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可是他说这话的样子,胜券在握,令李妙音萌生了一种不切实际的期待,觉得兴许他真的会为自己以身犯险,帮忙瞒住杀人的罪过……真?假?她有些分不清,雨渐急,牵着她昏昏沉沉地再度睡去。
雨下整夜。
翌日,李妙音早早起来。她没等到范五姑的人影,倒等来了一封商家的帖子。是商淑清母亲发来的,请她今日过去品茶。这封请柬来得太急,李妙音起了疑心,便急忙派玉箫去三姑六婆处打听打听。
到中午,玉箫匆匆回来,同李妙音道:“夫人,商家请来驱邪的道姑不知怎的,昨儿夜里被官府的巡捕捉了。”
“道姑?”李妙音一愣,又忙问。“谁捉的。”
“孔巡按。”
“难怪,商家大抵是觉得启元与孔巡按是师兄弟,想托我去向孔公说情。”李妙音松了口气,可心刚落下去,又提回上来。
她攥着玉箫的手腕,咄咄逼人道:“不对,孔公下令拿人,总归是和案子有关。哪一桩案子?你可知道?怎么抓的道姑,又为什么抓她?”
玉箫摇头,没说话。
李妙音见状,咬一咬牙,冲外头的丫鬟吩咐道:“快!去备车马,我去一趟商家。”说罢,她又转回头,附在玉箫耳边轻声嘱咐:“你留在府里,万一五姑今日过来,你替我与她周旋。”
不多时,马车开到商家宅院,李妙音下了车,跟着府内的侍女,很快就凑到了商家的二堂上。商淑清不在,坐在首座上的是商夫人。她满面愁容,眼角爬满蛛丝般细密的纹路。算起来,李妙音与她同辈,却与她的女儿差不多岁数。因而见了她,李妙音也不知如何称呼,只得礼貌地行了个礼,唤了声商夫人。
商夫人点头,请李妙音落座。
“范夫人,实不相瞒,今日请您来,是有一事相求。”她短促地叹了口气,慢慢地说。“你可能听说了,淑清因为王家公子病重的事儿,头脑一时间糊涂了。我们给她请了大夫,可怎么看也看不好,有人就是说:因为,淑清与他有婚约,三魂里的二魂爽灵,被阴差勾走。我与她爹爹为了招魂,请了道姑,她吃了道姑的药,好了许多,如今道姑不知犯了什么事,被官差捉走,淑清又一下子……”
说着,妇人从袖管里抽出帕子,苦涩地抹了一抹泪。
李妙音会意,当即推脱道:“夫人有所不知。这位孔大人,虽说是我家官人的师弟,可您也知道,我出嫁的时候年纪轻,官人又走得早,这位孔巡按我从未听说过,更别提见过。这无端端的,我怎好叫人家放人?更别提此事又牵扯命案——”
“您误会了,”商夫人打断,“我今日请您来,一是想请您同淑清说几句话,看看能否唤回她的神智。二是想托您向孔大人求个情,问那道姑将治病的药方偷偷要过来。他爹好强,万一王公子真的去了,淑清很可能要在家守一辈子的寡,或是跟棺材板结阴婚,去到王家,一面守寡一面服侍公婆。就算不守寡,此事也有损她的名誉,指不定有多少人要说淑清克夫……风言风语一传,谁还敢娶她。”
李妙音依旧不敢贸然答应,只搪塞道:“好,我先去看淑清。”
“好,好,”商夫人连连说着,站起来,又转向一旁的丫鬟。“萍儿,你快带范夫人去。”
丫鬟福了福身子,领了命,带李妙音来到商淑清的闺阁。
房门上竖着贴着两张黄纸红字的符咒,符咒后,一片死寂。
李妙音走上前,敲了两下门,唤一声“淑清”。不听里头有动静。她凑近,耳朵贴在门板上,依旧静悄悄的。李妙音回望一眼丫鬟,眼神询问她商淑清是否在里面。丫鬟点点头,又抬一下手,示意她再敲。
李妙音抿唇,再敲一下。
门缝里忽而涌出一阵彻骨的冷风,符咒也被风吹得鼓起来,李妙音唤“淑清”,里头静了几秒,继而传来一声呼唤:“妙音,进来吧。”就这么微弱的一声,转瞬即逝,然后就什么也没有了。
