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癫—— by木鬼衣
木鬼衣  发于:2023年10月23日

关灯
护眼

“她自己上门来的,贞固,我不好——”
“好姐姐,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他打断,语调轻柔,“是她来的,还是你派人去叫的,我会不清楚吗?”
李妙音沉默。
范贞固垂落着的睫毛轻轻颤动,又抬眼,目光微微右斜地看向她。李妙音屏息,一动不动。他笑一下,抬手,右手穿过凝脂般的床帘,又触到同样滑腻的长发,食指轻挑,撩起一缕。
“所以你和他偷了吗?”他沉声道。
话音像泼了一杯水,在沙子上,迅速干涸了。

第30章 冥判上
李妙音抬眸,直勾勾地望向范贞固,上挑的眼尾映着微微的烛光,宛如翘起的蛇尾。
她并不着急回答,只是抬起手臂,反牵住对方抚发的手,五指搭在他的掌心,很凉。
范贞固合拢手掌,包住她的指尖,睫毛末端在灯烛下泛着鹅黄,望去,是一种孱弱且怜惜的神态。
风紧,屋外恍惚有一两点雨声,也可能是树叶摇得太快,有了水的声响,“沙沙”“沙沙”……突得,耳畔响起一声清晰的猫叫,是檐下躲雨的猫儿,可叫声却似从床底传来,清晰务必。
李妙音感觉耳根无端有点凉意。
她沉默片刻后,眨眨眼,娇声问:“和谁?”
“姑父。”范贞固说着,侧身坐到床边,握着她指尖的手更紧了。
两人挨得极近,至多一个拳头的距离。男人鼻息湿热,带着淡淡的苦意,是闻思香的气味。
李妙音暗暗嗅着他的鼻息,眼波流转,心里也随之转过一个念头,促使她试他一试。
她提起一口气,有意刺挠他,便挑起眉,娇声道:“万一呢……毕竟你离家科考的那两年,我与乾儿孤儿寡母,分明是活在自己的家,却像是寄人篱下……那两年,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范贞固不接话,仍盯着她,慢慢松开她的五指。适才力气太大,五根葱白的指头似在胭脂水里荡过,冒着水汽的微红。他低头,同样微红的唇瓣蹭过肌肤,舌尖吐露,似是扫过。太过暧昧,李妙音看在眼中,指尖不由发起抖,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她俯身、低头,有意挨近他,白皙的面庞贴在他的脸颊,吻他的眼角眉梢。粉香脂滑,范贞固闻到,不由歪头,突得挺起腰,含住她的耳垂。濡湿的舌头钻进去,牙齿细细研磨着,跟要一口咬下来似的。
口水啧啧响,李妙音轻笑,冷冷的笑音如同琴弦颤动,带着鬼魅的余音。
“我要说我没做,你信吗?”她凑近,话音在他耳边颤动。“他有闯进来过,但我没答应。”
“我信。”
“那我要是真做了,你又打算怎么办?难道要和启元在世时那样,你搬出去住?”李妙音继续问,嗓音轻柔。她腰软在他怀中,手臂悄无声息地抚上后背。“还是要与我一刀两断,要夺走我那点天可怜见的积蓄?范贞固,你做不到,你不敢逼我。我如今什么都没有,只有项上人头一个,发起疯,真和你鱼死网破,你就完蛋了。你现在是举人老爷,明年要去考会试,中了是进士老爷,你舍不得的。”
范贞固听着她低低切切的娇柔话语,左臂环住她的细腰,一拧身,与她翻进被浪。天旋地转,李妙音顿时脱力,躺到床上,银簪硌了下后脑勺。罗被丝衾,绣着紫芍药、银芍药、金芍药、蜜芍药,一朵朵开在交叠的奸肤下,似是帷帐内爬满了有着漂亮鳞甲的甲虫。她撑着床板,上身直起,望他。
“娉娉这是在威胁我吗?”范贞固说着,小臂伸过去,消瘦但宽大的手掌压在她的脖子上。拇指上下移动,蹭了两下,撒娇似的,他笑了。“好害怕呀。”
