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妙音无言以对。
火红的太阳要掉下来了,黑夜将至,两个相望无言的女子各自回了家。因昨日的雨,古春园新开的桃花杏花都落了下来,满地落红烂醉,人来人往,零落成泥。
有一股独属于植物的淡淡的腥气。
李妙音回屋,坐到镜前。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那张白皙如玉的脸蛋在久久凝固的视线中逐渐扭曲,一下变成了十八岁的自己,一下又成了十六岁,慢慢的,扭曲成那个十六岁邓家小娘子的样貌,红着脸,期盼着不认识的郎君。
她也曾是那样的啊!盼望着长大,盼望着穿嫁衣,盼望着有一位如意郎君。她打从生下来,就被周围人交着要爱她的官人。所以当初嫁给范启元,李妙音没有太多抗拒。父母从茫茫人海中给你指一个夫君,你嫁给他当妻,然后尊重他、崇拜他、爱他,多简单的一件事……可他死了,他“背叛”了她,抛弃她孤零零在人世间挣扎。
思索间,天色渐晚,烛火微弱,铜镜中黑沉沉一片。
李妙音望着几乎倒不出人影的镜子,又想,自己历经千难万险,好不容易抱住了范贞固这根浮木,可他总归要娶妻生子的,她也总归是要当母亲啊!天啊!天啊!他为什么不能早生几年,她又为什么不能晚生几年,她当年嫁给了他,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思及此,李妙音拔下金簪,使出浑身力气,扔出去。
啪的一声脆响,像石子落入湖泊,很快没了声响。
“娉娉?”背后响起一声男人的呼唤。
他捡起金簪,眉眼弯弯地递还给她,问:“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李妙音不言,看着他走近。
范贞固将金簪插回到她的发髻,又俯身,手臂自上而下圈住她,面颊依偎着乌发。李妙音抬手,握住他的手指,有些凉。
“怎么才回来?”她问。
“去了一趟衙门。”
她舔了舔嘴唇,“事情怎么样了?”
“孔怀英为了避开商、王两家的纠缠,告了病假,休养在家,案子暂时移交给县令处理。”范贞固在她耳边低语。“我伪造了几份物证,盖上了姑父留下来的章子,叫捕快搜去了。”
“孔公信了吗?”
“还不知道。”范贞固道。“但我会督促县令尽快结案,上报知府。”
“还有你五姑,她什么时候住过来?放在眼皮子底下,安心些。”李妙音仰起头,问他。
“我叫她大后天再过来, 太急了,孔怀英会起疑心。 ” 范贞固弯腰,含着笑意,同样冰冷的唇印在她的眼角。“你放心,我私下顺带以有人上门催债为由,遣散了他身边的小厮,叫他们去乡下避难。逼奸是重罪,他们就算知道那些事,也不敢说的。”
“重罪吗?我怎么不觉得。”李妙音扬起唇角,幽幽地盯着他。“分明是以卵击石,石头脏了,卵也碎了。”
范贞固愣了一下,待反应过来,她已推开怀抱,侧过身子坐着,藕断似的胳膊搭在椅子的靠背上。
范贞固见状,也改换了姿势,绕到她面前。他右手伸到她耳畔,指尖轻轻搔着她的耳轮,问:“你呢?你今日去哪儿了?”
“我?邓家请我去吃茶,顺便谈了你的婚事。”李妙音轻声说。“是个很好的姑娘,脾气柔顺。”
范贞固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哦。”
李妙音一时有些忐忑,面皮发紧地问他:“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范贞固依旧轻轻抚着她的耳朵。
“跟邓家结亲。”李妙音说。“总不能一辈子这样下去,你总归是——”
他笑莹莹地反问:“娉娉希望我娶亲吗?”