李妙音在门外踌躇片刻,回望一眼丫鬟。丫鬟见状,也走到门前,谨慎地替她推开房门。
“吱呀——”密闭的闺房裂开一道伤口,李妙音猫着身子,打伤痕里钻入。商夫人派来的丫鬟慢她半步,跟在后头,李妙音在前面走着,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她,见她在,才放心往内行进。
鸟笼似的闺阁,几步便走到里屋。重重锦绣罗缎后,少女伏在案头,正执笔写着什么,宣纸一卷又一卷地垂落,与长发交叠一处,纸上是一个又一个娟秀的小楷。李妙音不敢惊扰,由近及远,一字字辨认她所写的东西。
是《霍小玉传》。墨字带血,她写: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徵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李妙音一字字念着,突然,耳畔冷不丁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猫叫,“喵——喵呜”,在哪里?在房顶?在床底?李妙音悚然,背脊发凉,她回头望向丫鬟,压低了声音,问她:“你听见了没?”
“什么?”对方反问。
“猫叫。”她以唇齿摩擦的声音说。
丫鬟摇头:“没。”
李妙音还要追问,却听帘后的商淑清开了口:“妙音,是你吗?”少女说着,放笔,腰弯成一个直角,手臂撩开起伏不定的帷幔。长发未挽,垂落在地,乌发如浓墨泼洒。脸露出来,苍白而又憔悴,同样惨白的阳光透过窗户纸,朦朦胧胧地映进来,照在她的脸上,莹白到近乎透明。
“是我,”李妙音生怕惊扰到她,轻轻应一句,仍站在原地。
“真好。”商淑清笑了笑,直起腰道。“我娘没为难你吧。”
“没,她只是叫我来看看你,”李妙音见她说话做事并无异样,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她随商淑清走入里屋,地板铺满了她的墨宝,李妙音小心翼翼地避开,随着她来到方才写字的桌案前。
案头堆满诗籍。
她双手沾满墨汁,但都已干涸。乌黑与雪白交错的小手从堆积如山的书海里取下一本,递到李妙音跟前。
“这是?”李妙音接过。
“我们从前在诗社做的诗,”商淑清轻声念着,身子一转,脚步轻盈地走到拔步床边。她柔弱无骨的身子靠着绛红色的床杆,如同藤蔓缠绕瘦弱的小树,似人而非人。“山房幽户闭,竹色映寒灯。独坐终宵永,无言对影僧。”
“神出古异,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李妙音感慨。“你新作的?”
“你写的,八九年前了吧。”商淑清淡淡说。“多好的五绝。”
李妙音听了,一阵酸楚漫上心头。她叹息:“天啊,我都忘了。”
商淑清冷冷一笑,道:“你当然会忘。你们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唯独我被抛下了。”
“别这样。”
“妙音,这世上只有三种女人。”她手臂攀住杆子,嗤嗤笑出声。“未出阁的,出了阁的,当守寡的。没了。结束了。我们的一辈子……可是我,可是我已经……已经二十五岁了,未有春情,却已走到尽头。”
她越笑越厉害,一滴泪含在眼眶中,微微颤动。长发披散脑后,她歪头,握住那一把长发,缠绕在手腕,笑意大到了极限,开始变得扭曲。
“妙音,你还记得那日游春,我同你说的话吗?”