“活该,谁叫你睡在自己母亲的床上。”李妙音咽了咽嗓子,觉出他压在脖子上的手掌,烙铁一般,一不留神,便会令她粉身碎骨,变为一具焦尸。“贞固,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是你的女人,你不管怎样都要帮我。”
“骚狐狸。”范贞固竟意外地松开手,神色也松弛下来。
他中指弯曲,轻轻弹了下她的脑门。
李妙音吃痛,皱起眉。她手肘曲起来支在枕头,上半身扭过去,背对帐子。半张脸隐匿于黑暗,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发髻松散地堆叠着,末端藏着一粒浅褐色的小痣。
范贞固见状,替她捋起颈后细碎的毛发,指腹挠了挠那一颗似有若无的小痣,笑着问:“娉娉,父亲在世的时候,知道你是一只爱钻男人裤裆的骚狐狸吗?他如果早点看到你的本性,就不会疼爱你了吧。”
李妙音听他这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好容易消退的恶心混杂着恼怒,又逐渐升起来,快没到嗓子眼。
“呸,贱东西。”她挥胳膊,啪的一声打开他的手。“看看你,一提到父亲你就生气。”范贞固并不恼。“怎么,我说错了吗?”
李妙音脸一低,气恼地笑一声,再抬起头,笑意全然褪去,冷森森地瞧着面前的男人。
“气?我怎么能不气。我打嫁进来的第一天就在气。只不过比起你,启元至少护得住我,能给我造这么大一个园子,能给我买狐裘锦衣、金银古玩。你呢?范贞固。”她扶着床坐起,腰软,近乎是扭起来的。“你儿子不是儿子,丈夫不是丈夫,奸夫不是奸夫,好一个没用的男人,还有脸来交训你的母亲。”
范贞固似是被戳到了痛处,眼神沉下去,没有出声反驳。
为躲雨的野猫时不时地叫着,一声、两声,在沙沙的风雨中,细不可闻。李妙音辨着似有若无的猫叫,面前烛火晃动,白蜡烛越来越矮。她虚飘飘的目光落在眼前男人的身上,有些慌。
既怕惹不恼他,又怕真惹恼他。
惹得恼,说明她拿捏得住他,可真逼急了,他狠下心要走,她赔了身子、赔了名节,还弄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李妙音思及此,俯身靠近他,嘴唇缓慢而温柔地磨蹭起男人下巴,鼻息如毒蛇吐信。指尖也是冷的,藤蔓般攀住他的肩。
她绕上去,朝他耳朵吹气。范贞固睫毛微颤,搂住她,揽入怀中。李妙音哎呀地叫一声,继而两条手臂搂住他的脖子,腰肢像停泊在湖上的小舟,因涟漪而左右摇晃。
范贞固斜眼睛瞧她,手不大安分,往下头钻。李妙音闷哼,鼻音软糯。她分开腿,脚指头踩着褥子,起先平放,渐渐蜷缩起来,他手上的力气突然大了一下,她止不住蹬,丝缎的被褥开始发皱,然后潮了。
热气在小腹流窜,蒸出水汽,多余的潮湿从毛孔里渗出。她眯起眼,有意撩拨他,一只手撩起他的长发,见乌发自手背滑落。
“怎么不说话,真生气了?”女人娇娇道。
范贞固不言,拿虎口掐起她的下巴,欺身压上,舌尖压着舌根,吻如同窒息。李妙音阖眸,唇舌与他撕咬到一处。
许久过去,吻罢,两人都有些气短。
几乎是下一秒,范贞固喘着粗气,将她往绣满芍药的褥子里推。李妙音跌倒,趴在床上,背对他。他一手握住她的两个手腕,然后扯掉系带。她惊呼,腿踢了踢,踢到了他的大腿。范贞固发出一声笑音,藏在黑暗里,一如午夜池塘的涟漪,稍纵即逝。他松手,转为抓住脚踝,腿是赤裸的,顺着抚到小腿,分开,然后挺身进去。李妙音咬牙,濡湿的鬓发靠着枕头,脑后束发的一支银簪,上下摇动出微弱的白光。
他埋进去,没动。
很胀,李妙音晕头转向,只管张嘴吸气。
不知过去多久,胸膛贴住了后背,他的唇瓣再一次靠近。
呼吸,呼吸。
李妙音嘴巴发干,耐不住着潮湿的沉默,想开口,却听他问——
“所以,是你杀了姑父吗?”
