的时候,她就该杀了他!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等、等、等,等到她非要亲眼见他烂在女人的肚皮上,变得又病又臭。可惜她那时太傻,拿了佛寺的匕首便想去杀人,反倒被那秃驴捉住了把柄——没关系,她可以给他很多银子,她也可以忍耐着与他逢场作戏。
可他想的太多了,居然想还俗当奸夫?想当商家的女婿?当她商淑清的官人?要她商家的财产?他算个什么东西!
商淑清吃吃发笑,半晌,她回过神来,浑身虚软,好似一只脚真已迈入仙界。再看向窗外,云霞中,一波波递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官府办案!”
孔怀英领着衙卒,驾马一路冲入宅院,奔入王家小儿所住的院落。
行至门前,他与魏子安双双勒马,手底下的衙卒更快一步,径直翻身下马,冲到房门前。“砰砰砰!砰砰砰!”他们拍门,内里却寂静无声。几人又试着撞门,但里头上了门栓。
“大人!”衙卒回望。
“快去拿斧头!”孔怀英大喊。
他骑在马上,深吸一口气,冲屋内喝道:“人犯商氏,你与净业和尚通奸在前、杀人抛尸在后,又装疯欺瞒父母、欺骗官府,并妄图以此脱罪。如今真相大白,人犯商氏,你可认罪!”
门板发出一声哀叫,犹如琵琶弦断一般,周遭的一切声响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女人端着茶盏,走出房门。
“人犯商氏,你可认罪。”孔怀英重复。
“孔公,我要成仙了。”她微笑着,仰头将盏中之物一饮而尽。

第41章 茫茫夜上
商小姐服水银自杀,还没带到公堂,便在半路咽了气。幸而魏子安问王家要来半桶羊奶,马车一路开,一路给她灌,强撑到府衙,录完口供,认罪画招。
而王家小儿那头,屋内焚着熏炉,太暖,进去救人的衙卒或多或少出现了水银中毒的症状。等他们将男人抱出来,人早已断气。
因为牵扯到商、王两家,孔怀英不便出面,就以自己也身中汞毒为由,称病在家歇了几天,顺势将堵在县衙的两户人家甩给了当地知县。然后,他修书一封,传去京城,将此案呈报给刑部。
孔怀英身为巡按老爷能躲得了公务,魏子安作为仵作可没这个福分,第二天便被县令调去给王家少爷做尸检。
来苏州半个多月,总算碰到个鲜活的尸体,魏子安心情甚好。当日放衙后,他便骑马到虎丘,给孔怀英送检验结果——死者先是口服水银,而后被磨尖的发簪刺击其太阳穴,导致颅内出血。
净业和尚的尸体还存在地窖内,魏子安顺手将两具尸体放到一处比对,发现和尚那具,应当是以铁钉、簪钗等顶端尖锐的器物,钉入鼻孔、咽喉或耳孔后,再投入水中,这样一来,便能掩盖尸体的不正常出血。
案子已结,凶手畏罪自杀,孔怀英的心情却并未因此轻松多少。
鬼使神差的,他总想起商小姐服毒前的那句“成仙”。老庄之道,孔怀英素来不信,至于炼丹修仙,更是虚无缥缈。可每每想起那时的场面,一种诡异的寒凉便会爬上后背。直到这几日,派捕快去搜查范家姑父的宅院,拿回了一些可能有用的物证,他的心才稍微定了些。
“老爷,范大少爷来找您,我请他到堂屋了。”阿紫拉开书房门,挤入一个脑袋。“您见不见?”
“行,我马上过去,”孔怀英停笔,吹干纸上的墨字。昨儿下了一整日的雨,直至天明方歇,砚台格外湿润,写出来的墨字也跟褪了色似的。他叠好借调来的公文档案,出了书屋。
范贞固正站在堂屋,见他来,遥遥作揖,几步迎上去。
“贤侄。”孔怀英回礼,忙唤阿紫看茶。
两人落座,中间隔着一张铁力木的方桌,暗褐色的桌面上摆着一个青花瓷小瓶,里头斜插桃花枝。
疏朗的枝叶间,彼此稳稳地递着话音。
范贞固道:“听闻孔先生前日缉捕凶手,不慎中了汞毒,现在身体如何?可好些了?”
“好多了,”孔怀英笑道,“怎么仅你一个人来了?范夫人呢?”
“母亲今日有约。”范贞固答,“何况,小生今日前来,是为我那惨遭歹人毒手的姑父。”
“哦?”孔怀英微微扬眉,微妙的神情藏在那几枝桃花后。“可是想问案情进展?那你应当径直去衙门,他们会和你说的。”
“县衙如今被商、王二家堵得水泄不通,着实抽不开人手。”范贞固淡淡一笑,十分诚恳地说:“小生此番前来,是希望孔公能修书一封,帮忙督促县衙尽快发出通缉令,抓捕涉嫌杀害我姑父的人犯。”
孔怀英有意避开问题,反问他:“眼下是谁在办这个案子?”
