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癫—— by木鬼衣
木鬼衣  发于:2023年10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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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贞固正了正乌黑的发冠,拿起一把桐油纸伞,要去给母亲请安。
他出门,屋外正下雨。一丝一缕,钩成渔网,急急抛下来。范贞固撑开雨伞,往月洞门去。抬头,见门上有一块牌匾,刻“古春”二字。
石砌的门旁栽一棵榉树,浓阴蔽空,路过,雨霎时小了。范贞固迈过圆洞,左侧是四面嵌满玻璃窗的入画轩,他上台阶,再沿着廊道向前走一段路,便到了。
门后守着一个蓝裙丫鬟。
“公子快进来。”见他来,丫鬟急匆匆启门。“大娘子正招呼五姑娘呢,您稍等,容我去通报一声。”
“劳烦。”范贞固收伞,雨珠落在门槛外的石板。
少顷,丫鬟折回来,替他打起帘子。
进屋,范贞固见两个女人正对坐着闲谈。
他先同左边的女子行礼,毕恭毕敬地唤她一声“母亲”。
李妙音听了,微微颔首。
二十五岁的女人,一张圆中带尖的鹅蛋脸,像是正月十二的月亮。她端坐,含着下巴,眼眸却不安分地抬起,狐狸眼,末尾上挑。梳的是三绺头,系一根红绳,耳垂挂着一对玉葫芦,随着抬眸,来回晃……
范贞固呼吸一紧。
他侧身,又朝右边年近四十的妇人行礼,叫她“姑妈”。
妇人簪金钗,套金项圈,手腕一对金镯子。一见他,她便捏住少年的胳膊,亲热道:“哥儿快坐,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
李妙音死死盯着搭在男人长袍上的那只手,不由提高声调:“今天来得真早,用过饭了没?”
“回母亲话,吃过了,”范贞固眯起眼,不动声色地脱开姑妈的手,走到李妙音身旁坐下。
两人隔一方窄窄的竹编茶几。
“母亲刚才跟姑妈在聊什么?叫我也听听。”他噙着一抹笑,目光落在李妙音的脖颈。
男人眼下有一粒黑痣,缀在鼻尖和眼尾连线的中端,活像一滴漆黑的雨水,要往人心头坠。
李妙音垂眸,躲开他的视线。
“没什么。”她道。“讲你姑父呢。”
“哦?”他看向对面的妇人。“姑父又怎么了?”
范五姑冷笑一声,抬高眉毛:“说出来也不怕哥儿笑话。那个死鬼自从过完年,便没了踪影。起初我还以为他是去江都催账了呢,转念一想,这败家玩意儿什么时候上进过。后来,我又猜他是去杭州找那帮狐朋狗友厮混,想着等他败光了手头的银子,自然就回来了。可这都三月了,还没个音信……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
“姑妈放宽心。”范贞固宽慰道。“姑父生性放浪不羁,兴许是出门远游,忘了给家里寄信。”
“没死在哪个狐狸精的床上,我就心满意足了。”范五姑嘀咕完,眼珠子一滑,落到侄子身上,又笑盈盈地同他说。“对了,贞固,你什么时候进京考试?不是说,中了举人就可以当官了嘛。”
范贞固答:“等明年,明年二月。”
“阿弥陀佛。兄长在天有灵,定会保佑你得个状元回来,不辱没咱们范家的名声。”范五姑掌心合拢,虔诚地拜了拜。“你姑父就没这福分了,考了三年又三年,还是个破秀才。想当年,你爹升上吏部左侍郎,家里不晓得有多热闹。那几年,来向我提亲的青年才俊,能从这里一直排到门口!说来说去,还得怪你的大奶奶,看花了眼,给姑姑我挑了个没出息的……”
