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日上三竿,范贞固已经离去,枕边还留有男人清苦的香气。
李妙音躺在床上,呆愣许久,才勉强转回神,唤丫鬟进屋。梳洗过后,她坐在小桌用早食,正喝着荠菜粥,却见玉箫拿着一封帖子,匆匆跑进房内。
玉箫说:“夫人……孔夫人送来了一张邀帖。就在明天。”
李妙音接过。
她读完,抬头看向对面的女人说:“玉箫……你要不,走吧。”
第45章 春去也
宾客们陆陆续续到了,马车停在门口,姜月娥挺着肚子,站在进门处的大堂接客,时不时望向门关。
每进来一个客人,都要瞥一眼她的大肚子,劝她坐下。然而姜月娥只微笑着摆摆手,招来从市面上临时雇来的帮佣,叫他们领着客人进去。
直到她看到李妙音。
“范夫人,好久不见了。”姜月娥迎上前,牵住她的手,头朝马车内望去。“打从上次一别,我就一直想着你什么时候能来我这儿,范少爷呢?他没来。”
“嗯,哥儿有事,要出一趟城。”李妙音答。
姜月娥含着笑点头,亲自领她进去。
原先的花园被清扫出来,空出一块场地用来搭台子。戏子声伎正在拾掇乐器,宾客也还未全部到场,李妙音扫视一圈,来的大多是上回游春时的女眷,可惜来客笑颜依旧,宴席却换了主人。
“上回见面,我说了不当说的话,向您赔罪了。”李妙音屈膝行礼。“这是我的一点心意,送给您未来的爱女。”
说罢,她从随行的丫鬟手中取过一个木匣,递给姜月娥。
“您太客气了。”姜月娥屈膝回礼。
她接过木匣,转交给身旁的阿紫。
李妙音又忍不住朝四周望去,低着嗓子问:“孔巡按不在?”
“他在衙门审犯人呢,哪顾得上这些。”
“ 啊?不是说孔公因病告假?”
“这里太吵,范夫人,我们换到安静些的地方去说。”姜月娥的声音也跟着低下来,有意引李妙音到看台的另一侧。
她们走到木隔板前停下。
隔板上绘有一幅仿制的万玉图,千条万条梅花倒垂,出自同一棵梅树。
姜月娥望着李妙音,想起孔怀英那句,“你诈一诈她”,不由口舌发干。她咽一咽嗓子,佯装无意地问她:“范夫人近来可好?我听官人讲,庆福寺内发现的那具尸体,是您家的五妹妹的夫君——”
“还好,”李妙音语焉不详,“这件事主要是哥儿在处理,具体情况我也不大清楚。”
“这样啊,”姜月娥又道,“但请范夫人放心,仵作那儿有了新进展,不出几日,我家官人定能将凶手缉拿归案。”
李妙音下意识问:“什么进展?”
姜月娥探身,有意靠近她,将孔怀英交给她的话又悄声说给李妙音听。她道:“仵作重新检查了尸体,发现他口舌中有毒物残留,骨头却没发青。应是有人先给他下毒,不致死,然后用利气钉进了脑袋。想来,行凶者定是一位女子,气力不济,才会用此等办法杀人。”
李妙音神色微变,没吭声。
姜月娥留心观察着她的神态,继续说:“范夫人,这话我同你一人说,你千万不能传出去。官人暗中已经抓了几个人犯,拿了证据,就等着看刑,逼他们招供。”
“孔公辛苦了,”李妙音听闻,脸色微微发白。她转开脸,气管里像梗着一块火炭,热气上窜,烧着舌头,话音因此有些凌乱。“那夫人可知,孔公打算如何判这桩案子……”
这个问题的答案,孔怀英并未交过姜月娥。
她眉眼一低,思索着律法,斟酌道:“若是因奸杀人,奸罪,枷号四十日,杖一百。杀人,当判绞。但人犯若是诚心悔过,可改判为流刑。”
“所以淑清才会服毒自尽。”李妙音冷不丁发出一声轻轻的笑。“杖一百,不也就活活打死了吗?”