李妙音抬起手,别开他的右臂。“这是你的事,我拿不了决定。”
范贞固的笑凝固在脸上,如同黏稠的浆糊,挂上去了,一时下不来。他移开手臂,也挂在靠背,嗓音干涩道 :“等会试之后再说吧,不着急。”
李妙音听男人这般回答,先是一喜,可紧跟着,彻骨的惶恐再度死死钳住心脏。她咬唇,低低问:“会试,会试不就是明年吗?那就定明年了?”
“要是没考中,还可以再等等,”他逐字逐句地说,“那样,又是三年。”
“三年又三年,等你高中进士,我至少也二十七了。你去,我二十六,回来,我二十七,全然一妇人。”李妙音自嘲地笑一声,非要刺伤他,也顺势刺伤自己似的。“算了吧,人老珠黄,耽误你大好前程。”
范贞固蹙眉,紧盯着她沉湎于幽暗的面庞,想从中瞧出些端倪,可不管怎么瞧,眼前的都不过是一张白皙到冰冷的脸,无情地将他堵在门外。胳膊打椅背滑落,他两手交握在后背,冷不然想起白日孔怀英口中那些赞美他父亲的话。
果然还是因为那个男人,对吧!反正不管我做什么,在你的心里,我都不如他,就和其他人一样!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把那个死人捧得如此之高,翻来覆去地讲他从前那些令人作呕的君子之德!好像他是什么堪比管仲的古之圣人!而我呢,我究竟哪里不如他了?他是二十三岁中的进士,我明年去考会试,若是中了,也才二十三啊!范贞固咬紧牙关,扭曲笑意残留在脸上,一字一句问她:“娉娉,果然在你心里,父亲才是你的官人……对吧。”
李妙音挪开眼,沉默。
而她在心里想的是:当然,你不如他名正言顺。
范贞固瞧出了她的沉默所代表的弦外之意,于是嗤笑一声,直起腰,站在她跟前。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说我比不上他,哪怕现在他死了,人们都要对他念念不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我,不能辱没范公的名声。”他咬牙切齿地说。“但娉娉,他若真像世人说的那样,是个君子,还会娶你吗?老夫少妻,范启元难道不知道自己会先走一步?说到底,他就是个自私自利的男人,想叫你来满足自己,供自己快活!”
“但至少他给了我一个身份,”李妙音望着他,话音如叹息。“而你给不了。”
听她这般说,范贞固不由撇过脸,发出一声短促地哼音。紧跟着,一阵难以言表的酸楚淹没了他,心如火烧,热腾腾的喘不过气,手脚却发冷,冷到直打哆嗦。
“娉娉,少拿着一套来搪塞我。”他的嗓音又低又柔。“ 娶亲还是不娶亲,不过是你一句话的事。只要你肯说,我就一辈子不娶亲,永远跟你待在一起……”
“你现在是这么想,那未来呢?你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还会这么想吗?”李妙音摇了摇头,站起来,望着对面大男人。“我是你的母亲,范贞固,我是你的母亲。”
“可我从来都不想叫你当我的母亲!”范贞固喊道。“名分是吗?你如果想要名分,大不了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行了!范贞固,我最讨厌你这副幼稚至极的嘴脸。”李妙音发出一声响亮的嗤笑。“再别说傻话了。你是什么人?啊?你是范贞固,范家大少爷,现在的举人,未来的进士,要娶高门贵女,要传宗接代!将来你有了孩子,他是要管我叫奶奶的!别忘了,你天生是少爷,我天生当小姐,你与我,就算跑,又能跑到哪里去……”
她话音坠落,像拿了一根针扎向了他的心头。范贞固瞪大了双眼,一片黑暗中,他的目光触到对方发白的嘴唇,颤动的睫毛,微微上扬的眼角……李妙音掩面,抽泣一声,也望向他。
漫长的沉默。
两人在沉默之中,恰如两头机敏的野受,动也不动地观察着对方。
不知僵持了多久,终究是他先服软。
他长吁,扶着靠椅瘫坐在地。李妙音也散了架,一下坠回到靠椅上。短暂的沉默后,范贞固爬过来,枕上她的膝头。
“所以——所以——”鼻音伏在她的手心,他抽泣着抬眸,面中的小痣如一滴沁凉的泪水。“所以姐姐是要抛弃我吗?”