女人一诉苦就没个完。
李妙音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忍不住拨弄起手腕上的檀香珠串。
忽得,一双手从身旁悄悄握过来,在宽袖的遮掩下,捏住她的手腕,来回揉捏……青年人的手,消瘦而干净,指尖侧边有常年握笔留下来的茧,和他父亲一样。而她呢?李妙音定神一瞧,十个指头,整整齐齐摆在佛头青的春衫上,白则白矣,毫不鲜活,像十根放久了的茭白。
李妙音顿时一惊。不过四年,自己怎老得这样快?想他父亲在世时,还夸赞过她的一双葱白小手,时常捏在掌心把玩。手指与丈夫腕骨上的檀香佛珠缠在一块儿,羊脂玉白的小蛇般挂在他这棵老树身上,爬着、蹭着。
现在……现在……
对面冷不丁传来几声咳嗽,手挪开。
李妙音后背一麻,瞪大了眼,看向掩面咳嗽的五姑。
“怎么?可是受寒了?贞固,去,叫玉箫把徽州的枇杷膏拿来。”她反过来,将手心搭在他的肩头,拍了拍,又朝前一推,脸朝向范五姑,好似有一副热心肠。“早春风寒,五姑娘要小心身子。”
“哎呀,怎么好意思麻烦哥儿。”“不麻烦。快去,快去。”李妙音不理,猛地一推,慌忙撵走了范贞固。
见他的身影消失在帘子后,李妙音的心安稳不少。
她转回来,对面前的妇人说:“五姑娘,你要不去找个神婆算算?兴许能查出妹夫的下落……我晓得有个神婆,还蛮灵光的,过几日,我把她叫到府上,给你算一卦。”
“可不敢。”范五姑连连摆手。“这时候请神婆,我怕惹鬼呢。”
“怎的?”
五姑娘听闻,压低嗓音:“大娘子没听说?外城河里捞上来一个死人。”
李妙音摇头。
“难怪。”妇人挤着眼睛,窃窃道。“我听说,那死人可壮了,估摸有个两百多斤。渔夫捞上来的时候,他从头到脚,什么也没穿,更没有伤痕,只瞪着一双眼睛,眼珠子凸出来,是死不瞑目啊!大伙儿都说是怨鬼作祟,也不晓得是谁不长眼,冲撞了神仙。”
李妙音蹙眉:“行了行了,快打住,也不怕晦气。”
“我就是随口一提,娘子可别怪罪。”五姑笑眯眯的。“你晓得,我做人向来心直口快。阿兄从前还数落过我,说我将来要吃亏呢。”
提了太多次亡夫,李妙音险些挂不住笑。
她勉强恭维:“五姑娘为人爽朗,是好事情。”
“哎呀呀,少抬举我。我瞧这一大家子女人,还是您最福厚,”五姑娘的声音一时变得有些许尖锐,“兄长在世时,把你捧在手心里疼,走了还不忘给你的肚子里留下乾儿,叫你老了有个依靠。贞固呢,脾气好,不争不抢,又很孝顺。如今成了举人,将来再中个状元,大娘子,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李妙音手暗暗握拳,攥在腹前。
她眯起眼,真成了个妇人模样,颔首笑道:“的确,哥儿他最孝顺了。”
说罢,便听见帘后有脚步声。
男人拿着枇杷膏回来,递给妇人。他身后的丫鬟捧着一个大木盘,盛着干果和糕点,一碟碟摆上李妙音身旁的小桌,接着从中匀出一部分,端给范五姑。
做完,范贞固抬手,示意丫鬟离开,自己又拎起青瓷茶壶,斟满一杯茶水,走到李妙音跟前,后背完全挡住姑妈。
分明是消瘦的男人,可真逼到眼前,又出奇的高挑。
“母亲请用茶。”说着,他微微俯身,宽大的袖子落在她的膝头,手从云杉绿的袖口钻出来,蛇出洞似的,正吐着鲜红的信子。
李妙音发慌,心想:他听到自己说他孝顺了?
