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癫—— by木鬼衣
木鬼衣  发于:2023年10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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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谁干的。”
“听说是一个叫希光的寡妇,”女人有意压低声音,桌台前的油灯颤动两下,豆大的火倒映在眸子里。“丈夫暴病身亡,她被孙老爷强占,控告无路、申诉无门,便假意答应圆房,在预备搞那事儿的时候,带着刀,先把孙老爷杀了,再杀了闯入的家丁,然后将孙家人全杀光……”
“骇人!骇人!后来呢?人抓到没有。”
“抓到了。那女人把孙老爷的头砍下来,装在袋子里,抢了孙家的马儿,跑到了她官人坟前拿头祭祀他。紧跟着知县带人赶到,却见她用裙子的系带在一旁的树上自缢了。临死前还留了一句话。”
“啊、啊,留了什么话?”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吾以此下报董君,吾死不愧魂魄矣!”
“呜呼。”长长的一声叹息。
凉凉的呼气吹到耳朵里,李妙音不由发出一声黏糊糊的哼唧。她正趴在母亲膝头小睡,迷迷糊糊地听着大人们的谈话。
“你说,那女子怨气这么大,是不是得请个道士或者和尚来做法,去一去邪气?”母亲唏嘘完,又道。“否则必将化为鬼怪,在城东为非作歹。”
“还不知道呢,得看城东那边的老爷怎么处理。”
李妙音半梦半醒间听着这些话,一丝诡异的寒意缠上了她的后背。她皱起眉头,嘴巴里呜呜哼着,突然翻了个身。
女人膝头一重,连忙伸长了胳膊兜住女儿,免得她滚到地下去。
“姐儿多大了。”一旁的姨娘问。
李妙音的母亲答:“过了中秋就十五了。”
“啊呀,时间过得真快,再过了三两年,姐儿也该出嫁了。”
“是该出嫁了,可她这个性子,还跟小孩子似的,将来可怎么办呢。”母亲又叹气。“将来伺候不好夫君,养育不好儿子,有的苦吃。想我十五六岁时,绣工有多巧?再瞧瞧这孩子,叫她缝个衣带子都难。”
“姐儿模样漂亮,性子又和软,将来定能嫁个好人家,你呀,莫要太潮心……”
睡在膝上的李妙音知道母亲又在和姨娘说自个儿的坏话了,撅起嘴,又猛然翻身回去。母亲“哎呀”一声,又嘀咕“这孩子,这孩子……”,边嘟囔,边抚上她的后背,轻柔而有力地拍打起来。一下、两下、三下……女孩的小手攥住娘亲的小袄,朦胧睡去了。
她睡到日上三竿,才被卧房内的婆子推醒。李妙音迷迷糊糊地坐起,被湿面巾搓了脸,又被拉到状态前梳发。丫鬟将她头顶的两股头发挽作牛角包似的小发髻,用缝满珍珠的红发带扎住,后头披着薄薄一层零碎的头发,浑然是少女模样。
近来家中有男客寄宿。
来客是范公范滋荣。他被外调杭州府两年,如今回京复职,顺道过苏州府拜访友人,便在李家小住几日。
家中女眷为了避开男客,大多不出后园。李妙音虽仍未及笄,但已经有了大姑娘的形貌,范公的儿子范复明,也是十二三岁的小少年,懂得男女之别,不能像七八岁时那样,带到女眷的厢房内玩耍。
闺阁方方正正,李妙音呆在这不开户牖的小匣子里,闷得心烦意乱,便借口跟商小姐约好了一起绣花,拖着奶娘坐车去了商家。
商淑清正在屋内读书,见李妙音来,趿拉着绣鞋跑出来迎接。少女在门前抱成一团,又手牵手进了卧房。地板上摊着商淑清的习字,墨字未干,李妙音扫过,咯咯笑一声。
“商伯伯容许你读经典?”李妙音几步上前,黏在商淑清耳边,甜蜜的热气呼出去。“这是男人考科举用的。”
“我偷偷看的。”商淑清拿手肘捅她一下,别过身,迅速踢开几张散落的字帖,未干的墨迹糊成一团。“你可别说出去,说了我爹要打我手心。”
李妙音佯装被她推倒,迈着碎步退几步,后腰不慎撞到了身后的小桌。桌面晃动,女孩转头,见桌面上是一句新写的诗: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油亮的松烟墨黏在雪白的宣纸上,恰如蝴蝶的鳞粉,微微泛着冷光,是月亮的光,从夹缝里偷来了太阳的光彩,镀到了自己身上。