李妙音深深望着他……没有回答。
两人不欢而散。
李妙音不知在椅子上坐了多久,月亮升到天幕的中央,静幽幽地照着庭院中纷繁的花朵。她又开始头疼了,不得已,从箱底取出烟杆,倒上花瓣粉末,只一小撮。烟雾袅娜而起,她斜倚着拔步床,小口吸着。多情多梦的春夜,万籁俱寂,偶有一两声婉转的鸟啼。她闭眼,不知不觉间再度坠入梦乡。
她又做了那个梦——女人紧紧抱着画卷,迎着春雨,穿过一重重绿色的烟瘴,走到半路,下体开始流血,血液顺山洪而去,化为浅淡的胭脂色。她固执地走到影园前,敲响了门, “谭郎,谭郎…… 谭郎, 谭郎……”
就这样昏昏沉沉地梦了一遍,但这次,在梦的尽头,李妙音竟瞧见了商淑清的身影。
她坐在绿如烟的春柳下,读李太白的诗。
似是察觉出人的脚步声,商淑清抬头,看向李妙音,灿烂地笑了。
只见她合上诗集,轻快地发问:“妙音,我的问题,你有答案了吗?”
“什么问题?”
“昔年内阁首辅王老先生的爱女,十六岁时,未婚夫病故,她便以未亡人的身份一心守贞,求仙问好,起法名昙阳子,最终于重阳佳节得道成仙……”商淑清朗声道。“ 妙音,我们若能学昙阳子那般,为夫守节,潜心修道,是否也能在这无涯的苦海间,求得一个解脱,羽化而登仙? ”
第43章 万历年月夜的一场大梦
“登仙,登仙……”李妙音神情恍惚地醒来,反复咀嚼着这两个词。
玉箫掀了帘子进来,给她套上一件梅子青的春衫,湖蓝的裙。丫鬟端来面盆,从热水里捞出个湿淋淋的热帕子,拧干了递过来。李妙音将它盖在脸上,倚着软塌,许久才缓回神。热帕子冷透了,她揭下来,扔回盆中。
虽是梦醒,但是总觉得不安。李妙音在屋内歇了一天,默默面对着瓶中剪下的花枝,摸着梳妆匣内的翡翠珠,一粒粒冰冷的圆珠打手心溜走,日子也一天天过去。
古春园里的花热烈地开过一阵后,春雨再度袭来。那晚后,他没再来,李妙音自然也没理由去找他。
她倒是暗地里叫玉箫派可靠的丫鬟去衙门探了探消息,去了几次,没瞧出那儿有什么大动静,倒是瞧见衙门口多出了一份追捕索逋之人的通缉令。
没准范贞固真的将事情遮掩过去了?李妙音想,可一想起,不安便溢出新房,堵塞在她的卧室内,寻不到一个出口,越积越多,一日比一日强烈。
约莫过去了四五天,入夜,范贞固突然派一个丫鬟过来,送了一套他从前的道袍,叫她换上男装,随他出门。
李妙音心下惊奇。她左思右想,如何也摸不清他的心思,却也依言照做。
李妙音换上男子道袍,头戴幅巾,乍一看像是个小郎君,但定神一瞧,还是能瞧出女子的形体容貌。她在玉箫的遮掩下,溜出园子。后门停了一辆马车,她刚迈上踏板,车帘后便伸出一只苍白消瘦却十足有力的大手,擒住她的腕骨,将她拽入车厢。
车帘紧闭,黑暗中,男人的呼吸喷在她的面颊,两张脸相对,李妙音辨出了他身上的气味,沉香、檀香、草果、白芷与丁香,微微发苦。他抱住她,搂在怀中,头低下来,埋在她的颈窝。李妙音心尖颤动,一下软化了。她胳膊环住他的肩膀,彼此相拥着,缠在一起。
她问他,你要做什么?