李妙音咬唇,浑身发紧。
恐惧与欲望同样诚实。
范贞固觉察出她微妙的抽紧,眯着眼笑了。
“娉娉不怕,我会解决的。”

第31章 冥判下
解决?他要解决什么?李妙音来不及细想,他又压过来,有如两匹锦缎被针线密密地缝到一处,难解难分。
白蜡烛寸寸下降,床帐内起伏的人影愈发模糊。直至焚尽前的那一刻,窗外掠过一只野猫,停在层层窗户纸外。屋内欢爱重重捣成云雨,猫儿听着,动一动耳朵,屋外也缠绵悱恻地飘落一阵细雨。
雨下许久,窗外传来几声刺耳的猫叫。
他粗喘,松开她。
两人长发微湿,彼此纠缠。范贞固侧卧,不紧不慢地梳理着打结到一起的头发。李妙音倦极,合上眼。脑后用来束发的银簪不知掉到哪里去,长发如黑蛇的鳞片,盖住半张脸。她沉默地听着连绵的春雨,洒洒落落,太明晰了,近乎是浇在自己的身上。
潮湿的冷气渐渐缠住她的脖子,好似缰绳套住了她的魂儿,一使劲,将她扯到另一个世界去。
李妙音闷哼,一时间分不出是梦是醒。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下了床,穿上了里衣,推门出去。门外群山连绵,云遮雾罩,看不清前路,也看不清后路。正下着大雨,她低头,瞧见身上出炉银的纱衫与湖水蓝的罗裙已然湿透,一双绣鞋也泡在雨水中。
右手的臂弯搂着一个长画轴,装在袋子里,那仿佛是极重要的东西,她抱着它,不管不顾地往前走。穿过一重重绿色的烟瘴,山中有一处可以避雨的送子观音庙,她却没停,看都没看,只管向前走。耳畔传来男人谄媚的声音,趴在她耳根问,“小娘子孤身一人,可愿在我家留住一宿?”。话音方落,她的下体开始流血,污了湖蓝的裙衫,曲折流淌到积雨中,化为一抹淡淡的胭脂色,顺滔滔水流而去。
她还是没停,继续走,越走越冷。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很远的路,雨停了,身上的水也已干透,她穿过了一座青山。料峭的春风拂过,吹得柳枝翩跹。她发着抖,行至一处园子前,相当气派的园林,抬头,望见牌匾上头写着“影”。
“谭郎,谭郎,”她念着,执起铜环敲门。
咚咚咚,咚咚咚。
仆童打开一条缝隙,眼睛夹在缝隙里,黑的吓人。
“这位小姐,你找谁。”他问。
她伸手,胳膊卡在门缝中,急切地说:“你家主人可在家?可否替我去通报一声?”