冷光反色到李妙音的脸上,她驻足,在心里念过,又转头问:“淑清,这诗的上句是什么?我一下想不起来了。”
商淑清张张嘴,一下脑子卡壳,没能反应过来。大抵是觉得自己丢了脸,她骤然羞红了脸,转身要去书箱翻李太白的诗集。
“啊呀,”李妙音慌忙拉住她的手,笑道,“我好容易来一趟,就呆半天,不留宿的。你可别看书了,等我走了,你再慢慢看。”
“你个笨蛋,”商淑清哼一声,仰起下巴,“根本不懂。”“我不懂,王公子懂,你将来同你的王公子在婚房里说。”李妙音捻起袖子,挡在脸前,窃窃地笑。
商淑清的脸更红了,这次是羞的。“他爱懂不懂。”她躲一躲脚,转过身去,踢了绣鞋,一双小脚踩着地板,啪嗒啪嗒。“李太白是仙人,仙人不需要人懂。”
她几步迈到了巨大的书箱前,箱子上绘有芙蓉花的彩漆,映着女孩身上银红的衫子。
“我立志学他,要在江上饮酒,去水中捉月,最终水解而登仙。”商淑清回身,倚着木箱,笑着继续说。“从此,天地万物,再没有可以困住我的东西。到那时,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扬州、杭州、荆州、应天府、开封府……妙音,不如我们结伴,相约死后做一对女仙,饮花露、食清风,共游天下。”
李妙音呆呆望着她的笑颜,不由点头答应:“好。那你要当什么仙人?”
“我要做女诗仙,”商淑清说,“你嘛,你可以当我的侍女。”
“坏东西,原是在这儿等着我呢!”李妙音佯装气恼,扑过去就要打她。商淑清笑着躲闪回击。两人娇娇地扭打到一处,你掐我的腰,你拽我的手。两张红扑扑的脸蛋贴到一起,缝成了一匹用来做嫁衣的布。
她们玩闹了一阵,玩累,双双躺进拔步床内。帷幔堆叠如烟瘴,四面一罩,眼前骤然暗了。商淑清搂着李妙音,与她说了些悄悄话,又聊起哪家的绣娘的手艺更巧,哪家的糕点更好吃,聊着聊着又说起其它人的坏话,淑清说玉娘的诗不如自己,妙音点头称是,淑清又改口说你就会哄我,妙音掐她腰说那我不哄你了。商淑清咯咯直笑,翻身从被褥下摸出一本小书,递到李妙音跟前。
“其实我这儿还有一本书,更得偷偷看。”
“是什么?”
“还魂记。”
商淑清悄声说着,翻开来与她共读。帐中太暗,她们小心翼翼地将四合的帷幔掀开一角,叫光照进来,二人仅借着那一点光彩,趴在床上,读着书卷上的小字,不觉出了神,连日头西斜也察觉不出,直至帐中昏暗直至,辨不出字迹,方才双双掩卷叹息。
读的慢,只到冥判一则。阴司与花神数着花儿,密密麻麻写着桃花、梨花、金钱花、绣球花……李妙音看得头晕气短,那些小字似是要钻进她的脑袋,将她的头颅钻出一个孔。
她趴在褥子上,昏昏沉沉地问商淑清:“淑清,你说,人死了,还能不能复生?我不想叫杜丽娘死。”
“会的呀,怎么不会?”商淑清眼睛圆圆的,话音清脆道。“你不知道?城西有个侠女,为夫报仇,杀掉了钱氏一家歹人,然后上吊自杀。我听婆子讲,这几日周遭的妇人路过,都会留下瓜果点心祭拜她,还有上香的。你看,孔庙里的孔夫子,关公庙里的关公,佛堂的弥勒佛,道观里的三清,都有人祭拜,他们都是神仙。所以我想,她一定是成仙了。”
“那、那万一呢……毕竟谁也没见过神仙。”
商淑清抿唇,气恼道:“如果她不成仙,那——那——我不管!她肯定是成仙了,我明儿就央求奶娘带我去拜她。”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继而隐约有男人的交谈声,他们说着“朝堂,圣上,张叔大,江南赋税……”来到了门前。丫鬟敲门,进来,对商淑清说,老爷来了,快快起来,又对李妙音说,范公来接您回家,也快快起来。
两人手忙脚乱地藏了《牡丹亭还魂记》,又遍地寻自己的小绣鞋儿。穿戴整齐后,丫鬟领着二位小姐出门。
男人站在月下,身着蟹壳青的道袍,下着檀色的裤,颜色在淡色衣摆的遮掩下若隐若现。他正与商老爷谈话,两手交叠在前身,身居高位却显得尤为谦逊。门关一声吱呀,男人转身,朝她走来。
“啊,范叔叔。”她仓惶行礼,脑袋深深埋下去,显得有些滑稽。
男人低沉地应一声,弯下腰问她:“玩得开心吗?”