见她不言,茶杯又近几寸。他似笑非笑地瞧着她,眼眸仿佛夜里的池塘,在没有月亮的时候,便成了这栋宅院里最大的黑窟窿,不知深浅,只听暗流涌动。
“母亲。”范贞固低声唤。
窗外雨声潺潺,洒在瓦片,滴答滴答。
李妙音抬头看着他,忽而耳根一烫。她疑心脸上起了潮红,连忙接过茶杯,一口饮尽,浇灭了乱窜的热气。
范贞固恭顺地接过她喝完了的茶杯,指腹擦过杯沿残余的水痕。
放下茶杯,他再次行礼。“若没别的事,贞固先下去了。”
五姑娘长长“噫”了声,正打算出言挽留。
李妙音抢在她前头,绷着声线说:“外头雨大,哥儿走路小心些。”
男人冲她笑一下,点点头,出了房门。
范五姑狐疑地瞧她一眼。
李妙音拿起一块松糕,送到唇边,不紧不慢地解释:“哥儿年纪大了,还是要避嫌的。”
“确实,哥儿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范五姑听了,也点头。“唉,说起来,哥儿的婚事可有着落了?要不我去托人问问?”
“不急,等考过了会试再说。”
“对对对,瞧我这脑子。”范五姑连连拍手。“等考过了会试,多的是好姻缘。若能与在朝的京官结亲,对哥儿将来的仕途也有帮助。兄长早说过,哥儿天资聪颖,是入阁的材料。”
李妙音垂着眼眸,狠狠咬碎松糕,没做声。

天色依旧阴沉,雨倒是比之前小了些,是玉簪绿的雨。
李妙音点上一根黄蜡烛,摆在跟前。摇动的烛火将她拓印在帘幕,印出一道浅灰的影,修长且纤瘦,宛若仇十洲笔下的仕女图。身侧的漏花窗外,雨丝连绵,数叶芭蕉,雨珠在苍翠的叶片间闪烁,最后聚成一道清流,流了下来,摔进墙角的石水沟。
女人对着蜡烛,听潇潇春雨,忽而想起自己刚嫁进来时,这儿快要建好,还未定名。她的亡夫,一个辞官还乡的郎官,那个叫范启元男人,本意是将此处造成夏日纳凉的场所,可娶了她,忽而说要改,移走樟木,改种荚蒾。
大抵是年过四十,又得小妻,春风得意吧,他给园子题名“古春”,并亲自写了石匾,交给匠人雕刻。
有一回,也是一个雨天,他抱她坐在膝头,像父亲逗弄小女儿,又像恩客轻薄姬妾。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他握着她的小手,捏在掌心把玩,忽而提起这个园子,问她知不知道“古春”的用意。
她身穿白绫衫,一手来回翻着他的长发,从中挑出几根银丝,便打趣,说是“一朵梨花压象春”。
也是,五月荚蒾花开,白花一簇簇,比梨花还要繁盛。
他微微一笑,告诉她,是“年老逢春雨乍晴”。
说罢,举起她的手,在掌心一笔一划写——古春。
思及此,李妙音手心微痒。
眼前蜡烛忽的一摇,帘幕微动,进来的是她打娘家带来的贴身丫鬟玉箫。
一位高瘦的女子,不满三十,面孔板正到严肃。
“小姐。”玉箫欠身,两手捏着帖子,递到她跟前。“商小姐的帖子,请您去游春。”
“难得她这么忙,还年年记得我。”李妙音叹息。“不然真成了个半截入土的寡妇。”
守节嘛,就是这样,只有别人来找你的份儿,没有你出去找别人的。身为一个寡妇,好似你笑一笑,给自己找点乐子,便是天大的罪过,对不起九泉之下的亡夫。
她还算好,至少丈夫临走前,往她肚子里塞了个儿子,叫她后半生有个倚靠。
“听商小姐的丫鬟说,今年要来一位姓姜的夫人。”
“谁?”