“主人在家,”童子盯着眼前的女人,“您稍等,我去通报一声。”
他去了。
她焦急地等在屋檐下,不奸将与他交往的前后都回想了一番。她记得,他上一封赠予自己的诗词,其中有一句“天涯沦落同”……当时她正坐在船舱弹琵琶,已是年老色衰之人,再好的琴音也失了色。昔年名动西湖的才妓,如今妓字淡了色,才字便也不多显眼。
趁客人吃酒,她抱着琵琶钻出来,只见明月当空,碧波荡漾。秦淮河岸上的丫鬟来给她送信,她展开,瞧见这句,回了游船,竟将铮铮琴音弹断了弦,泪洒衣襟。她觉得他是懂自己的,她苦恋他十余年,他也应当是知道的。所以她必须要来。
不多时,脚步声再度传来。
童子开了门,道:“主人近日感染了风寒,不便见客。”
她听闻,一时间悲从中来,又怕童子传错了话,便怯怯将画卷递出去,温声道:“既然如此,我改日再来拜见。这幅画,烦请您转交给他,千言万语,尽在其中了。”
童子点头,从缝里抽过画轴,门缝窄,画卷蹭上一道黑灰,脏了。她刚想阻止,门先一步关闭。她驻足门外,愣了许久,没见门再开,而雨又下了起来。
她困在原处,进退两难,唯见风雨潇潇而下,淋湿满地落花。
忽而,有一两声猫叫。她转头看去,瞧见一只狸花猫窜到屋檐下避雨。她靠近,它倒也不动。她蹲下,小心翼翼地抚摸了下野猫的后背,略有些扎手。她忍不住笑,想起怀中还有些冷掉的白面饼子作为干粮,便取出,将它掰开来,喂与它吃。
又不知过去多久,雨停,鬼影子般的月亮披着淡云升上夜空。她拧干罗裙,启程要往城中的酒楼去。那只猫儿不知怎的,始终跟在她身后。她赶了两三次,它始终不肯走。她莞尔一笑,抱起它,一起没入月色之中。
泥路湿软,她一路走、一路走,耳畔再度传来男人的声音,由远及近。“小娘子,前面的小娘子,可愿在我家留住一宿?”她似是被东西绊倒,身子晃动了一下,跌倒在地。猫儿受惊跑了,紧跟着,有什么东西抓起了发髻,将她往后拖、往后拖,一直拖到漆黑的地方。
只见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举起斧头,劈下去,咔嚓一声,右腿被砍断,断枝处开出大捧大捧鲜红的花。他为花朵而着迷,俯身凑到那里,着迷地嗅着、拱着。可惜伤口凝固了,花开败了。于是他又举起斧头,随一道寒光,砍断她的左腿。烂糟糟的皮肉互相牵连在一起,花粘连在伤口处,越开越多,他也愈发疯狂,拿起小刀,剖开了她的肚皮,那里的皮肉柔软无比,他把脸埋进去,像要钻回母亲的子宫,压的太用力,以至于血肉发出滑稽的咯吱咯吱声。
“啊!啊!”她尖叫。
他朝她的脸上揍了一拳,随之,拳头暴雨般落下。“呸,呸,贱货。”他说着,又攥住她的长发,拎起她。他招呼其它的人过来,拿着小刀,比对着她的身躯,开始讨论如何分赃。第一刀插在小脚,第二刀是乳房,第三刀是手指,第四刀是嘴巴……她被肢解了,肢解成九块,每一块都望着悬在天幕的当中央的寒月。
一片死寂中,隐隐传来两声猫叫。
那只逃跑的狸花猫叼着那人的头回到她身边。它叼起一只眼睛,放在她断臂的手心,又舔舔爪子,慢条斯理地吃掉他的一只眼睛。眼珠子下肚,野猫打了个滚儿,在地上化为一位少女,长着和她一样的面容。
少女抽出银针和长长的丝线,缝好了她的腿,缝好了她的手,缝回了眼睛和耳朵,将她缝成了原本美丽动人的模样。
重新拥有了手脚,她在月色下重新坐起,问少女,她叫什么名字。少女问她,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叫王微。她歪头,笑着说,那我也叫王微,我们都叫王微。
王微,王微……
“王微,王微,”李妙音喃喃,口齿黏腻,像从嗓子眼里涌出了鲜血。“王微,王微。”
恍惚间,她听到一阵呼唤,随后,天旋地转,是有人在轻轻晃动她的身体,将她从梦魇中拽回。
李妙音惊醒,望见了范贞固。
他点起一根蜡烛,放在床头。微弱的火光照着他苍白的面庞,轻轻颤动着,犹如湖水荡漾、波光粼粼。
范贞固捧起她汗涔涔的脸,柔声问:“是魇着了?”