他笑着吻她的眼角,说,带你去看戏。
马车开了,行到阊门外,他牵她下马,改坐游船。
月亮已经升上来。
十六夜的圆月,月光透过两岸交错的树叶,漏到河面,波光粼粼,疏疏然如残雪。
李妙音已记不清上回夜游是什么时候,大约是六年前的上元夜。她穿着一袭白衣,映着花灯,乌黑如云的发髻间斜插两支点翠蝴蝶头花,脖子上、手上都缠着一串翡翠珠,随范启元穿梭在拥挤的廊桥。
她探出半个身子,望向岸边。
因是有集会,河岸挤满了游人。名士大夫,布衣匹夫,戏婆乐师,娈童美妓,鱼鳞般密密排列着,鼓吹铺开,管弦丝竹之声催得红尘颠倒。
李妙音望着,灯火在面颊跳动,分不清是梦是真。
船舱内备了酒水。
他给她斟酒,递到唇边。
她托着他的手腕,一饮而尽。美酒入喉,凉凉的淌入胃里,径直烧了起来。李妙音耳根发热,坐在摇摆的船舱中,莞尔一笑,继而勾手牵住他的衣袖,拿它来擦嘴。
范贞固给她又续了一杯,嘴对嘴喂过去。他的唇很凉,李妙音含住,忍不住咬一下。他蹙眉,连带那一粒小痣也上移。她见状,咯咯直笑,夺过酒杯泼过去,他衣襟湿了。
几杯烈酒下肚,神志逐渐远去,飘飘然在游船中摇摆,真有了些超然物外的错觉。
游船晃悠悠开到尽头,停舟系缆。他们没去戏台前,而是停在对岸。远处,笙歌吹响,古琴、琵琶、曲笛、唢呐、三弦依次响起,灯火连成一片金光,浩浩荡荡地铺开,伶人登场,咿咿呀呀地唱起曲调,鬓边珠翠摇摆,演的一出《昙花记》。
李妙音扶着垂柳,踮脚眺望,远处的戏梦一般在她眼中闪烁。
她转头,同范贞固道:“离得这般远,什么都瞧不见。”
“不碍事,我借他们的曲,唱给你听。”
“你真要演?”李妙音慢慢滑落在柳树下,开始醉了。
“为何不可?”他反问。
李妙音仰着脸,笑骂道:“疯子,坏东西,自甘堕落。”
范贞固闻之,展扇,苍白的脸映着泥金洒金扇的金光,笑意妩媚而风流。
只见折扇扬起,他提起衣摆,折腰回旋,唱到:“悲来有今夜。运去没明朝。恩情那得恋。歌舞为谁娇。容华谢桃李。憔悴掩蓬蓄。恨无情抔士。断送几英豪。今古价有谁逃……”
唱罢,他牵起李妙音。一轮圆到鼓胀的明月下,范贞固开口,话音藏在婉转的乐曲中。
“夫人,”他头一次这般叫她,“我们逃跑吧。”
话音方落,摇橹击碎了月亮。
一艘游船驶出内城。
“多好的月夜,”孔怀英望着水中的倒影,感慨。
他伸手探入河水,捞了几下碎裂的圆月,又抽回来,看向对面的魏子安。“子安,若不是你,你我还瞧不见如此好的月色。”
魏子安微微笑一下,没说话。
几日前,他按照孔怀英的吩咐,重新检查佛寺的那具尸体。
和初检结果差不多。
脸面、胸前、腹部完全腐烂,浑身没有骨伤,也不见明显的中毒反应。直到剖开面部,并将手头的四具尸体一起比对,魏子安才发现了些许异常。
在死者鼻腔的顶壁,有一处红豆大小的伤口,贯穿了皮肉,一直延伸到脑髓。伤口前细后粗,似是被人用铁钉钉入过。但铁钉只有尖端锐利,中端与尾端粗细一致。魏子安久久盯着伤口,忽而灵光一闪,连忙将其与王公子的尸体比对。当夜,他买来几块猪肉,去了孔怀英家中,又问姜月娥借来金簪。两人以猪肉为人的皮肉,先用钉子钉,再用金簪钉,反复实验后,他们将创口拓印在纸上。
魏子安望着两团形状不同的墨迹,叹息道:“土坑挖得那样浅,又是以倒栽葱的样子强塞进洞口,行凶者必然为女子。若是追债的匪徒,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找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把人绑起来,扔到山林里喂老虎,官府还更难查。”
“是啊,险些被骗了,”孔怀英苦笑。“有时做的越多,马脚越多。”
“范家少爷又跑了一趟衙门,县令四处张贴了通缉令,再过一段时间,若是捉不到债主,可能就……”魏子安道。“您要去重启案件吗?”