“新调来的巡案老爷,据说姓孔,先前在九江府任职。”玉箫道。“他的夫人。”
“哦,”李妙音漫不经心地应。
玉箫抿抿唇,又道:“小少爷吵着要见您,说学了首新诗,要背给您听。”
李妙音眼帘低垂,眉头微微蹙起,静了好一会儿,方道:“明天再说吧,雨这样急,万一着凉了,多不好。”
“是。”
她眉头仍皱着,补充:“你叫奶娘多哄哄他,出去逛逛,买点吃食,陪他做做游戏什么的……”
话未说完,耳畔忽而传来几声猫叫。
呜哇——呜哇——
李妙音仰头,眼神透过窗棂,不停往屋檐望,像关在笼中的一只画眉。
她看了好一会儿,始终没瞧见叫春的野猫,略有些失落地垂眸,叹了声,话锋一转,又说:“玉箫,你还记不记得,官人在时,曾送给我一只小猫。”
玉箫答:“记得。”
“你说,我给乾儿找只猫养一养,怎么样?”
“小少爷吗?”玉箫说。“小少爷才五岁,再等等吧,起码等到七岁,正儿八经跟着私塾的先生识文断字了。”
“是嘛,真可惜,”李妙音说罢,又静了一阵。
雨声不绝。
自从守寡,李妙音发觉自己的头脑一年不如一年,嘴巴一年到头用不了几回,成日对着默默流淌的烛泪,人老得极快。她也去看过几场戏,参加过诗社,游过春。有事情做,人就奸神一点。可等热闹过去,回到小屋,孑然一身,那种虚飘飘的感觉便会找上她。坐久了,手脚都是冷的,沁在雨中,怎么都提不起力气。
像蚕蛹。
回过神,蜡烛短了一截,玉箫仍站在原处。
李妙音眼珠子一抬,看着她说:“玉箫,去给大少爷送盘糍粑……就说,叫他注意身体,别熬夜读书,要在戌正前睡下。”
玉箫神色微动,低声道:“夫人,大少爷心里有数的。”“好了,叫你去就去,不许多嘴,”李妙音道,“在这个家……这个家,我也只能靠他了。”
玉箫俯身,头低下去,轻轻应一声“是”,下去了。
屋内回归寂静。
雨还在下。
夜饭是在卧房吃的,从大厨房走到这儿,饭菜有些凉。
玉箫说要重新热。李妙音制止,说算了,她也没胃口。草草吃了几口,余下的分给屋里伺候的丫鬟。玉箫替她拆发髻,一根红绳孤零零地摆在妆台。
梳洗罢,李妙音仍无困意,开着窗子,说要听雨。丫鬟们拗不过她,留了一扇小窗,料峭的春风夹带微雨,扑面而来,衣衫微湿。
天光一点点暗下去,雨声里,偶尔传来几下连绵的猫叫,呜哇呜哇,是在叫春呢。李妙音听着,跟被猫抓狠狠挠了下,她仓皇起身,绕着卧房走了一圈,又坐回小凳,掌心掩住脸,一直到天完全黑透。
玉箫端着铜盆进屋,请她擦一擦被雨丝缠绕的脸。
“几时了?”李妙音扫过她手里的铜盆。
玉箫拧干帕子,递过去。“差不多是戌时。”
李妙音沉默片刻,接过巾帕。“不早了,睡吧。”
上了床,辗转许多遍,仍睡不着。屋檐的猫儿还在叫,从一个变成了两个,互相叫唤。李妙音听着凄厉的叫春声,心里又刺又痒。
她翻身,面朝帷幔,举起手。外头留了一盏油灯,是她执意要的,等油烧干了灯花便会凋谢,因而一抬胳膊,便见黑黢黢的影子印在绸缎上。李妙音盯着手臂的倒映,食指与拇指捏在一起,做成孔雀的模样,在帷幔前摆动。
正玩着,忽得,门关传来一声响。
李妙音坐起。
接着是一串沉稳的脚步声。
“你来了。”她开口,也跟猫叫似的。
幽暗中浮出一个宽袍的身影,男人坐在床畔,五指钻过帘子,牢牢握住她的手腕。
“我都睡下了。”李妙音窃窃说着,一把撩开帘幕。
背光,男人的脸沉溺在昏暗中,连面庞上缀着的那一颗痣,都快要看不清楚。他垂眸,笑了下,五指上移,与她十指相扣。
“抱歉,夜里有事耽搁了。”范贞固柔声道。
李妙音立刻问:“什么事?”