李妙音垂下眼。“记得。”
那日她问她:“传言,昔年内阁首辅王老先生的爱女,十六岁时,未婚夫病故,她便以未亡人的身份一心守贞,求仙问好,起法名昙阳子,最终于重阳佳节得道而成仙……她们若能学昙阳子那般,为夫守节,潜心修道,是否也能求得一个解脱,羽化而登仙?”
商淑清手腕不断绕着长发,腰肢摇摆,如同吃醉了酒,但话音比任何醉酒之人都要清醒。她嘻嘻笑着说:“妙音,我马上要登仙了,你可要同我一起?”
“我明日便替你把药方过来。”李妙音心弦紧绷,连忙宽慰她。“你吃了药就会好的。”
“药?”商淑清垂眸一笑,松开手,乌发蓦然垂落。“药只吃一次就够了。”
“什么?”
“因为吃一次,”她呢喃,朝李妙音缓缓走来,“孩子就死了啊。”
话音方落,未等李妙音来得及反问或移动,只一呼吸的瞬间,少女便扑到她跟前。李妙音瞳孔放大,反擒住她的手腕,指甲嵌入皮肉。她却丝毫不觉痛,似哭似笑地吻了下她的眉心。
“嘘嘘嘘,”她捂住她的唇,笑着说。“你听,别错过了。”
无人知道是何处在奏乐,只听幽暗中,响起一声悠长的萧管声,继而铮铮琵琶里,再度传来了轻盈的歌谣。
肉太阳,血太阳,
姐姐今日嫁情郎。
月亮悄悄爬上来,
灌下一碗迷魂汤
一只猫儿上院墙,
叼住银簪往东逃。
咚咚哐哐是锣响,
当当锵锵钉子忙。
为何不见情郎面?
红池映着明月光
…………
李妙音悚然,拼命挣开少女攀附而上的手指,朝门关奔去。
只听身后传来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啊!啊!啊——”。少女摇晃几下,猛然摔倒在地。她呓语般持续低吼着,扯过满地的墨字,将它们撕得粉碎。
“小姐!”一旁的丫鬟见状,手臂张开,一把抱住商淑清的腰,想将她拽起。
商淑清受了惊,挣出她的怀抱,转身逃回到重重锦绣帘幕之中。她一头扎进去,如同扎进一口深井。
踉踉跄跄地逃出房间,李妙音一路跑到庭院,方才停下。她大口大口喘息着,回望闺阁,见门上的黄符被乱风鼓起,裁下一截,追到她面前。李妙音连忙后退几步,盯着符纸晃悠悠飘落,停在足尖。
姜黄的符纸上,是一抹惨败而扭曲的朱红。
正在这时,又一位女婢找来,同李妙音道:“范夫人,孔巡按孔老爷来了,夫人让我来叫您。”
李妙音点点头,转头再望一眼关着少女的闺阁。那儿已经没了半点声音,浸泡在死寂里,太阳一点点降下来。
淑清,李妙音默念。
她短促地叹了口气,随女婢回到二堂。商夫人仍坐原处,一动不动,看到李妙音回来,她眼睛亮了一亮,想站起来,握住她的手,从她嘴里听到些好消息。
李妙音觉察出对方期盼的目光,连忙垂眸,躲开她投来的眼神,继而摇了摇头。商夫人僵在原处,迟缓地坐回靠椅。一旁的女婢默不作声地端来一张板凳,李妙音坐下,听眼前的妇人掩面啜泣许久。
哭了一阵,妇人哽咽道:“范夫人,还请您看在与淑清曾结伴游玩的份上,去向孔老爷说说情,放了那道姑吧。不管她犯了什么罪,我都愿拿我的命顶上,换淑清回魂。”
李妙音听着,忽而想到商淑清那句“药吃一次,孩子死了”,胃如火烧。她不敢多问,亦不敢多给承诺,转而问她:“听说孔老爷来了?”