“开心,”李妙音抿唇,抬头看向他,眼睛盛了水似的。“您怎么来了?我还以为是章婆婆来接。”
“夜深了,派婆子不大放心。”他道。“我又恰巧有空。”
李妙音眨眨眼,像在说原来如此,不过嘴上没做声。
范启元不由笑了一声,摸了摸女孩的脑袋,领她迈过高高的门槛。明月当空,庭内铺满卵石,真像积了一池清澈的湖水。
见了叫人为之神伤。
李妙音踩着莹白的石子,跟着男人朝前去。
还未到月洞门,范启元突然停住脚步,转身问她:“要牵手吗?”说着,温热的手掌从宽袍内伸出半边,食指留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老茧。李妙音用力地点点头,迈着碎步上前,将小手放到了他的掌心。
两人走了几步,忽然,李妙音想到什么,转身冲留在屋内的商淑清大喊:“淑清,淑清!”
只见明朗的月色下,一位少女的头颅钻出纸窗,她的面庞是如此洁白,恰如一朵高悬枝头的玉兰花,摇摇欲坠。
“怎么了?”商淑清的音调高高的。
“我想到了,”李妙音牵着男人的手,蹦跳着喊,“前面那句诗!”
“啊?是什么——”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姐姐!”
马车还未停稳,李妙音便听见了门前的呼唤声。她抛下身旁的范启元,扶着晃动车厢,跳下马车,只见门口蹿出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郎,着合欢红的衫子,乌发半披半束,直冲冲奔过来,一把抱住她。
他冲劲儿太大,李妙音“啊呀”一声,没兜住,险些被他扑倒。幸而范启元眼疾手快,连忙弯腰扶住了两个孩子,才没叫他们双双跌倒。
“范复明,我平日是怎么交你的?”将两人扶正,范启元皱起眉头,低低呵斥一声。
范贞固抿唇,眼珠子飞快地瞥了眼父亲,方才同李妙音行礼。李妙音吓得心脏砰砰跳,肩膀耸了下,与他回礼。
范启元无奈地叹了口气,带两个孩子回府。
婆子们等到小姐归家,便想带她回后园。可范贞固攥着她的手不肯放,说好容易才见到姐姐,要和她多玩一会儿。正巧李妙音的父亲归家,范启元还有事要同他商议,没空劝服儿子,便叫两个婆子留在前厅,盯着他俩,免得范贞固这小子没轻没重,一不留神伤了他家小姐。
待到范启元离开,范贞固紧握着的手才稍稍放松。
他松开李妙音的手,推着她的后腰,拉她坐到椅子上。
“姐姐用夜饭没?我给你拿了一个软桃,你吃。”他说着,从怀里掏出桃子,递给她。
李妙音怕软桃的碎毛,没有接。范贞固似是瞧出了她的心思,低着头,一点点剥掉外皮,才重新送到她跟前。
“你在这里住几天?”她小口吃着桃。
“三四天,”范贞固说,“再回一趟老宅,就该出发去京城了。”
“好快,”李妙音惊呼。
“是啊,”范贞固盯着她说。“上回见面是在两年前,我随父亲去钱塘,也是在这儿歇了两三天……那时候你说要带我去划船,姐姐还记得吗? ”
李妙音摇头。
范贞固显得有些失落,声音低下来:“父亲这次去京城,应当是要留在那里做官……这一去,又不知多少年,等再见面,姐姐肯定又不记得我了,只剩我记得姐姐。”
他看起来很伤心的样子。李妙看着他,因软桃吃到一半,手里湿漉漉的,要放没法儿放,要吃不能吃,只得讪讪地招招手,暗示婆子递帕子来接了去。
两人又坐着聊了会儿闲话,不多久,范启元出来,要带范贞固回屋。范贞固恋恋不舍地与她道别,一步三回头。目送两人离去,李妙音回屋,母亲早已叫小厨房炖好了鱼粥。吃罢了睡去,一觉到天亮。
翌日,家里请了戏班子来,宴请范启元。
演的是《牡丹亭》。
传闻,这出戏曾惹得无数少女伤情而死,世人耽于它词句之艳丽,又畏惧它会撩动闺阁少女敏感的心房。因而这出戏,李妙音不许看。这马上要及笄的年纪,最是危险,万一动了春情,可该如何是好?