范贞固不答,松开她的手,起身问:“怎么不关窗。”
“忘了。”她不好说是怕关了窗,就看不到他来。
范贞固轻轻一笑,走到楠木花窗前,合窗。这一关,屋内骤然暗了许多。傍晚留的油灯,到了深夜,已渐渐干涸。他坐回原处,手撑在床榻,沉沉望着她。
两人挤在黑幢幢的拔步床上,听着彼此的呼吸。
“怎么不说话?”李妙音的声音微微颤动。
范贞固带着笑,突然俯身,将唇印上她的。李妙音肩膀微耸,手攥紧被褥,闭上眼睛。温热的舌打唇缝探出,往她的口中钻,微薄的酒味也跟着渡进来,有些苦。他顺势搂住她的腰,呼气渐急,舌尖搔着她的,简直要把她的唇舔破皮。
李妙音快要喘不过气,心一横,推开他,气喘吁吁地说:“喝酒去了?”
“嗯。”他慵懒地说着,抬起手,中央的三指抬起女人的下巴。
“上游船了?”
范贞固将脸贴过去:“嗯。”
“原是有佳人相伴,乐不思蜀。”这话酸得吓人,李妙音说出口便后悔,急忙变了脸色,浅笑着问,“同谁去的?你大伯?”
范贞固不答,只懒懒看着她,真像是吃醉了酒。李妙音抿一抿唇,拨开他的手,两条胳膊搂住对方的右臂,想扶他躺到床上。男人太重,她拽了他好几次,都纹丝不动。
李妙音有些泄气,甩开手,一双狐狸眼紧盯着他,眼珠子略微上移,露出下眼白,凶却媚。
范贞固见了,噗嗤一笑。
“是和大伯一起去的。”他道。“新任巡案是爹的旧友,我明日要去拜见他,也算为会试做个准备。”
李妙音冷冷地弯起唇角:“你存心的。”
范贞固眯起眼,捻起她的一缕长发,低声道:“贞固不孝,向母亲赔罪了。”

话音搔着耳垂,男人吐气湿热,毒蛇似的扭进来。
李妙音挑眉,一下打开他的手,正襟危坐道:“你就是这般对你母亲的?”
范贞固头向右稍稍歪倒,发丝垂落在眼前,湿润的目光透过碎发,紧盯着她的脸。李妙音与他对视,不一会儿便败下阵来。
男人又是轻轻一笑,上身前倾,两手撑在软塌,几近将她压在身下。宽袖内藏着一点冷冽的油墨气,是徽州府罗家产的松烟墨,名为龙濞香。
“那——娉娉?”鼻尖快贴到她的脸颊。
这是她小名。
李妙音心弦微动,两手捧住他的脸,主动贴上去。
唇齿相交,鼻息被拘在小小的一方天地,反复呼出吸入,滚烫的,火钳般在心口来回碾压。猫直叫,手也不安分了,先是反握住她的,五指慢慢扣进去,攥紧了。雨声在帘外缓缓荡开,如梦似幻,恍如躺在小舟,小舟又在鹅羽似的波涛中飘荡,船身摇摇晃晃,一不小心,便要使船底朝天,坠入湖中。
李妙音咬唇,鼻翼传出一声轻哼。
炽热的吻愈来愈下,他松手,往内里探。宽衣解带,如被春风打乱的花枝,缠在一处,花瓣层层叠叠,在摇动中,残留的雨水越积越多,最终承受不住,忽而一颤,花心里淌出微凉的细流,顺着长满青苔的凹槽流入水沟。
雨声渐渐止息,到了后半夜。
男人侧躺,已然睡熟。李妙音仍清醒,与他正对。幽暗中,她仔细观察起他的脸。他自小体弱多病,双颊瘦削,与父亲方正的轮廓大不相同。可下巴又是圆顿的,不至于叫人看了觉得消瘦露骨。眼皮上有一道工整的痕,睁开,便是窄窄的褶。这又与他父亲相同了。
其实鼻子也有几分相像,但更秀气,据说他的母亲是杭州府的小姐,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可惜红颜薄命,生下范贞固的第二年,便因病离世。李妙音看过他母亲留下的诗集,其中一句“空阶月转明还缺,小阁灯昏暗亦真”,叫她记了许久。
李妙音想着,曲起腿,蜷缩起来,悄悄将冰冷的脚丫偎在他怀中。
这是她常与他父亲玩的把戏。每当她这般故意作弄范启元,他便会露出无奈的笑颜,用垂落的衣袖她的小脚包起来……面前的年轻男子似被凉到,微微蹙眉。
李妙音抿唇,有意耍坏,脚趾隔着内衫,来回搔着。
真像站在扁舟上玩杂耍,危险极也愉快极了。
玩得正高兴,范贞固忽然睁眼,蛇咬人般,一把攥住她的脚踝。
李妙音吓了一跳,不由屏住呼吸。
过了一会儿,男人的神色逐渐缓和,口齿不清地问她:“醒了?”