李妙音无力地点头。
范贞固叹息。
他俯身,将她紧紧揽入怀中。
如此依偎许久后,男人忽然开口,轻声问她:“娉娉,等我考中了进士,我们就搬出去住,怎么样?”
“你和我吗?”李妙音的心小小一跳。
“嗯,还有乾儿。”
“去哪里?”
“看我到哪里上任。”
“这不合礼数。”
“你是我母亲,本就应当跟我走,叔伯应当不会反对。”
李妙音抿唇,沉默片刻后,叹息道:“我也只能是你母亲了。”
翌日,天还未亮,范贞固便要离开。
李妙音送他出侧门,目送他远去。等坐回屋里,她回想午夜的梦,总觉心里缺了一块儿似的,很不踏实。玉箫还没回来,进屋替她梳妆的是玉箫手底下的一个丫鬟。
李妙音端坐在铜镜前,见那丫鬟进屋,撩起床帘,束到挽帘的金钩上。
突得,她惊呼:“这是什么?”
李妙音侧过头,瞧见丫鬟的指尖正捻着一撮猫毛,灰白交错。

第32章 葳蕤上
“王微,王微……”孔怀英提笔,在白棉纸上郑重地写下这个名字,悬停在纸面半晌后,又画上一个浓黑的圈儿。
“狸狌道人王微。”他皱着眉头,低吟。
沉闷的浊气还在舌尖打转,下一秒,耳畔传来几下重重的敲门声,紧跟着是魏子安的声音。
“孔公,我来送那两具尸体的尸格。”
“进来吧。”孔怀英头也不抬。
魏子安推门而入。正是午后,又是难得的大晴天,他进屋,用网巾兜住的发髻逐渐散发出一股近似于烤焦的气味。
孔怀英起身,接过尸格,立在书案前看了一遍。
格目上写明两具尸体,一具是正值壮年的男子,骨骼发育完成,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尸体的头骨旁有一根生锈的铁钉,但并非全然生锈,而是像曾经经过悉心地打磨与抛光般,一部分洁亮如新,一部分锈迹斑斑。
另一具应当是步入老年的女子,裹着三寸金莲,脚骨严重畸形,牙齿磨损严重,估计在四十岁到六十岁之间。两人的死亡时间都在一年以上,骨头皆已出现腐蚀和碎裂,加之虫蚁啃食,再多的也看不出什么了。
孔怀英读完,将格目还给魏子安,皱着眉头说:“照理说,这具男尸应当就是从乱坟岗被人盗走的无名尸,也就是三十年前溺水案的死者。而女尸,就当是这位狸狌道人。可如果真是他们,那具无名尸死于三十年前,理当早早归于尘土。”
魏子安道:“孔公,若是将尸体深埋土中,又用白布包裹,再将棺椁做得厚实,三年后方见白骨。骨头破碎则需要三十年到上百年。若是那狸狌道人早已盗走尸体,清理掉秽物后重新下葬,再在死前将深埋地底的尸骨挖出,与自己同床共枕,倒是有可能将骸骨保存下来。”
“如若他俩真是同一人,那这桩案子就本可以结了。”
“是。”魏子安叹息。“尸首完全腐烂,铁钉方得显现。所以他的死因并非溺亡,而是铁钉入脑。当年的仵作若是能剃去长发,或是头发在水中腐烂完全,就能立刻发现死因了。”
“怪不得他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孔怀英苦笑,拿起一本从道观书箱里翻出的线装书,又对魏子安说:“书箱里的东西,我全看完了。其中有三本诗集,署名王微,两本署名狸狌道人,看诗风,应当出自同一人之手。些许画像,其中有几幅是赠画,有几幅是她的自画像。赠画是赠予王微,自画像便多是狸狌道人的顾影自怜——我看赠画的署名,多是江南一带小有名气的文人骚客,她在诗中也频频提及西湖美景。我猜她出生钱塘,经多年漂泊,方才定居此地。”
“听起来不像良家女子,”魏子安道。