姜月娥反应了下,才明白她说的是商家的小姐。
她正要说话,看台前忽而“铮——”得响一下,是伎人在给琵琶调音。
“孔夫人……商淑清、商小姐,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李妙音抢先一步,在这时开口,话音蛰伏在颤抖的琴音下。“这个问题,她在世时,我一直没能回答,所以想来问问您。”
“啊,范夫人请讲。”
“传闻,内阁首辅王老先生的爱女,十六岁开始守寡。为了向世人表明自己对未婚夫的忠贞,她潜心修道,断绝尘缘。最终在一年的重阳节,两条黑蛇从天而降,护送她飞升天界,得道而成仙,从此遨游于天地之间,再不受外物拘束……孔夫人,您去过京城,是一个足以令世俗女子艳羡的官家夫人。您来告诉我,这世上真有什么黑蛇护送、羽化登仙?能令我们这些为夫守节的女子,在这茫茫苦海间,寻得一个解脱?”
姜月娥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许久的哑然后,她幽幽道:“没有的。”
“是啊,没有的。”李妙音长吁一口气,说。“人这一生,过去便是过去,死了便是死了。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孔夫人,春去也,春去也……”
应和她的话音般,满树白玉兰,断头似的落,一朵又一朵。
啪嗒,啪嗒……
千万个女人是千万朵花,千万个女人是千万种鬼。姜月娥伫足瞧看着她翩然而去,蟹壳青的裙摆拂过落花,踏着满地头颅。那一瞬,她心下便晓得,是她了。
姜月娥回身,走到看台后。
隔着一层木板,孔怀英与魏子安就站在那里,偷听两人的谈话。
“孔公,”见姜月娥归来,魏子安主动挪开眼神,落在孔怀英身上。“您可以去拿她了。”
孔怀英眉头皱紧,犹豫道:“证据并未确凿,她又是范公的遗孀……”
“孔公,势如危卵,当机立断。拿了人回衙门,诈供、看刑,拶子一上,夹了手指,不怕她不开口!但您若不能尽快拿下她,等县令那头断了案,布告发出去,您再去翻案,更叫对方下不来台。”魏子安打断。“刚才那一番对谈,范夫人恐是已察觉到异样,您再拖下去,等人跑了,就真来不及了。”
孔怀英沉默地站在原处,过了一炷香的工夫,看台前,说书人登场,一声咳嗽,喧闹的交谈声渐渐止息。紧跟着,说书人譬如洪钟的嗓音挑开了大戏,语速时快时慢,语调忽高忽低,叱咤叫喊,如波涛汹涌。
他讲《霍小玉传》,讲到霍小玉自尽时,声息陡然尖锐,以令人悚然的口吻在台上叱骂道:“征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孔怀英听着,脑海中闪过在商家偶遇那日,女人展开折扇,挡在面前,目光如海波起伏。
她问:“若是案子查到最后,发现凶手若是一个可怜之人。您将作何打算?”
他答:“是非对错,自会在公堂决断,我也只有穿上官服,才能给出一个回答。”
孔怀英咬牙,右手握拳,猛然一击左掌,道:“子安,今夜带些人马,与我去范宅……我们去拿她。”
“是。”魏子安行礼,先一步离去。
孔怀英也打算去一趟衙门。他转头轻拍妻子的后背,道一声“辛苦”,正要离去时,姜月娥却突然拉住他的衣袖。
“怎么了?”孔怀英回头。
姜月娥抿唇,轻声问他:“官人,你会轻判的,对吧?”
孔怀英垂眸,没有回答。
马蹄声在屋外响起,李妙音乘车赶回家中。日头将落未落,几缕薄云散落在天幕,显出一种极沉郁的天青色。古春园一派静谧,石板路的缝隙间落满了花,李妙音推开门,屋内没有点灯,她摸黑寻来火柴,端着油灯到窗门前。
刺啦一声,点上火。
还是有些暗,她又点上第二盏、第三盏、第四盏……数不清的油灯,将屋舍照得赫赫然如火炬。
点完灯,李妙音坐到小桌边,一阵阵头疼。她不得已又去找烟杆,花瓣的碎末裹入烟叶,她凑到唇边慢慢吸食,被春雨浸湿的花瓣,化作烟雾缠绕在舌尖,苦涩异常。
烟雾不断被吞食进腹部,渐渐的,耳畔响起了一些杂音,是许多年前,她的父母在商量她的婚事。李妙音静静地坐在桌边,手臂扶着小桌,侧耳倾听着回忆,仿佛在捕捉飞虫翅膀颤动的微弱声响。
隔着重重的床帘,女人先开口。
“我看你是老糊涂了,范公也就比你小个七八岁,真成了亲家,你是管他叫女婿还是叫贤弟?”