“应当是县太爷。”
孔怀英闻之,沉吟片刻,笑道:“既然如此,那我给你写一份手令,你拿去递交衙门。”
“多谢孔先生。”
孔怀英笑笑,手臂倚在小桌边沿,轻轻敲打着。
堂屋正对门洞,透过门上的窗子一直望到尽头,是上一任主人留下的假山,紫藤攀援其上,白的山、紫的花,丛丛的绿叶,叶上滚动着水银般的露珠,逐步凝聚到一处。
许久,水流沿叶片坠落,他笑着说起了不大相干的话:“想当年,范公进士及第,发来请帖,请我这还在书海挣扎的师弟参加宴会。我坐船沿着赣江顺流而下,乘风直奔苏州府,宴饮过后,又借住在你范家老宅十余日,畅游姑苏山水。待到临别,他又将自己平日所用的毛笔赠予我,勉励我早日高中进士……马首红尘犹昨日,镜中华发几流年。恍如隔世。”
范贞固听闻,面上的笑意如岩彩褪色般,逐渐黯淡。
他颔首,客套地回复:“可惜,父亲不幸早逝,没能与您再见。”
“贤侄,范公于我有恩,亦师亦友、如兄如父。你身为他的长子,理当继承他的志愿,严以律己。”孔怀英叹息。“莫要辱没了范公的名声。”
范贞固牵起唇角,冷淡地笑一下,轻柔地说:“孔先生,这些话,我已经听了二十多年,日日听、年年听,早已牢记于心。”
而后又聊了些闲话,坐到茶凉,范贞固告辞。孔怀英送他出了大门,折回来,在庭院里来回踱步,沉思许久后,他振一振衣袖。
“阿紫!过来。”他招招手,凑到她耳边说。“你打后门走,悄悄去一趟衙门,找子安,叫他再验一遍佛寺里的那具尸体。开膛破肚、煮骨分尸,全看他验尸需要,不必顾忌太多,要是出了问题,我会替他扛着。”
“好。”阿紫点头,撒开脚丫,小跑着从后门出去。
孔怀英目送她离去,神色凝重。他长吁一口气,望向脚下的石板。青砖的缝隙间,积着昨日的雨水……
一只脚不慎挪上水坑,踏碎了其中的倒影,也浸透了李妙音的鞋头。“啊,范夫人。”引路的婢女发出一声惊呼。
前头的邓家老夫人也驻足,望向她。
李妙音冲婢女摆手,又朝老夫人笑一下,道:“不碍事。”说罢,继续跟着她们往西厢房走。
邓家与范家并不亲厚,唯一能称得上关系的,是邓家长子的夫人与李妙音曾同为商淑清所举办的诗社的成员。故而拿到帖子时,李妙音还吓了一跳,猜测着她们请自己去喝茶赏花的缘由。
等到了,送上茶点,聊了几句,对方意图便也明晰。
大概是邓家有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刚满十六,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日子一点点暖和起来,邓家有了闲心,目光扫过苏州府的青年才俊,觉得唯有范家的大少爷前途坦荡又尚未娶亲,便想叫她先来瞧一眼自家女儿。毕竟她是他母亲,他娶妻,她得坐在太师椅上,接受儿媳的奉茶。
李妙音也清楚,不止他们一家想着往范家嫁女儿,可能除了她,所有人都盼着范贞固扶摇直上九万里,入朝为官、拜相入阁……虽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真听到范贞固娶妻生子,她心里又滋生出一种难以用言语描述的怨恨。
李妙音本想拒绝,又目光扫过昔日一同写诗的邓夫人,正规矩地呆在老夫人身旁,便叹了口气,去见了。
沿石路往深处走,穿过竹影与花枝,便到了邓家小娘子的闺阁。
少女正在窗边绣花,忽听门外有人叫,抬起头,隔着重重花影,眼神撞到了外头的李妙音。
她大抵知道眼前这位夫人未来很可能成为自己的婆婆,又联想起素未谋面的夫君,骤然羞红了脸。
屋内的丫鬟搀扶着小姐,走出房门,小小的脚穿着胭脂粉的鞋,藏在裙衫下,来回摇摆,有如海棠花在江水中浮浮沉沉。
“给夫人请安。”她俯身行礼,亲手奉上龙井茶。
丫鬟搬来一张小凳给她坐。
年方二八,正是青春年华。
李妙音直勾勾盯着她,眨一眨眼,少女娇俏的面庞冷不然变成了十八岁的自己,再眨一眨,又变成了七八年前的商淑清……她嗓子眼发出一声闷哼,似是卡了一口浓痰在喉咙里,要上不上,要下不下。
李妙音问:“可曾读过书。”
“听闺塾师讲过两年学,识的字,读过《女诫》、《内训》、《列女传》。”少女说。“小女听闻范公与夫人伉俪情深,范公大去后,您为夫守节,抚养幼子,甚是感动。小女仰慕夫人已久,今日得见,欣喜之情难以言表。”
“啊,甚好,甚好……”李妙音轻轻应。日光照在头顶的枝条,影子拓印在地面,枝干沉甸甸的,开满了花,像一口气怀了十年孕。
她的眼神落在地上摇摆的花影,晃啊晃,晃啊晃——晃到神思错乱,记不清具体聊了什么,李妙音回过神时,一只脚已登上马车。邓夫人送她到门口,转身跨过邓家的门槛,又突然折返,跑到李妙音身边。
“妙音,你与办案的孔老爷熟一些,淑清她,真的,真的……”邓夫人浑身发着抖,欲言又止。
李妙音垂眸,牵着她的手,唤了她的闺名。“玉真,淑清素来清高,又性情刚烈,这般结局,或许正是她所求的。”
“你胡说。她求什么?求一死吗?”她道。“淑清就是撞了狸姑,是狸姑蛊惑了她的心神,将她活活害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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