“嗯,在前厅与官人议事呢。”
“择日不如撞日。您可否派个丫鬟过去,等他们议完事后留一留孔公,我也好借机去问问他,能否把道姑手上的药方拿回来。”
“麻烦了,”商夫人说着,招来一名女婢,派她往前厅去。
前厅内,孔怀英正与商老爷议事。
当日他派衙役缉拿香铺掌柜,带人回了衙门,用不着动刑,对方便一五一十地招供。原来,香铺掌柜的妻是做媒婆的,又会做牙婆、药婆、产婆、“马泊六”。一些求子不得的妇人会暗中找到她,叫她帮忙牵个线。
这档子事儿干得多了,一来二去,两方便默认以买香为号。庆福寺的和尚若是动凡心了,便下山,借着给佛祖添香,往人家家里添人丁。而上一次与那净业和尚他幽会的人,便是商家这位千金请来的道姑。
于是又捉那婆子过来。
“老爷,冤枉啊,老爷。这路上捡一个娃娃儿回家养,是续香火,打我手里买一个男娃娃是续香火,那从人家那里借一个佛种,怎就不是续香火?——什么?杀、杀人……冤枉!冤枉!庆福寺的和尚们可都是我的贵客,哪有开门做生意的商人杀客人?还望青天大老爷明察!”
孔怀英头疼,命班房的卒役将这对夫妻统统关起来,听后发落。退堂,眼看逼近日落,孔怀英怕那道姑收到风声连夜逃亡,便又派了几名捕快前去捉拿。魏子安正帮书手一起核查香铺的账目,想从中找到下毒的痕迹。
孔怀英刚过去,打算询问进度。
还未开口,魏子安便起身将账本递到他眼前。“孔公,有发现。”
孔怀英接过,只见上头写着:朱砂十四两。
“这么多朱砂?”他饶有兴致地挑眉。“谁买的?”
“去问了,还是那个道姑。”魏子安答。“而且不止买了一次。”
“一口气买这么多朱砂,还不止买了一次,难道是为炼丹?”孔怀英递回账本。
“不清楚,还是得把人捉回来再说。”魏子安顿了一顿,又道。“我猜可能是为了提炼水银,那玩意儿长期嗅闻或服用后,会令人逐渐失去神志,日益癫狂。”
“按你的意思,那净业和尚服下水银,然后被道姑以铁钉穿透了耳孔或鼻孔?”
魏子安摇头:“先前盘问庆福寺的僧众,都说感觉不到死者有什么举止异常的地方……我想她这些水银应当是用到了别的地方。”
孔怀英叹息一声,又笑着拍拍魏子安的肩,自嘲道:“两具尸体等着我们查,两具尸体等着我们葬,天降大任于斯人,可喜可贺。”
胥吏在大门里鱼贯而入、鱼贯而出了一通后,捉回一妇人。孔怀英升堂,跟差的腰上佩一把宝剑,跟在他身边伺候,而魏子安则站在堂后听。
“带人犯孙氏。”孔怀英淡淡吩咐一声。
跟差的紧跟着将话喊出去:“带人犯孙氏——”
捉来的急,妇人仅手腕带了镣铐,一步步走来,叮铃哐啷响。幽暗里,传来一阵低沉的呼号,衙役们手执仪杖,呜呜低吼着。那妇人被一名捕役拽到堂下,用力一推,顺势跪下了。
妇人磕头:“贫道孙氏,叩见青天大老爷。”
跟差跟着道:“人犯孙氏,你涉嫌谋杀庆福寺的净业和尚。如今大老爷传你,问你话,你一五一十地答,倘若有半句造假,拶刑伺候。”妇人再度磕头,轻声道:“大老爷实问,贫道实答。”
孔怀英靠着太师椅,并不着急开口,一双眼睛停在桌案的账目与书手整理出的提要上,随指尖翻动,哗啦呼啦,书页摩挲的细响擦过人的心头,好比指甲缝里长出的倒刺。
许久的沉默后,孔怀英缓缓道:“你是苏州人?”