“妇人家,见识浅!”男人紧跟着骂。“人家是堂堂正正的两榜进士,能入阁的大学士,如今辞官还乡,也是官籍。而我熬了一辈子,考了六次乡试,足足十八年,到现在还是个廪贡生。若非借着同乡的光,这样的好姻缘都轮不到咱家。”
“你还不是为了你的官哥儿,想叫范公未来替你开开门路?真以为我不懂吗?你心疼官哥儿,谁来心疼娉姐儿?”
“我知道你心疼姐儿,我也心疼。要是当妾,我断然不会同意。但人家是要续弦,娶她当继室。娉娉年纪小,若是能生个有出息的哥儿,将来说不准能当诰命夫人,坐八抬大轿,面见圣上,出入宫闱。那才是真的福分!”
女人说不过了,掩着脸啼哭。
“行了,少哭哭啼啼的,晦气的很。”男人看不过,拂袖而去。
待男人离开,一旁的姨娘叹了口气,上前劝慰道:“娉姐儿通文墨,模样好,性子也柔顺。范公的年纪是大了些,但自正室亡故,二十余年,未曾纳妾,膝下又只有一个儿子。你仔细想想,要真把姐儿许给一个小门小户的公子哥,成婚后免不了要与妾室、与通房丫鬟缠斗,争分夺秒地想着给夫家填一个男丁……好姐姐,这些苦我们都是吃过的。”
女人听了这一番话,渐渐止住了啜泣。
“我去看一眼姐儿。”她说着,掀开帘子。
李妙音舔着烟嘴,不由合上眼,在一片黑暗中描摹出母亲的模样。
她眉眼低垂着进到帐内,坐在床畔,同女孩说:“你爹给你说了一门亲事,要把你许配给范家……你还记得范叔叔吗?五六年前来咱们家住过,当时家里开戏,演《牡丹亭》,戏台上女伶伤情而死,你还因此生了一场大病。就是他。”
女孩摇头,懵懵懂懂地说:“不记得。”
“傻孩子,还什么都不懂呢。”母亲笑了,食指点了点她的脑门,又怕长指甲戳痛了她,连忙收回手,冲她额头吹气。
她笑完,又叹息着说:“范公品行端正,是个人人称道的君子。别害怕,他一定会对你好的……出嫁之后,你要乖乖听夫君话,不要任性,要多花点心思在管家上,打点好家里,其余的什么都不用想,明白了吗?”
女孩点头,她启唇,似乎要说什么。
李妙音心口一疼,在她开口前睁开眼,停下了回忆。
她望向手中的烟枪,烟叶已然烧尽,曝露出灰黑的内壁。
这时,有人来到门外。
李妙音见到他,赶忙放下烟枪,起身问他:“人都送走了?”
“送走了,”范贞固脱下大帽,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他们已经出了苏州城,日夜兼程,赶水路,最迟后日便能到嘉兴。”
“药婆呢?”
“迟了一步,孔怀英已经把人带走。”
李妙音脑袋空了一空,惨白着脸坐回板凳。
范贞固见状,单膝跪地,跪在她的跟前,冰凉的双手紧紧握住她的。“娉娉放心,孔怀英还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可以来拿你。赵员外那儿我也早就提点过,没有物证,人证都可以翻供。”
李妙音却颤抖着蹙起眉,缓慢地摇了摇头。
她默然许久,才说:“贞固,你知道吗,我昨夜在梦中见到了启元。”
听见范启元的名字,范贞固神色微动。
“在梦中……他说,我令他失望。他怪我辜负了他,不配当他的妻。的确,他对我那么好,我理当报答他,我嫁给你们家,也理当做一个忠贞的主母。可是——可是我不想死。贞固,我不想死。”女人坐在橙红色的烛火中,话音颤动,连带着肩膀也开始颤抖。惶遽逐渐攫取了她的心神,溺毙在金色的水池一般,脸与手都是金色的。
她继续说:“我并不怕死,背着贞烈的名头,哪儿也去不了,什么都不能干,活着与死了没有什么分别。我是……我是害怕去黄泉见范启元。还有乾儿……将来乾儿去世,灵牌放入你范家的祠堂,他又到底要认谁当父亲?”