厢房内的女眷大多离去,只留几个体己的婆子在外室夹核桃。李妙音推开小窗,斜坐在窗楞上。她回忆着在商淑清那儿看到的戏本子,偷听着远处的似有若无的曲调,正在心里悄悄哼唱着,忽而窗外的竹林里传来一声响。
“姐姐!”
李妙音循声望去,是范贞固。
“你不去听戏,来这里做什么?”她歪着脑袋问。
范贞固仰着脸同她说:“你怎么不在?”
“我不能去。”李妙音怕婆子听见,连忙压低声音。“你快走,小心被范叔叔发现,你又要挨骂。”
范贞固停在原处,冲她招招手:“你翻出来。”
窗子并不高,只到成年男人的脖子。
可李妙音低头瞧了眼墙垣,摇摇头:“我怕。”
“我会接住你的。”
“你接得住吗?”李妙音将信将疑。
范贞固笃定地点头:“接得住!”
李妙音抿唇,犹豫片刻后,两手抓着窗楞,脚尖踩着石粉墙,一跃而下,坠到他怀中。范贞固屏息,全力捧住了她,稳稳放到地上。两人相视一笑。范贞固握住她的手腕,说要带她去看戏。李妙音说好,跟着他跑起来。
他们低着身子,抄小道溜出后园,朝戏台奔去。
身旁过去一个公子哥儿,不知怎的,痒痒痒,总在掏裤裆。
又过去一位老太爷,左边美妾,右边娈童,风月无边。
范贞固紧紧拉着李妙音,钻到戏台的另一侧。在后头理袖子的,便是今日扮杜丽娘的女伶。路过的男人见了她,总要上前作弄几下,她赔着笑脸,一一回应,远远望去,她的脖子上长着些许红粉色的疱疹,快要蔓延到脸上,但用白铅粉遮盖后,并不显眼。
下一出戏将要开场,李妙音连忙拉着范贞固往戏台子前走。
隔一堵布满花窗的墙,这头是种了一棵梨树小园子,那头便是戏台。
两人躲到石窗下,竟听到了范启元的声音。
他与人感慨:“想我十九岁成婚,二十一岁喜得子,二十三便中进士,风光无限。可惜乐极生悲,先是被外调岭南,而后屏娘暴病而亡,留我与贞固相依为命。如今蹉跎将近十年,不知不觉,三十三岁了。此番回朝,是闯龙潭虎穴。”
“前辈,万物倾颓啊。”范启元啜一口茶水,继续说 。“朝堂斗争无止无休,着实令我厌烦。实不相瞒,我也想过辞官回乡,靠收租度日。为自己造一座园子,招了一些乐伎女伶,闲来无事排排戏、听听戏,终日耽于女色,在风月中了却此生……”
话音未落,伶人登台,男人便也息了声响。“姐姐过来,”范贞固牵了牵李妙音的衣袖,示意她随自己去。
两人蹑手蹑脚地改换了阵地,停在一扇窄门前。
透过玉瓶似的窄门,李妙音远远瞧见戏台上的女子。她挽袖,唱“ 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这一颦一笑,真真儿跟戏本里的杜丽娘活过来了似的。李妙音望着望着,不由痴了。谁是柳梦梅,不重要,《牡丹亭》内只有一个杜丽娘,她们也只要一个杜丽娘。
然而就当一阵恰如黄莺啼叫的笛声颤过,戏曲正要抵达最高潮时,扑通一声,台上的女子忽而倒地。
“啊!”李妙音在心里惊呼,也跟断了魂似的,僵在原处。
众人屏息凝神,望着女伶,以为是新排的片段。
可过了很久,女伶都没起来,饰演柳梦梅的伶人匆匆上场,一试她的鼻息,面色惨白地同台下的看客道:“没、没气了。”
范贞固脸色一白,连忙拽住李妙音的胳膊,拉入怀中,紧紧捂住她的眼睛。
“姐姐别怕,我会保护你的。”他说。
……好端端的一出戏就这样变成了闹剧。
女客们吓坏了,纷纷结伴往后园走。
一些文人们则咋摸起其中玄妙的雅趣,纷纷慨叹:“好啊,好啊!伤情而亡,果真是牡丹亭还魂记。”