“是,贫道乃昆山县人,受本地商姓人家所托,特来此地为商家小姐驱邪。”
“驱什么邪?”
“商小姐自幼定下的未婚夫婿病重,小姐听闻消息后,忧惧交加,鬼魅趁虚而入,将其二魂勾走。”妇人跪在堂下,声音不大,但很镇定。“还望老爷明察。”
“好,那我先问你。二月二日,你通过人犯王氏的香铺购入朱砂十四两,所为何事?”
“炼丹画符。”女道士说。“驱邪所用。”
“是吗?”孔怀英轻笑。“接下来,二月七日,二月十三日,你分别购入朱砂八两、三两。加在一起,一斤多的朱砂,你炼了多少丹药?画了多少符文?又还剩下了多少?”
“大老爷,贫道着实记不清了。”女道士跪着,手试着比划起来,比出了个大致的形态。“大概还剩这么多,后来全扔掉了。”
“你还挺阔气。”孔怀英笑莹莹的。
她牵了牵唇角,瘦削的肩膀垂下去,轻轻添了一句说:“是商老爷阔气。”
“除了买朱砂给商小姐驱邪,可还做了别的事?”
妇人的神色显露出微微的不安。
她舔一舔嘴唇,摇头。
“看来你是吃硬不吃软了,看刑吧!”孔怀英收敛了笑意,冷淡地抛出这一句,又对跟差道。“传证人上堂。”
另两个衙卒拿了拶子过来,套在妇人手指头上,一拉,夹板收紧。十指连心,女道士渐渐变了神色,五官扭曲,唉唉叫出声来,喊着“冤枉,冤枉”。叫声好比拿一柄小刀划着白石头那般,喉咙管刺啦咯啦响。
魏子安在堂后听得直蹙眉,挪动步子,透过屏风去看孔怀英模糊的背影,却见他气定神闲地举起茶杯,小口啜着茶水。
不久,衙役将香铺的掌柜与其妻领到堂上。
不等跟差开口,二人扑倒在地,砰砰地磕着响头。
“小人冤枉,望老爷明察,望大老爷明察。”
孔怀英抬了下手,示意衙卒停了刑法,淡淡问:“你们两个,认识堂下跪着那个的女人吗?”
“认得。”香铺的婆子指着女道士,率先道。“她就是那天来找和尚的人。”
“那先前与净业和尚私会的,可是她?”
“不、不!”婆子却否认。“从前与净业和尚会面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官人,不是她。他们是在佛庙里自己接上头的,绝不是我牵的线,小人最多是帮忙传下话,老爷冤枉啊!”
孔怀英眉头飞快地皱了下,又松开,镇定地拍一下醒木。
“人犯孙氏,有证人在堂,你还有什么好抵赖?我再问你一遍,你去香铺,除了给商小姐驱邪,可还做了别的事?”
拶子还留在手上,那女道士浑身发抖,趴倒在地,呜呜地哼唧几声,才勉强找回声音。
“不敢欺瞒官老爷。贫道也是受一神秘人所托,帮忙送一封信笺给那叫净业的和尚。”道姑有气无力地说。“十三日一早,贫道醒来,发现桌上突然多出十两纹银与一张纸笺,笺上叫我到门前的石头下拿一封信,交给那和尚,事成之后再另付二十两。贫道一时起了贪念……”
孔怀英见她咬得死,自己手头也无更多的线索,便示意衙卒将佐证的那两人先带回监牢。
“此事真假姑且放在一边,”他稍一思量,又问回来。“你继续说说所买的朱砂,是做什么用的?可是拿来炼水银?”
问到朱砂,女道士又不吭声了。
魏子安立于堂后,思索着如何才能套出对方的话,却听一声脆响,堂前的孔怀英拍响惊堂木。
孔怀英叹息,劝道:“我看你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伶俐人,在这里,不说便是看刑,没别的路能走。不说,便就去衣受杖,堂下受鞭了。”
道姑低低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跟差给了个颜色,眼看衙役就要上去剥去她的衣裤,她仓惶地避开,大喊:“我招,我招!”