孔怀英摇头。
许久的无言后,他低声说:“商小姐的案子已经够叫县令恨我了,若再把范家牵扯进来……会很麻烦。子安,我得顾及人情。”
“那——您是不打算追究了?”魏子安小心翼翼地试探。
孔怀英依旧摇头。
“杀人偿命,这是天理。我身为朝廷派下来的巡按,替天子督查地方,尤其是要理清旧案,为百姓申冤。这同样是我的责任——子安,大明律是最不公平的东西,但它也是最公平的东西,我为它所用。”他叹气。“况且,这是范家的案子。范公一生清白,他若是在天有灵,定然希望我能够彻查此案。”
“所以,您觉得凶手会是谁?”
“我还不知道。”孔怀英道。“但总归是范家的女人,一个与范复明有关的女人。”
说完,两人再度陷入沉默。
灯芯哔剥烧着,等到灯油烧浅了半寸,孔怀英重新开口,对魏子安说:“这件事,我们先暗地里查,莫要打草惊蛇。明日一早,我便叫家丁传信知府,从知府手里调一批人来,去查朱家的小厮。我们争取人证物证齐全,再将人一举拿下,压上公堂。”
魏子安颔首,道:“明白。”
“对了,还有一件事。”孔怀英突然想起了什么。“你还记得那个净业和尚吗?他跟赵家员外有过牵扯,说是赵员外的小妾偷了员外的银子,与他通奸。”
“记得。”
“那日我正巧在赵员外家撞见了范复明,他说他姑父欠了赵员外的钱。以及,五年前,净业和尚与小妾通奸,被发现后,净业和尚被衙门捉去打了板子,而那小妾后来被赵员外领走……后来,赵员外说,他给了小妾一笔银子,打发她回乡,这钱是问范家借的。”孔怀英道。“我当时心中有疑,却没细想,如今回想起来,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魏子安摸了摸下巴,回道:“孔公,您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庆福寺吗?”
“怎么了?”
“范少爷在庆福寺的功德榜上。”
“然后?”
“孔公,您忘了?庆福寺,别的不灵,求子最灵。”
两人对视。
孔怀英咬牙道:“我们得去把那小妾找来!”
船靠岸,两人弯腰走出船舱。
魏子安点燃风灯,与孔怀英一起沿小路走到村子里。今夜因有戏班子演出,各家各户都挂了灯笼出来,怕回来时看不清路。两人一路打听,来到一间屋舍。魏子安上前,敲响房门。
少顷,房门打开,里头出来一个年轻的女人。
“官府查案。”魏子安亮出腰牌。
那女人脸色一白,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官老爷有什么事?”