李妙音咽了咽唾沫:“嗯。”
范贞固撑起身,覆到她身上,像回到了少年时期,一头埋在她的颈窝,两条手臂搂住她的肩。李妙音垂眸,试探性地环住他,轻轻拍打起后背。
“贞固。”
“嗯?”他睡眼朦胧地应。
“明年你赴京科举,指不定就留在京城当官了。启元留下的一些田产,我想着要不先记到乾儿名下……怕过两年你不在家,到时候家里又吵吵嚷嚷,害我没个着落……”李妙音拍他后背的手略有些僵。
范贞固沉默。
李妙音顿了顿,又试探道:“还有,乾儿快到入学的年纪,但没寻到合适的交书先生。我记得在姑山隐居的罗老当过你的先生,与你父亲也是旧相识。我在想,不如把乾儿交给他。”
范贞固闷闷道:“再怎么说,弟弟都是父亲的孩子,你是范家的大夫人,叔伯不会亏待他的。”
“我一妇道人家,手里又没什么田产,终归……”
“难怪母亲着急叫我过来,原是为这事。”他抬头,似笑非笑地瞧着她。“怎么会——”
“我要是不答应呢?”范贞固打断了她的话。他撑起身,手肘撑在她腋下,长发垂落,扫过她的额头。“母亲打算怎么办?”
李妙音冷笑,柔荑撩开他鬓边垂落的乌发,停在耳边。
“我懂。”她道。“范举人前途无量,未来是范氏的大家长。我这个守节的寡妇见不了人,孩子自然也是有名无分。”
“不是因为这个。”范贞固淡淡笑着,满心不快。
他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道:“究竟是为什么?你心里清楚。”
李妙音觉出自己的虚张声势被他看穿,仍不甘地盯着他,睫毛微微颤动。
她手腕使劲,想抽回来,他突然使劲,制止了。
范贞固含着笑意俯身,凑近她,低语道:“娉娉,你对我不真心。”
说罢,他出门。
发痴的鸟儿发出几声清冽的啼叫。
范启元在世时,曾说,吾儿天性阴鸷,非君子之材。
李妙音如今想来,半分不差。
这般清醒到天光大亮。
玉箫端着铜盆,停在帘后,迟疑地唤了声“夫人”。
李妙音翻身,靠着冰凉的瓷枕,轻声唤她进来。
玉箫俯身钻入帘幕,见帷幔中只剩她一人,一时间神色复杂。她放下水盆,替主子掀开帷幔,又打开窗户透气。雨已经停了,透明的水珠沿着绿芽往下坠,猫儿不知去了何处,院子安静得可怕。
李妙音坐到妆台前。玉箫弯腰,替她挽发。满头乌发,一根红绳,发尾抹上了发油,挽成燕尾的模样堆在颈子上。接下来是上妆,玉箫拧开鸭蛋粉,正要往上扑。李妙音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忽而生出一股难以抑制的厌恶。
她撇过脸。“别弄了,弄给谁看。”
“夫人——”玉箫欲言又止。
“人老珠黄,不弄也罢。”李妙音赌气般,夺过玉箫手中的瓷盒,重重拍在梳妆台。
玉箫垂下眼帘,在手心晕开胭脂,又撕下一片棉花,极轻地问:“夫人,大少爷什么时候走的?”