范贞固呼吸一窒。
“姐姐别怕。”他跪在女人面前,抬手抚上她的面颊,轻声与她说。“乾儿已经走了,行囊我也有准备好。你信我,如果孔怀英紧咬着不放,大不了我们就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灯光映照下,女人的面庞近乎是霞光的色泽。
李妙音却一下推开他的手臂,别过脸道:“别装了,范贞固!你压根不喜欢孩子,也不喜欢乾儿,你只是为了讨好我。”
“这不够吗?”范贞固反问。“我可以为了你去喜欢他。”
李妙音嗤笑,眼里闪动着微弱的水光。
“五年了,我都不敢见乾儿。”她的话语开始有些许的紊乱。“我只要一见他,就感觉身后有阴差在盯着我,像要拉我去阴曹地府,到阎王爷那儿去判罪……她们说,像我这样的女人到阴司去是要被活活锯成两截的。”
“你信那些神婆梅爷的鬼话!”范贞固脚步挪移,上前捧住她的脸,额头快要抵上她的。“别再想了,娉娉,你什么错都没——”
“范贞固,我也是真的恨过你。”李妙音打断他,喉咙越发紧了,酸疼得厉害。她想咳嗽,又硬生生压了下去。“当初你明知我处境危险、群狼环伺,为什么还要引诱我、逼迫我?我是你的母亲,你万万不该糟践你的母亲。”
声音含着悲怨,轻轻柔柔地传来,刺在范贞固心头。
“可我从没把你当作我的母亲……哪有只年长儿子三岁的母亲!”范贞固道。“我与你分明是自小相识,可你却只看得到父亲……”
“是不是母子,并非你我说了算。”李妙音扶着小桌,站起身,适才压下去的咳嗽,又忍不住涌上来。她起先咳嗽两声,继而又如洪水开闸般,一发不可收拾。
范贞固连忙站起来,轻轻拍打起后背。李妙音在他怀中,咳到面色涨红,身子突然倦了,简直要散架。男人便拥着她,扶她到床畔。
螺钿的床,反射着幽暗的光泽。
李妙音倚在床榻,面庞浮着一层轻薄的绯红。
“又下雨了。”她说。
屋里点了无数的油灯,因而没发觉,范贞固望向以一根木棍支在那儿的窗外,缠绵的雨丝飘落,小虫似的乱舞,听不见半点声息。
夜色越发浓厚。
“冷吗?”他捏一捏她的手指,悄声问。
李妙音没吭声。
“我去给你烧热水。”范贞固说着,要出卧房。
下人们都不在,水得自己烧。
李妙音突然伸出手,握住范贞固的手腕,拦下他。“贞固,你说……如果当初我爹把我指给了你,会是什么样?”
范贞固愣在原处。
他歪着脑袋,略显少年稚气地笑一下,眼神亮晶晶的,真像瞧见了极美好的事物般,轻柔而羞赧地对她说:“那一定会很不一样。”
“是啊,要是那样,我或许就会对你真心了。”李妙音也笑。
吃吃笑完,她松开手,同他说:“你去吧。”
范贞固迈过门槛,迈出房门。
风加紧,雨成片地挪移过来,渐急。
风雨声沙沙地抽咽,半腐的腥味钻进屋内,是落花烂在泥里。
李妙音听着,目光逐渐涣散。兴许是方才抽烟时,抽得太急,她匍匐在床畔,浑身发软,只得小口喘着气。忽得,在连绵的雨声里,传来几下模糊的猫叫,呜哇呜哇,似是在叫春。紧跟着,猫叫声逐渐清晰。
李妙音抬头,恍惚见一只狸花猫从窗户的夹缝里钻进来,轻盈地踩上桌面。风吹动油灯,阴影摇晃,而它似是自若地穿过扭曲的阴影,双足站立地穿过屏风,一只模糊而修长的手握住一盏油灯。
李妙音揉了揉眼睛,望向逼近的幻梦。
似是怕她看不清自己的面孔,少女举起油灯,挪到自己的面庞边。这下,李妙音觉得自己看清楚了,是商淑清。她漆黑的眼珠占据了大半个眼眸,看过来,清晰地倒映出床榻上女人的身影。
她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含着笑意说:“妙音,随我成仙去吧。”
耳畔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范贞固的身影在帘后晃动,他要回来了。李妙音望向靠近的范贞固,人影拉得很长,又看向面前的商淑清,只见她浑身浸透在金白二色的烛光中,如幻似真。
“笨蛋,就算他说带你走,你又能跑到哪里去?是你和玉箫杀了那个男人,不是他。”那个似是商淑清的鬼影子在说话。她俯身,要把油灯塞进女人手心。“所以不管你们跑到哪里,你都不会得到真正的自由。”
脚步声愈发近了。
“不,淑清。”李妙音摇头,“成仙是假的,成鬼也是假的。死了就是死了,我们成不了仙!”