孔怀英长长叹了口气:“不论如何,这件事都得通知一下杭州府……没办法,我等下派个人去找钱塘县问他们要黄册,先把王微的身世定下来,再去查无名尸姓甚名谁。这一去又是三四天,头疼啊。”
孔怀英讲着讲着,两手背在身后,挺起胸膛,抻了个懒腰,全身骨头咯吱咯吱响。
“前生作孽,今世办案,”他自嘲,“子安,你定是上辈子杀人放火,今生才被判来当仵作。”
魏子安也随着他笑了一笑,说:“孔公您好好干,万一将来魂归冥府,酆都大帝见您在世时勤勤恳恳、为民造福,大笔一挥,给您个阎王当当。”
“哎呦喂,那我肯定当不了一殿的阎王,不然定像五殿阎罗包老那样,忍不住放亡者还阳伸雪呢。”“那可不行,您得努努力,狠狠心,”魏子安调侃,“我还指望您去一殿任职,然后在我投胎转世的时候,开开后门,帮我投个富贵人家。”
话音方落,两人相视而笑,稍稍缓解了屋内沉重的氛围。
短暂的调笑过去,魏子安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对了,孔公,我今日复检了净业和尚的尸体。”
“如何?”
“很可惜,我没找到铁钉作为证物。河水湍急,死者又遭鱼虾啃食。哪怕真有铁钉,也极有可能被水流冲走……但是——”魏子安说着,取出一张叠好的白帕子,呈给孔怀英。
孔怀英掀开帕子,映入眼帘的是一支青黑色的银钗。
“中毒?”他挑眉。
“中毒不死。”魏子安解释。“倘若因中毒而死,尸体全身呈青黑色,骨头呈淡青色。我用银钗探入口舌、咽喉,都试验不出中毒症状,后来将银钗塞入肛门中试验,才呈现出青黑。”
孔怀英忽然脑中灵光一闪,问魏子安:“还记得吗?我们当时在庆福寺的时候就说过,一个奸杀案,如果是妇人行凶,必然要下蒙汗药。”
“我也是这么想的,”魏子安郑重地点点头。“在道观看到铁钉后,我便怀疑是铁钉杀人。但那道姑一介女流,如何手持铁锤,将钉子钉入死者头颅,而死者又为何毫不反抗?唯一的答案就是中毒。若是托人购置毒药,她可能还未动手便露出了马脚,也容易被官府查到。但购置洋金花、乌香、天仙子等则大不相同。巫医不分家,平日也有生鬼病的村人,寻求道姑帮助,买这些,绝不会引人怀疑。”
“不仅如此,寺内的僧人曾说过,那净业和尚下山要去香铺买沉香粉,并且看起来像是与人有约。”
“明白,我马上派捕役出发缉拿香铺掌柜。”
“很好,很好,”孔怀英的脸上不由露出笑颜,“总算有点进展。”
魏子安也点头,随之拱手行礼,便要出门去派捕役拿人。突得,孔怀英又想起了什么,叫住了他。
“我突然想起来……子安,你要不要去找个梅爷?”孔怀英忽道。“查案容易沾染小鬼,这很正常,你又常年跟尸首打交道,阴气重,保不齐他们的三魂六魄,哪一魄钻到了你身上。”
魏子安开了门,停在门槛前。午后的日光利剑般投色进屋内,刺入他的身子,将半张脸涂抹成惨白,而另一半仍沉湎于黑暗。
他心头一涩,侧着身子,没动,也没能说出话。
魏子安清楚,孔怀英是在忧心自己那日的反常,他后来也问过几次,那晚究竟所梦何物,竟事态至此……但不论孔怀英怎么问,魏子安都不肯说。他自然不说,总不能告诉孔怀英,自己梦到的是、是、是他贤淑的妻子,自己曾经纯洁无瑕的小姐,是姜月娥……思及此,魏子安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叱骂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子安,天地广大、万物纷赜,有其事必有其理。你不必太过忧虑。”孔怀英不知他的心思,以为他对那日的噩梦仍心有余悸,便关切地继续宽慰。“人死之后为鬼,怨气久久不散就化为恶鬼,附身活物就成了妖邪,深山之中有狐狸、獐子、虎狼等修炼成的奸怪,大海之中又有鲲、夜叉、鲛人。我也曾与同僚灭烛谈鬼、坐月说狐,谈一些志怪玄妙。你若感觉身体不舒服,就去找个梅爷看看,喝点符水的事儿。”