“天还未亮便走了。”李妙音自嘲似的笑了笑,低低回。“男人就是这样,到手前百般殷切,可一旦得手,就弃之如敝履。”
“夫人稍安勿躁。”玉箫边说,边往主子的脸颊抹胭脂。“大少爷尚未娶妻,眼下还算是被您握在手里……婢子只怕到明年,大少爷赴京赶考,考中了个状元、探花,留在了京城。”
“坏就坏在他考的中的。”李妙音叹息。“这我知道。”
“所以不论如何,您得想个法子,把老爷留下的那点田地从大少爷手里要过来。”玉箫道。
李妙音听完这一席话,眼珠子左右动了动,稍一思量,便起身,到作嫁妆的红木箱里翻找了一阵。她先摸出一个鸟头金簪。鸟头有些许损毁,尖端发黑。李妙音见了,蹙眉,慌忙将鸟头簪塞回去,转而取出一块雕龙画凤的松烟墨,然后拿出一个木匣,木匣里装着一个珊瑚串。玉箫适时递来一块绣帕,替她将墨放在帕子里裹好。
她叫外头进来一个丫鬟,叫她将这两样东西送给大少爷。
告诉他,这是给孔巡案的礼物,叫他登门拜访时,莫要忘了带上。
以及,母亲时刻将他放在心上。

“夫人说她时刻将少爷放在心上。”
范贞固听闻,仍噙着那一抹浅笑,点了下头,道:“母亲费心了。”
说罢,他屏退仆役。
打开匣子,里头装着一串朱红的珊瑚串,沾有些许残香,是妇人常用的玉簪粉。
范贞固取出珠串,拿在手里,垂眸轻嗅,笑意更浓。
“娉娉,”他呢喃。
过了晌午,歇了一阵的春雨重整旗鼓,淅淅沥沥地落。范贞固唤来一名细心的小厮帮忙打包礼物。是一幅沈周的山水画,奸心装裱后,以丝绢包裹。他带着字画坐上马车,离开无妄园,雨势渐急,如在茫茫江雾间航行。伴随一声马的嘶鸣,车停了,春风带着细雨灌入布帘。
孔巡按来苏州不足半月,几日前,刚搬入位于虎丘的新居。
宅院不大,也实在有些老旧,胜在清雅。
范贞固缓步迈入,几步便能遇到一个敞开的箱子,里头是还未收拾好的杂物。他绕过,跟着一名老仆来到书房。房门没关,留了一道小缝。仆人刚要拉门,便听咣当一声。接着,屋内传来一个壮年男子的声音,“别拉门!不能拉的!你们要进来,就从缝里钻进来。”
范贞固透过门缝,狐疑地朝里头瞧了眼,才两手提起衣摆,猫着腰,钻了进去。
他进到里头,回头一看,发现门后立着一个梯子,再往上瞧,原是屋顶漏了,还没来得及补。苍白的天光打拳头大的窟窿泄进来,雨丝像蛛丝,在屋内结着网。
屋内比屋外还要乱,两本新书叠着八本旧书,一层层堆上去,错综复杂,垒成了个书山。
书山里有一位三十岁上下的男子,瘦高个,皮肤蜜黄,颧骨很高,嘴唇上的胡须像用剪刀横着一把剪掉,整齐极了。
见到范贞固,那男人伸长脖子,仔细瞧了会儿,突然抚掌,笑道:“你就是范公的儿子?”
范贞固连忙作揖:“见过孔先生。”
“不必拘礼。”孔怀英撩起衣摆,打书堆里跳出来。“我与你父亲师出同门,你也算是我的侄儿,何必如此见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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