“我问你,你可是赵员外的小妾潘氏?”魏子安道。
女人咬唇,不安地看了眼魏子安,又掠过他,瞅着孔怀英,吞吞吐吐道:“官老爷认错人了,我、我不……”
她正要否认,孔怀英当即打断了她:“人犯潘氏,赵员外已经认罪伏法。本官念在你身世孤苦,又是从犯,才没派衙卒过来将你五花大绑,押上公堂!人犯潘氏,你莫要辜负本官的一片善意。”
女人听闻,眼睛飞快一眨,又舔了下嘴唇,怯怯道:“是,老爷,奴家是。”她侧身,让出一条道。“二位老爷请进,屋内略有些杂乱,休要见笑。”
魏子安望一眼孔怀英,见他点了头,便做了个手势,叫女人先进屋,再跟着她进到里头。
女人搬来凳子,让两人坐了,自己拎起水壶为他们沏茶。茶味送到手背,谁也没去动,魏子安环顾四周,而孔怀英径直开口:“人犯潘氏,本官有一句话问你,你切不可支吾隐瞒。”
“老爷请讲。”
“五年前,你与净业和尚通奸,可是受范家少爷范复明指使?”
女人的嗓子眼缓慢地溢出一声“呜”,继而点点头,轻声道:“是。他说那和尚嘴不严,险些说漏了他的事,要给他一点交训。于是他找到奴家……官人的妻容不下奴,官人当年的买卖又赔了钱,范少爷说,奴家若是帮他这个忙,他可以给奴一大笔银子。”
“所以你就冤枉了一个无辜的人,叫他白白受了杖刑。”孔怀英叹了口气,又在心里继续说:那净业和尚平白受冤,心中怨恨,多年后迁怒到了商小姐身上,最后害得自己死无全尸。
孔怀英接着问:“净业和尚可曾与你透露过,范复明的那件事,是什么?”
女人肩膀轻轻颤动,嘴唇动了两下,没敢吭声。
“与范夫人有关,对吧?”魏子安忽道。“五年前,范公离世,留下了范夫人。她为求子,去了庆福寺,找到了净业和尚——但范小少爷和范少爷很像,所以,是范少爷的孩子。”
“是,老爷说得不错。”女人呜咽一声。“还请老爷们网开一面,饶了奴家。”
孔怀英随之长叹。
“跟我们走吧。”他起身。
魏子安给女人上了枷锁,押着她往河岸去。
一路上,他的脑海里止不住想着这几桩案子——三个凶手,四具尸体,由一具白骨到刚死的尸体,却是一个手法——神思飘摇间,似是有些悟了狸姑传说背后的东西。
行到河岸边,两岸杨柳依依。孔怀英先进船舱,继而是犯人,最后是魏子安。他还未进去,一抬头,突得,他瞧见对岸的柳树下,站着一个女人,她手持折扇,扇面半开,似笑非笑。
是那个曾在酒楼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妓。
她的名字是——有如神启般,魏子安牢牢望着女人,答案呼之欲出,可始终说不出来。
“子安!”忽而一声,是孔怀英在唤他。
魏子安回过神,看一眼船舱内的孔怀英,再回首,树下空空如也,唯剩绿柳如烟。
他胸口发凉,失魂落魄地踏上了行船。
船离岸。
戏已经结束了。
李妙音扯掉幅巾,咚得一声踏上甲板,醉卧于船舱。范贞固见状,几步跟上前,将她搂入怀中。两人皆是酩酊大醉,依偎在一处。晚风含着水汽,随着摇橹声,吹动挡风的幕帘,暗暗潜入船舱。李妙音略有些冷,嘤咛一声。范贞固垂眸,吻她的发顶,随之解开外袍,拥住她。同披一件外袍,奸肤相贴,发冷的身子逐渐暖和起来。
不知划了多久,游船冷不然停在半路。船舱外,隐约有一个年轻的男子在喊,“范复明,范复明”。李妙音仰起头,因是弯腰伏在他的大腿,手臂蜷缩在身前,她只好推一推他的肚子。