戏班子扯开一匹红布,暂且将女伶包在里头,放到装行头的箱子里,好送出去买棺材安葬。
而此时,女伶妆已凋谢,露出了面庞与脖子上红粉色的疱疹。
四处纷纷乱乱,范贞固面对这一切,也慌了神。他紧紧抱着李妙音,想等大人们全散去后,再带她走,可不曾想,一个路过的婆子发现了两人。婆子瞧见李妙音,脸一白,急忙招手叫来大夫人房内的丫鬟,带他们离开。
一刻钟过去,府内才勉强安定下来。
范启元停在门关,同李妙音的母亲行过礼,才进外室。范贞固坐在凳子上,低着头,不吭声。范启元瞥他一眼,摇摇头,又皱着眉问:“娉姐儿可好?”
“不碍事,就是惊着了。”李妙音母亲答。
范启元松了口气,看向范贞固,道:“贞固,跪下给夫人赔罪。”
“不了不了,都是孩子家玩闹……”
话未说完,就被范启元打断。“跪下!”
范贞固扑通一声跪在女人面前。李妙音的母亲吓一跳,想扶他起来,却见他一把将自己推开,本能地护住了头。未等女人反应过来,范启元抽下腰间的革带,抽在儿子的手背。范贞固吃痛,弯下腰,整个头埋到地上。范启元见状,挥马鞭一般,狠狠抽打在他的小腿。范贞固闷哼一声,紧跟着咬住唇,强忍着疼痛。
待到他打到不知是第十八下,还是第二十下,才停了手,叫范贞固跟自己出去。范贞固听闻,哆嗦着爬起,同屋内惊骇的妇人深深行了个礼。
许久,李妙音的母亲才回神,神情复杂地回了里屋。她掀开床帘,瞧见女儿抱着被角,缩成一团。
“怎的,做噩梦了?”
李妙音点头。
女人叹息一声,搂着她的肩膀,叫她趴在怀里。
母亲的身上总带有一股柔软的奶香,李妙音整张脸埋进去,闷闷地发问:“娘亲,你说那位女伶死后,会去哪里?”
“应当是化为恶鬼了吧,心有不甘,就会变成恶鬼。”母亲淡淡道,“当然,也有可能成仙,像厕姑,厕姑就是神仙……或许鬼和神,对于天地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李妙音听得稀里糊涂。
她伏在母亲膝头,嗓子眼咕噜咕噜地呼唤她:“娘亲。”
“嗯?”
“你将来也会变成鬼吗?”
女人沉默片刻后,一只冰凉的手掩住了女儿的双眸。
“或许吧,或许吧…… 每个女人最终都会化为鬼。”她长叹。“ 人总要有个盼头,否则,死了就是死了,太伤感。”
李妙音依旧听不懂。
她蜷缩在母亲怀中,合上眼,只觉得这番话很伤感。
少顷,房门开了,父亲进屋来寻母亲。母亲抱起李妙音,将她放上床,盖好被子。二人在床前嘀咕了一阵后,谈到了范家父子。
“真心狠。范少爷都十二岁了,又是在外头,说跪就跪……”母亲道。“我方才见他胳膊上青青紫紫,像是从前拿藤条打的。”
“滋荣家法严。”
“那也不是这么个严厉的法子。”
“哼,妇人之仁,难怪你生不出儿子。”
女人不吭声了。
男人还在说:“他小小年纪就会诱骗姐儿出逃,将来还不知会干出什么荒唐事。现在是姐儿年纪小,尚未及笄,能说是孩子气。等明年、后年,再这样,我的脸往哪里搁?你还有胆说情,如此不孝子,滋荣打死也不为过。”
李妙音昏昏沉沉地听着,忽而想起了少年面中的那颗小痣,会随着眨眼微微摇动,如同一粒极远的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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