“难道男女欢爱便是真的吗!”女人逼问,烛火晃动,令她的眉眼显得不是那么清晰。“范启元的承诺是假的,范贞固的爱难道就是真?既然一切都是假的,不如自己选一个真。”
冷不然,李妙音手心一热,滚烫的灯油滴在掌心。
她见面前含糊的阴影覆盖在身上,有一阵阴凉,是风,或是女人的长发。
随之,耳边响起微弱的劝导,在说:“杀了他,随我去成仙!”
“娉娉?”范贞固侧身进屋,见李妙音坐在床上,只她一个人,而她正握着油灯。
男人眼疾手快,几步冲上去擒住了她的手腕,李妙音浑身发抖,手一歪,油灯泼上帘幕,滋啦”一下,火苗窜上来。
轰然一声雷响。
电光打过,横穿天幕。
豆大的冷雨扑在众人的面庞,逼得人睁不开眼。孔怀英不得已勒马,打衙卒手中接过大帽戴上。他仰头望向电光,心下有一丝迷乱。魏子安策马上前,捻起衣袖,胡乱擦了把脸,指着远处道:“孔公,你快看!”
豆大的红点在远处飘摇,迎着春风逐渐扩散。
“不好!”孔怀英大喝,夹紧马肚,朝范宅狂奔而去。
园子外,早已密密层层得挤了一群人,他们都伸着脖子,张头探望。
孔怀英与魏子安勒紧缰绳,叫胯下的马儿从拥挤的人潮内划出一条路径。
众人仰头,只见漫天的烈焰逆着雨水,在灰白色的浓烟中生长、摇曳,突然,面前的屋舍迸发出一声巨响,天摇地动般,一道裂缝自下而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火焰中张开,随一阵疾风的呼号,屋顶在众人眼前坍塌,昔日风雅的古春园付之一炬……
大火烧了三天才被扑灭。
有人说,范家是遭了天雷,劈中了屋顶,才造成失火。至于是仙人在此渡劫,还是遭了天谴,各执一词。幸好,当晚值夜的丫鬟们被派去了范家的三夫人房内做活,无人因此受伤。
等到大火被完全扑灭,孔怀英叫上魏子安,带几名衙役去现场探查。昔日的锦绣楼台化为焦炭堆叠成小山,好像一切都被焚毁了。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来清理废墟,期间,孔怀英转回去审问人贩,药婆承认卖给了范夫人两包曼陀罗花末,但小妾估计是知道古春园烧尽,加之赵员外并未招供,便当庭翻供,抵死不承认先前的供词。
又过十余日,废墟清理出来,并不见尸体。
“大火烧了三天,会不会把人骨烧成渣滓?”孔怀英问。
魏子安摇摇头,坦然道:“应该不会。但整个园子都被烧了,也可能是与栋梁烧到一处,没找出来。我不大敢确定。”
孔怀英则点一下头,说:“行,那先把通缉令都发出去。”
正当此时,府衙内的官差派人来报,道是范家如今当家的长子到衙门报官,说范夫人的贴身丫鬟玉箫拐走了小少爷范乾。县令打算发通缉令追捕玉箫,特此来询问孔怀英意见。
孔怀英眼皮一跳,道:“既然如此,就按县官的意思办吧。”
魏子安站在他身旁,待人走,方嗤笑一声:“又来一出?”
“办案最重要的是人犯的口供。”孔怀英苦笑。“结果一场大火,人犯、证物、证人,全没了。”
“临门一脚却错过了。”魏子安道。“惹人心烦。”
孔怀英却说:“不,反倒叫我松了口气。”
他挥手,示意胥吏们收队,骑马回衙门。他自己则与魏子安一起沿着小道慢慢下山。早春的繁花凋谢干净,街上弥漫起白兰花与栀子花的芳香,浓烈到令人眩晕。
“子安,那天我们说要去拿她时,月娥问了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问我会不会轻判范夫人。”孔怀英说。“我当时没回答,不知道怎么回答。”
魏子安低低应他一声。
“讲实话,我很矛盾。”孔怀英笑了下。“人肯定是要拿的,这是我的职责。但具体要怎么判,这真是个问题。还记得我和你讨论过大明律的事情吗?按律法所说,通奸、妻杀夫,都是重罪,要往重了判,以儆效尤。但真到那一刻,我还是于心不忍。所以商小姐自尽的时候,我也松了口气。”
“孔公要放过他们吗?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魏子安问。
孔怀英思索片刻后,略显狡黠地答:“通缉令已经发出去了,被抓到,就是活着,没被抓到,就是死了。”
魏子安垂眸而笑,调侃道:“孔公学会耍滑头了,小心进阎王殿下油锅。”
“是是非非,等我死后再说吧。”孔怀英大笑。“我不是和你说过吗?我做不成包公,还得劳烦包公来判我。罪过罪过。”
两人路过一片竹林。
孔怀英顺势摘下一片竹叶,衔在口中,尝试着吹了吹,没出声。他拿着竹叶问:“你什么时候回九江?”