说完,他又等半晌,依旧不等魏子安回话。孔怀英叹了口气,正打算自己替他找个灵庙问问,却见魏子安顶着这个阴阳脸,沉声道:“孔公多虑了。哪有那么容易遇上妖怪,大抵是这些日子查案太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

不知怎的,今日天黑得比往常早。
并没有雨云遮盖,顶头的那一截天幕却如烧短了的蜡烛,寸寸黯了下来,烛焰摇摆,说灭就灭。李妙音在古春园的月洞门前徘徊,等玉箫回来。她在园子内兜兜转转许久,却不敢迈过石槛,好似那儿有一道无形的围墙,凡是迈进来的人,便是进了她的领地,而出了门,就都是别人的地盘。
她心不大定,拿出烟杆来抽。她朱红的嘴唇含着烟嘴,火星在幽暗中轻盈地跃动,裹着花瓣的烟叶散发着一股奇异的芬芳。
隔一堵白粉墙,李妙音觉察出园子外有一群玩耍的孩子。暮色下来,昏沉沉的天色中,隐约传来他们追逐打闹的嬉笑声,稚嫩的嗓音滴溜溜的像陀螺,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着,又随暮色荡漾开。快天黑,他们拍着手、唱着歌谣要回家,李妙音从未听过这些歌词,兴许是他们随口编造——
肉太阳,血太阳,
姐姐今日嫁情郎。
月亮悄悄爬上来,
灌下一碗迷魂汤……
李妙音默默听着,心里直发慌。
好在孩子们很快就跑远了,凌乱的歌谣被夜色吞噬,消散无踪。
她抚着突突直跳的心口,连忙熄了烟火。人坐在古树下的石凳上,不知过去多久,玉箫匆匆跑回来。天已经黑透,她拎着灯笼,一路奔回来,见李妙音等在树下,她携着晃动的火烛扑倒她腿边。
“夫人,”她小声道,“事情办妥了。”
李妙音的右眼皮微微一跳,攥住玉箫的手腕儿,按捺住狂跳的心,也轻轻道:“怎么样?范五姑什么个态度?”
“怕得要死。”玉箫弯起唇角,罕见的笑颜堪比阴惨惨的藤蔓,令人悚然。她靠近李妙音,鬓角贴上她的衣衫。“不仅如此,她还冲我们放狠话,说自己是范公的妹妹,要找范家给自己撑腰呢……夫人你放心,这官,她肯定是不敢报了。范五姑也没什么指望,过不了多久,定然会来求您、求大少爷。只要她肯向官府报失踪,咬死那蠢物是去杭州经商,我们就安全了。”
李妙音点头,灯笼放在小腿旁,烛光自下而上地烧着,照亮了脸庞,面色苍白,如夜行的鬼魅。她压住玉箫的手,沉声道:“不慌,她有求于我,还怕拿捏不住?实在不行,过两年,我们也想个法子,雇个人,将她——”
她话未说完,忽而一阵疾风掠过,吹得古树那磅礴叶影子沙沙作响。
两人不约而同地息了声响,在突如其来的树啸中,望向彼此,郑重地点了点头。
是夜有雨,雨声潺潺,李妙音躺在架子床中,一夜睡睡醒醒。范贞固今夜没来,被褥冰凉。她侧身,蜷缩着,半梦半醒间想起他的那句“我会解决”……真能信他吗?李妙音不知道。她从未相信过这个男人的爱情,因为情爱是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连三媒六聘的夫妻都会因一方的变心、一方的早逝,而叫另一方身陷囹圄,何况有违伦常的情爱?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