“范复明!”那声音逼近了。紧跟着,甲板响起一声沉闷的“咚”,大抵是那男人跳上了船。他语调轻快,却字句含糊地说:“好你个范复明,胆敢独自幽会佳人,却不叫上我!”说着,船舱那一层薄薄的棉布就要被掀开。
范贞固见状,用折扇挑起滑落的外袍,盖在她头上,继而长臂一扫,先一步把船舱帘子掀起了一角。浑浊的灯火从那一角缺口倾泻而出,内里的男人斜倚在船舱内,随水波微微起伏。他怀中抱着一个人,外袍披在头上,脸埋在腰间。
因穿的是男子的道袍,又没有露脚,闯入者只当她是一位身段婀娜的娈童。
范贞固侧身,挡住他探究的目光,淡淡道:“是魏兄啊,真巧。”
“范复明啊范复明!瞧你平时那正人君子的嘴脸,卫道士的模样,果然是装的。我还以为是一位美妓,谁曾想是个娈童。”少年醉红着一张脸,弯下腰,似是要去捉李妙音蜷缩的脚。
李妙音吓一跳,足尖绷紧,直往他怀里钻。
范贞固左臂搂紧她的肩,右手握住折扇,打在对方的手腕。“魏兄,横刀夺爱可不好,凡事都要讲个先来后到。”
男人缩回手,讪讪地笑了。他靠着船舱,又说了一些轻薄之言。范贞固只温和地笑着,递了个眼神出去,示意他的随从们快将自家小主人哄走。
这样一闹,酒算是醒了。
待到人离去,李妙音钻出外袍。
她觉得自己受了很大的屈辱,唇角紧紧抿着,兀自坐到了另一侧。
两人一路无言,败兴地乘车回到宅邸。趁夜色,他们从后门悄悄潜回古春园。丫鬟小厮都已睡去,唯独窗前还留了一盏将熄的油灯。范贞固送她回卧房,合上房门,手一伸,指尖捻住她腰间的系带。
“你做什么?”她含糊不清地问。
范贞固抽开系带,浅笑道:“不得将衣裳还我。”
“呸。”李妙音懒懒地啐他一口,任由他解开衣袍。
油灯被吹熄。范贞固轻巧地抱起她,移入床榻。都是饮酒过度的人,心跳得快极,李妙音张着嘴,不停吸气,灵魂好像抛出了身躯。男人的喘息离得是那样远,吻混乱地往下走,像一排蚂蚁爬上了胸口。
她“啊”得一声,热气猛然呼出去,“呃”得一下,冷气突然吸进来。
现实与幻梦被欲望的手搓成了一条线。
昏昏沉沉间,她似是被一双无名的手牵着,牵到了很久之前,见到了死去已久的范启元。亦是一个转瞬即逝的春夜,花影重重。屋内点了好几盏油灯。范启元肩头披着一件轻薄的棉袍,坐在她面前。他们拿出一副三十二扇象牙牌儿,桌边铺茜红苫条,在架子床内玩牌,输了的人喝酒。
李妙音打不过他,次次输,喝了快一壶,脸烫得吓人。
忘了输到第几次,李妙音动了歪心,下一局偷偷藏了牌,总算靠出老千赢了他。
“好了,该你喝酒了!”她欢欣雀跃地击掌。
范启元微笑着端起酒盏,倏忽以一种极其温柔的语气对她说:“娉娉,你让我很失望。”
李妙音听闻,不知怎的,竟满身冷汗。
她抬头,望着梦中的男人。
她知道他说的不是玩牌。
她也知道这是梦,他已经死去很久了,而她为他守孝三年,还险些丧命……
但她还是为此在梦中泪流满面。
“官人,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李妙音睫毛垂眸,葱白的手指收拢着牌,泪珠一粒粒落在象牙的牌面。“但这全是你的错,是你抛下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