“刁妇,真是便宜她了。”跟差在一旁嘻嘻笑着,嘟囔。
孔怀英瞥他一眼,没说话,等着堂下的妇人开口。
道姑头颅低垂,面朝地,犹豫许久后,突得仰起头盯着孔怀英。女人朱唇微启,幽幽的话音从舌尖掉出来,泛着一丝血腥味。
她说:“油煎水银,空心服,可断产。老爷说的不错,这么多朱砂,的确是拿来炼水银的。”
退堂回府,孔怀英见魏子安等在门口。
对方也瞧见了他,几步迎上来,径直问:“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去一趟商家?”
“嗯,”孔怀英点头,“我去就行,你守着衙门。”
魏子安也点头。
紧跟着,他想起适才的堂审,想了一想,还是同孔怀英说:“孔公,您以后……少上刑。您官任巡按御史,本就容易得罪人,草率用刑,底下人会怨恨您的。”
“我要是怕得罪人,就辞官回乡了。”孔怀英道。“子安,我在此地待个一年半载,就会被朝廷调往别处。派我来,就是当恶人、用严刑的。”
“我是怕——”魏子安欲言又止。
和尚的这桩案子越办越大。倘若查到最后,凶手是个寻常妇人,倒没所谓,可真凶若是与本地的豪门大族有关,事情恐怕会变得非常棘手。
官与吏之间素来有一道瞧不见的隔膜,官会被朝廷调走,而吏始终来自本地。孔怀英这等品级的官员,执意要查,当然能把案子办起来。但往后:呈报知府,上传刑部,报给大理寺……每一个环节都有可能出问题。
正是因为孔怀英不久留,他才担心底下人会被买通,故意拖延时间,排挤孔怀英。
魏子安想着,有一瞬的惶恐。
“怎么不说话了,怕什么?”
“没什么。”魏子安晃晃脑袋,又觉得是自己多虑。“您快去快回。”
孔怀英笑了,使劲拍一下魏子安的肩。
第二日,孔怀英去往商家。
去的路上,他本计划见一面商小姐,打听一些道姑的事。也顺带试探一下这位未出阁的小姐究竟从哪里怀的孩子。
可等他见到商家老爷,方知商小姐自道姑被捕后,邪气入体,再度奸神失常,如今被关在闺阁中,成日念叨一些鬼神之说,完全不能见人。
孔怀英见状,顺势问起商小姐的未婚夫婿。
“什么都好,就是病,病啊。年后,我们去他家串门,瞧他瘦得不成人形。”提及女婿,商老爷止不住叹息。“小女与那王家小儿自幼相识,青梅竹马,若不是因为这病……实不相瞒,我早想与王家退亲,可又怕在背后骂我背信弃义,戳我脊梁骨。那边几次三番来催过,说要成亲,我没答应,知道他们是想叫小女冲喜……孔公,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舍不得,不如这样拖着,留在家里守寡至少比嫁到外头守寡好些。”
不知怎的,孔怀英忽而想起姜月娥腹中的孩子——假如她怀的是个女儿,他未来也会变成眼前这番模样吗?孔怀英不知。
“商小姐是从何时开始产生异样的?得知王公子病重后?”
“起先是好的,”商老爷道,“毕竟这么多年了,他身子一直不好,小女心里也清楚。大约是过年那阵子,两家人一同去佛寺祈福,回来后,拙荆有说过她神情恍惚,但也没见什么异样。直至王公子入春后突然病重,小女才突然失去神智。”
“哪个寺庙?庆福寺?”孔怀英挑眉。
“是,那里女眷行动方便些。”
孔怀英没说话。
他垂眸,静默片刻后,劝说道:“依我所见,您还是尽快给商小姐请一位名医吧。她如今神志不清,原因很可能不是中邪,而是中毒。”
“这,孔公,何出此言?”