“后天一早的船。”
“这么急?”孔怀英颇为讶异。“你身体才好,不如再歇半个月?”
他指的是魏子安终于下定决心去关仙,在苏州找了个梅爷,结果符咒水喝下肚,人整整昏迷了五天,期间全靠孔怀英往他嘴里灌米糊,才没叫他饿死。姜月娥气得把孔怀英一顿数落:“你还是读过书的进士呢!居然怂恿魏哥去关仙?天晓得那梅爷给他灌了什么东西。”
“没事,只是做了一场大梦,梦醒后有些恍惚。”魏子安顿了一下,回想起那个因为吃了符水而做的幻梦,梦中,他并非出身贱籍,而是与小姐青梅竹马长大,顺顺当当地赴京科考,中了进士,衣锦还乡……兴许是幻梦过于美好,他在某一瞬冷不然清醒过来,失魂落魄。
接着他笑一下,泰然道:“不过我以后,恐怕要对神鬼之说敬而远之了。”
“后悔了,不该叫你去看梅爷。”
“孔公,不是梅爷的问题,是我问心有愧。”魏子安声音轻了,看向孔怀英,又像是能通过他看到姜月娥。“我发现在这个地方,只要心里有鬼,眼睛就会看到鬼。”
“子安,君子问迹不问心。”孔怀英似是发觉了什么,但只是温和的看向他,彼此都没有把事情挑破。“你是个很好仵作,如果以后不想在九江府干了,写信给我。”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封钤印后的公笺,交给魏子安。“你带上这个,好回去复职。”
魏子安将公笺塞入衣襟,道一声谢。
不知不觉,路已走到尽头,彼此停在分岔路口。
“孔公。”
“嗯?”
“就此别过。”
两人作揖告别。
过半年,孔怀英从苏州离任,将回京城述职。
在这半年间,玉箫没有落网,范乾也不知所踪,至于李妙音与范贞固,更是不知所踪。或许真的死了,与古春园的花儿一样,零落成泥碾作尘。时间一天天过去,通缉告示日益褪色,后来县衙将此事呈报给刑部,但一直没等到回函。孔怀英清楚,这一桩案子报上去,兜兜转转,恐怕得等到来年,上头才会有反应,但那时,孔怀英早已不知去了哪里任职。
此事也逐渐成为了一桩疑案,被记载进片牍。
一如三十年前的废园的沉尸案。
到了京城,做了几年的京官。京城的生活相当无趣,官场晋升也无望,加之每逢春季,便会迎来黄沙的情袭,方圆十里,见不到半点绿意,孔怀英忍无可忍,决定自请外调。他修书一封给魏子安,邀请他与自己同行。魏子安答应了。
于是,过了一年,孔怀英被调往湖广任职,路过苏州府。
又是一年满地桃红乱如雨。
孔怀英携妻女再度前往无妄园,昔日的园林已被范家人变卖,但新主人并没有入住。被焚毁的古春园也被乱花覆盖,成了少女们荡秋千的好去处。
“爹爹!”
孔怀英循声望去,只见小女儿提着罗裙向他跑来,他张开双臂,一把抱起她,问道:“玩得开不开心?”女孩搂着父亲的脖子,用力点点头,又神秘地伏在他耳边,说:“爹爹,刚才我遇到了一个很漂亮的姐姐。”
“嗯?”孔怀英应一声,抬起头。
伴着游春少女们的笑声,他似是在层层乱红之中,瞧见了一个女人修长的身影。她举着折扇,挡住了半张脸,唯剩一双狐狸似的眼睛浮在白扇之上。
“孔公,”她屈膝行礼,似是说了一句。
不过惊鸿一瞥,再一眨眼,便消散无踪。
“什么?”
“城西孙家发生了一起命案,就几天前的晚上,孙家全家被屠,老的小的,没一个幸存,连家丁也被杀了。捕快赶到现场一看,发现孙老爷的头被砍下来,园子里只留了半截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