“你们请来的那位道姑,为了给商小姐驱邪,购买了许多朱砂,可有此事?”
“是有。”
“那道姑用朱砂炼制水银,又以滚油猛煎水银,给商小姐服用。此物不论口服还是吸食,都会使人神经错乱,变成疯子。”孔怀英斟酌着词句,同时观察对面人的神情。“事关人命,旁的我不便多说,若还有新进展,我会派衙役来通知你们。今日就先到这里。叨扰了。”
说罢,他起身辞别。
跟随宅中婢女走出会客厅,孔怀英手里拿着漆黑的大帽,仍在心里梳理着案子。
据庆福寺的和尚所说,那净业和尚二月十六日下山采买用品,特意穿了身好衣裳,头脸洗得很干净,并说与卖香料的王掌柜有约,不能改日子。
王掌柜兜售各类名贵香料,分别于二月二日,二月七日,二月十三日卖给道姑孙氏朱砂十四两、八两、三两,用于炼制水银。其妻王氏,替和尚牵线送子,招供在道姑约见净业前,出面的都是一位清秀的小官人……
孔怀英正想着,面前突得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前面的可是孔巡按,孔老爷?”
孔怀英回神。
他抬眸望去,只见眼前亭亭地立着一位女子,乌发如云,梳作妇人发髻,青绿的长衫,玉色的罗裙,绿意朦胧,从人的睫毛一路流进眼瞳。
“啊,夫人,”孔怀英慌忙退后,作揖,头埋进臂弯。
对面的女人则取出广袖内的折扇,徐徐展开,以素色的扇面挡住了素白的面庞。
“孔公。”李妙音屈膝回礼。“奴乃范家李氏,这厢有礼了。”
“范家李氏?”孔怀英一愣。“可是范公范滋荣之妻?”
“是。”李妙音嗓音轻柔。“奴本想挑个晴朗的好日子拜见您,不曾想,人算不如天算,竟在此遇见。”
“您不必拘礼。”孔怀英敞亮的笑道。“范公是我的师兄,您自然是我的嫂嫂。我怎敢在嫂嫂跟前摆谱子?”
李妙音微微一笑,仍用折扇挡着脸。
“夫人是来商家做客?”孔怀英问。
“也算不上做客。”李妙音道。“商小姐是奴的旧友,奴听闻她身体不适,特来看望她。”
听她提到商小姐,孔怀英顿时来了精神。他连忙问:“商小姐身体如何?神智可还清晰?”
李妙音摇头,一双末尾上挑的眼睛浮在扇面之上,紧盯着对面男人的一举一动。
“眼下她说话颠三倒四,只知道拉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地讲自己马上要飞升成仙……看了真叫人心痛。”女人道。“孔公来此所为何事?可是案子有进展了?”
“夫人好眼力,孔某此番前来,的确是为了案子。”孔怀英说。“既然夫人您与商小姐是旧友,可知道商小姐与王家公子的婚约?”
李妙音摸不清孔怀英的意图,只点一点头,不吭声。
“我听商老爷说,商小姐与王公子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可是真的?”
“是真的。”李妙音又一点头,唇畔噙着一抹笑,故意引他话头。“孔公好端端的,问这个做什么,也是与案子有关?王公子自生下来便体弱多病,莫说杀人抛尸,连一条鱼都杀不动呢。”
她嘴上笑了,狐狸眼也跟着笑,眼波流转。
孔怀英也笑了一笑,轻描淡写道:“没,随口一问,夫人千万别放在心上。”
李妙音见他在跟自己打太极,心一横,主动开口:“孔公,实不相瞒,我是受了商夫人的委托,来请您行个方便。可怜天下父母心,商小姐深受邪气侵扰,还望您看在她母亲的份上,从道姑手中问出驱邪的秘方,也好让商小姐快些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